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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系夫君日常—— by赵朝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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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腮鼓鼓,活像是个小仓鼠。
纪明和桑正阳上前见礼,褚夫人点头应下。一旁的桑钰嫣起身回礼。桑沉焉则是慢了一步,慌乱咽下口中的点心,又掩住手边的账册,草草行礼。
桑桑如此模样,褚夫人正想说上两句,余光瞄见纪明面带笑意看着她,眼中满是柔情,一丝见怪和责备也无。
猜到是一回事,亲眼见着又是另一回事。纪明的神情,令褚夫人老脸一红,如此也就歇了责备的话,低头看自己的账本罢了。
待桑沉焉将自己收拾停当,朝着纪明笑道:“先生,你怎的来了,去衙门的事儿,可是还顺利?”
纪明点头。
她二人的谈话,连个来回也无,却好似将在场众人隔绝在外,彼此眼中只瞧得见你我。
一同而来,尚未得到半点关怀的桑正阳,趁此空档,草草瞄了一眼自家阿娘和二妹妹。见她二人眼观鼻鼻关心,蒙头只顾自己,一点子意外也无。
桑正阳心道:果然如此,这个家,就数他和桑桑心大,大得能跑马。
登时心气不顺道:“桑桑,你五哥还在这儿呢,也不问问我好不好,你到底是谁家妹妹。”
桑沉嫣分神瞧了桑正阳一眼,“五哥好着呢,不用问都明白,这一脸的笑,哪能是遇见甚难处的模样。倒是先生就不一样了,先生是我先生,身为弟子关心先生,理所当然。有什么好意外的。”
此言一出,屋内众人,或堂而皇之,或扭头相顾,皆是朝纪明看去。
这个桑桑,真是没法教了。
桑正阳又意外又开心,一掌拍在纪明后背,“大郎,有的是功夫呢。”
纪明不答,桑桑疑惑:“这又出了什么事不是?”
如此,花厅几人,各有各的热闹。
偏生正主还丁点不知。
纪明不管在场之人的笑意,同桑桑解释道:“无事,就是回府的路上,桑五郎瞧见一姑娘,想上去同人说话,被人丫鬟一把长剑给逼了回来。”
桑正阳登时跳脚,扯着嗓子喊道:“大郎,你不厚道,我……”
他桑五郎也是要面子的!
不及桑正阳如何,褚夫人厉声问道:“今儿的事儿?我瞧着你安生了好些时日。昨儿还跟你阿爹说,今科要是有了功名,我们也好给你寻上一门亲事,让你也长进长进。你何时又惹下这等祸事!”
桑正阳鬼哭狼嚎解释一通。
原是去岁六月,为了替自家妹妹出头,桑正阳在明德楼冤枉了位姑娘。本想好好上门赔罪,谁曾想,这姑娘口中所言的蔡家猪肉铺,仅有个分外壮硕的姑娘。
害的桑正阳白白等了好些时日。
正气得发横之际,偶然得知这姑娘乃是新进归京的忠义将军之女,姓胡而非姓蔡。
壮着胆子上门赔罪,不得见。
今日在槐树大街,好容易见着了。想着到底是要致歉赔罪,桑正阳上前几步,才在胡家马车旁站定,说道自己是桑家五郎,特意来赔罪的。
倏忽一个丫头,手持长剑飞出,“你跟着我家姑娘作何,说好了不要你赔罪,赶紧的走开,别耽误我们赶路。”
桑正阳傻眼,无奈败下阵来。
纪明全程在侧看着,不说上前相助一二,路上仅是宽慰一二。如此,桑正阳满心以为纪明并未放在心上。
万不料,他桑正阳才瞧了纪明一茬的热闹,转身就报应到了自己身上。
一时的母慈子孝不在话下。
却说纪明仅仅是瞧了一番热闹,别的恁事没有,转眼又行礼回府。
见状,桑钰嫣私下提点自家阿娘,“阿娘,往后且是小心着点儿。我怕纪大公子,这回是来真的了。往日咱们如何,都是猜想,当不得真。而今这模样,却是不能再等了。桑桑的教养得抓起来……不管他纪大公子的想法能不能成真,桑桑多学一些傍身的手段,是万没有错的。”
