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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系夫君日常—— by赵朝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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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沉焉本就有心如此,并不推辞,当即应下。
作者有话说:
桑桑:他要是同别人成亲,我使人去哭丧!

◎纪明:这厮有些碍眼◎
桑府小门小户, 连带后罩房也算上,才不过三进院落,委实没什么可好好赏景的地方。桑沉焉无奈, 只能领着宋禀缓步到褚夫人口中的游廊。
那是一处悠长的花廊,眼下铁线莲枝繁叶茂, 火红的花朵, 间或几支浅紫色, 淡粉色,遥遥挺立在秋风中。仅仅是一眼,不知怎的,桑沉焉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
是个冬日还是秋日来着, 不过定然是个铁线莲开满游廊的日子,她裹着厚厚的冬衣, 吹着秋日寒风,跟在纪明身后,问他要点心吃。
“明哥哥,说好了全是给我的, 你怎的不作数了呢……汤先生说了,君子以诚立身,明哥哥如何能骗小孩子呢……”
不知缘何而起,纪明特意备了点心来赔罪。说是赔罪, 却嚷着让桑桑多跟他说话。记不太清,桑沉焉不知是嘴快,还是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惹得纪明小心眼起来, 拎着装点心的食盒, 绕着游廊跑。
心中只挂念核桃酥的桑沉焉, 喘着气在身后追。
好容易等到纪明回头,得了一口核桃酥,极为酥脆香甜,较之明德楼的点心,还要好上许多。
她那时吃了几块来着,三块,还是五块,亦或是全都入口了?
虽是不太清楚这些,可她脑中纪明的模样,越发清晰起来。漫天的铁线莲在头顶绽放,红得耀眼,粉得诱人,少年奔跑的身影,混着轻轻拂过的秋风,好似就在眼前。
念及此,桑沉焉微微一笑,好些时日不见,倒是令她脑子愈加好使起来。往日如何也想不起来的年少时光,蓦地出现,猝不及防。
原来,他没有骗她,小时候,是叫明哥哥。
姑娘这一笑,温柔可人,如水中芙蕖,也似满天繁星,悄然落在铁线莲花瓣上,更是落在宋禀心中。
不知桑桑因何停下,宋禀却是顺从地跟着站定,隔了三五步的距离,抬头欣赏如斯美景。
花香扑鼻,令人心神荡漾。
宋禀柔声道:“三姑娘这丛铁线莲,养得极好。不知可有何妙方?”
桑沉焉回神,盯着廊柱,“并无何妙方。铁线莲是个好养活的花草,无需刻意将养,便能开得繁茂。”
“某不知这些,让姑娘看了笑话,三姑娘莫怪。”宋禀微微侧身,拱手致歉。
桑沉焉漠然回礼。
说话间,早已有丫鬟在游廊一侧摆好座椅,瓜果茶水。桑沉焉招手屏退丫鬟,迎着宋禀前去安坐。
甫一落座,桑沉焉闲话几句之后,借着低头饮茶的功夫,偷偷去瞧宋禀。
这人长得极好,当得起京都二公子的称呼。面如冠玉,墨发如瀑,仅是个玉冠拢着,也掩不住周身气度高华。织金交领墨色长衫,又使这人隐隐透出一股阴沉,叫人有些喘不过气。
桑沉焉的打量,再如何隐蔽,也不难被人发现。这才打量了几眼,头顶就传来一股冷飕飕的视线,桑沉焉心中咯噔一声,忙不迭当真饮茶。
借着放置茶盏的功夫,稳定下来。
她不是什么有谋略,懂筹算的姑娘,做不来隐忍,做不来谋定而后动。
当即问道:“姚夫人邀请我阿娘数次,三公子可是知晓这事儿?”
万不料他是个这样的姑娘,宋禀愕然。不过素日在外行走,一瞬之间便定下来。
“我知。三姑娘问这话,可是觉得某此行不妥?”
