爹系夫君日常—— by赵朝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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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理堂东侧不过仅三间打通的房舍,他从汤先生端坐的高位之侧,缓缓而来,矜贵无比,令人颇有些不敢直视。
纪明,这还是那时常一身素色衣衫的纪明么。
纪翀兄弟两个上前见礼,折服于兄长的风采之下,并未多言,而平素最为不靠谱的桑正阳,仅是草草见礼。
这二人,都不一样了。
纪明浑身喜气 ,“五郎,何时去礼部递状子,我们一同前去。”
桑正阳怔住,“真的么,”半晌大笑, “大郎,我们一道去。这几日我写好了,再请人做保,便可去户部。”
知晓桑正阳此前因家中之事,日日苦读,很是刻苦,全然不复往日散漫,纪明报之一笑,也不多为打搅。
“好,我稍后也去写,请人做保。”
说罢,挨个同三人告别,温言道了几声好生念书,便往正房而去。
四处春意盎然,绿意葱葱,正房却处在春日无法触及之处,萧瑟枯荣,腐败陈旧。不过随着纪明的到来,仿若掀开了春日的序幕,霎时间有了些许生机。
瞧见田妈妈早已等在门口,纪明远远拱手见礼,大袖摆动,岩纹中所含的金线,映照春日华光,委实灼人眼。
田妈妈喜极而泣,不想使人瞧见,背过去悄悄拭泪。转身回来,纪明已到跟前。
“劳烦妈妈等候。虽是春日,乍暖还寒,妈妈还是当心些为好,往后别等了。”
是啊,明哥有了这次春闱的机会,她纪府何愁没有出头之日。
不用年年盼消息了,日子越来越好,自然是不用等了。
田妈妈笑着流泪,“是啊,都快过去了。妈妈我还得好好将养着,好好过日子呢。”
二人说话间,进得正房内间。戚夫人身着暗红大袖衫,起身相迎,笑道:“我儿,消息可是真的?”
纪明上前将人掺扶住,“母亲,自然是真的。晓谕各处,天使昨日于宣德门,当着满京都的面儿念的,如何还能作假。”
戚夫人顺势坐下,“也是,如何做的假。是母亲我高兴糊涂了。”
他母子二人,一人在窗前的矮塌上靠着凭几,一人恭敬在一旁候着,一个褐色长袍,一个暗红大袖衫。
多少年过去,母子二人终是等到今日,不约而同地连衣着也不同于往日。
“母亲,儿子想着,过些时日就去礼部,将状子的事儿定下来。毕竟恩科,事关北地,能不能惠及纪府还犹未可知……”
不待人说完,戚夫人喝道:“事到如今,怕什么。而今是他,是高座上的官家有了关口,不得不低头,难不成他放了北地诸人,却独独不能放过我们。再说,当年你祖父不过是依大礼,仗义执言罢了。被记恨到如今,很是够了。
他还能如何!”
戚夫人的怒气喷射而出,全然压不下去。因纪府最为艰难的日子里,东风楼纪尚书长居不出,唯一的孩子纪明年岁尚小,全靠戚夫人一人独自强撑,
这才有了长大的纪明,有了能分忧解难的纪明。
纪明心知自己的话有些不妥,忙不迭上前安慰两句,见人心绪些许稳定,才试探着说起了自己的打算。
“母亲可还记得,儿子曾经跟母亲提起过,官家这人,最是能记住眼前之事。北地百姓如何,他看不见,恩旨发出如何,他看不见,如此,于官家而言,这些可以不必理会。
可纪府诸人,更有祖父当年的学子好友,却是他整日能见着的。有些事,自然是忘不了……”
之后的话,纪明说不出口。他知晓忠君爱国,明白天下大义。于己而言,没有恨,没有怨,已然废了诸多心神。
停住话头之际,纪明看了一眼侍立在素色帘子之后的田妈妈。田妈妈得令而去,亲自出门将内外的丫头婆子都调去了别处。
见人出得门去,纪明躬身替戚夫人续上茶水。
“母亲,生而为人,又有什么事,是简简单单便能够办成的呢。不过都是修行罢了,何谈这些。”
戚夫人盯着一圈圈缓缓淡去的水波纹,“我是替你难过。明哥,你从出生起便是如此。”
“这世道不会因为我小,便如何,也不会因为我老,便如何。母亲,我们仅仅是大邺子民。”
仅仅是大邺子民,非皇权之人,非皇亲,非勋贵。
若是回乡,尚且算得上豪绅。
没有权利,没有背景的愤怒,只是自己难为自己罢了。
这事儿,纪明早就看得明白。
单单一句话,直叫戚夫人楞在当场,半晌不敢去看纪明一眼。
好似过了许久,戚夫人颤巍巍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复又砰的一声将茶盏搁下。
舍去那份怨念,舍弃那份心疼,“明哥,你打算如何做?”