褚夫人亦是怪道:“我说今日为何,不年不节的,纪大公子巴巴地来一趟。同桑桑没说上两句话,倒是看了你五哥一场笑话。原来关节在这里啊。真是好高深的手段。我险些没看明白。”
桑钰嫣笑笑,“他既然有了这想法,阿娘要是没看明白,那他许是再来几次。”
褚夫人佯装生气,“你倒是好,敢笑话你阿娘来了。”
“我哪里敢。而今纪大公子有所顾忌,未曾言明,我们也可权当不知。只看桑桑如何就是,阿娘倒也不用过于操心。”
褚夫人想到今日花厅中桑桑的笑脸。她眼中满满都是纪大公子,连她五哥也不曾瞧见。
叹气,有些伤怀。“都快嫁人了,你们姐妹二人都快嫁人了。”
桑钰嫣扑到褚夫人怀中,学着往日桑桑的模样撒娇,“再如何,都是阿娘的姑娘,永远都是阿娘的姑娘。”
二月的日子如水一般滑过。
诸位举子递到礼部衙门的状子,倘若检点无误,则一张张贴在宣德门前,以作公示,凭有心人检举。
桑正阳和纪明同一日去往衙门口,桑正阳的状子,在宣德门前已是不知吹了几夜寒风,却久久不见纪明的状子。
今夜的纪明,一如既往,半分慌张不耐也无,负手而立,面窗对月,听着落玉的回禀。
“秦大学士府上,宋侍郎府上,再有宋三公子,这些时日都万事没有。不过昨日大朝会,万相公当着一众朝臣和官家的面儿,问了句——礼部的书办,是不是不够使唤,若是,他可遣家中门客代为相助一二。恩科乃朝中大事,一点子耽误不得。”
落玉口中的万相公,乃是参知政事,和崔相公同为副相,相互敌对,最是奸猾,朋党不少。而今有他之言,关注之人,该是多起来了。
初春的夜风,携带寒露,夹杂月华清辉,吹过半开的窗户,扬起发丝,撩起袍角。
这夜,终究是不平静了。
半晌,纪明吩咐,“将那匣子中的书卷,三日后以纪尚书的名义,送到贺计相手上。”
纪明之父纪尚书,纪博远,官至户部尚书,而贺计相乃是其上峰。
这没什么不好。
下属给上峰送礼,上峰再传至官家跟前。
三日后,落玉去往贺计相府上送礼。同时这一日,纪明亲到桑府,拜会褚夫人,好一通闲话。末了,说是想带桑桑去骑马。
褚夫人错愕,这……这……这么快,一点准备的功夫也没。
不等褚夫人回话,桑桑从门外探头,“先生,怎的今日才来。那日说好了你递了状子,我们就去骑马的。”
褚夫人朝着门外狠狠瞪了她一眼。这夯货,真不拿纪明当外人。
桑沉焉随即进门撒娇讨饶,旁若无人。
如此这般,见她二人有情有义,又早有约定,褚夫人无甚好阻拦的,好生叮嘱一番,就由着纪明将人带走。
甫一出门,桑沉焉坐在马车上,还念叨着:“先生,为何来晚了呢,说好的,该是前些时日我们就去骑马的。”
话未说完,桑沉焉撩开帘子,一瞬不瞬盯着护卫在侧的纪明。
见他回身一笑。
这一笑,恍若满城烟火倏忽而亮,照亮桑沉焉整个心房。
她登时不知该作何是好,有些慌乱,捏紧了帘子,放下。放到一半,又不知自己为何要如此,又捏着帘子撩开。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桑沉焉抬眼打量纪明。
他今儿好似不一样了。不对,分明还是一身素色衣衫,封腰束身。桑沉焉想不明白为何,才隔了三五日功夫,又见他骑马,仅仅是个背影,都叫人移不开眼。
她突然想到,那日和钱弗若在分茶铺子,看六殿下出城。
彼时钱弗若说道,这人真好看。
而今,她像是明白了,先生真好看。

◎明哥哥,什么时辰了?◎
马车驶入热闹喧嚣的德胜门, 周遭店铺林立,男女老少往来,脚夫行商不断。而桑沉焉透过半开的车帘, 觉得双眼迷蒙,颇有些恍惚。见纪明高大挺拔的背影, 端的是一副名士风流姿态。
她心中几番念叨纪明的名字。往日很是顺嘴的先生, 却是叫不出口。直呼其名, 不太妥当,好似也有些拗口。
说不上来为何,宛如自己念自己的名字。
口中缠着水草,迈不开嘴。
蓦地, 纪明扭头看她,柔声问:“作何?”
