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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系夫君日常—— by赵朝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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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戚夫人踉跄着回身歇下,她得缓一缓,方才是她太过冲动了。
差点坏了大事。
往后的什么,全都要有。
消息传到二月天,纪明淡淡应下,后吩咐落玉送管家出门。
待四下无人,他才起身立在廊下,伸手在外,探知最后一丝晨雾。冰凉,湿润,又带着丝丝温暖。
间或晓风轻拂,滑过指缝,如丝般顺滑柔软。
他笑笑,不过是一个册子,一个记载北地山川地理的册子,这般好使。那从此以后,定然尽是坦途。

◎被人肯定,被人珍视的感觉◎
桑府逐星小筑二楼, 月色笼罩,烛火长明。桑沉焉右手持灯,左手拎着个篮子轻轻叩门。
“二姐, 可是睡下了不曾,白日的好些东西, 我还没明白, 二姐能给我说说么?”
桑钰嫣也不曾睡下, 此刻正在南面窗户下,给远在阴山的崔道之写信。闻声,拢了拢衣衫,亲来开门。
“这大晚上的, 你来作何?”瞧见桑沉焉还拎着个篮子,转身让人进门之际, 顺手接过,“你这篮子里是什么东西?就这般重要,值得你冒着寒风,漏液前来。”
说着话, 姐妹二人各自落座。
桑沉焉笑笑,“二姐,这不是贡院就要开门了么,五哥和先生一道进去, 整整九天才出来呢。上次我就听五哥说,要是分到不好的号舍,夜间可是冷得很,冻骨头呢。
我想着, 这不还有几日功夫么, 简简单单做个护膝, 好好给五哥和先生送去,就算我手艺再不好,这日子也好过上一点不是。”
桑三姑娘说着,一把拉过桑钰嫣放在矮几上篮子,将里头的物件,剪刀,布帛,毛皮什么的,一股脑拿出来,一一在矮几上摊开。
瞧着她这杂乱无章模样,桑钰嫣直叹气,“你前些时日,在我跟前嚷嚷着,要学做衣裳,就用到这上头来了?”
“那可不是,我本想着做衣裳袍子什么的,可那日听二姐一说,我回头想了想,觉得太难了,还是做个护膝好些。这不,昨儿我找后罩房的妈妈要了些皮货,裁减了下。早间打算正式开始做的,可是……可是,不知怎的,就是不成个样子。”
说着,将裁剪过的皮货摊开,凑近桑钰嫣跟前,给她看,“二姐,你瞧,我照着顾妈妈的话做的。不稳怎的,如论如何,这破布总是差上一截,”顿住,有些不好意思笑笑,
“许是顾妈妈上了年岁,记不太清楚了。我想着,还是来问问二姐。我二姐可是连袍子都做得很好的。这点子小物件肯定不在话下。”
桑沉焉一脸讨好,绝不承认是自己功夫不到家。
桑钰嫣听着,原本有些闷气,听到末尾,到叫她这泼皮相惹得一笑。
“别跟我贫嘴,就算我知道,我也只会告诉你如何去做,万不会帮你做的。没几日功夫了,你昼夜加急,该是能做出来。”
桑沉焉惊呼,“二姐,就三日功夫了,我就是打马也赶不上了。你不能帮帮我啊?”
心知她说的是什么,桑钰嫣故意道:“啊,你还真是这般想的!三日,看起来是挺多的,可我白里日要在花厅议事,晚间才能帮你做。如此着急,再如何赶工也只能做一双出来。
届时到了贡院门口,只有一双,你是给你先生,还是给五哥?”
