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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系夫君日常—— by赵朝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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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桑正阳走后,桑沉焉趁着空档,给纪明致歉,说是扰乱了书房的清雅之气。
纪明依旧是暖阳三月,听见桑沉焉的话,像是突然从闲适中抽离。
沉吟半晌,“这清雅之气,有何用。我倒是羡慕桑三姑娘和五郎的兄妹情义。”
桑沉焉听不明白,只当他是没有妹妹陪着一同胡闹,顺着宽慰道:“先生府上,不是还有六姑娘和七姑娘么。一道过年,也挺热闹。”
说罢,她闭了嘴,方想起有些不妥。
这二位姑娘,正正经经书香门第出生,吟诗作画,女工管家,跟她可不一样。
纪明不言。
此刻恰逢落玉前来催促,说是褚夫人将携家带口回府,已经遣人来寻了。
临走,桑沉焉起身,再次恭敬谢过纪明,“先生那日托五哥送来的生辰礼,学生很喜欢。在此,多谢先生。”
绛雪轩的温暖祥和,不过是片刻光景,桑家兄妹二人一走,复又冷清起来。
纪明独身一人立在南面窗扉前,手持书卷交叠在身后。春日的寒风夹杂着阴沉的气息,扑面而来,带起一片衣袖翻飞。
碧波池一潭死水,芭蕉丛散开腐气。如同东风楼的万年不开门,更如同这偌大的纪府,门庭冷落,几人惦念。
他轻叹一声。
泰康一十八年已毕,仍旧一事无成。
刚离开绛雪轩不久,落玉猫着背跟在桑沉焉身后。她怪道:“落玉,来的路我识得,你回去跟着先生吧。我能自己走。”
落玉左右看看,见着无人,悄悄领着桑沉焉到了树荫之下。遮天蔽日的翠绿,并未因着去岁的风雪增减几分颜色,苍翠依旧,隔绝天地。
落玉好像很是急切,匆忙向桑沉焉行了礼,压着嗓子道:“三姑娘,十五之后绛雪轩讲学,姑娘可要多多开导公子才是。仆斗胆恳请姑娘!”
少女没能明白,恁事儿没有,先生有何生气的?
“莫不是羌戎不敌,纵着月氏过了阴山了吧?!”
能让先生伤心的事,莫过于此吧。
横竖不能是小事。
此言一出,落玉恨不得抬眼好好瞧瞧这姑娘。
倘若是月氏过了阴山,还用得着他如此小心翼翼提醒。届时,但凡是个有人的地儿,有的是人操心。
“三姑娘,倒不是因着这个,是……哎,您往后就常来就是。”
纪明的好友不多,就在桑正阳、桑沉焉兄妹二人跟前,能有个人气样。
落玉也不多耽误解释,又行了礼,急匆匆离开。
桑沉焉蹙眉:真的有大事发生了。
阴山的谢将军还顶得住么?
念着落玉小心的模样,不好光明正大询问他人,桑沉焉便带着疑惑过了两日。及至正月十五元宵灯会,依旧热热闹闹。不用出门,就立在逐星小筑二楼,凭栏而眺,也能望见街道上人潮如织,灯火阑珊。
她心中关于月氏过阴山的担忧,终于落到了实处。
哎,没打起来。甚好,如斯美景,如斯盛世。
何来的祸端。
算是她自己瞎操心了。
没了顾虑,桑沉焉寻到褚夫人,说是要同二姐去赏灯会,还点名要五哥陪着。褚夫人一向是不拘着孩子们的。
待兄妹三人出了门,行过宜男桥,桑沉焉才嬉笑着跟桑正阳说道:“五哥,我想着今日这般热闹,先生在外游学两年有余,定然早已忘了京都的元宵灯会是何等繁华。我打算去请先生一道?”
