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系夫君日常—— by赵朝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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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会真的看上我了吧◎
三月初五,上巳节的热闹刚过,又逢各地举子入京赶考,人满为患,摩肩接踵。
桑沉焉和钱弗若二人本意就去明德楼,买份点心。突然得了黄公子已经到得京都,如何也坐不稳当。在汤先生和纪明处纷纷告假,说是要来看看大相国寺的热闹。
目下她二人坐在大相国寺不远处的分茶铺子二楼。邻街而居,窗扉大开。
楼下那通往大相国寺的大道,笔直宽阔。当中车马轿撵不断,两旁小贩叫卖,炊烟袅袅。青衫公子,封腰束身,三五相携,谈天说地,朝气蓬勃。间或遇上一两姑娘,头戴围帽,群裾翻飞。
三月春芳,明媚娇艳。
桑沉焉一块五香糕入口,盯着那条大道,“钱三,你从何处得知,黄公子今日会来大相国寺?”
“哎!也不是我非要打听,是我那四妹妹专程来说与我听的。她说,黄公子可是瞧不上我,刚来了京都便忙着去大相国寺瞧瞧热闹,都没得上我们府上来拜会阿爹阿娘。”
听她说得浑然不在意,桑沉焉有些意外,“钱三,这还是你么?你四妹妹如此笑话你,你就没怼她。素日里要是我这般笑话你,你还不定怎么找补回来呢。
远想不到,你在家还是个脓包!”
钱弗若不在意,素手捻了一块黄冷团子,“哎!你是知晓我的,我如何能是这样豁达的人。自然免不了好一通呛嘴,出了这口恶气。
再说,我巴不得她说的是真话。莫说黄公子可能瞧不上我,就是他瞧上我,我也得给这门亲事搅黄。”
闲谈间,楼下炊饼、鹌鹑、团子、香饮子,各色叫卖不迭。
她二人难得如此和谐,心平气和,倒显得大相国寺前山喧嚣不止。
不多时,钱弗若的丫头,一个叫绮兰的,叫喊道:“姑娘,快看,黄公子到了。”
桑、钱二人连忙往窗外看去,只见一人,剑眉星目,玉冠束发,英武之气十足。在一众文弱公子中,鹤立鸡群。
此人就差个佩剑,活脱脱是个武举人模样,如何能是来京都春闱的黄公子。
一眼便错开,桑、钱二人疑惑望着绮兰,“是他?”
人即将走远,绮兰惊呼,“哎,我在夫人跟前见过画像,就是他。再不去就来不及了。姑娘,你一定相信我啊!”
已然到了这份上,钱弗若和桑沉焉四目相对。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是以,随着一声黄鹂之声传出,楼下的大道上,一女子袅袅婷婷,一步三晃行将出来。
她丰臀肥乳,腰肢盈盈不足一握,手中锦帕翻飞,带起阵阵香粉之气。离黄公子尚且三五步开外,突然脚下一滑,美人如秋风落叶。
一个不稳朝黄公子怀中扑去。
楼上二人看得起劲,双眼放光,这等关键时刻,如何也不能错过。殷切期盼之情,从窗牖飞出,直咧咧落在黄公子后背。
不知是觉得身后有异,亦或有功夫在身,黄公子敏捷地一个闪身,突然后退出去三五步。
那娇滴滴的姑娘,实实在在摔倒在地。哎哟,娇喝两声,捻着锦帕一角,去眼角擦拭那若有若无的眼泪。
好似此刻才觉出眼前有人,一脸羞涩难堪,微微抬头。见黄公子一派英伟之气,高大挺拔。
转瞬变了脸。
姑娘半眯着眸子,投来羞涩一眼,盈盈水光,春情万种。复又低头四顾,一时不知该当如何,手中的锦帕却是捏紧了三分。娇怯欣喜,万般柔情,只在这一抬头一低头之间。
惹得楼上的桑沉焉也酥了骨头,无力道了一声,“你……你从何处寻来的这姑娘。太……太……”
该是如何形容呢。
茫茫人海,好似她一眼便瞧见了心悦的郎君一般。
钱弗若也不遑多让,喃喃道,“就是我大哥屋里的丫头,借来用用的。”
二人恍惚之间,黄公子已经悄然行了礼,行出去三五步了。
跌坐在地上的姑娘,痴痴望着人远去的背影。万般无奈之下,方才认定事情没能办妥,慌张看向窗户。钱弗若得了姑娘告饶的眼神,好容易才从刚才的风情万种中抽离出来。
这黄公子,忒不厚道。
哪有这般不通君子之道的人。