纪明因侍立在戚夫人身后,戚夫人适才的愤恨,而今的坚定不移,全然被纪明瞧在眼中。
他有些揪心。
这多年了,终于等到官家有了关口,惹了民怨。纪府,万不能再等下去了。
虽说已经屏退左右,且田妈妈也去门外守着了,纪明还是有些不放心,上前一些。
“母亲,而今前朝几位相公,多少人关注着,后宫诸位娘娘,也不定有人盯着。这当中,京都百姓在看,北地也在看。事关春闱,文臣在看,事关阴山,武将在看。
今次春闱,必然是最为公正的一年。说不定还能和武举左右并列。
当下,儿子去礼部递状子,礼部诸多人等,必然不会如从前一般。”
从前,那好像已经是很早的一个从前了。
大邺法令,春闱大事,举子需得携状子亲到户部衙门,方才算作报名应举。
从前的从前,户部收了纪明的状子,转头却来告知,他从未应举,不曾亲到礼部。
戚夫人担忧道:“这只是第一步罢了。”
“阿娘莫急,倘若再遇前事,儿子已有对策。”
戚夫人急切地上前拉着他的手,问道:“有何对策?”
纪明仅仅是低声道:“阿娘放心便是,不会再出任何岔子就是了。”
见人不愿多说,戚夫人也就不刨根问底。自己的儿子,生养到这般大的儿子,他的本事如何,身为人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好!我不问,且是按着你说的来。若是,”终究还是有些担忧,踌躇一番,戚夫人敛眉问道:“若是遇着什么要紧事情,一定要说与我听。我虽是个后宅妇人,可到底年岁摆在这里,前些年为这事儿奔走,认识的人估摸还识得我是谁。总归一句话,有了难处,来寻母亲便是。
我相信我儿定能妥当,可你也莫要忘了,你还有阿娘,还有个永远的倚靠。”
听罢,纪明不禁上前,在戚夫人前方跪下。心绪翻涌,他的阿娘,当年明媚娇艳,而今沉稳妥帖。
若不是遇见这样的夫家,这样的丈夫,这样的儿子,她应当如同隔壁褚夫人一般,约莫年少时分也如桑桑一般,嬉笑怒骂,甚是快意。
一时之间,纪明喉中好似有万千蚂蚁在撕咬,他低下头去,任凭眼角的湿润滑过面颊,
低声应下。
“母亲,该是不会再如此了。母亲放心。再有,儿子如今已二十有一,长大了,会好好处理自己的事了。
以后,儿子会越来越好,纪府也会越来越好。
母亲放心就是。”
因喉咙的干涩疼痛,纪明嗓音略显沙哑,说出的话却是掷地有声,分外沉重。
这些年许久不说软和话了,戚夫人动动嘴皮子,没能想到如何安慰儿子,遂作罢。
脑子转了几个来回,想到北榜之事。
突然道:“此番恩科,既是为平北地民心,那必然是北榜。明哥,咱们等了这多年,等了这多年啊……”话至最后,已然有些颤抖。
话说北榜,本朝自古有之。因江南一带文风最盛,远胜于北地,历来春闱,所取举子,北地之人不过十之一二。长此以往,自然人心不稳。
这才有了北榜之说。
既遇北榜,所取举子,当以北地之人为重。历届北榜,一甲三人,北地之人必要占去其二。
依着纪府如今境况,纪明若能入得春闱名册,已然是靠着天下人的督查。再遇北榜,一甲前三万不会是,约莫二甲前列也算不上。
这叫人如何能忍心。
这叫人如何不难过。
这事儿纪明当然知晓,可北榜是大势所趋,是不得不行之事。
他只能苦涩道:“母亲,咱们总算有机会放迈出第一步了不是。”
其他的,且不去管他。
也没能力去管他。
能入得春闱名册,于纪府而言,已然是幸事,已然是二十多年来噩梦的结束。
纪明在心中劝道自己,如今巧遇动乱,加之过不多年便是新主临朝,
他定要凭借自己,为纪府争得一个未来,破除非一甲不入阁的铁律,
更要造一个未来,
这个未来里,有阿娘,有蒸蒸日上的纪府,还有隔壁那个姑娘。
作者有话说:
明哥哥要开大了!