桑沉焉低头,桑沉焉为难。
她垂眸盯着剪坏的皮货发呆,半晌不言。她就知道,自己不是个有能力的姑娘,好些东西做不好。
起初,她想着时日还长,能给先生和五哥,一人做一身袍子。如何做,该选什么颜色,怎样的样式,何处吉利,何处避讳,她都想得好好的了。怕自己做不好,悄悄遣了丫头紫衣,去绸缎铺买些布帛回来。
趁着无人关注的夜间,点灯熬油,裁剪好几次,没一次成功的。
后来,她还试图做个鞋子,做双袜子……,好些东西,统统不成。
如此这般,晚得不能再晚了,方才到二姐跟前,来求帮助。
敲门之前,她知二姐许是不会帮她,毕竟是个骗人的活计,连自己也好生犹豫,更不消说二姐这样正值之人了。
想起前些时日,剪坏的破布,桑沉焉登时很是泄气,揪着皮货,轻声问道:“二姐,我知道这样不好,可是我想,五哥和先生,能平平安安的回来。
听说里头冷,眼下乍暖还寒,夜风习习,我怕他们吹着。好容易等来的机会,得好好的才是。”
听她终于说出来意,桑钰嫣一把抓过另一张皮货,“我知晓你的惦记。春闱不是一人之事,更是整个家族的大事。阿娘给五哥准备了什么东西,你日日跟在阿娘身侧,应当是瞧见了。
再说,隔壁纪大公子。纪府凡是长成的爷们,哪一个不是从贡院出来的,戚夫人定然也是万般准备妥当的。我如此说来,并非糟践你一番心意,我只是想告诉你,
无需这般紧张,都是锦上添花的物件,都是情义,都是心意,你做的好与不好,只要收礼的那人,觉得好,便是万般都好。
倘若他觉得不好,任凭你做得再好,也是不好。
你真心无需紧张,做成个什么样便是个什么样。”
桑沉焉听罢,脱去一身低迷,满是希望,也满是不敢置信,望着桑钰嫣的双眼。
鬼使神差,桑钰嫣又道了一句,“不信,你回头拿着这东西去寻纪大公子,你瞧瞧他说个什么。他要是说个不好,我改日亲自替你教训他。”
“别,”桑沉焉出声劝住,先生怎能教训呢。
话已出口,才觉得有些不妥,自顾自找起了理由,“先生肯定说好。可是……可是,二姐也知,先生那样的人,从他口中听到不好,委实有些艰难。”
桑沉焉心中,纪明如斯君子,给个他最不爱吃的黏唧唧的玩意儿,譬如粽子什么的,他也能笑着咽下去,再给你道声好。
听罢,桑钰嫣想到了那日花厅的热闹,登时起了跟桑正阳一般的心思,看纪大公子笑话。
“你做了纪大公子这多年的学子,连他是真开心,还是假开心,你不知道?”
桑沉焉连忙点头,“我知,我当然知晓。先生从不骗我,先生更是答应过我,往后也从不欺瞒,从不骗我。”
桑二姑娘眉眼一挑,还有这等事儿,“既是如此,那你去贡院之日,好生问问他便是。”
桑桑点头应下。
正正经经,姐妹儿人说起了护膝的做法。
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姐妹,半点不提桑五郎的护膝。本就是陪衬,说不说也是不打紧。
紧赶慢赶,点灯熬油,桑沉焉在贡院开门这日,总算做好护膝。当然,仅仅是一双。
小南门外的礼部贡院,车水马龙,往来不绝。各家府上的轿撵车马,从东侧的云集桥,排到了西侧的惠民药局。幸而是来得早,桑府和纪府遥遥在前,躲过了人潮。
到得礼部贡院近前,人驻马停。桑翊、褚夫人,以及三个小的,归拢在一块儿说话。纪府戚夫人,纪大公子,四房诸人,齐刷刷于另一角站定。
桑沉焉怀抱护膝,跟在褚夫人身后,四下同人恭贺,一双眼不停望纪明看去,一副有话要说模样。
目下的纪明,正跟戚夫人,在同四房几人说话,得了桑沉焉的眼色,会意一笑,眼神示意稍待。
因这是纪府诸人,二十多年来招摇光明出门的第一日,前来问话,恭贺之人,三五一行,半日不绝。废去好些时辰。
桑府就是个国子祭酒,无需如此多应酬。停歇等着贡院开门之际,桑沉焉和纪明的眉眼官司,尽数落入几人眼中。
桑翊不动声色扯了扯褚夫人的袖子,附耳小声问:“丛与,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的不知道呢?”
褚夫人没好气白了他一眼,甩开袖子,“你是个大忙人,这点子小事如何放在心上。”
桑翊辩解,“这还能是小事,儿女大事。再说,纪府他……”
“他如何!我瞧着挺好的。”褚夫人抢过话头。
“好是好,明哥就是太好了,你也不瞧瞧你自己的姑娘,能不能行!”
桑翊担忧瞅了一眼自家三姑娘。她仍旧望着纪明的后背,巴巴等候。一时之间愁上心头,耸头耷脑。
褚夫人不客气,“诶,我家姑娘怎么了,是不好还是怎样,你说话啊!”