没等她说出个什么,已然走远的黄公子,霎时回身,没有任何犹豫地看向钱弗若。一双眸子锐利似鹰眼,隔着嘈杂的人群,熙攘的街道,直直向人投来。
钱弗若登时如同被人扼住咽喉,呼吸不畅,直到握住茶盏才喘过气来。
“他,太可怕了。我委实不敢想,得这样一人做郎君,未来是个什么模样。估摸着用不着三五年,他就能再娶了。”
钱弗若也是个不着调的,说起生死,不檀口张合之间。
“胡说什么!”桑沉焉喝道,“黄公子这样的,咱们离得远远的就是,平白无故的,何苦咒自己呢。你今儿这番胡闹,已然被发现,届时相看,我不信他黄公子还能落得下簪。放心就是。”
二位姑娘如此安慰自己。
而她二人口中的黄公子已然到得大相国寺一处厢房。
他可不是来此间欣赏京都热闹的,而是约了一好友于此相聚。
这人便是纪明。
在外游学的两年中,纪明于黄公子相识于河东路太白山。先是纪明从此路过,听闻黄公子高名,递了拜帖一见。几番相聚之下,才得知当年黄大老爷当年入京赶考,还曾得了纪府老太爷的相助。
如此,二人越发相得。
黄府同钱府议亲,也是因着这个缘故。若非如此,前途不可限量的家族嫡长子,如何也不会如此着急,在春闱前议亲。
而今的厢房,纪明和黄衡二人,南北相对而坐。其间,不过是一个矮脚案几,茶盏一二,别的一概也无。简朴素颜,更显纪明通身的温润之气。
黄衡一改适才盯着钱弗若的气势如虹,略带些祥和道:“一别两年,纪兄别来无恙。”
纪明笑笑,以茶当酒,高举,“多日不见,黄兄越发气势。”
到底是经年好友,客套一两句,不过一息之间,卸了虚礼,问道起家常。
闲话已半,黄衡沉吟半晌,慎重道:“此番大比,兄长真的不下场么?”
纪明好似已经习惯,一丝异样也无,神色如常,“自然。”
黄衡奋力起身高喝,“官家何至于此。当初先帝无嗣,又行得仓促,万般无奈之下,几位相公于灵前择君。纪相公大义,选中先帝胞弟福亲王世子,血脉最为亲近,有何可责难之处。万不该如此……”
纪明打断他的话,“贤弟慎言,你而今春闱在即,切莫因这等小事,失了君心。”此地不过是寻常厢房,万一落入有心人口中,再难有回旋之地。
黄衡恨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何惧于他。”
“贤弟,世道和君心,最为莫测。”纪明心知黄衡不过是在为他抱不平,说了些气话。
然,最是人心不可谋。
天底下的事,哪有缘由。
人心,世道,向来如此。
黄衡仍旧有些不平,纪明见状为他添了茶水,缓声道:
“你我一心为官,为的是什么?不过是天下太平,粮仓富足。然如今二府三司统管前朝,六部形同虚设。万民的奉养多出一倍不止。甚者,前有三千太湖石,现有惠园。听说内廷已在筹谋三月迎祥池放生,关防启用殿帅手下龙翼卫。”
纪明话至此处,顿住,又慢条斯理为自己添了杯茶。
“贤弟,目下观之整个京都,甚至前朝内廷,还有谁人言说月氏和羌戎刀兵相向之事!
你我一心求官,不过是为了能有一言之地,能开言路,减赋税,拨开高挂的层层迷雾,正视内外罢了。
贤弟,如此,官职重要么。当然极为重要。”
没得一官半职,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大厦将倾,无能为力。
相识日久,黄衡还从未见过纪明如此言辞激烈,如此直言不讳,如此不管不顾。
他愣住,方才纪明劝他慎言,而今他自己却说起了不能言说之事。可见纪明心中早已绝了入仕之心。
想着往日同自己高论的纪兄,黄衡颇为不忍,劝慰道:
“纪兄,慎言,就算今次不能下场,往后还有的是机会。万不能因着今日一番言语,得个孤臣的名头。”
纪明谢过。
身为纪府公子,不知还能不能等到那一日。
午后,二人于大相国寺用过午膳,又至寺中漫步闲谈。不期然至一处红墙,遇见信步而来桑沉焉和钱弗若二人。
纪明远远行礼,黄衡略略诧异,而后便仿若从未见过一般,躬身行礼。
对面之人如此豁达,吓得两姑娘悄悄牵起对方的手,相互给予温暖。
到了跟前,避无可避,桑、钱二人只得行礼。
几个时辰之前,将人好生作弄不成反被抓包的尴尬,一时令两姑娘行礼的身子颤巍巍,极为不稳。
纪明像是有所察觉,行到二人跟前,“可是准备回府了?”