◎荆棘前路,只要你一句我愿意。◎
一墙之隔的桑府, 桑正阳的状子写就之后,被休沐在家的桑翊拎到前院书房,训斥一番。无非是因桑五郎乃二次春闱, 又逢恩科,命其多加小心之言。
末了, 桑翊指着状子道:“这是你写的, 为何这般心绪不宁, 也忒丑了些。好歹我朝科举,命专人誊录,考官见不得你真迹,不然, 头一个下去的便是你。时日无多,你日日去明理堂, 且是跟人纪大公子好好学学,成日鬼混,半点不学好……”
桑翊也是关心则乱,想起了往日的桑正阳来。
从春节至今, 桑正阳鬼混的日子,越发少了,不修口德的毛病,也好了不少。前日, 还得了汤先生夸赞,说他稳重不少。
对此,桑正阳没同往日一般,争个对错, 而是混乱点头, 认个昏错。又说了好一通好话, 这才算是安抚住。得令出门。
刚行至月洞门,见家中老仆怀抱好些香烛,桑正阳疑惑道:“这是怎的了,家中莫不是要做什么法事?”
老仆憨憨一笑:“五哥这是哪里的话。夫人交代,说是早些买来,早些给菩萨送贡,好保佑五哥高中。何曾是要做什么法事!”
桑正阳顿住,这,阿娘素来不信神佛。前些时日陪程夫人去合八字,为着二妹以及自己的面子,才捐了五两银子的香火钱。回头还难过上许久,说是不如多多给二妹备上些嫁妆,求那神佛有甚用处。
而今买了这多香火,是得有多不信任他。
疑惑间,老仆已然走远,顺着月洞门前的荷塘小径,逶迤着不见了。
桑正阳落后几步跟上,入得花厅,放眼望去,鬼影子也无一个。再往前几步,掀开帘子便瞧见老少三人,齐刷刷跪在蒲团上。
妇人是自家阿娘,两个少女是二妹和三妹。几人皆是素衣跪地,双手合十于胸前。视线再往上,整整齐齐三个香炉,儒道释三家都在。
烟雾撩撩,颇有些令人喘不过气。
桑正阳一怔,这到底都是些什么事儿。
他而今已是及冠之年,身形颀长,掀帘子进来后好一番功夫,褚夫人才瞧见有人。
拨冗睁眼一瞧,见是桑家五郎。
立时有些不耐,“回你自己书房去,好好温书,来这里作甚!”
另外两个小的,闻言也抬头看来,令桑正阳更为不适。
活像是打搅她们母子三人的和谐相处似的,遂小声替自己争取,“阿娘,二妹,三妹,我这些时日好多了,你们是没瞧见么。”
桑沉焉嘀咕:“是,好些天不跟我吵架了,也不再像是个帮闲似的,成日五爷五爷的呼唤自己了。”扭头看褚夫人,一脸老实,“阿娘,五哥确实改好不少。”
另一侧的桑钰嫣低头笑笑,并不言语。
褚夫人憋不住,高声呵斥,“都这等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跟你妹妹吵架,桑五郎,我看你是皮痒痒了,得紧紧才是。”
桑沉焉、桑钰嫣姐妹二人相视而笑。
桑五郎怒气满怀,一丝不敢展现在脸上。好言好语,顺杆子又认了个昏错。好生保证一番,打算出门,回自家书房好生待着。
甫一扭头,瞧见三清真人画像之后,好似藏了个什么东西。桑正阳停住脚步定睛一看。
这一顿不要紧,一旁跪地双手合十的桑沉焉,登时紧张看来,眼神示意五哥快走。
心知不对,桑正阳阴阳怪气道:“阿娘,这画像是谁帮您挂上去的,别的被人藏私了也不知。若是如此,拜不拜的,也是无甚区别。”
褚夫人疑惑,“是你三妹妹帮我挂上去的,如何?”