桑正阳顿住脚步,扭头看了看万事不上心的傻姑娘,她何时有了这等眼色。
“且等着,我随你一道去。”说着,看了看桑钰嫣,见她并无反对之意。领着丫鬟仆从,浩浩荡荡行到纪府角门。
圆月高挂,斜斜地撒下清辉一片,落在飞檐的美人灯上,落在翻飞的酒旗上。今夜,月宫嫦娥守护这片朦胧夜色,门楼军士守护楼下行人。
偏生纪府的角门,仅两盏挂灯伶仃立在屋檐下,灯壁“纪”字高悬,穗帏冬风摇曳。
桑沉焉突然有些冷,偏头看了看自家五哥,见他眉头紧蹙,说不出的难过。
任凭车马喧嚣,堂堂户部尚书府上,徒有清冷月色。
兄妹二人都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桑钰嫣指着半开的角门,“你二人不是说要来的么,瞧,角门还开着,想必守夜婆子还没睡。你二人快去看看。”
因着今夜本就是出门赏灯游玩,几人并未乘车。直挺挺站在纪府门口,桑钰嫣觉得不妥。
话音方落,桑正阳和桑沉焉抬脚就去敲门。
片刻功夫之后,桑沉焉一马当先,走在二姐和五哥之前,往绛雪轩飞奔而去。
踏上绛雪轩踏跺的那一刻,她好似明白了那日落玉的欲言又止。
先生,定然是出事了!
奔走得太快,根本没瞧见候在屋檐下的落玉,桑沉焉扒开大门,大声道:“先生,学生来请先生赏灯。”
先生,学生希望你开心。
话音未落,桑沉焉定在原地。
透过百宝架,屋内对坐的二人清晰可见。一人身着圆领广袖长袍,端坐于西面,是纪明。另一人身着暗纹交领长衫,端坐于东面。
许是听见桑沉焉的叫喊,二人皆是回头望来。
定睛看了许久,桑沉焉才觉出,另一人是日前在东风楼前所见的公子。
心中的那股子担忧还未下去,又多了失礼的窘迫,桑沉焉的脸颊,红一阵白一阵。
又逢桑正阳和桑钰嫣赶到,一齐四人,齐刷刷盯着少女。
一口热气直往天灵盖窜,如何也压不住。
这日子委实没法过了。
终究,桑正阳打破僵局,朗声行礼,“不知宋三公子在此,失礼失礼。”
桑钰嫣、桑沉焉这等闺阁儿女,根本不认识顶顶大名的宋三公子。因着这声提醒,二人方道了声“宋三公子安康。”
宋禀起身一一回礼。
这算是囫囵吞过去了。
瞧着桑沉焉仍有些懵,桑正阳致歉,“舍妹顽劣,让宋公子见笑了。”
“桑三姑娘纯真可爱,宋某有机会一见,已然是幸事。”
一直关注着桑沉焉的纪明,此刻走到百宝架旁,将桑正阳请了进来。而后才回身朝宋禀道歉,“宋兄且稍待。”
领着二位姑娘出了绛雪轩,行到暖阁,柔声吩咐丫头,茶水点心伺候。安顿好桑钰嫣,领着桑沉焉于廊下受训。
“你可知错?”
桑沉焉甚是狗腿,连连道:“先生,学生知道错了。请先生责罚。”
万料不到是这个结果,纪明一口气堵在嗓子眼。
“你!”
自我宽慰几句,他舒缓了语调,“绛雪轩虽说平日也是我为你讲学之地。然,也是我书房所在。今儿宋三公子在,你如此莽撞进来,你……你……你的规矩礼法学到何处去了?”