此言宛如天籁,桑、钱二人点头如蒜。
快些离开,如此我二人约莫能多活几日。
纪明同黄衡道:“贤弟,你我往后同在京都,有的时间再叙。而今请容我先护送二位姑娘入城。”
乍然再见,黄衡已然猜到钱弗若的身份。既然姑娘不愿,他也不好多耽误。
如此,便道:“既是入城,自是一道。”转身朝两位姑娘问,“倘若姑娘不弃,衡愿护送姑娘入城。”
桑沉焉:我的亲娘四舅姥爷,这日子不过也罢!
钱弗若:他不会真的看上我了吧!我现在给自己准备棺材本还来得及么?
◎先生,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一行人浩浩荡荡行至德胜门,刚过城门,桑沉焉掀开帘子,从马车内探出头,
“先生,明德楼就在眼前,我能下车去一趟么。此前说好给先生买点心。”
眼下这等境况,纪明近在眼前,还如何特意去买点心哄人开心。桑沉焉有些气馁。可倘若不买,那便是失信于先生,更为不妥。
如何都不好,可是急坏了桑三姑娘。
岂料纪明扭头看看三层楼高的明德楼,“无妨,我已经遣了落玉前去。三姑娘若是想吃,且得等等。”
桑沉焉哑然,这哪是她想吃,这分明……
也不对,是她打算孝敬先生的。
车水马龙,人潮如织,纪明一身玄色衣衫,骑着高头大马,护卫桑府马车。他身后明德楼的彩楼欢门人来人往,人声鼎沸。更有翻飞的酒旗,从身后飘然四起。
桑沉焉就着半开的帘子,瞧着他笔挺的身姿,突然有些不敢直眼。
少女捏捏衣袖,叹气,又办砸一件事。
待关上帘子的那一刹那,隐隐瞧见他回眸而来的半张笑脸,突然之间福至心灵。
先生又在逗她玩儿。
明知那日是她真心实意之言,偏生今儿预备下这茬子买卖等着她。
好坏的心思。
气性上头,桑沉焉复又撩开帘子,闷闷道:“先生,真是淘气得紧。”
未带一点埋怨之气的“淘气”落入纪明耳中,他收回回眸一笑,直视前方,笑得越发畅快。
前方是黄衡护卫着钱弗若的马车。纪明盯着黄衡板正如武夫的身影。不知想到什么,这些时日有些郁结的心思,突然豁达通泰起来。
若不是从小的教养,以及城内不宜纵马,他现下能策马扬鞭,酣畅淋漓跑上一场。
行走在他二人之前的钱弗若,可是没了这般好的境遇。胡闹被人找上门来不说,对方还是个硬茬子。她现下坐于马车内,捏得手指通红,也没能想出个主意来。
这都是什么事儿。
待车马行过宜男桥,周遭越发嘈杂,黄衡开口,“家中长辈的议亲之举,不想叨扰到姑娘。待我今日回到住处,即刻修书一封告知父母,衡乃粗鄙之人,配不上姑娘。”
他言语中甚怨怼之气也无,好似再寻常不过之言。
在他开口之际,原本将心提到嗓子眼的钱弗若,明白他的言语中的意思,陡然又将心放了回去。
不消片刻,又提了起来。
黄公子如此善解人意,到显得她钱家姑娘委实小气。
一时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素日里嘴皮子利索如钱弗若,也只能搅碎了手帕,捏烂了衣角。
往后的日子,如流水一般滑过,三月中,桑正阳、黄衡、宋禀等人纷纷到户部交上状子。三月下旬,贡院开门,一众儿郎拎着考篮入场。
桑府众人齐齐去给桑正阳送考,桑五郎满不在意,“阿爹,阿娘,二妹,桑桑,你们且都回去吧。我来得早,定然能分到好些的号舍,全须全尾地过完这九天。丁点事儿没有。”
桑翊一掌拍在他肩膀,“阖家为你操心,偏生你自个儿像个没事儿人一样,你……你这样的……”
许是后头的话,不太吉利,桑翊生生咽了回去。
眼看着这等紧要关头,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上演父慈子孝,褚夫人赶紧招呼人进去,眼不见为净,别的在这儿杵着才好。