老夫老妻,当着三个小的,且在大庭广众之下,憋着一口气拌嘴。
身后的桑钰嫣和桑正阳,四目相对,但笑不言。
笑过之后,桑正阳余光瞄见纪明像是得了空,朝着桑桑的方向走来。扭头瞧一眼桑桑,她笑得比今日的阳光还要灿烂,当是贡院门口这多人中,最开心之人。
低头见她怀中的包裹,有意问道:“这是什么,送给纪大郎的,你五哥我怎的没这般好福气呢?”
纪明已然走来,还差上几步,桑沉焉顾不上五哥,胡乱道了句,“五哥有阿娘呢。再说了,这是我头次做这些东西,做得不好,回头学会了,再做给五哥。”
说话间,已经迎了上去,根本不管桑正阳作何想法。
她快步朝纪明走去。见他一袭素色衣衫,行动间,玉珏晃动,袍角翻飞。身姿颀长,腰细腿长,远远望去,好似从光走中来。
偏生他是走向自己,坚定不移地走向自己。
不知为何,桑沉焉蓦地停住脚步,站在原地。双手不自觉中捏紧了包袱。不知所措。
三两步功夫,纪明走来,低头看她,笑容如春光,使人心跳,“包袱里是什么?”
听罢,桑沉焉脑子混沌,半晌才喃喃道:“是护膝。”别的再也说不出来。
“给我的?”纪明主动出击。
“嗯,送给先生。”
“为何?”纪明笑得更为畅快。
桑沉焉又捏了捏包袱,“听说贡院冷,我念着先生,想要先生好好的。”
因她低眉垂眼,很是乖巧,像极了安静待着的小兔子,与往日很是不同。
“就是这个?”许是见她这般模样,纪明有些失了分寸,更进一步道。
桑沉焉嘟囔,“还能有什么?”
虽是不懂,这次倒是没有回嘴,说出什么孝敬先生的话来。
见好就收,纪明伸手,“给我瞧瞧。”
纪明的手已伸了过来,桑沉焉却是将包裹抱得更紧了。
纪明:“怎的,不是给我的。”
“不是,是给先生御寒的。”
“那给我便是,如何还抱在怀中。”
桑沉焉扭捏起来,“这东西,这……”
那夜二姐的话还在耳畔,桑沉焉给自己鼓励了几个来回,却还是有点给不出手。
忽的纪明说道:“这物件不论是个什么,做得好与不好,只要是你做的,我都觉得好。你满心欢喜,点灯熬油,给我做东西,我很是开心,很是高兴。有些不知该如何道来,但你只需明白,世间情义最珍贵。
我,更是觉得你最珍贵。”
说罢,趁桑沉焉愣住之际,径直从她怀中接过。打开,一双棕色的护膝落于眼前。边角有些拧巴,不太平整。纪明在不平整之处抚了抚。
不去看此刻的桑沉焉,复又道了声,
“三姑娘是这世间,最值得人珍视的姑娘。”
周遭繁杂离人远去,桑沉焉仅仅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些许抬头,仅仅能看见纪明落在护膝上的手。
修长,有力。那是素日里先生执笔的手,也是持书卷的手,更是往后安邦定国的手。
这手落在乌糟糟的护膝上,桑沉焉并未感觉到预想的难堪,以及糟蹋。她反倒觉得温暖,祥和,安定。
一种被人肯定,被人珍视的感觉,油然而生。
许久,她才稳住自己的心神,坦然抬头看向纪明,问道:“先生,它好看么?”
人潮涌动,纪明立在原地,“很好。是今日最好的礼物。”
她再些许仰头,眼眸大睁,沐浴阳光。
桑陈阳缓缓道:“待先生出贡院那日,我来此地等候先生可好。”
“好!”

◎还当她不一样了呢。且原来还是个棒槌◎
九日一晃而过, 桑沉焉依着约定,那日从早间开始,便在贡院门口等候。她想着, 先生这样的人物,定然是第一出来的。
谁知, 等到约莫午时, 还不见纪明出来, 倒是等到宋禀。
此人略有些落魄,几日未曾梳洗,满脸青色胡渣,凄凉无比, 再无半分人人称颂的京都二公子姿态。
他出得门来,先是同早已候在贡院门口的小厮说话, 而后像是发现了等在远处的桑沉焉。眼神清亮,阔步而来,几步开外伫立,长揖见礼。
“多日不见, 桑三姑娘安好?”