此言一出,桑正阳顶着自家三妹妹恶狠狠的目光,从三清真人身后取出个小册子。刚握在手中,桑沉焉便飞身来抢。
桑正阳仗着身量高出一截,高举头顶避开。嬉笑着随意翻开一页,念道:“出帐、入账当间,道明年月、是何物件、价几何、产地何处、人员往来……诶,这是隔壁纪家大郎的笔迹。”
眼见事情败露,桑沉焉就此作罢,咬着后槽牙道:“先生见我日前在学习如何管账,特地遣人送来的册子,告知我该当如何记账的。”
终于见着桑沉焉低头服软,桑正阳从兴奋中回神。冷不丁又瞧见自家阿娘和二妹,一脸平淡,习以为常。
诧异道:“阿娘,你也不管管。桑桑,都退学了还去招惹纪大郎。既得大家指点,不好好研读,藏在香案之后,是指望着如此这般就能学会不成?”
一时无话,跪在蒲团上的褚夫人和桑钰嫣,没好气看了桑正阳一眼。
二人险些骂出声:你个夯货,跟你三妹妹一样。
无人搭理,桑正阳复又低头看桑沉焉。
只见自家三妹妹犹如得胜的将军,笑笑。
“五哥。你要不要脸。不好好温书,来找我的麻烦。这事儿阿娘和二姐,早就知晓呢。先生还送了我好些东西,什么京都官眷手册、后妃母族发家史、二十四街坊……”
“等等!”桑正阳蹙眉,“他给你这些做什么。”
“先生教导学子,有何不对。五哥你真的是该好好念书了。这些都不懂。”
桑正阳越发迷糊,抬眼朝褚夫人看去,未及说话,听褚夫人催促他回去温书。
临走,听褚夫人叹气一声,“你记得要好好的。从官家发了恩旨,我就命人采买这些物件,你可是莫要浪费了。需得知道,别家都是在入贡院之前拜拜,万没有这般早的。”
桑正阳:得。我走!
下晌,桑正阳在二府之隔的小门,等到如约而来的纪明,粲然一笑,“大郎,走,去衙门递状子。”二人由自家小厮簇拥着,缓步上户部衙门走去。
这衙门口,是个临时之地,开在京兆衙门一侧。由两个书办,几个小吏,专司举子报名应举之事。
走在悠长寂寥的太师巷,桑正阳探头探脑,前后回顾,见无人,附耳悄声问话。
“大郎,你给我三妹妹送了这多东西,你怎的也不给我送些。前些时日说的那个北地山川地理志,给我如何?”
桑正阳口中的北地山川地理志,乃是前朝游侠所著,记录了不少鲜为人知的去处,很是稀罕。纪明手中的虽是抄本,却在他游学北地两年间,修订增补不少。
为世间独一份。
眼见纪明不答,桑正阳也心知自己委实有些过分,改口道:“你给我几天,我抄录一份,再还给你就是,如何?咱们都是多年兄弟,没得这点子情义也无吧?”
纪明瞥他一眼,轻笑。“倒也不用如此麻烦,我回头让落玉抄录一份,送到你府上就是。”
万不料纪明居然应下了,还应得如此干脆,桑正阳有些不敢相信。
确认道:“真的!”
“五郎,你也知我从不骗人。”
听罢,桑正阳心中疑惑,却也安耐不住地开心。一路上又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直到转过平南巷,入到京兆衙门所在的槐树大街。
铺天盖地,人影幢幢,摩肩接踵。大都为前来应举的少年,间或各家夫人、姊妹。熙熙攘攘间,闻得全是对开恩科的感叹,叹官家圣明,叹谢将军威武。
可桑正阳一句也听不进去。打从整条街的热闹喧嚣映入他的眼帘,粉衣裙钗的少女欢笑着来来往往。
他心中那处隐隐之患终于落到实处,他明白方才纪大郎为何令人觉得意外。
一个闪身,拉着前脚方迈出去的纪明,回身到平南巷。
厉声问:“大郎,你不会同那个不要脸的崔二公子一般吧!”
都看上了我妹妹,都想从他这里撕开口子。
美得你去,已然栽了一次的桑五郎,如何也不会再一次栽下去。
被他一掌推了个踉跄的纪明,眼神坚定,“是又如何!”
