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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棠—— by雾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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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龙吟,假龙吟,风起云行?无雨至,卧水埋金爪难寻。苍苔原本?非碧色,怎以?此物作筼筜?莲花去国一千年,雨后?闻腥犹带铁!”[2]

第34章 明月前身(一)
前些日子,汴都街头巷尾都能听见叮当敲铜的声音,连丰乐楼都在楼高处悬了一串铜铃。
那首讥讽以铜作金商人的歌谣编得朗朗上?口,诸位商家都常唱上?一两句,以示自家诚信经营、童叟无欺。
众人本不?做他想,有一日却突然来了一队官兵,沿街收缴商户摆出来的铜器和铃铛,喝令不?许再传唱此歌。
一根缀满了铜铃的长绳从眼前倏然落下,常照持杯的手一顿,顺着那坠落的长绳向下看去,摇了摇头:“陛下终归是太年轻了,荀子曰,进?忠有三术,一曰防,二曰救,三曰戒,叶大人怎么看?”
叶亭宴端坐在他的对面?,正捧着酒杯细嗅,闻言便正色道:“先其未然谓之防,发而止之谓之救,行而责之谓之戒——防为上?,救次之,戒为下。[1]这本说的是臣子劝谏,某思量一番,常学士的意思是说,陛下一不能防微杜渐,二未能?及时察觉,如今这惩戒一术,又行得太生硬,汴都不?闻铜声之后,知晓‘假龙’何意之人便更多了。”
常照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叶大人胆子倒大。”
叶亭宴笑道:“彼此彼此。”
二人同坐丰乐楼三层饮酒,耳侧便是铺天盖地的铜铃声,叶亭宴抬手为对方斟酒一杯:“说起来,还是我该感谢常学士才?是,暮春场射箭在先,公审顺水推舟在后,常学士是聪明?人……”
他还没有说完,常照便道:“举手之劳罢了,叶大人客气,我字平年。”
叶亭宴从善如流地接口:“无穷艳阳月,长照太平年[2]——好字啊,好字。”
常照微微点头,算是致谢。
叶亭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口中?问:“只是我心中却有几分好奇,不?知平年为何要?助我?”
常照搁了手中?的酒盏,避开了他的目光,口气随意,不?慌不乱:“我知道你不是叶三。”
这话一出,饶是叶亭宴面上笑意也僵了一僵,他不?自觉地伸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处:“哦?”
常照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有些无奈地道:“蕖华公子何必紧张,我若是对你不?利,何必顺着你的心意将暮春场第二个人证带到御前去?”
“蕖华公子”是他当初尚未顶替叶三身?份之时、混迹幽州的美名,此人开口便唤出了这个名字,想必早就知晓“蕖华公子”和叶三并非一人。
恐怕是他早年在幽州的旧相识。
叶亭宴便松了按剑的手,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重新拾起了面前的酒盏:“我早说了,平年是聪明?人,既然将一切尽收眼底,又是为何要来相助?其实你将这一切告知太师,或许能?多得他一些信任。”
常照不?太爱笑?,闻言,面?上?却露出几丝淡淡笑意来:“就算是我这样做了,蕖华公子难道没有后手?我可不?想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不?如卖你一个人情,毕竟……”
他双手端起手中?的酒盏,接口道:“公子怎知,你我没有共同的敌人呢?”