桑正阳在号舍的九日,京都内外处处喧嚣不断,各处瓦子、酒肆,纷纷开始猜测春闱前三甲。
呼声最高的,莫过于刑部侍郎府上宋三公子、其次乃是崔相公次子,间或还有说起河东路黄公子的。
京都最为热闹的去处,弦月居开起了赌局,不少姑娘偷偷压上自家私房钱,给京都二公子造势。
赌局已开两三日,宋府才姗姗传出个了不得的消息。
人人期待的春闱前三甲,宋府三公子宋禀,居然于开考前一日得了风寒。
这可是惹得一众姑娘们哭天抢地,抹泪不止。
宋三公子如此大才,天上怎的不照看一些呢。早不风寒,晚不风寒,偏生这时候风寒。
天妒英才!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此流言一出,离礼部贡院最近的五岳观、稍远些的天清寺、显静寺,香火愈发鼎盛。
外界热闹喧嚣,绛雪轩东侧的碧波池依旧春意也无。连带着那丛芭蕉,也有气无力,不知何时才能发出新芽。
桑沉焉跟着纪明,已经开始《孔子家语》的学习。
春闱第八日,桑沉焉有些心不在焉,纪明便早早结束课业,招来落玉递上茶水点心。
心思已飘到贡院的桑沉焉,见着落玉进来又出去,恍惚瞥见纪明的书案上多出一壶茶水。缓缓起身,替他倒上一盏,无声推到他跟前,
“先生,请喝茶。”
纪明不动,只是盯着她看。
如此不遮掩的视线,桑沉焉丁点没察觉。见着茶盏半晌未动,估摸着纪明没听见,再次道了声“先生,请喝茶。”
纪明垂眸,轻笑出声。
走神如桑沉焉,蓦地才发觉头顶传来灼热之感,应当是先生在看她。心中默默算了算,这几日,她很是安稳,课业从不落下,精益良多。
前两日,当着众位姑娘的面儿,汤先生还夸了她呢。
按理,并无任何惹先生生气之事才是。
可为何这般不遮掩地盯着她呢!
想不明白,桑沉焉本就垂下的头,越发垂得厉害。只见少女墨发如瀑,小小珍珠钗,映着窗外投来的暖阳。
迷人眼。
纪明再次轻笑,不言。
桑沉焉顶不住,讨好道:“先生,学生知道错了,往后再也不犯。还望先生饶过这次。”
“桑三姑娘何错之有?”
一息功夫的时间,桑沉焉想得脑仁疼也不明白。
这话该如何说呢。
她的头埋得更低了,低得可见莹白细腻的脖颈,暖阳之下的细小绒毛。
“先生,我错了。”
眼见她就快将头埋到书册中去,纪明将一碟子五香糕推到她眼前。
偏生桑沉焉真心觉得自己错了,惹了先生不快,又愚钝不堪,答不出先生的问话,是以眼睛半眯着。企图逃避现实。
冷不丁眼前出现一碟子点心,憨直如桑沉焉,突然想到——
莫不是先生要她伺候点心吧!
这……这,他们虽是师徒,可到底男女有别。
委实不太妥当。
“先生,这可使不得。使不得。”桑沉焉急得立马如是说道。
看不见她的面容,只能听见她焦急的声音,纪明有些犯难。他不过是想着姑娘们都爱吃点心,念着她挂心桑五郎,特意吩咐灶上新做的点心。
如何就使不得了。
“桑三姑娘,你我师徒,不必如此客气才是。”
桑沉焉:这哪是客气不客气的问题!
先生也有用词不当的时候。哎!
做人学子的,忒艰难了些。
思虑万千,一面念着自己已是个一十三岁的姑娘,一面念着纪明的传道受业之恩。
万般无奈之下,捻起一块五香糕,高举过头顶。
哎呀,眼不见为净。权当这不是我做的事。
少女缓缓抬起的双手,恭恭敬敬越过头顶,突然就到了纪明眼前,吓得他险些一个不稳,将手中的书册扔出去。
定睛一看,隐隐可见少女面颊红如彤云,带着不甘和不明所以。聪慧如纪明,也是绕了好几个弯,才将桑三姑娘的思绪理了个明白。
他纪明,生于天地之间,一十九年,是那等不要脸之人!