桑沉焉愣住。
纪明又问:“你叫我作何?”
“我……”桑沉焉分外窘迫, 在心中滚了几个来回的言语,是如何不自觉中说出口的。她自己半点不知。
又急又怕,还带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欢喜。双颊彤云密布,一言不发。
纪明道打马靠近一些, “你要是觉得马车闷气,等出了城门就好。届时你可以出来,咱们一道骑马,莫要有那多顾虑。”
桑沉焉有些烦闷, 先生怎的如此呆愣,她何时闷气了。
遂没好气道:“如何骑马了,就算是出了城,那也是人挤人, 人挨人。我才不闹市纵马呢。我……”顿住, 眼珠子翻动, 搜肠刮肚想主意,“我是瞧着明德楼快到了,想去买一些点心。”
说罢,也不吩咐随侍的丫头紫衣,去买所谓的点心,恶狠狠闭上帘子。独自在马车内龇牙咧嘴,骂道自己,
真是长本事了,敢在先生跟前,说胡话,甩脸子。
莫不是忘了当初的《孝经》、《女论语》了。
佛祖菩萨,三清真人,再给她一次机会吧。
护卫在侧的纪明,盯着那透出一股子狠劲儿的帘子发愣。
这又是如何了,出门前还好着呢。
莫不是真是因着没点心吃。思来想去,或许就是如此。当即命碎砚去包一些来,稍后送到北郊马场。
初春的北郊马场,枯黄的围栏一脚,包裹新发的绿芽,翠□□滴。远处杨柳依依,近前暖风徐徐。
帷幔之下,紫衣、落玉一旁伺候,照看小火炉。袅袅青烟中,紫衣问道:“姑娘这是还要跑上几圈才好,我瞧着都快正午,是该梳洗用膳了。”
落玉遥遥望了一眼,见桑沉焉和纪明,在不远处并肩前行。桑沉焉所骑,仍旧是去岁那只小马驹,而今虽说长了不少,可同纪明所乘的高头大马比起来,到底是有些矮小。
即便如此,二人好似相携而行,落不下对方半分。
瞧在眼中,落玉心知是自家公子勒着缰绳,这才慢下来的。也不回头,朝紫衣道:“公子早有安排,不会有什么事儿。紫衣姑娘且是放心就是。”
紫衣闻言抬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远处二人,不知说个什么,笑得开怀。闭嘴不言,专心照看小火炉。
一时桑沉焉和纪明双双归来,于帷幔之下跽坐。
紫衣眼瞅着姑娘归来,拎上小火炉就前去倒茶,被落玉轻轻碰了碰胳膊,立时酸软无力。而后眼睁睁瞧见落玉接过小火炉,干净利落放在纪明蒲团一侧。还未明白过来,就被人裹挟着远去。
待明白一二,紫衣扭头。甫张开嘴,还未大喊,便听见落玉小声道:“我听此处庄头说起,二里地外有处荷塘,很是不错,紫衣姑娘可是要去瞧上一瞧。”
如此这般,东风轻拂帷幔,又滑过小火炉,天地之间,只有纪明和桑沉焉二人。
纪明起身将小火炉归到自己跟前,又替桑沉焉倒杯茶。
“可是开心?”