盏中盛的是丰乐楼的眉寿酒,千金难买的方子,酒气并不?芬芳馥郁,却别有一番清冽意味在。
铜铃坠地,便有士兵将其收归袋中,罚没而去,常照举着那盏酒,低眸看去,语气不?知是惋惜还是赞叹:“名动皇城的金天卫,竟被遣来做这些罚没查抄的功夫。”
刑部公审之后,宋澜遣朱雀将整个金天卫彻查了一遍,结果正如落薇所料,什么都没有查出来,正值金天卫更换穗子的时候,若细论?起来,恐怕每个人都有嫌疑。
宋澜左思右想,连着两日夜半惊醒,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将金天卫从身边调走,下放到?了汴都城内,顶替了原本巡城的禁军。
金天卫从前便要从皇城中抽调人去巡视,也是因着轮流为承明?皇太子守汀花台,如今得皇帝调遣,干脆利落地应了。
恐怕宋澜怎么也不?会想到?,那枚穗子其实是元鸣自长风堂中盗出来的。
宋澜对宋泠一手训练出来的金天卫充满了猜忌,暗线却出在他亲自择选的朱雀当中?,不?怪他毫无防备。
叶亭宴摩挲着手边的蕉叶盏,低低问道:“你是谁,与太师有什么仇怨?”
常照答道:“公子与我互相利用,何必问得这样清楚,我不?也没有问过,公子究竟是什么人吗?”
先前他派人调查常照,只知此人来自北方,年岁比他大些,父亲做过燕州刺史,后被某事牵连,家族没落,便携奶娘同来汴都住了几年,去岁才?科举入仕,成了个小小的琼庭学士。
旁的便查不出来了,很?是清白的身?世。
难道是他的家族败落与玉秋实有关?
他能?查出来的,玉秋实必然也能?查出来,既然对方信了这人,便知应当是无甚牵扯的。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此人与他一般,也是借了旁人的身?份。
叶亭宴斟酌着捧了面前的酒盏,问:“平年投至太师门下,甫去不?久,为你引见的林家便举家覆灭,倘若是我,倒有些不?敢信了。”
常照毫不?迟疑地道:“公子是当局者迷。”
他伸长手臂,凑过来与他对碰了酒盏:“公子怎么会不知,居高位者的驭下之则,既要?人聪慧,又不?能?叫人过于聪慧,最好在大事上还要举棋不定,如此才?能?放心——公子为我准备的第二个证人,早在上?公审之前,便是太师已知晓、许我带上去的。是公子棋高一着,蒙骗了太师,我在其中?,也不过是个周旋者罢了。”
他自顾地饮完了手中的酒,随后起身?告辞:“无妨,有一日,公子终会见?我诚心的。”
叶亭宴眼瞧着他走了几步,开口唤了一句:“等?等?。”
恰好常照也停了脚步,转过身?来,与他同时问了彼此一句。
“街头巷尾的那首歌谣,可是平年的手笔?”
“叶三以‘亭宴’为字,是谁给他取的?”
常照一怔,反问道:“公子以为是谁的手笔?”
叶亭宴抬手将手中的酒饮了,有冷冽之感滑过舌尖,辣得他眼角微红:“亭宴……是我的字,他去时仓促,不曾有字。”
常照站在门口半晌没有言语,随后才?轻轻推门,走了出去。
叶亭宴搁了酒盏,朝外看去,不知是谁捧着铜镜自楼下经过,镜中?折射出中?庭的日光,闪烁的光斑从他眼前一晃而过,他连忙转身?,避开了那抹光亮。
落薇再见?到?叶亭宴时,已经是三日之后的黄昏时分了。
听了那首歌谣后,上?太庙谢雨之事自不必再提,宋澜近日下令收缴全城铜铃,并彻查歌谣来处。
只是那最初售卖铜器的商人早已灰溜溜地离开了都城,众说纷纭,谁也不?知道歌谣到?底是从哪里传唱出来的。
天威震怒,雷霆之势下,铜铃响声暂且绝迹,传唱之人也越来越少,但与此相反,却有越来越多的人对歌谣背后的隐含义产生了好奇。
何为真龙?当年承明皇太子名满天下,却因一桩扑朔迷离的刺杀案不?幸殒命,今日的皇帝由皇后和宰辅扶持上?位,任凭多番祝祷,江南都不?曾降雨,上?天之意是否是真龙已去、当朝德不配位?