气得有些恨,捏着书册的右手,可见渐渐泛白的指尖,起褶的书页。
狠狠几个呼吸,纪明冷声道:“桑三姑娘,这是我吩咐落玉,为姑娘准备的。姑娘可置于自己书案。”
桑三姑娘不敢置信,桑三姑娘有些手抖。
“啪叽”一声,金黄酥脆的五香糕,从双手滑落,落到砚台一侧。碎裂开的松脆外皮,跌入墨汁中,三五个荡漾开来。
颇有些黑云压城之际,泛舟湖上的景致。
桑沉焉瞪大了眼睛,
这次真的错了。
作者有话说:
纪明:先生我的清誉差点儿就没了!
桑沉嫣:我真的错了!
◎二人于月下漫步,同享一片春风。◎
三月下旬,春闱放榜,四月中旬,殿试如期举行。殿试唱名,状元游街,琼林夜宴。
因桑正阳没能高中,钱弗若难得识趣地没有叫嚷着,要桑沉焉一道去看状元游街。
是日,御街两旁垂柳扶风,御河上荷叶尖尖。街道人头攒动,林立的店铺熙熙攘攘,都没个下脚的地儿。
钱弗若和自家四妹妹,同在光化坊仁和酒楼的临街雅间。
月前就定下雅间,临了却只能她一人来此。出门前,钱仲安还在哼哼唧唧,骂骂咧咧,说着她的不孝,平白无故惹得黄公子厌弃。
万般无奈之下,钱弗若想起四妹妹,钱弗与,拉来分担战火。这不,一道挨骂,也不好将人丢弃,是以,领着一同来看状元游街。
鼓乐声渐起,宣德门缓缓而开,御仗护卫着今科进士,行将出来。行走御街,是官家特赐的恩典额,殿帅手下御前侍卫充任御仗,是天子恩宠。
今科一甲三人,状元和榜眼皆非京都人。如皇榜所言,状元乃荆湖北路江陵府人士,卫如风,榜眼乃江南东路江宁府人士,冯康安。
而后才是京都二公子之一的崔相公次子,崔道之。
前些时日才拒了亲事的黄衡,乃二甲第三。今次也在状元游街之列。
目下的黄衡,红袍加身,骑着骕骦,威风凛凛,更显眉眼间的凌厉之气。在一众新科进士中,依旧是最显眼的存在。
如此人物,偏生即将成为其他姑娘的榜下贵婿,钱弗若没少被四妹妹挤兑。
“哎呀,三姐,黄公子这等人物,合该寻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姑娘。如此这般,夫妇二人才能……”
话未说完,钱弗若愤然拉起她的手,“这是我定下的雅间,你要是再胡咧咧,我将你扔下去,好让你好好跟天子门生接触一番!”
此刻的钱弗若,双眼杀气腾腾,钱弗与着实有些害怕。
瘪瘪嘴,隔着窗扉闷声不言。
雅间外的吵闹不止。起先大伙儿议论着一甲三人,渐渐地说起了御仗之人。
御仗队伍数十人之众,团团簇拥着新科进士。他们亦是一身红袍,腰系玉带。领头的两个最为耀眼。
一是因着出众的相貌,二是因着腰间的佩剑。
姑娘们纷纷扔下香囊,花穗,亦或是锦帕,落在卫如风、冯康安以及崔道之等人身上,仍有不少落在领头的御仗之人身上。
右侧一人,一双潋滟桃花眼,笑盈盈俯视四下众人。突然一鹅黄色香囊从身后飞来,恰好扑个满怀,他顺手接过。
循着香囊来路,此人扭头瞧见一姑娘,俏生生倚着窗扉。他报以一笑,灿如朝霞,经久不散。
隔着人声鼎沸的御道,倒垂的绿柳嫩芽,这人的回眸一笑全全落入钱弗若眼中。许是过于妖冶热烈,她有些恍神。
忽听方才扔香囊的姑娘道:“这不是六殿下么?怎的在御前侍卫之列呢?”