甚异样也未觉的桑沉焉,笑道:“开心。先生问这个作何?我日日念叨来骑马,如何能不开心。今儿是这些时日来,最开心的一日。”
“那我们往后常来如何?”虽然是问话,可纪明眼下模样,哪里是问话,说是许诺也不为过。
“往后也能常来么?”少女满是疑惑,“可是先生就要春闱了。”
“无碍。”
准备了这多年的春闱,纪明早已不如何忐忑,如何不安。
闻言,桑沉焉好似觉得自己此前之言,尚且有些许不妥当之处,连连解释。
“我,学生并非疑虑先生春闱之事……先生这样,定然高中,再是没什差错……不……”
趁她胡乱解释,不知该如何继续之际,纪明径直看向她,笑开,令桑沉焉更为找不到合适的言语。
她有些发愣。
正午的烈阳从纪明头顶散开,铺就一层光芒,落于褐色衣袍,恰是晨露破开万重山,偶见一人立山头。
万籁寂静,只听风声,此刻这人回眸一笑。那笑顺着暖阳拂过面庞。
仅仅是瞧了一眼,桑沉焉便有些不适,哆哆嗦嗦挺直腰板,半晌找到自己的嗓子。
板正道:“我说的也不是这个……我是说,待春闱选官之后,先生许是该议亲了……我,我身为先生弟子,该替先生考虑,不能再去叨扰先生……什么骑马,往后之事,我……许是不该叨扰先生……”
一番话,她越往下说,纪明笑得越是开怀。那目光宛如铁链,紧紧缠绕在桑沉焉周围,令她无法继续。
纪明不去管她,自顾自起身去往行囊处,抱上一盒子点心出来。安安稳稳放在矮脚案几上,一一铺开,全是素日里桑沉焉念叨过的,明德楼的点心。
捻了个酥饼入口,方才慢条斯理问道:“你适才说道,你说的也不是这个。那你再上一句说的是什么来着?我想着点心去了,没听在心上,而今你再说来听听。”
说罢,他像是真没听明白一般,略是疑惑望向桑沉焉。
眼下的桑沉焉,满脑子都是纪明刚才的笑容,多的不过是自己的窘迫,哪里知道自己说了个什么。
连自己上一句说的是什么,都是从纪明口中得知。
如何说得出。
遂顾左右而言他,道起了点心。
“先生,这点心是什么时候买的?我记着出门之时还不曾有,是落玉入城买的?明德楼的点心么?”
很是心虚,桑沉焉连连问话。
岂料,纪明捏着酥饼,笑得双肩颤抖。
见状,桑沉焉知道自己露馅了,方才的蠢货模样被先生瞧见了,定然是全然瞧见了。
急切,害怕,窘迫,不知名的心慌。一时之间,好些情绪包裹着桑沉焉。她支吾两声,什么也没能说出口。低下头去,再不去管他。
纪明也心知见好就收,“适才,我并非真的要问你说了个什么,只因你说春闱之后便是议亲,”往后的话,他要如何遣词才不显得突兀。
成日被汤先生夸赞的纪明,也有了辩无可辩之地。
叹了口气,纪明望向远处,“说起议亲,我已然知晓自己想要寻个怎样的新妇。可是你知道么,你已是及笄之年,可有想过?”
没了纪明视线的捆绑和干扰,桑沉焉难得从一团迷雾中清醒一些。
“我还不知。不过,左右是寻个家世简单清白,脾气好的。最好莫是家中长子。我没什么本事,应付不过来,简简单单就好。
先生问这个,是要替我参谋参谋?”