桑沉焉埋头不言。
总不能说,阿娘教得少。
更不能说,偌大的京都,除了皇城,也没几个府邸如纪府这般严苛。
纪明则认为她顽劣,气得有些气息不稳。
呼出的热气,随风飘散。
一时丫头托着茶水点心至廊下,进到内间给桑钰嫣添了杯热茶。
桑钰嫣手持茶盏,鼻尖萦绕着龙凤团茶的幽香,透过半掩着的窗户,瞧着廊下二人。
男子浅云长袍上,竹林压花纹错落,从笔挺背膀,穿过金玉带銙,垂至脚面,就算看不见面皮,也端的是一幅矜贵公子模样。
可他偏生遇上了自家憨直的桑桑,气得一个劲儿喘气。
忒不能看了。
饶是桑钰嫣学得一派京都贵女风范,也笑得多饮了一口茶水。
“诶!”
真烫嘴。

◎我若是不来呢?◎
因猛然出现的宋禀,坏了兄妹三人看灯会的行程。第二日,方早饭毕,桑钰嫣在花厅外等着桑正阳。
他收拾妥当出来花厅,冷不丁在拐角碰见桑钰嫣,吓得一个哆嗦。
“二妹妹在此作何?”
“那日在绛雪轩,我分明给五哥使了眼色,你也瞧见了。怎的不应付了宋三公子就出来,害得我同桑桑在暖阁好等。若不是昨夜家中仆妇念着我们兄妹在外,早锁了门回去歇着了。”
桑钰嫣没好气说了一通。
自知行为有所不妥,桑正阳没敢正眼瞧人一眼,慌慌张张,“这个……不是什么大事。我是没有料到纪大郎和宋三公子如此要好,我托人引荐一下,如何就能打个花胡哨就出来。”
一番鬼话,越说越顺嘴。
焉能不知五哥又在胡说,可将人堵在此处,已然是她平日里做不出来的事了,再有如何,也不好再说。
是以,深深盯了他一眼,作罢。
分明是再温婉柔和不过的眉眼,生生透出一股子狠劲儿,连带着弯月眉也有了几分剑眉星目的味道。
待人走远,桑正阳拍了拍胸脯,叹道:这个二妹妹,真是比阿娘还要可怕。
也不知将来的妹夫是谁,谁能顶得住这丫头的盘问。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这不,前脚方迈进明理堂,后脚就听见桑沉焉叫喊:“五哥,妹妹我有事寻你。”
桑正阳这只还没落下去的脚,也不知道该旋回来,还是继续往前走去。
不及他落下,桑沉焉已然到了身后,扯着他的衣袖,“五哥,你要是不搭理我,我回头跟阿娘说,开年头一天上课,五哥就惹了汤先生生气。”
无奈,桑正阳撤回脚步,将人领到一处花苑后,“你五哥我,知道昨儿不好,赶明儿得闲,我带着你和二妹妹一道去弦乐居好不好?”
弦月居可是个好地方,一处瓦子,杂耍、百戏、关扑,甚新奇玩意儿都有。是时下姑娘公子们,最爱去的地方。
桑沉焉学着二姐素日的模样,板着脸道:“我才不稀罕,那地方嘈杂得很。我今儿来是问问五哥,昨夜跟先生说话,先生可是有何不好?”
“我昨夜并未见过汤先生。”眼见问的不是自己担心的事,他陡然换了副嘴脸,胡咧咧起来。
“五哥!”
少女气得跺脚,桑正阳看着她发笑。
到底是自家亲妹妹,逗一逗也就罢了。男子正色道:“纪大郎是有些不好,你下晌去绛雪轩,规矩点儿。”
“五哥可知为何?”
他睨了一眼,“你一个闺阁姑娘,打听这些做什么。横竖都是你管不着的。你五哥我好心提醒,已是大幸。”说罢,桑正阳快步离开。
徒留桑沉焉在原地,一片茫然。
先生到底是为着何事不开心呢?