另一人解释道:“哎,你素来不关心前朝,不知晓这些。六殿下生母不过是个美人,外家还是北地商户。在一众皇子中,最为不起眼。官家也并未给他派差事。如今跟着状元游街,想来已然是天大的福分了。”
“可他到底是个皇子。”
“嗨,皇长子殿下驻守南疆,嫡皇子三殿下已经领了户部的差事。六殿下不长不嫡,还有他什么事儿。”
隔壁雅间的声响渐渐散去,钱弗若回神过来。
叹气道:原来他就是六殿下。倒是可惜了这幅相貌。
春闱的热闹,直至今日方才最为鼎盛。有人于琼林夜宴上得官家赏识,有人于皇榜跟前被人榜下捉婿,更有人一眼便投入三殿下门下。
官职住所、美酒佳人,多少人求了半生不得之物,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一瞬之间。
唾手可得。
夜幕四合,繁星徐徐亮起。今夜的天穹宛如坠着宝石万千的华盖,明光铮亮撒向大邺各地。
纪府还是一如既往阴沉黝暗。
绛雪轩燃起了烛火。已近掌灯时分,西面的书案旁,少女还在提笔写着什么。暗夜中的火苗,倏忽摇曳,撒在她双颊,额头,鼻尖。斑驳的光影,显得一向跳脱的桑沉焉,有了几分京都贵女的气质。
纪明端坐于上首,“三姑娘,太晚了。明儿再写也不迟。过了时辰可是不好。”
两府之间的小门,每日约莫掌灯时分落锁。目下委实有些晚了。
桑沉焉眉眼不动,“先生,不急。待我写完这篇《大婚解》就成。”
《大婚解》不长,不过数百字,可桑沉焉已然从天光大亮写到如今。一字慢过一字。为的,不过是在这日多跟先生说上些话。
虽然纪明日日笑脸不断,桑沉焉却能从他偶然的低头,叹息之间,领会到他的凄凉和悲怆。
纪府的过往,她知道的不多。她只知晓纪明错过了今次春闱,又得等上三年。
三年,届时他已经二十有二了。
先生教她念书,教她礼仪规矩,她身为弟子,身无长物。
若是让先生些许开心起来都做不到,那真是白费先生一番教导之恩。
眼下这般境况,又能说些什么呢。
她嘴笨,不会说话。
就连家中五哥落榜,她也不过去到书房,草草安慰三两句。
学了这多年,她桑家三姑娘,委实太笨了。
念及此,有些气馁,《大婚解》最末一字,最末一笔,撇出去老远。
双眼含泪,她怎么什么也做不好呢。
忽听纪明道:“三姑娘,待《孔子家语》学罢,你可愿意,让我教你写字?”
他言语轻柔,半点没有平日里逗人玩儿的意思,满是慎重。
一言入耳,桑沉焉再也忍不住,扭头朝纪明看去。
泪眼婆娑,“先生,当真么?先生不嫌弃我笨么?我什么也学不好?”
她努力杏眼圆瞪,倔强地不让泪水滑落。泪珠在眼眶中打转,红了眼角,惹人怜惜。
“三姑娘往日课业不佳,不过是年岁尚小,淘气分心罢了。更何况三姑娘是我平生所见,最为赤忱之人,何愁学不好。”
如此时刻,还得让纪明来安慰她。桑沉焉更难过了,跽坐着往前行了一步,心中的激荡猛然散去。想起前些时日纪明的话,
言行无状。
顿时手足无措。她记不住教训,还是学不会当个京都贵女。
再次抬眼望着纪明,双眼满是无措和愧疚,“先生,学生错了。”
泪珠映着跳动的烛火,越发晶莹剔透,莹润光泽。
男子深深叹气一声,沉声道:“三姑娘,我非苛责之人。之前对姑娘的斥责之言,实乃过分了些。还请姑娘见谅。莫要因我的错误之言,扰了姑娘不安。”
前些时日,纪明于绛雪轩中斥责桑沉焉言行无状,不过是因陈掌固托人递了话,说起崔相公目下的态度。再者,也是因康先生送书册,他却无缘春闱。
这等事,本不该牵连三姑娘,实乃纪明言语有失。
桑沉焉尚且还有些懵,纪明又道:“我的错处,不该让三姑娘时刻悬着心。前日的《女论语》是,今日的春闱也是。
身为纪府公子,官家如何决断,都是我必得要承受的。不能因着我的因由,惹得三姑娘日日挂心陪伴。此非君子所为。
再有,三姑娘花样的年岁,于绛雪轩中日日苦读,已然很是劳累,万不该再承担这份苦难才是。
三姑娘,过些时日,我教你写字,你可是愿意?”
往日里纪明都称呼她桑三姑娘,亦或是三姑娘。今儿不知为何,直言道了你我。
桑沉焉眼角还挂着泪珠,经不住纪明这变幻莫测的言语,她尚未反应过来,怎的就说起了从前,又道起了现在。
屋内寂静无声,只闻窗外似有似无的风声。
像是春日的和煦终于吹到了绛雪轩。
三五息功夫之后,桑沉焉明白过来。她不知该是欣喜还是难过,原来她这月余所做的一切,纪明都看在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