“纪大郎,你……”
桑正阳一口气直冲天灵盖,压也压不住。话说到一半,他却不知该如何继续。纪明是个怎样的人,他远比两个妹妹还要了解,甚至远比桑桑还要了解。
除开两年游学在外,纪明甚少外出,终日与书册笔墨为伴。为的不过是一个机会,一个冲天的机会。
这样的人,做好友,做先生,甚至闲谈一番,于己而言,都是分外有益之事。
然,要成为与他并肩而立之人,该是怎样的坚强,怎样的博学多才。
桑正阳清楚地知晓,桑桑做不到。就算是自家二妹也远远做不到。
“大郎,太重了。桑桑还小,她……”
积蓄许久的力量,也只是令桑正阳说出半句话。前半句,隐隐提到纪府的担子太过沉重,后半句婉言谢绝。
趁他语塞之际,纪明轻轻道来。
“你口中所言,我如何不知。汤先生曾言,最是人心不可谋。五郎,我忍过,我让过,我彷徨过,更试图放弃过。可那又如何呢,终究是敌不过人心,敌不过心中的妄念。
妄念已生,不可断绝。
我既控制不了自己,那我便踏步往前。遇山开道遇水搭桥,我要让这一道,永远坦坦荡荡,风平浪静。
至于纪府的未来,有我就够了。一府之兴盛,一族之未来,断不可压在一柔弱女子双肩。”说道此处,纪明有些激动,胸腔剧烈起伏。
定住片刻,又听他道:“复兴纪府是我的责任,是我不可推卸的责任,不会推卸到任何一人身上。
再说纪府族务。这点小事,又有何难。”
纪明的话,骤然停歇。可桑正阳知道,不止如此。
方才之意,往后,纪府的一切,内外一切,尽数有纪明一人就够。
未来的纪明新妇,无需管账理事,无需操持家业,无需……
唯一需要的,唯独是开心恣意地做自己。
一时之间,太过惊骇,桑正阳喃喃道:“那小册子?”说的是他今日早间方才在三清真人画像之后见着的小册子。
“她愿意学,那便学。做什么都好。”
要她开心快乐,无忧无虑,永远做自己想做的事。
桑正阳当下竟无言以对。日日一道在明理堂念书的纪大郎,何时有了这样的心思,这样浓烈的心思,他全然不知。
果然,果然,阿娘说得极好。
他桑五郎就是个棒槌,就是个夯货。
蓦地,桑正阳想到阿娘常说的话——你和桑桑都是个夯货。
他复抬眼盯着纪明,觉得这人有些可怜。桑桑估摸着,还甚也不知呢。
许是心中的惊骇还未平复,桑正阳将脑中之言说了出口。
纪明轻声回道:“我愿意等,只要她愿意。”
桑桑一丝不察又如何,纪明愿意等到她什么都明白。
荆棘前路,只要你一句我愿意。
几步之外便是车马往来,人声鼎沸。纪明和桑正阳所在之地,好似被隔绝一般,笼罩着无限惆怅,分外心酸。
好半晌,桑正阳恢复几分心神,问道:“你为何给我说这些?”
他可是不信,什么被人抓住把柄,什么讨好未来大舅哥这样的敷衍之词。
纪明怅然道:“你我一块儿长大,最为懂得彼此。又说与何人听呢?”
桑正阳心道:也对,遇上自家三妹妹这样的,委实苦闷,是该找个人好好说说话。不然,可得憋坏了。
“大郎,要不我替你问问?”
纪明不搭理,整了整衣衫,眨眼之间仿佛恁事没有,阔步转到槐树大街。
慢了三五步的桑正阳,小跑着跟上。
两人这么一折腾,等着礼部书办来应举之人更多了,队伍蜿蜒逶迤出去老远。好歹是初春,风和日丽,杨柳依依。不至于如何难耐。
泰半个时辰之后,终于轮到桑正阳,书办先是收了他的状子,检点无误,交于一旁小吏放好。如此这般,就算举子亲到礼部,报名应举完毕。
待纪明的状子递上去,皂衣书办看了又看,间或抬头看看纪明,那模样忒有些见识短浅。这书办不好言语,斜眼瞧了瞧一旁的另一书办,在状子的保人处,指了指。
示意这似乎不太妥当。
桑正阳正想说话,被纪明一把拉住。
只见这二人眯着三角眼,几个来回,决断不定。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不好商议,真是为难。
如此耽误,他二人之后的举子,焦躁起来,嚷嚷道:“这位公子的保人有何问题,你倒是说话啊,说出来才能解决不是。”
不远处,尚且还有几人,附和着。
眼见诸位举子越发不耐,两位书办几个来回,只好将纪明的状子收下。含糊两句作罢。
纪明躬身道谢。
回府途中,桑正阳问:“这事儿定然还有后手,大郎,你有准备没有。”