他也是“实诚”,即刻表明这就是自己的主意。
这下轮到桑沉焉错愕,早间的胡思乱想居然成了真。少女没能忍住,万般心思全然在脸上。
不待桑桑说话,宋禀瞧见,轻声一笑,“三姑娘似乎不信。”顿住片刻,摆出一副深情稳重模样,“诚然,你我相见不过草草见面,可某一直记得姑娘。
你我头次相见,在纪大公子书房,绛雪轩。彼时三姑娘还是纪大公子学子。那日姑娘匆匆而至,来拜见先生,恰逢我在。我记得姑娘飞奔而至的身影,活泼可爱,仿若冬日暖阳,夏日芙蕖。令人难忘。
再见,姑娘许是不知。恩科前夕,某路过太师巷,见着姑娘俏生生下马,立在纪府角门和婆子说话。那日三姑娘身着桃红短襦长裙,外罩紫苏莲花褙子,轻掀车帘而出。衣裙飘飘,俏丽修长。好似海棠仙子翩然而至。
三见,是贡院门口。某出得贡院,周身疲倦不堪,恍然瞧见姑娘,心神一震。姑娘同我问好,祝我高中。而今我有幸入得二甲,在翰林院任编修,这都是姑娘的功劳。
某今日多言至此,亦然是诚信至此,特来求娶,还望姑娘成全。”
说罢,他拱手胸前,长揖到底。分外虔诚。
宋禀的一席话满是情义,记得你那日穿了什么衣裳,记得那日大风还是大雪,记得与你有关的所有细节,更是畅想着同你的未来。
惹得桑沉焉登时疑惑起来,难不成这是真的,难不成自己怀疑错了?
见她不言,宋禀再道:“我知三姑娘不耐烦应酬交际,恰好,某乃家中幼子,上头两个嫂嫂,都是能干洞明之人。三姑娘若是愿意,往后一辈子顺遂无忧。
坦然做自己。”
此话一出,桑沉焉很是自责。自责于她的怀疑,自责于对宋禀的不公。她不该怀疑他别有所图,不该这样几次由着阿娘,不给个明确的拒绝。
这当真是极好的条件,让人很难不动容。前几月中,桑沉焉为了能配得上先生,能成为可堪宗妇之人,日日苦读,勤加练习,不知耗费了多少烛火光阴。
而今有人告诉他,这些都用不着,你只需好好做自己,不用担起宗妇之责,不用管家理账。
多诱人!
她想,要是早两年的桑桑,还未见过皎皎明月的桑桑,一定会慨然应下,毫不迟疑。
可如今,她见过山涧清风为她而来,见过月华清辉落得满怀,见过碧波池一汪清泉涓涓流淌,
她又怎会甘愿呢。
桑沉焉这头同宋禀相见的消息,还未到晚间,就已然在纪府宣扬开来。无他,虽说阖府皆知大公子同隔壁三姑娘闹翻了,可这月中,都已然不知第几个姑娘了,公子愣是梗着脖子不点头。
母子二人险些刀兵相向,这可苦了一旁伺候的。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这夜掌灯时分,纪明照旧晨昏定省,去正院给戚夫人道一声安康。他诸多公务,来得晚,还未进门,就得了戚夫人一句,“哟,议和已然罢了,而今鸿胪寺万事没有,还这般操劳做什么。”
这几月,因着纪明如何也不同意,戚夫人的脾气越发怪了起来,此刻这句话,颇有几分往日褚夫人的阴阳怪气。
纪明上前见礼,“母亲安康。儿子有事,来得晚了些,还望母亲恕罪。”
待瞧见纪明于油灯下的身影,戚夫人耳中只剩下烛火的噼啪之声。耳畔空荡,眼神似刀子。目下的纪明,瘦得都快撑不起衣衫,半旧的竹纹月色长袍,在幽幽烛火之下晃荡,毫无半分往日风采。
戚夫人瞧得眼眶微红,微微呵斥道:“你怎的这般模样!那日她来,也是你自己不见的,回头了,又如此折腾自个儿,是还在跟阿娘生气?”