何为隐铁?刺杀皇太子的罪魁祸首被雕刻为石像镇压,汴都怎么会仍存凶手?是皇后,还是宰辅?
这些潜藏在私密之处的揣测,自然不?会落到?宋澜的耳中?,它们就像是平静水面之下涌动的暗流,船不?经行,永远不能知它的存在。
落薇走进那座旧殿,反手关了门。
今日殿中?连一只蜡烛都没有点,只有细碎的夕阳光影穿过陈旧的木门雕花处,被投映到?地面?上?,光怪陆离的形状。
叶亭宴这次没有背对她坐,只是摘了幞头,手捧一个玉白瓷瓶慢慢把玩着,见?她进?门,便抬起头来笑?了一笑?:“娘娘来了。”
落薇走近些,问道:“这是何物?”
叶亭宴答:“陛下从太医院处为臣讨的伤药。”
他一说伤药,落薇当即便想起刑部公审那日,常照出首之后,叶亭宴站在堂前的目光。
很?奇怪,他当时分明?没有看她,可不?知为何,她总是牢牢地记得那种目光,就如同?最初在点红台上?时,玉秋实询问她有没有见过对方,她一口否认,叶亭宴孤零零地站在原处,非常平静地看了她一眼。
一种万息停转、亘古孤寂的平静。
她明?明?知道,他算无遗策,在场所有人,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反应,他闭上眼睛都能猜得出来——他明?明?知晓,在那样的时候,她不会、也不能开口替他说话。
可是这样相似的两个场景中?,他竟然对她存了一丝奇异的渴望。
对了,她将此称为奇异的渴望,更令她不?舒服的是,她怎么都忘不了他这样的目光,甚至会因此扰乱自己?的心神。
所以落薇逃也似地离去,看不?见?他的时候,才能定下心来想清楚所有的事情,也不?免因为他这样讨怜的小心思恼怒。
她本想出口讥讽一句,但叶亭宴见?了她后,虽然早有放肆举动?,仍是规规矩矩地跪下向她行了礼。
想必是牵扯了脊背上?的伤,落薇见?他眉宇微微一蹙,很?快又舒展开来。
方才积攒的嗔怪之意霎时消逝,落薇轻叹一句,还是叫他起了身?。
不料叶亭宴却没有听她的话,而是膝行两步,凑近了桌前端坐的落薇身?侧,将手中?的瓷瓶递到?了她的面?前:“求娘娘为臣上药。”
落薇瞪了他一眼,叶亭宴立刻大言不惭地道:“总听说宫中?的药要?比外面?的好些,臣伤了这许多日,也盼着早些好了才?是,再说,娘娘不喜欢臣准备的大礼么?若是喜欢,总该给些赏赐才?是。”
他抬头去看落薇的神情,发觉她也在深深回?看着他,一时竟然怔住,嘴边的俏皮话也再说不出一句,直至落薇起身?,接过了他递来的瓷瓶。
她转身?朝着更加昏暗的内室中?走去,见?他还呆滞地跪在原地,不?免皱眉唤了一句:“过来。”
叶亭宴扶着身侧的红木圆桌站起身来,见?她身?后便是那顶青兰色的床帐。
床帐是宫中常见的款式,颜色却不?常见?,内宫之中?,寝处的床帐多是桃粉色、乳白色、海棠红色,一些情|色旖旎、若隐若现的含义。
这青兰色太过肃杀,殿内本就昏昏,若是如今到?了床帐中?去,恐怕便是伸手不见五指了。
他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落薇撩起床帐一角,随意地坐下,然后示意他来。
叶亭宴掀开帘子,在她面?前坐下,落薇凑近了些,状似无意地从他身后扯过了他方才?拉开的床帐,将它彻底掩好。
两人便陷入了一片昏黑之中。
这样的黑暗原本是他最适应的,此时却觉得颇有些陌生的怪异,落薇冰凉的手指拂过他的后颈,落在了他绯色官袍在颈侧的琉璃珠子上?。
她非常专心地将那颗珠子解了,鼻息就喷吐在他的耳侧:“……你送的礼物,我很?喜欢,不?知道你接下来还有什么打算?”