早在他遥遥走来之际,桑沉焉估摸着他是来同自己说话,也适时下了马车。待宋禀站定,她端着新进学来的贵女之态, 行礼问安。
“谢过宋三公子。今日春闱结束,是个极好的日子。提前恭贺宋三公子,金榜题名。”
少女一袭水红衣衫,袅袅婷婷行礼间, 隐隐可见紫苏绣鞋。她姿态端庄, 仅露出个鞋尖。宋禀不敢直视, 只是低头去瞧她的绣鞋。
沉稳端庄之下,因那身水红衣衫,盖不住的活泼跳动跃然眼前。如此佳人,叫宋禀低头问安之际,多瞥上一眼她落在绣鞋旁的长褙子。
宋禀微笑,“谢过三姑娘。三姑娘在此,可是在等兄长?”
桑沉焉点头。
“估摸着尚且需要一些时辰,我出来之时,并未瞧见桑家五郎,不过像是瞧见一个身影,像是纪大公子,就在不远处。”宋禀好心宽慰。
桑沉顾不上尚还摆着的贵女之态,喜笑颜开,“真的么,先生就要出来了?”
宋禀心中念到,果然如此,面上却是甚也不显,点头算是回应。
“谢过宋三公子。”
闲话几句,宋禀行礼作别。
果不多时,纪明稍显疲倦出来。他额前碎发几缕,随着迈步出门的身姿,迎风飘舞。不及细看便知晓是他,尚未回到马车上的桑沉焉招手大喊,“先生,先生!”
纪明脚步一顿,朝她看来,立时双眼放光。大踏步前行。
到得近前,不知想到什么,复又退后两步,“我数日未曾梳洗,不太妥当,要是早想到这日,便不让你来等我了。真是不太好。”纪明尴尬低头。
怪只怪,他当时瞧那姑娘,说是要等他,太过开心,忘了这茬。
悔不当初。
桑沉焉笑道:“先生,这有什么,今日出贡院之人,个个如此,有什么好计较和避讳的。况且方才,宋三公子出门,还特意来跟我说了几句话呢。没什么不好。”
此言一出,纪明登时警觉,顺着桑沉焉的视线看去,果见宋府的马车,尚停在不远处的松柏之下。此刻的宋禀,堪堪上得马车。纪明晚上一步,只瞧见他袍子一脚,以及缓缓落下的车帘。
好半晌,直到马车远去,宋府的徽记再也瞧不见,纪明才回头。
心中不断思量,这人身为刑部侍郎家三公子,上有家族庇护,前有兄长开道,前路坦荡,该当不会阴沉晦暗才是。偏生不知为何,纪明每见他一次,心中就翻涌起些许不适之感。
今日更甚。
想和桑桑说些好生提防这人的话,在唇边几个来回,嘴角微动,说不出口。
尚无证据,且又是背后道人是非,委实不是君子所为。
如此,纪明孤身避讳,上了一旁的马车,同桑沉焉隔帘而望,等候桑正阳出来。
桑沉焉撩开帘子,不停说话,都是些叮嘱之言,告诉纪明马车何处有吃食,何处有小火炉,何处有温水,絮絮叨叨,许久不停。
隔着不算如何开阔的距离,纪明能听见她说话停顿之间,吃点心的咀嚼之声。越听越是开心。
他现下所乘的马车,乃是纪府所有,连车夫,车内的一应物件,全都是纪府所有。她一个小姑娘,倒是反过头来,提醒自己该如何。
纪明没忍住,笑着拉开帘子,“我母亲准备的核桃酥,给你一碟子?”
桑沉焉一口噎住,“先生,你又欺负人。我这是担心你,你再如此,我回头告诉戚夫人去。”
“都是快及笄的姑娘了,还来这套!”纪明继续。
“及笄怎么了,京都可没什么规矩,说及笄的姑娘就必得如何如何的!”