纪明低头不言。
戚夫人一掌拍在矮几上,“你如今是越发糊涂了,成日里到底在忙些什么。日前夜半咳血,大夫说你操劳过度,忧思过重,你去了一趟阴山,到底干了什么?
莫不是见过六殿下了?”最后这话,戚夫人试探着说道。
“母亲无需担忧,最多明年春,就该结束了。”纪明缓缓道,一点子担忧也无,很是笃定。
“你果真!”戚夫人一听,气得再也坐不住,愤然起身,走到一半,蓦地顿住。
凑近了些,低声道:“六殿下根基如此浅薄,你为他筹谋,熬干了心血也不定能成,你倒是想清楚了?明哥,你可要想清楚啊?……”絮絮叨叨,说着说着戚夫人就自我怪罪起来,“都怪我,不该给你这般重的担子,你跟以往一样,好好的,在鸿胪寺顶个闲差该有多好……”
她东一头西一句,半分没了往日的干净利索。当娘的总是如此,盼望着孩子长成,更盼望着孩子好好的。
许久,纪明打断,“母亲,今日有些晚了,儿明日再来给母亲请安。”
戚夫人听罢,这才坐定。这些时日,因着相看,因着隔壁的桑桑,母子二人到底是生分了不少。听罢,戚夫人扭头默默拭泪,而后转身。
“隔壁那姑娘,既然是你自己不愿意见的,也怪不得人相看宋三公子。听说,桑桑还夸赞宋三公子是个温柔善良的郎君,二人在桑府游廊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你……”戚夫人停下去看纪明,却是甚也没从他脸上看出来。
如此这般,戚夫人又老话新说,喟叹一声后道:“既是如此,前儿王太尉府上来人闲话,说是家中有个侄女,相貌端庄,温婉贤淑……”
“母亲不必如此,儿子有些累了,这就回二月天歇下。”
纪明再次拱手行礼,不待戚夫人如何,阔步出了正房。
待回到二月天,屋内仅留着两盏灯,黑洞洞一片,半点透不出光亮,像是入了墨池。纪明负手而立,立在南面窗扉下,望着冷清月色下的斑驳竹影。
宋禀,此人家世极好,又是家中幼子,颇为得宜。若是自己此番功败垂成,连性命也保不住,宋三公子会不会是个不错的选择?
思量半宿无果,纪明终是决定,明儿就去信一封,给宋三公子挪个地儿。
有些碍眼了。

◎纪明,我骑马来的◎
纪明如今, 虽明面上还是甚权势也无的鸿胪寺少卿,可背靠六殿下,在京都也算能做成几件事。还未出十月, 吏部发了委任,盖了大印, 升翰林院编修, 正六品的宋禀, 为江南道湖州府通判。
这人在翰林院就职尚不到一年,如此这般升迁,可是红了好些人的眼,纷纷前来恭贺。话里话外的意思, 颇为羡慕宋禀在三殿下跟前如此得脸,若是可以, 千万引荐一二。
谁知,未过得几日,吏部突然反悔,说是前些时日负责盖大印的书办, 公务时分饮酒写错了人,发错了文书。将本该是上科榜眼冯康安的任职文书,落到了宋禀名下。惹得前朝众人眼珠子转个不停。
稀罕得很。吏部如此折了颜面也要保下宋禀,这背后的故事, 愈加耐人寻味。
宋禀对此一句话也无,仅仅是某日下值之后,不辞辛苦特意赶到鸿胪寺衙门,同纪明说了几句话。
那日狂风席卷大地, 掀起落叶狂沙, 叫人缩着脖子, 揣着双手。真是多年不曾有过的迹象,骇人得很!