从家世简单清白开始,纪明的双手隐在大袖之下,不自觉紧握。待到那句——莫是家中长子,已然指间泛白。
末了,桑沉焉口中的参谋二字一出,纪明方才隐隐的欣喜之情,霎时间消散个干净,丁点不剩。
他心中有话,若是能替你扫平一切的家族长子呢?
这话他颇有些说不出口。
动了动嘴,终究还是闭上。
午后的晓风,夹杂春的气息,浓郁芳香,渐渐有些头晕目眩。
“先生,你怎的不说话呢,我瞧着你脸色不太好,咱们要不回去?”
纪明闭目不去看她,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无事。甚好。”
桑沉焉焦急,起身过来替他打扇,一脸关切。
“好什么呢好,先生你瞧瞧你,额头都有汗了。昨夜莫不是没休息好,我记得先生往年,身子骨不至于差成这样。这才几个时辰……”
话犹未了,纪明忽的起身。
“昨夜歇得很好。”
因他起身突然,叫桑沉焉吓了一跳,一个不稳,往后仰去。
纪明余光瞄见,箭步上前,猛然将人拉到自己怀中。
独属于姑娘的幽香又在鼻尖萦绕,与午夜梦回之际,并无不同。不止于此,更有少女慌乱的心跳,扑通扑通,杵在前襟,响在耳畔。
纪明一时手足无措,脑中的规矩礼仪,命他放开,可无论再如何下令,手却是不能动弹。
寂静之下,少女的鼻息,喘出的热气,紧贴袍子开始蔓延,顺着血脉,回到心房,气雾氤氲。耳畔的心跳,更快了,杂乱无序,毫无章法。
不知为何,纪明突然想到,浓雾逼仄之下的清晨,少女迷蒙双眼,拉开帘子,喃喃道:“明哥哥,什么时辰了?”
“还早。”
“什么还早?先生,我现下已然站稳了,你放开可好?”
桑桑的声音在耳旁轻颤,纪明霎时回身,将人放开。胡乱坐下。
慌慌张张,端起茶盏,一饮而尽。狠狠捏着茶盏,纪明埋头道:“记着,先生身子骨很好。当年北地游学,都不曾有过侍卫。是再好不过的了。”
桑桑点头如蒜。她这算是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了。

◎这多年了,官家终于是松口了,低头了◎
及至晚霞将尽, 纪明带笑回府,刚进门,听门房禀告, 说是宋三公子使人来传话,有消息定要亲口告诉公子, 眼下尚且等着呢。
纪明含笑应下。
踏在碎石小径上, 脑中疑惑翻飞。他与宋三公子, 宋禀,仅仅是在康先生的茅庐跟前,说过几句话,往后见过几次。此前数次相见, 不是因康先生,便是因文会做客, 亦或是宋禀亲自上门拜会。
他常来寻自己说话,会面,送礼,此前的纪明从不觉得有甚疑虑之处。可, 打从上次他言语之间,谈及纪府和官家的态度,令人不得不在意。
此番再来,纪明想着, 恐是因他今日命人上贺计相府送礼之故。
转过长廊,纪明从一面花墙之下转身到得小厮跟前。那整整一面的藤蔓,苍翠欲滴,繁茂昌盛。纪明立于墙下, 映衬得他好似专程回房梳洗过一般, 生机勃勃, 莹莹如玉伫立。