叶亭宴定了定神,没有顺着她的言语继续说,反而道:“前几日,臣见?了常学士一面?,他……”
落薇解了他颈侧的衣扣,抚摸过他的肩膀,闻言毫无兴趣地应了一声:“哦?”
又道:“庭杖打得不重,你的伤不?是都好了么,做什么还要?我上?药?”
叶亭宴看不见对方的神情,只能?听见?她低低的声音。
他的眼睛本就不?好,落薇还能在这样的地方看出他一丝轮廓,他却是什么都瞧不?见?。
这声音飘忽游移,又熟悉又陌生,一时在虚空中?脆生生地出现一句“二哥哥”,一时幻化了一句似笑?非笑?的“叶大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他伸手摸索片刻,捧住了她的脸,落薇这次出奇地顺从,仿佛真是对他办事尽心的嘉奖,不?仅如此,她还主动?凑近了些,刻意对着他的面孔说:“你还没回答,你的伤好得这样彻底了,要?我上?什么药?”
于是叶亭宴便捧着她的脸吻过去,落薇伸手环住他的脖颈,没有回?应,也没有拒绝。
出乎她的意料,他今日这个吻是如此湿润、如此温柔,从前,还是此处,那个不?顾她反抗也要?吻下去的人,和今日的人,全然不相似。
这样的脱节叫她有一丝慌乱,所幸茉莉香片和檀香的气息还在。
人之食色性也,她准备这顶青兰色的帐子时,便想到?了这一日,一切昏黑混沌,她就不会看到对方的脸,看不?见?,只有气息,甚好。
只是太过温柔了却不?好,所谓的相仿也要有一个界限,突破了此处去,她实在太怕自己?沉溺其中?。
叶亭宴捧着她的脸送上这个吻,听见?她微不?可闻的喘息声,不?知为何竟觉得鼻翼微酸,本该顺着脸颊游移到颈侧的吻便戛然而止,他伸出手,将她紧紧抱在了怀中?。
好一个相依为命的姿态,他心中?自嘲地想着,落薇却十分诧异于他的举动?,片刻之后,便开口道:“叶大人,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叶亭宴好半晌才消化了她这句话,十分茫然地问:“什么?”
落薇的手指在他后背上?轻轻划弄,口中说着一些漂亮话儿:“你不?是喜欢青色、喜欢兰色么?这顶帐子,确是为你准备的,我方才?说,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何必托上药做幌子——倘若今后你每件事都能?办得如上一件一样漂亮,我……什么都能?给你。”
他昏头转向地听了这句话,却猛地清醒了过来,一颗心似直直坠入了寒冰地狱一般,冷得彻头了,便滚烫起来,一侧是神佛,一侧是众鬼,他听见?无数的哀嚎,什么是真啊,什么是假?她在这样的地方——不拘这一个地方——还对什么样的人、说过这样的话?从前视若珍宝的、如今不?能?割舍的,竟变得这样轻贱,她是,他也是。
他们滚在这样荒谬的人世当中,假面?以对、匍匐前行,直至沾了古今来往所有的恶,明?白甘心地堕落进权术和阴谋的彀中。
还能够……脱身吗?

第35章 明月前身(二)
落薇不知他心中这许多计较,只是静静地贴在他?的胸前,忽然一瞬,她觉得对方的心跳得好快。
一声一声,如同鼓噪,简直要跃出胸腔来了。
她忽地觉得有些好笑,面前这个人连中宫都敢觊觎,放肆浮浪,又生了一张好面皮,怎么看都不会少了风流韵事,为何还像不经事的少年一般春心荡漾?