明理堂年后第一日早课,东侧的公子们不知为何,更为拘谨起来,而西侧的姑娘们,照旧嬉闹。传说中要归家准备嫁人的钱弗若,也姗姗来迟,喜笑颜开招呼众人。
应付完两位表妹,钱弗若从后拍了拍桑沉焉的肩膀,“桑三,我好容易回来上课,你不欢喜也就罢了,怎的还愁眉不展。”
桑沉焉懒得回头,直击要害,“黄公子什么时候来京都,你二人何时相看?”
“你是不是见不得我好!亏我还一直惦记你,冰天雪地,也派人给你送了生辰礼。你居然这般待我!”
钱弗若一下子窜得老高。
“我不是这个意思,”桑沉焉扭头,“我是觉得既然铁定不喜欢黄公子,那早日相看,早日罢手不是很好。为何还要每日提心吊胆地等着。”自己随口一说,不料惹来她如此惊呼,桑沉焉分神想了想对侧应付。
钱弗若觉得颇有道理,遂拉着不情不愿的桑沉焉,开始计划起来。
盖因春闱在即,姑娘们的课业也少了许多。汤先生每日先去纪明和桑正阳处,讲讲经学、策论、朝堂新政、甚至邸报、官员任免。
末了,若是还得空,才到西侧来,替姑娘们讲学。
如此这般,倒是便宜了桑、钱二人。
这二人平日里课业进展几不可见,论起如何让黄公子退缩,这等不上道的事儿,不消片刻便定下主意。
万事俱备,只等来人。
申正,明理堂姑娘们下学,桑沉焉别过众人,小心翼翼到绛雪轩等着。
她规规矩矩,一丝不错地等到酉正,没等到纪明,只见到落玉。
“三姑娘,今儿实在不凑巧,公子眼下有事不能来,特派仆来给姑娘致歉。公子说,绛雪轩就是个地方,请姑娘当自家书房用着,别客气。”
落玉来了三两次,这些话也说了三两次,可桑沉焉依旧焦急问:
“先生在何处?我想寻先生说话。”
“先生是不是不好,我能去看看么?”
得了自家公子吩咐,落玉如何也不敢违背。面对桑沉焉声声关切,只能低头不言。
碧波池的死水,如今越发浑浊。
桑沉焉心中担忧更甚,又碍于先生素日教导,以及纪府森严的规矩,不能亲至探看。默了半晌,只道一声,
“你先回去,我在这里等着先生。”
说罢,退回书案后,权当纪明还在,挺直腰背坐于蒲团,抄起了去年未完成的《劝学》。
她跟着纪明念书,尚且不足一月,可早已很是习惯。先生讲的第一篇课业,是《幼学琼林》。是玩笑,也是深知她的不足。
第二篇课业是《劝学》,先生从未明言是何含义。然如二姐所言,观一人言行便可知他脾气秉性,先生讲《劝学》,定然是希望她勤奋刻苦,学有所成。
先生的良苦用心,不能浪费。桑沉焉如此劝道自己,几次三番,终究无效。
心有所念,如何坐得住。
更何况她桑沉焉本就是个跳脱性子。这不,才用了先生的苦心劝住自己,安稳一刻钟功夫不到,就开始频频侧头望着窗外。
嘴里念念有词,落玉怎的还不将我的话传给先生?
非得让我自己找地方闯过去才行?
几次起身又坐下之后,她再也坐不住了。一手扶着书案,猛然起身朝外走去。
刚打开绛雪轩大门,就见纪明缓缓而来。他身着家常衣衫,已不是早课间那件玄色袍子。
虽然三姑娘心中已经认定先生出了大事,可他面上依旧和煦如春风。缓步而来的模样,像极了暖阳的春日,踏着绛雪轩的踏跺,走到她身边。
“我遣了落玉来回话,三姑娘怎的不回去呢?”
言语柔和,眉眼和顺。
桑沉焉蓦地有些自我怀疑,“我在等先生。”
“等我作何?”
“等先生讲学,去岁的《劝学》还没学完。”
纪明重复:“我遣了落玉来回话,三姑娘怎的不回去呢?”