他二人身着官袍,也不避讳,就在衙门口的大槐树下,一个萧索冷清,一个寒气逼人,相对而立听风。皆非常人也。
袍角乱飞,宋禀使手摁了摁,方道:“兄长,爱慕之心人皆有之。我从前不知兄长心意,种下今日苦果,还望兄长见谅。”说是致歉,可哪里有道歉的模样。
顿了顿继道:“早年在北地康先生茅庐前,小弟有幸听过兄长高论,言道——最是人心不可谋。人心难测,人心难控!小弟已说服家人,去往桑府提亲,自然是没有收回的道理。
这点,料想兄长当是明白。
于有些人而言,一如不见如隔三秋。
盼望日日相见,朝朝暮暮才好。”
话说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
纪明一手负在身后,另一手不停搓捻,活像是要将指尖的空气捏碎,跟周身不断飘落的槐树叶子一道,扬了才好。
眼前是宋禀眼角眉梢之间止也止不住的笑意,耳畔是他清亮欢喜之下字字上扬的言语,落在心口,犹如巨鼓重锤。
秋风不止,人心起伏。
心绪翻涌,纪明望向逐星小筑的方向。隔着御街酒肆,隔着茫茫人海,甚也瞧不见,可纪明像是感受到了桑沉嫣投来的视线。她脸上有笑,眼中有光,素手轻扬,“先生,我在这里。我还在这里等你!”
许久不曾相见,只能从仆从的只言片语当中,知晓她的近况,她早膳吃了什么,晚间几时安睡。听闻她这些时日又落了几次泪……念及此,纪明很是后悔。
后悔自己为何醒悟得这般晚,这样迟。面对如此劫难只能逃避。
后悔,揪心得疼。
不过,眼下局面已成,该当是最后一击了。
宋禀今日种种,是在一步步击破自己防线,纪明心中明白。从这人光明正大拒了吏部的委任开始,这场无声的战役便已打响。往昔三五相聚,也成过眼云烟。
许久,纪明只冷声道:“如今各为其主,该当好自为之。”
这话,是对过去好友之情的告别,也是无声的战帖。
说罢,纪明拱手告别,扬长而去。徒留宋禀在原地伫立,望着纪明的背影叹气,这人果真是沉得住气。
未来的十多日里,宋禀隔三差五往逐星小筑送礼,或是街边的饴糖,或是泥娃娃,或是一根根精巧的朱钗。被人退了回来,亦或是收到数倍于自己的回礼,宋禀也只是笑笑,并未放在心上。
照旧每日上衙门点卯,应对同僚之间的或盘问或嬉笑。自己的婚事毫无进展,姚夫人也陪够笑脸,上了脾气,他仅仅是轻声安稳,“阿娘,快了。就快定下来了。”
果然,过不多日,宋禀得了纪明被戚夫人压着,于后日在大相国寺相看王太尉侄女的消息,异常兴奋,扬天大喝,“终于是到了这日。”
而后,临到头才吩咐小厮,将消息递给桑沉焉。
已然正午,桑沉焉不知从家中哪个仆妇口中,得了纪明相看姑娘的消息。来不及问道是哪家姑娘,消息是否可靠,正在饮茶的她,突然之间一个不稳,手中的茶盏没能握住,“哐当”落地,碎裂成片。
滚烫的茶水滴在地上,溅落裙角,润湿大片,连带着紫苏色绣鞋一角,也落下不少茶叶。
当真是狼狈。
她是顾不上这些,立时起身,狂风一般出门。委实太过急切,脚步迈得还不如门槛高,磕绊在地。一旁的丫鬟紫衣瞧见,忙不迭赶来扶她,却被她一掌推开,只听她大声道:“快,我的马呢?快牵我的马来!”