或许这也是装出来的。
但?是不太像,她不是没有听过少年人动心的声音。
于?是落薇将调笑咽了回去,换了一句:“心怎么跳得这样快?”
叶亭宴在一片昏黑中沉默了片刻,低低地道:“你的心,却是波澜无惊的。”
这?样的时候,他说话总是有些不像他,没有什么锋利的尖刺,也不见虚情假意的试探,一字一句,真心沉溺一般,她从?前曾经将他的声音错认成了故人,如今瞧不见面孔,只能听见声音,这样的感觉便更加浓郁了。
她无以为对,只想在这?虚实之间的一瞬多留片刻。
叶亭宴怀抱着她,她依偎在他?怀中,此时此刻,他们如同一对亲密恋人,然而她知道,这?两颗跳动不一的心,明明隔了千山万水的远。
若是对方同她一样平静就好了。
她听不见鼓声,便知道这只是人世间一场常见的寻欢作乐,欲大于?爱,安全而直白。
但?他?这?样的不平静,却叫她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她嗅着那茉莉香片的味道,直起身,离开了他?的怀抱,双手顺着脊背重回了那颗琉璃珠子处,想为他将那颗珠子系回去。
叶亭宴抓住她的手腕,制止了她的动作,沉沉地问:“怎么,娘娘后悔了?”
方才还是“你”,不是“娘娘”。
方才还是沉溺的言语,此刻却冷了下来?。
落薇反倒松了一口气:“怎会,只是今日?天色已晚,担忧大人误了时辰罢了。”
她刚刚说完,便感受到有微凉的触感落到了她的手背上。
叶亭宴侧过头来?,吻过她的手背,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个吻中蕴含的情|欲意味竟比方才双唇相贴时更重。
他?一吻罢了,抓着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半带嗔怨地问:“那娘娘何时能寻个臣空闲的时辰呢,或是……许臣到您宫中去也好。”
口气嗔怪,声音却低哑,她简直要分辨不出对方瞬息万变的真假,只好掩饰着笑道:“叶大人想到本宫的琼华殿来?那却有些难了,不如……大人净身后来?本宫殿中做内侍罢,如此出入,必定无人过问,本宫也能天天见你了,你这?样养眼,本宫一定会很高兴的。”
叶亭宴有些恼怒地用了些力气,落薇被?攥得有些痛,却笑得更愉悦了些:“怎么,大人不愿意啊?”
她撑着床榻,想要站起身来?,却发觉自己方才与他推搡时,蹭掉了发间一只金簪。
他?仍旧攥着她的手不肯放,于是她便只好就着他的手凑近了,到他?身后去捞那只簪子,一个投怀送抱的姿势。
叶亭宴当即便十分不客气地受用了,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揽了她的腰,明知故问:“娘娘这是做什么?若是臣今日?的伤当真没好,身上没什么气力,可要直接被?娘娘仰面推下去了。”
落薇将那只玫瑰金簪握在了手中,闻言差点气笑:“叶大人这话说得好无辜,不如先将手松开,否则——”
玫瑰金簪的末尾磨得十分锋利,她拿着那只簪子,轻轻从?他?颈侧划过。
这?里皮肤脆弱,只用?了这?么丁点力气,都会给他?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否则——可要小心了。”
叶亭宴笑了一声,听话地松了手,张着双臂讨饶:“娘娘饶命,恕臣大不敬。”
是了,他?想,他?们之间,手持利刃的永远是她。
落薇反手将簪子重新插回发髻之间,扶着他?的身子站了起来?,一手拨开了兰色的床帐。
叶亭宴半倚在榻上,乍然见光,哪怕只是昏暗的一瞬,都叫他不自然地伸手挡了一挡。
“叶大人眼睛不好,本宫又忘了,”落薇转头见他?情态,便十分不真心地道了歉,“夏日?里阳光渐盛,大人到时可怎么好?”