宋禀派来的小厮,此前也见过纪明几次,眼下忙不迭起身,跨过屋檐到得纪明跟前。仅仅是行路间,仓促一顾,有些不敢认。
纪大公子,好似不一样了。若说往日的纪明,如沐春风,那而今的纪明,多了一丝生的气息,也多了一丝破土而出的锐气。
小厮不敢多看,低头见礼,“纪大公子安好。我家公子命我来,是有要紧消息告知。我家公子说——明儿是个极好的日子,宜春苑,有人办花会。该来的都会来,不该来的也会来。纪大公子若是得空,可去瞧瞧。”
说着致歉,“这是我家公子原话,仆依样学来的。公子说纪大公子一听就明白。再有,”从袖中掏出一张帖子来,恭敬递到纪明跟前,“这是花会的帖子,还请纪大公子收下。”
纪明听罢,心中怪异之感更甚。哪有人请客,这般赶时辰的,说是配末座也不为过。
在京都行走多年,谁家也不会连这点子规矩也不知。
尚不明白宋禀到底所为何事,纪明也没必要跟一介小厮计较。笑着接过,温言致谢。使人送出门去。
回到二月天,梳洗过后,打开帖子一瞧,见是万相公内眷举办的花会。心中笑道:果真如此。
前些时日,纪明的状子迟迟未能贴在宣德门外,万相公在大朝会上,当着一众朝臣的面儿,对着礼部好一阵数落,讥讽其连个能使的书办也无。
目下宋禀不知从何处得来万相公花会的帖子。既是趁着这等时机,紧赶慢赶地送到自己手上,定是打算为自己出头引荐。
只是这人,到底是万相公,还是他人,还未可知。
新宋门之外的宜春苑,乃是国舅爷为其夫人所建,传闻是颐养天年之地。许是财力物力过于雄厚,三五年不到,已是亭台楼阁,假山池沼,水禽飞鸟。
而国舅夫人风华正茂,日日交情往来不断,谈何养老。是以,宜春苑也就成了国舅夫人相熟之人,举办各色宴会的首选之地。
既是国舅的地盘,那嫡皇子,三殿下必定也在。
念及此,纪明随意将帖子置于一旁,明儿的花会,他是不会去的。
至于宋禀,特意前来相帮的情义,明日过后,亲自上门好生赔罪便是。
哪知用不着之后,翌日夜幕四合前夕,宋禀骑着高头大马,敲开了纪府太师巷小门。
他一袭月白广袖宽袍,头戴幞头,腰系玉带,就差一柄折扇,便是时下最受女子待见的公子模样。
宋禀顺着小厮指引,在吸风楼宽座。等候间,也不饮茶,也不用点心,眼巴巴望着洞开的大门,等着纪明的到来。
不到一盏茶功夫,纪明于月色中走来。空青色长袍,月华清辉之下,清冷孤寂,飘然若仙。
见人已到,宋禀起身朝门外的纪明见礼,趁机余光瞄了人好几眼。心中叹息,果如昨日前来的小厮所言,不一样了,纪明同之前不一样了。
宝剑之锋已见雏形,破空而出,只是时日罢了。
“纪兄,可知我为何漏液前来?”宋禀有些急切,寒暄未至,径直问道。
纪明幽幽落座,“我知。并未去宜春苑花会,废了宋兄一番情意,是我之过。改日定当上门亲自谢过。”
“纪兄,我急切而来,并非因这等虚幻之物。你可知今日宜春苑花会有谁?”