桑沉焉不解,老实道:“等先生,我相信先生一定会来的。”
“我若是不来呢?”纪明很是执着。
桑沉焉不知是不是她如此不顾先生安排,执意等候惹了先生不快,心中有些愧疚,低头。
糯糯道了一声,“我相信先生一定会来的。”
“你……”
方脱口而出的话,被纪明生生咽了回去。
不知他本要说个什么,是解释为何今日临时缺席,还是安慰桑三姑娘,亦或如去岁一般,言说寻个时辰将今日落下的课业补回来。
良久的沉默,纪明道:“放心,在三姑娘从明理堂退学之前,我都会是你的先生,好好讲学。不再缺席。”
他言语带着几分坚定,不可更改。
桑沉焉抬头笑道:“真的么?”一言已罢,方才想起自己之前的担忧。
转而忧心望着纪明,“先生……”
该如何出口呢?桑沉焉很是为难。眼下的纪明,看不出一丝一毫的难过、忧伤,亦或是郁郁不得志。
他挺直如松柏,立在廊下。昏暗的天色四下集聚,都挡不住纪明头顶的那方天地。

这夜,纪府正院暮气沉沉。
田妈妈隐在角落,目不转睛盯着戚夫人。早已过了掌灯时分,约莫守夜的婆子已经准备来上夜了。戚夫人还未梳洗,身着大袖衫额,侧坐烛火旁,剪灯芯。
朱雀踏龟行铜灯,是早年戚夫人出嫁之时,戚家夫妇二人遣了川南不少能工巧匠,特意打造的。
川南有一则传说,出嫁的姑娘,在新婚第二夜点燃此灯,定能夫妻和合,相敬如宾。
当年,这灯……
念及往事,田妈妈眼含热泪,从帷幔后出来,“姑娘,快些歇着吧。左不过才十六,许是消息还没出来呢。姑娘,又何必等着呢。”
多少年了,年年等,年年盼。
才不过一盏灯芯,戚夫人像是剪了许久。烛火暗下来,戚夫人又盯着它看了许久,“妈妈不急。多少年都过来了。”
话虽如此,可戚夫人半隐在大袖衫之下双手,紧紧捏着剪刀,活像是要将其捏成个铁饼一般。
一时无话,烛火摇曳,投在帷幔上的影子隐隐如鬼魅。
忽闻风声,戚夫人侧身道:“来了。”
明间窗门洞开,可见夜色清辉。遥遥走来一人,浩然正气,连片衣角也不曾翻动。
来者是纪明,他对于屋内的暗沉沉,并不见怪,行礼,“母亲。儿子来迟。”
戚夫人几不可见点头,并无他话。
“今日开衙,陈掌固托人给儿子带话,考功司于去岁冬月就定下官员考核,腊月报于吏部孙尚书,赶在封印前呈报崔相公。”
说道此处,纪明已经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年年如此,年年还是要派人打听。
以往戚夫人并不着急答话,总会等着他完完整整说个明白。今儿不知为何,冷冷地接过话头,“这几日就要呈于官家案前,盖了大印,便发还吏部孙尚书了。可对!”
最末两个字,异常坚定。哪里是问话。
纪明忙上前劝慰:“母亲不可如此,小心气急伤身。”
戚夫人浑然不在意,“后面的话,不用你说,我来替你讲!你二叔,荆州路江州知府,考功司拟定——恭请上圣裁,你三叔,益利路汉州知州,考功司拟定——恭请上圣裁!