叶亭宴揉了揉眼睛,跟着她站了起来:“劳娘娘关心。”
床帐里外仿佛是两个世界,他?们在黑暗中温情缱绻,一见光便恢复成从前疏离模样,落薇整理衣衫,开口问道:“叶大人还没有答本宫的问题,今日?之后,你预备做什么?”
叶亭宴也正了正自己歪掉的领口:“先前一桩案子的前因后果,娘娘必定想得通透彻底,不需臣多?费口舌了,臣也想问娘娘一句,娘娘预备做什么?”
不待落薇回答,他?便继续问道:“汴都街头巷尾流传的那首《假龙吟》,是娘娘派人做的么?”
落薇已经走到了殿门处,将门开了个缝隙,金灿灿的夕阳光倾泻而入,刚巧落了一道在他的面上。
没有照到眼睛,所以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自然不是,”落薇慢慢地说,“本宫对付太师,也只是为了陛下能够早日从?政事堂中将权柄收回来?,怎么会用陛下的声名作赌?叶大人这?样怀疑,岂非将本宫置于?不忠不贤之地?”
叶亭宴瞧着她,可惜她如今背光,正沐浴在一片光亮的白色当中,他?既看不清,又不能多?看,只好收回了目光:“暮春场一案,太师铩羽而归,既没能救下与他向来亲厚的林家,又白白担了陛下的疑心,有口难辩,他?可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这?些时日?是定要做些什么的。娘娘与其问臣想要做什么,不如先同臣一起想想,太师将要做什么?有准备,才好应付。”
落薇忽地问道:“叶大人怎么不怀疑,那首《假龙吟》是太师的手笔?”
叶亭宴脱口而出:“不会是他。”
语罢他又觉得自己说得过于笃定了一些,连忙解释道:“太师还没从?暮春场刺杀案中抽身,若是此时做出这样的事,未免太蠢了一些。”
落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唇角勾起个含义不明的笑容。
夜里裴郗打灯进了叶亭宴的书房,见他?正在窗前一支蜡烛下写字。
一灯如豆,昏暗的室内光亮微茫,帘子都放了下来?,将窗外银亮的月遮了个彻底,却正合主人的心意。
裴郗搁了手中的茶,凑近去看,见叶亭宴正在照着一侧拓下来的字迹反复去写一个“见”字。
他?只看了一眼,便在叶亭宴对面坐了下来?,唤道:“公子。”
叶亭宴抬头一瞥,问:“怎地只有你一个人,周先生呢?”
裴郗答道:“周先生说今日?夜中风雅,提了二两杏花酒同柏医官一起到京郊野山上祭拜去了,也不肯说是祭拜谁。”
叶亭宴掩口笑了一声,无奈道:“罢了,不必去管他?们。”
窗外传来?悠长的蝉鸣声,裴郗瞥了一眼,禀告道:“我和周先生查遍了汴都,也没有查出那首《假龙吟》的来?处,禁宫也派了人,同样一无所获——除了皇后和太师,我实?在想不到还有谁能布下此局,可是公子为何笃定不会是太师?”
叶亭宴没有回答,反问道:“错之,在你看来?,太师求的是什么?”
裴郗不假思索:“玉氏一门荣耀,金银财宝,功名利禄——左不过是这些东西罢了。”
叶亭宴拿着笔在空中比划,却没有落到纸上:“他当初为何选了宋澜,没有选我?第一是因为当初老师仍旧在世,老师与?他?不是同道人,苏氏一门在,朝中不设执政参知,他?几乎没有任何机会进中枢拜相。第二,是因为他?觉得宋澜比我好控制,可惜宋澜上位之后,他?发现自己看走了眼。”
“不过这也没关系,如今他?大权在握,玉氏一门显赫,况且皇后掌权,只要不做出格的事情,为了这其中的平衡之术,为了当年之事,宋澜怎么也会忍耐下来?,送他?一个善终的。”
裴郗错愕道:“所以……”
“所以我来?汴都之前,你瞧玉秋实与皇后明争暗斗,宋澜可曾插过手?说实?话,他?若是早想亲政,根本不必等到如今的,等到如今,只是因为他想要借着二人争斗的间隙,好好为自己培养些心腹罢了。”叶亭宴笑着摇摇头,“两人争,也是为了争在他?面前的信重,想要信重,怎么会放出《假龙吟》来?”