桑府这等人家,除了日常所用的马车,何来别的马匹。桑沉焉口中的马,该是纪明送与她的小马驹,目下尚且在北郊马场养着呢。
如何给牵来。
紫衣见她双目无神,浑浑噩噩,又道起了胡话,慌张喊道:“姑娘,你这是怎么了,家中除了马车,并未有马。姑娘……姑娘……”
不及紫衣如何,桑沉焉站定之后,扶着廊柱跌跌撞撞往外走。丫鬟不放心跟着。只见她左拐右拐,穿过月亮门往倒座房而去。倒座房中住着的不过是家中小厮仆从,以及,唯一的马车。
众位小厮见三姑娘来此,忙请安,而后又见紫衣来此,招呼道:“给姑娘卸马,给姑娘卸马……”
听了这话,方才慌张得如同无头苍蝇一般的桑沉焉,停下来,不停四下查看,像是在寻摸何处停放着马车。茫然四顾片刻,顺着一众仆从的视线,在倒座房一角落,瞧见悠闲休息的马车。
此刻,很是不解的小厮管事们,在紫衣的招呼下,替桑沉焉卸马。到底是经常干活的人,三两下便卸了下来,递到桑沉焉跟前。
桑沉焉刚要接过,被一高瘦小厮拦住,他试探地提醒,“三姑娘,这马刚从马车卸下来,没有马鞍,可是用不得。”
像是听不明白他的话,仅是知晓有人阻拦自己,桑沉焉登时一个眼刀,恶狠狠刀人一眼,一把拽过缰绳,厉声道:“给我!”
小厮无奈,只能顺从。如此这般,桑沉焉出得府门,紫衣敲了敲自己脑袋,回褚夫人处报信。
桑府人仰马翻自是不提,且说已然出门的桑沉焉,在街道上策马扬鞭。京都法令如何,是挨鞭子还是罚金,她全然记不起来。
盘桓在脑海中的,不过是往日北郊马场骑马之时,纪明教她的一些话。
“你骑术不佳,往后骑马可得当心,万不能为了一时欢喜忘了分寸。”
“脚踩在马镫上,踩得结识了方可挥动缰绳。”
“上次你从马背上滚下来,忘了是谁给你拖着的了?这般记吃不记打。往后骑马可得是要我陪着才行。”
先生,你说过骑在马上吹风,能使人忘却诸多烦恼,如坠云端,我怎的一点子也感受不到呢。
先生,我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好似缺了一块。
我用力往前奔跑,朝着城门的方向奔跑,却如何也到不了似的。
不过是三条街,五个巷子,二十八座酒楼分茶铺子,一百三十五个小贩,怎生越来越远呢。
大相国寺,太远了。
话说大相国寺这地儿,依仗着地广人稠,厢房寮房极多,山前一百八十八级天梯,山后断崖云海,一直是京都男女相看的绝佳之地。恰逢秋日将尽,北面红叶漫天,层林尽染。金黄的柏树,间套染血红枫,苍翠青松,更添一分忧伤和凄美。
桑沉焉不知自己是如何从山前一百八十八级天梯过来,又是如何寻人问路,最后如何到得千层林的。
她只知晓,满目赤红,满天的妖颜之色,刺得人双眼通红。偏生睁不开,躲不了。只能瞪大了眼瞧着,眼睁睁瞧着。
瞧着纪明立在枫叶之后,月白长衫昂然挺立,不断同跟前的姑娘说话。
隔得太远,不明白她二人说了个什么。但见那姑娘,头顶簪着偌大的莲花冠,别的一丝钗环也无,素净通透,又极其妍丽。她双眼盯着纪明,仅间或含笑不言。
即便如此,桑沉焉也能明白,该是先生说了什么笑话,惹得姑娘发笑。
这到底是谁家的姑娘,以前怎的从未见过。如此沉着冷静,面对先生的刻意讨好,也能这般矜持,这般端庄。
当真是好极了。
比桑桑自己,好了不知多少。
该是同先生并肩而立的模样。
如此这般思量,桑沉焉很是无力,恨不得打个地洞,自己窜进去了事。这般莽撞过来做甚!