纪明气定神闲,“知晓。我且是等着呢。”
回府途中, 桑正阳和纪明一路慢行。
到得太师巷的纪府角门,纪明仅是打发落玉回府,又吩咐给戚夫人带话, 说是自己晚些回府。而他自己则跟着桑正阳继续不紧不慢走着。
桑正阳见状一笑,“大郎, 才打开天窗说亮话, 一个时辰不到, 就打算登堂入室,光明正大了不是。”
纪明拱手,但笑不言。
也不是真心要他如何,再者也想瞧瞧热闹。如此桑正阳便由着他。
几步路功夫进到桑府前院, 二人一面说话,一面闲谈。纪明分神听着, 渐渐地有些恍惚。
诚如戚夫人所言,纪明打小便很有小夫子模样,少有顽劣,甚少乱跑。然而, 对一墙之隔的桑府,却是分外熟稔。闭着眼睛,行几步路,何时路过花墙, 又到得什么去处,脚下的碎石小径旁,是花丛还是围栏,所有的物件, 纪明再清楚不过。
多少年都是这样走过来, 偏生今日再来, 每一步都是不一样的新奇。
那处斑竹,少时他在其下揪过桑桑的珠花;那处长廊,他在其间喂她吃过好几次点心;还有后罩房前的松柏,二府之隔的小门花墙……
诸多回忆,纷至沓来。
那个姑娘,曾甜甜道一声“明哥哥”,骗他手中的点心吃。本就是为了补偿他的错处,特意去明德楼寻来的点心,如何用得着她明目张胆地哄骗。
自从桑桑豁了口之后,平素是如何也不会搭理纪明的。若是遇见点心,姑娘才会回头看他一眼。少时的纪明心知是自己的错,然为了多听她叫几声哥哥,愣是端着点心盒子,晃晃荡荡走过整个长廊。
由得她在身后不断叫喊。
“明哥哥,你前儿才害了我,到如今也不来赔罪,你这模样已经不是汤先生最喜欢的弟子了。”
“明哥哥,你给我吃一块儿,回头我去你阿娘院里,把罪过给你消了,你还是可以娶别人做新妇的。”
桑桑的耐性,素来不到一盏茶功夫。
这才嚷嚷不过三两声,便定在原地喝道:“纪大公子,我可是生气了,你这模样,往后你我成婚,我不给你吃点心,不对,连茶水也没有,你可是小心着。”
念及此,纪明已记不得当时的自己是个怎样的心思,只记得那盒子点心,最后全入了桑桑的肚子。
一点子不剩。
末了,才八岁的小姑娘,扒拉扒拉食盒,很是嫌弃,“嗯,也不过如此。别妄想收买我,我可是还没原谅你呢。一盒子点心就想打发我,明哥哥可是小气得很。”
那时候的桑桑,小小一团,圆圆的杏眼直溜溜盯着食盒,满是还想再吃一点,半分没有她话语中该有的气势。
孩提时分真好,不过是一盒点心,就能让她好好瞧瞧自己。
现如今,再是不能了。
“大郎,且是想什么呢,我跟你说话呢。”
桑正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纪明才回过神来。
“你说什么?”
“哎!”桑正阳叹气,无奈道:“我说,我家才出了二妹的事,你而今便如此这般明目张胆,恐是有些不好?”
纪明朝他看来,轻笑,“哦,不好,我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说罢上下打量桑正阳,满脸气定神闲,胜券在握,令桑正阳一顿。
而他自己则缓步轻移,转过长廊,三五仆从路过见礼,含笑应下。熟稔得好似自己家中,半点没有做客的自觉。
桑正阳见他丁点不收敛,突然之间福至心灵,上前赶了两步,“诶。你别说我阿娘她们几个早就知道了!?”
纪明回身笑笑,“许是如此吧!”
她们从前或许一点不知,但从去岁桑桑退学,纪明不断使人送来的各色物件当中,当是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冬日暖炉,春日香茶,眼下还未到夏日,也是该好好想想了。
因着纪明常来,又是桑正阳陪同在侧,也就没哪个仆从奔到褚夫人处禀报。是以二人到得花厅廊下,透过洞开的窗户,但见褚夫人一左一右领着两个小的,正在内间理账。
那个爱吃点心的小姑娘,埋头看账本,手边一碟子紫苏饼。低头间,只能瞧见她头顶的珠花映照霞光,熠熠光芒,偶尔探出一只手来,旁若无人捻上个紫苏饼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