“公子的意思,我明白了,”裴郗沉思了一会儿,斟酌道,“纵然太师在外有弄权之名?,可除却为宋澜尽忠,他?并无旁的道路可选。所以公子设计暮春场一事,也不能过于?直白,最好只叫宋澜心中落一个疑影儿,开始揣测太师是不是有了旁的打算,至于?皇后,公子上次同我说,她当年……”
他?顿了一顿,才小心地重新开口:“公子上次说,本以为她做出从?前的选择,是因与?宋澜有情,可如今却发觉并非如此。”
“比起宋澜,她好像更爱权力,”叶亭宴低低地道,“她觉得她想要的宋澜能给,我……给不了罢了。”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也或许是因为,她觉得我比宋澜难斗一些?这可是大大地想错了。”
裴郗知他?伤怀,连忙引开话题,想要安慰他一句:“若是皇后做的,她自然不会在公子面前承认,那《假龙吟》辱骂宋澜,颂的却是——”
叶亭宴冷冷地道:“承明早已死了,拿来?一用?,岂不是正好?”
他?按着眉心,舒了一口气,有些疲倦地道:“不过一切如今都是我们的猜测,究竟如何,姑且待之罢。”
裴郗去后,叶亭宴掷了笔,迟疑了片刻,还是将竹帘卷了起来。
他?看见一轮圆润完美的月亮,在十七的夜晚,它竟还是这?样的圆满、这样的硕大,甚至比十五十六时更美一些。
他?在窗前坐下,感觉眼中酸涩,这次却没有泪水。
同样的夜晚,落薇拥着衣袍,斜躺在花窗之前赏月。
小几上搁了几壶好酒,她看得出神,伸手去寻酒盏,却不慎将玉壶打翻,所幸壶中酒液已然不多?,尽数倾洒,也只是将将打湿她的裙摆。
一片辛烈而馥郁的酒香弥漫开来?,落薇不过闻了一些,就觉得不胜酒力,昏昏沉沉地趴在了窗框上。
烟萝持扇为她驱赶蚊虫,听见她在迷茫中突兀开口,道了一句。
“皇太子……上元安康。”

第36章 明月前身(三)
烟萝取了一块薄绸为她披上?,见她在睡梦中?仍旧眉心紧蹙,又从内室捧出一个青釉莲花形香炉,茉莉香片混了檀香,在窗前燃起一缕飘拂的烟来。
离开内室时,她匆匆一瞥,见那盆角落里的病梅已经被剪去了第二枝,而先前剪去的疤痕已经与?树干颜色混为一体,几乎瞧不出来了。
它在阴暗之?处,状若死去,谁知内里居然还有新生的力量。
她瞧过之?后?,也?觉得愉悦起来,搬了一把漆红的椅子在落薇醉倒的窗前,倚着木窗的雕花赏月。
落薇酒醒了些?,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动作,却不想起身,只是懒懒地趴在窗前,见她良久静默,突然开口问道:“你说,步筠去时,心中恨过我吗?”
烟萝笑笑,反问道:“如果当年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将一切告知于你,你会恨我吗?”
落薇嘟囔道:“那怎么能一样,如果我什么都不曾知道……哪里还有当年和现?在……”
烟萝仰着头道:“我也想问你,人世有这样多可堪留恋的事情,当年的你,还有如今的步筠,为何能够决意舍去?”
落薇伸手在小几上胡乱摸了一通,捡起一只空酒盏来,拿在手中?敬她:“我问你,家破人亡之?日,你心中想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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