纪明递上一匣子核桃酥过去,靠近些,轻声问:“及笄的姑娘,眼见的就要寻夫婿,你阿娘没告诉你这个。就算来不及给你讲,你二姐当初如何,你也该是知道的。”
桑沉焉接过点头,闷头吃了一口,狐疑看向纪明。
“先生今日可是累着了?还是今次春闱的策论过于难了些?往日先生可不是这般模样,今儿好似生生变了个人似的,着实有些多话。”
跟骗小孩子糖葫芦的坏人一般。不过最后这句话,桑沉焉没说出口。只因她心知,先生不会骗她,且她这般模样,也没什么值得人骗的。
纪明的手还维持着撩开帘子的姿势,此言入耳,握得更紧了。
真是个败兴的姑娘。护膝白送了,还当她不一样了呢。
且原来,还是个棒槌。
正无话可说之间,桑正阳出了贡院,行到二人马车之间。
“怎的,你师徒二人闹别扭了?”左右看看,一脸的看笑话模样,“可是少见得很。”
纪明登时放下帘子,不去管他。
桑正阳扭头看向自家妹妹,寻求答案。
桑沉焉老实道:“先生心绪不宁,五哥,我们快些回府。”
过后的几日,各位举子日盼夜盼,等着宣德门再次迎来小黄门。纪府等着,桑府等着,宋府当然也等着。今科春闱主考乃是文昌阁大学士张昌旺。听闻此人最好花团锦簇的文章。
待封卷第一日,消息灵通的举子,得了主考乃是张大学士的消息,欢呼雀跃者有之,捶胸顿足者有之。而张大学士,却是稳坐主位,间或接过各处递来的策论,细细观摩。
三月下旬某日午后,张大学士于垂拱殿中高声道:“此乃臣同几位大人定下的一甲三人,请陛下定夺。”
官家身着红袍,稳坐高台,拿起最上的一份,草草看了两句,评论道:“文章秀丽,内有乾坤,不可多得。这是谁家的?”
“这是前纪太师之孙,现户部纪尚书之子,纪大公子的策论。”说罢,很是傲气,压根不去看官家的脸色。
此话一出,垂拱殿久久无声,静得能听见殿外侍卫换岗,那微不可见的脚步声。
今科春闱,乃是北榜,举朝皆知,可无人敢明言。
而今主考之人张大学士,仗着自己往后再不会主考,又年岁不小,在官家跟前斗胆直言,一时倒是难住不少人。
虽是北榜,然纪大公子的策论,若是不能入一甲之列,恐是难以服众。这是今科主考,以及多位副手,共同商议的决定。然而,官家心病如何,大伙儿也都是再明白不过。如此这般,才有了今日这遭。
许久,不知立在哪根楠木大柱之后的一红袍臣子,试探着道了声,“听闻进来北地百姓,多有请求上书,为阴山谢将军讨个公道的。”
得了台阶,官家也就顺坡下驴,“民心为要。”
话音未落,张大学士上前一步,拱手再次进言。
官家瞧见他的身影,想到前些时日贺计相递来的册子,北地山川地理志,念纪明乃是前太师之孙,倒也有些用处。
遂赶在张大学士开口之前,忙道:“就定二甲传胪。”
张大学士不满,欲意再言,被身后之人拉了一把。如此,作罢。
待到殿试,官家金口在前,纪明自然还是二甲传胪。
琼林夜宴正是热闹,皇城的喧嚣还未消散。一众小黄门从宣德门鱼贯而出,贴皇榜,告示今科春闱。二甲传胪的消息,即刻被有心人传入纪府。
苦苦守候的众人,登时张灯结彩,欢声笑语,中门大开,迎来送往。连最不起眼的四处角门,也涌出不少熟识之人。寂静冷清已二十余年的纪府,再一次热腾起来。
正房戚夫人,命田妈妈将上次记在账上的月钱,当场分发下去。嘈杂恭贺声下,戚夫人趁众人不备,孤身回房,在那盏铜雀灯下枯坐。
从川南戚家嫁来京都这多年,她是第二次打从心里散出开心。日子平顺,有盼头,这人,才活得有滋味。
从此,往昔的孤苦无助再也不见。
外头的嬉笑之声,渐渐远去,半晌之后又再次回到耳畔,戚夫人缓缓起身,替自己换上身褚色大袖衫,亲到府门,派利是。
都是两个一串的铜钱,间或有一两个银裸子,金瓜子。惹得看热闹的,闻讯前来拜会的,都纷纷去抢上一两个。
这份气派,可是比别家公子、姑娘成亲更甚。
纪府的热闹占据了整个怀化胡同,一墙之隔的桑府,相交之下,倒是有些凄清。倒不是因桑正阳此番如何,而是纪府占地极阔,是怀化胡同的头一份,加之纪府的利是,甚是丰厚,够普通三口之家,一月家用。
如此这般,桑正阳的二甲末座,忒不能看。
纪府从几乎无人问津,到骤然门庭若市,一直持续好些时日。直到这日,官家钦点,纪明任鸿胪少卿的圣旨,落到纪府中门,这热闹方至鼎盛。
今次恩科所取进士,拢共三百人。选官还未开始,出自北地的一甲之二都还未定下官职,在这等关头,官家头一个想到的,是刻意遗忘多年的纪府。于众人而言,官家这是在为过去的自己赎罪。
然,大战在前,阴山不平,点选纪明入鸿胪寺,这专司外邦交涉、礼仪往来的官署,颇有些耐人寻味,不得不令人多想。
是日,送走天使,刚打发前来问候的众人,纪府母子二人,照旧在正房安坐。
已然四月天,天气渐热,万物新生,掌灯之后,可闻虫鸣鸟叫。
屋内几盏烛火跳跃,戚夫人问:“鸿胪少卿,可是从五品,比去翰林院修三年史书,要好上许多。明哥,我心中总是不安稳,总觉得还有大事发生。明哥,你告诉我,你送去贺计相府上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母亲无需多问,只消知道是个好东西便是了。”纪明好似万事不在意。
“我如何能不操心。六殿下还在北地,谢家军还在奋战。虽是邸报有言,前儿又胜了一场,可是你我都知晓,北地是个什么模样,六殿下的金脸,还不定能管到何时。这时候的鸿胪寺,说是火坑也不为过?”