“三殿下。”纪明回得分外肯定。
见状,宋禀更是急切,“纪兄既然知晓,那必定也知,虽是女眷雅集花会,可三殿下既然在,那万相公定然也是在的。为何不去,多好的机会。莫说纪兄还是如之前一般,春闱不春闱的,毫不在意。”
纪明压下心中的怪异,起身长揖到底,谢过。
“宋兄一腔真心为我,在此谢过。春闱在前,必定倾尽全力。三殿下虽好,为时尚早。一介白身之人,尚未入仕,便如此急切在三殿下跟前现眼,委实有些不妥。”
话虽如此,纪明心中却不是这般想的。
三殿下业已长成,身为皇后嫡出皇子,不论是前朝还是后宫,就连坊间百姓,也是赞誉一片,从未听闻半分不好。
如此人物,出生起便是身居高位,从未体会过市井百态,百姓民生,同一众朝臣走得极为亲近。
大邺官员诸多,轮班排辈乃是常态。甚者,春闱的新科进士中,有不少还得等着点选,待官职有了空缺,才有得官印,官身。
三殿下生来富贵,和朝臣交好,若是继位,百姓赋税一项,必定延续如今的事态。
纪明心中不愿如此,自然是不提面见三殿下如何。
此言一出,宋禀有些愣住。聪慧之人,听话听音,纪明话语中未尽之意,他明白。
再如何心知肚明,还必得装糊涂。妄议皇家,可是不妥。
“纪兄去户部递状子之事,关注之人不少。贺计相虽是纪尚书上峰,也是官家亲信,可三皇子也在户部挂职。纪兄舍近求远,给贺计相送礼,不若面见三殿下。状子不状子的事儿,约莫明儿就能妥当。”
纪明扭头深深看了他一眼,好似扒皮抽经,瞧到人心里去。
见宋禀分明是全然明白,却依旧装起了糊涂,纪明心中的狐疑泛起,不再掩饰,“宋兄,你我二人之间,无需说这些客套话。你知我为何不去,这等事情,我无一官半职,不愿去做,假使有幸选官,更是不愿意做。
莫说北地、南疆,即便是京都内外,赋税几何,一年劳作,剩余几何。这该是居庙堂者应当考虑的。
去岁阴山战事还未远去,而今尚且刀兵相见。
我不忍,只能辜负宋兄一番好心。”
一面说着,一面起身,再次长揖到底,谢过宋禀。
宋禀见状,不慌不乱回礼。
“是我不对,不解兄长心中所想,关心则乱,倒是给兄长带来了负累。兄长莫怪我唐突,已是很好。怎敢再受如此大礼。”
如此这般,二人相互致歉致谢,这事儿囫囵吞也就过去。
再一日,天还未大亮,苍穹漫天霞光,透过稀薄晨雾,渐渐照亮纪府每一寸土地。早起的仆妇,小厮,四下打扫,后厨的娘子,备上早膳。一切风平浪静,与过去二十余年的每一天,并无不同。
早膳还未撤下,管家老仆匆匆来报,一脸喜色。踏着还未消散干净的晨雾,迈着与年龄极不相符的轻快步伐,入到偏厅给戚夫人道喜。
“夫人,今晨,宫内一小黄门,从掖门而出,亲自将大公子的状子,贴在了宣德门前。小黄门出宫的时辰,就比大朝会晚了些,估摸是贺计相同官家议过了。”
戚夫人正盥洗,闻言一惊,锦帕落入黄铜面盆,扭头看来,“你说什么?”
不敢置信,颤抖着如是说道。
“大公子的状子贴出来了,就在宣德门前。还是宫内的小黄门亲自贴的。仆想着,当是官家允了,往后,真的是有了往后了!”
戚夫人听着,越发颤抖,挂在素手的山泉,簌簌滑落,落在面盆,落在青砖,溅起浪花。
她大笑几声,连连道好。而后慌乱之下扶着门框出门,站在阳光下,感受这一刻的温暖。
周遭恭贺声四起,接连不断。
半晌,她好似才回过神来,吩咐管家,“去,快去,去二月天,给明哥报喜……”又胡乱吩咐了一些,“这月,但凡当差的,多发一月月钱。”
这多年了,官家终于是松口了,低头了。
她等得太久了,太久了。
初春的晨光,怎的如此热烈,害得她有些眼酸,眼角泛起晨雾。
一时田妈妈上前,劝道:“姑娘,这事儿虽说是喜事,是这多年来纪府的头一桩喜事,可往后还有大公子高中,还有选官,还有娶新妇呢。而今咱们如此张扬,恐是不太妥当。”
戚夫人朝田妈妈看来,恰逢眼角的一颗泪珠滑落,她轻轻拭去,“是,往后都是喜事儿,这算不得什么。咱们等着,等着明哥高中,再一同庆贺。这月钱记在帐上,到了四月,多多地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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