明哥儿,我说的可对。”
这等事情,陪同戚夫人多年的田妈妈也听了不知多少次,纪明也也是无可辩驳。
不过是三四品地方官员考核,大邺立朝多年,不论哪朝,从未见过这等情况。
小小地方官,考功司竟然敢如此懈怠。
屋内无人回话,只闻微风吹动帷幔,静得可怕。
“母亲何须动怒,官家膝下几位皇子已经长成,我还是能等等的……”
戚夫人厉声打断:“等,还要如何等。官家登基已经二十余年,我从川南嫁来京都,也已二十三年。明哥儿,你……”,她声音颤抖,气息不稳,“明哥儿,你已经十九了。还要等到何时!告诉我,我们母子还要等到何时。”
等,简简单单一个字。
于整个纪府而言,那可是太久了。
像是久远的从前,京都纪府是天下读书人心中的朝圣之地。每到春闱,来京都赶考的子弟,头一件事是寻个落脚之地,第二一件,便是来怀化胡同见见纪府的匾额。
那些年,纪府三朝相公。
那些年,不过才是二十余年前。
纪明从未见过纪府往日的繁华,却从小就背负起振兴家族的使命。
皇权之下,皆为蝼蚁。
行错一步,纪府子弟,便再也见不到那车马喧嚣、人来人往。如今的纪府,纪老太爷早已不再,仅纪尚书兄弟四个。纪博远纪大爷贵为户部尚书,却终日龟缩在东风楼。二爷和三爷外任,考功司年年不予考核,多地辗转任职,半分不得升迁。
余下的,就剩个四爷纪宏远,不过是个将作监管事,末流。连考功司都懒得看顾。
小一辈中已经长成的,就纪明一个。
因着当年旧事,官家迟迟不松口。纪府几位爷,没得升迁。纪明,也不敢下场。
生生蹉跎到一十九岁。
“母亲何必如此。儿子虽然已经不小了,可汤先生说,若是单说策论,儿子还算过得去。可为官,却是差得远了。尚且还要写时候呢。母亲不急。”
两年前,亦是这个结果。
当时的纪明,或许心有不甘,而如今越发沉稳,所有的不甘,都已经咽下。
他才十九,还能再等等。
戚夫人听着儿子温和的言语,这显然是宽慰自己的话。自己唯一的孩子,课业如何,她这个做母亲的,再关注不过。
汤先生不止一次于她感叹,“这般人品才貌,真是成也生在纪府,败也生在纪府。”
戚夫人生生咽下这口气。她已然等了多年,不该如此沉不住气。机会就在眼前,倒是活得糊涂了。给孩子平添负累。
偌大的纪府,只有他们母子两个,已然很是疲倦,不可再多生事端。
“刚才,是母亲不对……我儿说的对,几个皇子都已经长成,我们等得起。母亲就是太着急了,没事儿。我儿不必放在心上。好好跟着汤先生念书……对了,你而今十九了。年岁也不小,母亲打算替你寻个可心人,你觉得如何?”
管家多年,早已不复当年莽撞,不过转瞬之间,戚夫人已经换了副模样,笑着同纪明说起了新妇。
纪明从未想过什么新妇不新妇的。眼下的纪府,他这样的人,何须连累好人家的姑娘呢。
纪明深深低头。
“阿娘,不急。如今北面不太平,不知枢密院议得如何。家国忧愁在前,这事儿还是等等为好。”
戚夫人想想也是,万一有个万一,那就是前后脚的事,急不得。
如此,母子二人闲话几句,各自回院子歇下。
回房后的纪明,手持洞箫,立在卧房南面窗牖下。想着门扉紧闭的东风楼,想着正房昏暗的烛光。
子不言父之过。
有些话,他不能说,也不能想。
倘若他往后能像个寻常人一般入仕,不论是个知县,还是一方大员,他定然不会如今夜的东风楼。
家族兴衰,阖族大事,全系于一介女子。
是夜,又是无眠。
二月初八祠山圣诞、二月十五花朝节、三月三上巳节,都是极为热闹的日子。往年的桑家三姑娘,任凭哪个热闹的地方,没有她不去的,任凭哪个欢闹的日子,没有她不参与的。
今年却是不一样了。