来看先生同别人嬉笑欢喜,琴瑟和鸣,顺带来恭贺先生么?
可是,她为何很是难过呢,有些心疼,有些不稳,更是有些眼花。
先生,我们在崔府君祠堂,上了香,许了三生,你忘了不成。
你怎么能忘。
先生念书历来过目不忘,偏生这事儿,怎生忘得这般干净,这般迅速。
很不甘心。
她浑身酸软,无力地倚靠千层林入口的大石,将自己埋在看不见的角落。好似如此这般,就能直到永远,就能光明正大,分外坦然地跟这姑娘比一比,同时控诉纪明的刻意遗忘。
终究一切都是徒劳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姑娘行个万福礼远去,仅剩下纪明一人立在碎石小径上。
纪明目送姑娘远去,到再也瞧不见了,才缓缓动身,预备离开。
桑沉焉见状,手指无意识扣在大石上,指间泛白,异常用力。仿若耗尽周身的力气,她喊道:
“纪明,我今儿骑马来的。”
我骑马来的。
你曾说过,骑马危险,定然要小心;还说过,往后一定要你陪着才能骑马……
这些话,你也通通忘了不成。
可是,我都记得,你说过的话,我全都记得。
这话一出,纪明身形一顿,似乎很惊喜,四下查探。待瞧见大石背后的桑沉焉,当即快步而来。
桑沉焉的无力和彷徨,这才有了一点即将落地的迹象。
瞧着他一步步行来,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自己心上。
稳稳当当,没有一丝差错。
纪明气息不稳,慌张道:“你怎的来了?”
若说方才桑沉焉因纪明毫不犹疑的步伐,压下去三分火气,而今纪明这话,无异于是火上浇油。
那颗泪花,在眼角转动许久的泪花,化作斗大的珍珠,顺着少女惨白的面颊往下,且有越来越凶猛的气势。
桑沉焉昂头看向纪明,“我为何不能来!难不成这里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是我不能知道的,所以我不能来!”
眼看说错了话,纪明愈发惶恐,“不是这个意思,你听我给你说来。”
男子的不断后退,以及言语之间的闪躲,霎时间令桑桑的自信,冲到脑门,
怒斥道:“不是这个意思,那是哪个意思!你说,我等着你呢。你且是好好说来,你跟一貌美姑娘,在这男女幽会之地,千层林,见面,是个什么意思。”
桑沉焉的话,越说越不成模样。
她正愁苦如何再创佳绩,蓦地被纪明拦腰抱起,三五步走远,寻到最近一间厢房,推门而入。见纪明反手关门,一副此地已然是自己做主模样,桑沉焉慌张起来,不停拳打脚踢。
愣是将一脚的尘土,踢得纪明满袍子都是,连肩上也落下好几个印子。满以为好歹能落地,却不想,纪明落在后腰的手箍得越发紧了。
“莫要作怪!”
桑桑吹胡子瞪眼,“你还有脸来怪我!”
作者有话说:
桑桑:你这是看上别的狗了
纪明:请容我说句话

◎纪明倏忽凑上来,落下一吻◎
纪明从未想过桑桑会在再等时候出现, 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猛然间想到往日绛雪轩的场景。桑桑被训斥之后,倔强偏头不让泪珠滑落, 那副伤心却惹人怜惜的模样。
登时脱口而出,“这般污言秽语, 是好人家姑娘会说的话。”
此言一出, 桑沉焉气得脑仁疼, 顾不上许多,一掌推在纪明肩膀。偏生这人坐得稳当,仅仅是晃动一下。
如此,桑沉焉越发生气, “当初在崔府君祠前上香,先生是如何说的, 不过才这般时日,就记不住了,觉得我不是个好姑娘了?
你是不是觉得方才的姑娘极好?