戚夫人已然有些厉色,纪明还是一脸坦然,“母亲,就是北地战乱,也没有鸿胪寺文官上战场的道理,顶多不过是两国交涉,你来我往。
母亲,信我就是了。不会有错。”
戚夫人偌大的怒气,一掌打在棉花上。
“信你,春闱之前,你告诉我,我信你。如今得了鸿胪少卿,看来是个好事儿。母亲我从来没有不信你,我只是……我只是觉得,
明哥,你这样太累了。
太累了。阿娘不是万事不知的无知妇人,阿娘懂人心,也懂一些朝政,能跟你说上话,能替你分忧。
你,何苦还要一个人,强撑呢。”
纪明心中一动,抬头望向自家阿娘。她还不到四十,眼下得了高兴之事,尚有些精神。可她素日里的模样,干瘪清瘦,常年的劳心劳力,已让她看起来有些苍老,远不如隔壁褚夫人。
终究,纪明只是轻声道:“母亲,儿子长大了,过些时日就要去鸿胪寺上任,该是能解决自己的事了,还望母亲好好照看自己。”
屋内烛火噼啪,一时无话。
戚夫人心知儿子是关心自己,纪明也明白阿娘是忧心自己,却是不知为何,这话就生生停在此处。
作者有话说:
明哥哥:我以为今日有惊喜
桑桑:什么?只是说来接你的

◎瞧得人心口发酸,眼角润湿◎
纪明走马上任两日之后, 桑正阳于前院书房,同桑翊彻夜长谈。几番争执,几次怒骂, 桑五郎仍旧不改心意。
待到晨初微光,桑正阳跪地, “阿爹, 儿子执意如此, 也是希望能早日担起家中重担,能照料两位妹妹。儿子不是冲动,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阴山战事,还不知要僵持到什么时候。这等关口, 是机遇。
阿爹,我这样的二甲末座, 若在翰林院,不知何时才有出头之日。若是外放,尚有几分可能。
此前二妹被人欺负,大义当前, 我们暂退。那时候我就知晓,人必须得自己强大,才不会被人欺辱。
这世间,并不会因你品行如何, 学问如何,就理所当然受人尊敬,他们只会因你不能惹,才尊敬你。
于这一道上, 我已然迟了不少, 不得不奋起追击。
二妹归家崔府, 已没多少时日。就算崔二公子再能坚持,到北地战事初定,那也用不了一两年时间。
阿爹,将来妹妹出嫁,我若还是这般窝囊,这般一事无成,我当不起送嫁之时,送她出门的重担……
阿爹,求你了,我已打听到,阴山脚下的桥县,县令从缺。”
往后的话,自然无需多说,桑翊虽然在国子监这样的清贵衙门,却也是能闻得吏部些许消息,更是一等一的聪慧之人。
桑五郎所求,是一个机会,一个火中取栗的机会。
而今求到他跟前,与其说是请求,不如说是告知。
就算桑翊不同意,桑五郎也能亲自出马摆平。都开始探听吏部消息了,委实不再是往日不修口德模样。
念及此,桑翊笑不出声。紧紧盯着跪倒在地的桑五郎,半晌不言。
晨曦微光,透过窗户纸,斜斜地落在桑五郎头顶。金光遍地,晃得桑翊眼花。长长喟叹,桑翊很是无力道:“不是你无能,是我无能,是我无能。”
说罢,一拳打在自己胸口,闷闷一声,却重重敲在桑五郎心口。
桑五郎闻声抬头,恍然间见自家阿爹好似苍老不少,金光中隐隐可见纷纷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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