打从那日凭着一腔执着,在绛雪轩等着纪明,又同他说了一番糊里糊涂的话,桑沉焉隐约明白纪明的难过,愈发沉稳规矩。
日间在明理堂上学,和姑娘们玩笑。到了时辰便在绛雪轩等着。
等着先生来讲学。
纪明或早或晚,都会来,从没有再如正月十六那日缺席。他来之前,桑沉焉替人收拾好书案,整理整理书架,再泡上一壶热茶。
她不聪慧,没有五哥的机敏,也没有二姐的通达,说不出什么漂亮话。她只知道,先生教她念书,要好好孝敬着。
如此一月有余,《劝学》早已修习完毕,《孝经》也念了个大概。
因着她近些时日,课业精益不少,连性子也越发沉稳,桑府众人高兴不少。褚夫人多次派仆从上门感谢戚夫人。
这日,纪明继续讲解《孝敬》之《事君》。
君子之事上也……
眼下的纪明除了年岁不当,跟明理堂汤先生别无二致,连身上的气息也日益相似起来。
桑沉焉托腮望着他,思绪飘荡开。他不过才一十九岁的年华,为何这般……这般像个真真正正的夫子。
忽听纪明道:“桑三姑娘,方才所言,心乎爱矣,下一句是什么?”
她登时头大入斗,慌忙四顾。一个字没进到心中,她如何得知!
被抓包的窘迫浮上脸颊,怔了怔,连忙低头去寻自己书册。
这是到了哪句话呢?
“莫要寻了。心思不在这里,今儿的《事君》不学也罢。待桑三姑娘何日准备好了,再学也不迟。”
这话可就严重了。
桑沉焉讨饶,“先生,何至于此,何至于此。我不过是一时走了神,望先生原谅学生这次。今儿回府前,一定将《事君》理解得透彻。不让先生白费这般苦心。”
纪明并未相逼,顺手坐下,缓缓道:“说吧,可是因着前些时日的热闹都没能去成?觉得不快?”
“先生!何出此言!我自从去岁末跟着先生念书,从未想过继续往常的胡闹。这月余,我规规矩矩,从未行差踏错一步。先生这是要撵我回府么?”
不知为何先生换了语调,更不知为何说起了自己不堪回首的往事。桑沉焉吓得一个不稳,惊呼出声。
纪明再一次气笑。有些无奈,有些不知该从何说起。他只能扬起嘴角,努力板正问道:“三姑娘为何时常如此说?”
这月以来,桑沉焉已经多次言道,害怕被撵回府去。
陡然问到这个,桑沉焉一时哑然。
总不能明着说——三月春闱在即,纪明按理该和她五哥一样,忙着去户部递状子,参加今岁的科考,而非日日来给她讲学,做些无用之事。
更不能说——纪明怕是要错过今次的春闱,她想在先生最为艰难的时刻陪着先生。
想了好半晌,没想出如何应答先生的问话,桑沉焉泄气地埋头。
既不能说春闱之事,也不能问先生因何不快。真是为难她了。
“可是因着今日是上巳节,金明池的热闹,法喜寺的热闹,陈婆婆的豌豆黄,皆是错过。三姑娘才这般不将学业放在心上。”
纪明口中的几个热闹,都是桑沉焉从不落下的。尤其是陈婆婆的豌豆黄……
简直不能想,想想就让人忍不住。
“既如此,明儿也无需来绛雪轩上学了。待明日明理堂下学,三姑娘去瞧瞧热闹吧。”
颇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桑沉焉抬头望向纪明。他笑意满满,任何戏谑和作弄也不见。
满当当都是真心。
而且许是怕她多想,直言道明日下学之后,并非往后所有的日子。
陪伴先生的念头,终究被外间的热闹给压过,桑沉焉堆满笑意,“先生,你真好!我后日给先生带点心。我知道德胜门外有家明德楼,点心很是不一般。我让翠俏去给先生,不!我亲自去给先生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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