她是谁家的姑娘来着,可能帮先生管理家务, 料理后院……”
桑沉焉话未说完,纪明连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是几个意思?你倒是说话。”桑沉焉忍无可忍,继续怒斥。
姑娘低头看向纪明的发冠, 温润透亮的玉冠,掩映在墨发中央,突兀异常,瞧得人眼花。
眼角的泪珠簌簌而下, 断然没有个停歇的时候。散落在衣襟, 散落在耳畔碎发, 更是有几滴,落在纪明衣袖,无声晕开,润湿好大一块儿。
越过窗棂而来的正午烈阳,将屋内一切照得透亮。
桑沉焉的哭泣,从默默撇嘴,到无声咆哮,撒下的每一滴泪都似乎滚落在纪明心上。她如此难过,为的不过是方才的姑娘,或许还有自己前些时日的刻意回避。
余光瞄见烈阳下的泪珠,纪明心中好似有万千蚂蚁在撕咬,疼得不知从何处说起。到了今日这般境地,能做的已然做下,再无描补的可能,往后都是天意。
既如此,那还有何不能言明的呢。
如此这般思量许久,纪明才动了动嗓子,试探着问道:“若我不再是以前的模样,你我在崔府君祠前的誓言,还作不作数?”
他终于说了话,却是这样的话,桑沉焉的心,蓦地如坠冰窟。
她没了大声叫喊推攘的勇气,好似一团软绵绵的棉花,被人掰开了,揉碎了,如何也立不起来。
“你……怎么……怎么……就不一样了?”
她相信先生,即便是方才眼睁睁瞧见了,也要他亲口出说来才是。
等啊等,半晌无话,她只能从纪明略是起伏的胸膛,觉得他还活着。终于,这人箍在自己后腰的手动了动,她当即叹息,果真活着。
纪明低声哀求道:“我不再是个好人,不再是个君子,做下丧天害理的事情,更是随时可能没了性命,
那誓言还作不作数?”
他的言语,宛如秋日绵绵细雨,轻飘飘落在瓦当,掀不起半点涟漪,却寒彻肺腑,经久不散。
桑沉焉蹙眉,嗯?不是因方才的姑娘,是别的什么事儿?
浆糊似的脑子越发不够使了。
她这厢尚且迷糊着,低头不言的纪明却以为她不愿,一时之间将头埋得更低了,低到自己衣袍前,低到尘埃里。放在桑沉焉身后的手,缓缓地,很是不舍地,落下。
“罢了,就当我今日不曾见过你,你也不曾来过大相国寺。”
话音方落,桑沉焉抽泣着大喊,“你这是什么话,当真觉得我不好,当真觉得我不是个好姑娘。我往后再不说人闲话,好好的,努力上进,勤加练习,一定做个比方才那个姑娘还要好的姑娘。
明哥哥,你等等我好不好!
你等等我……”
突然,那有力的手掌,转了个圈,又抚了上来。如此还嫌不够,另一只手也上来,将桑桑牢牢环在怀中,狠狠地摁在胸前。
纪明再不复方才的失落和不安,断然道:“你个小姑娘,再没有后悔的时候了。就算往后再如何,你也只能跟着我。”
桑沉焉不解,“我何时……何时……后悔了。”
听她说话之间,尚余抽泣声,纪明顺势将人拉下坐在自己怀中,抬手替她拭泪。一滴滴,一片片,妆都哭花了。
活像个小花猫。
纪明在她耳畔轻言,“莫要哭了,这等事情,往后再没有了。方才的姑娘是王太尉家中侄女。我来见她,一是因阿娘,二是因公务。公务之事,不急,过些时日你就知道了。其余的,是万万没有的,你莫要胡思乱想。我们在崔府君前许了三生,是生生世世要在一起的。
我如何能抛下你去寻别人呢。
你想想,是不是这样。”
言语轻柔温和,像是一汪清泉徐徐流淌,入到桑沉焉心中。
她些许平复心绪,心中的不安落下,却不知为何,难过之情更甚,铺天盖而来。她自己像是湖中乌篷船,在风暴中颠簸,半点不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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