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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棠—— by雾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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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萝见她酒盏拿倒了,于是伸手帮她正过来:“我一定要活下去,为所有人报仇。”
落薇反而将酒盏塞到她的手中:“说得好,我当年……不如你。”
她垂下手来,困倦之意愈重:“年少的时候,兄长偷偷去了北幽,我顶了兄长的名字,跟着灵晔一起去许州正守先生的书院里读书。许州当年闹了飞蝗,书没读几日,他便?主持起赈灾来。我们在那里住了三个多月,一切都平静后?,也?是月圆的夜晚,他带我去许州山上的金殿立誓……”
烟萝静默地听着,这个故事她从前并没有讲过。
“他说,此生愿为了我的国、我的民而焚身。”
“先前长在汴都城中,听了那样多的圣人训诫,可一切对于我而言,还是那么虚无缥缈,直到我们走在许州的道上?……路边的树叶滴着清晨的露水,过路人来往匆匆,扛着很重很重的锄头,却一路都在哼小曲,飞蝗被控制住了,田里的庄稼刚刚开始抽穗。有个大娘与?我擦身而过,我听见她说,仰天之?德,今年官府肯做实事,等到秋末丰收,就连小女儿都能得一身新衣裳了……那个时刻,我忽地觉得心中?好喜悦、好平静,抬头看去,烟中?列岫青无数[1],朝阳欲出,大道如青天,他握着我的手,我们就那么在天地之间缓缓地走着,我想,原来这就是书中?的江山,这就是我们的社稷啊。”
听到此处,烟萝眨了眨眼?睛,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颊侧居然挂了一行眼泪。
落薇面上也泛起一个笑来:“我与?他一起立誓,说人生?一场,上?天恩赐,给了我荣华和机遇,我们便?要有这样的理想……金殿的誓言徘徊不去,也?是多亏了这誓言,那一夜我握剑的时候,迟疑了片刻。”
有云遮蔽,月亮黯淡了一瞬,烟萝等着听她接下来的言语,却久久无声,她侧头看去,发现?落薇这次是真的睡着了。
她自?己?却毫无睡意,在窗前继续看月亮,看累了,便想去她的小几上捞一盏酒来喝,却发现?那几壶酒都被她喝得一干二净,没有喝尽的全打翻了。
烟萝哭笑不得,将那些?酒盏重新摆正之?后?,又把落薇身上?披着的薄绸向上扯了扯。
一夜未眠,她听见她在梦中重复了好几遍那句“上?元安康”。
烟萝想,无论是清醒还是昏睡时,她应该都很后?悔,当年没有随着人群喊出这句话罢。
落薇反反复复梦见那个幽暗的上元夜,明明满街花灯照得永夜如昼,但她能记得最清楚的只有隔着人海、香雾渺茫中?,与?宋泠遥遥相顾的那一眼。
若能知晓是最后一眼——
可她连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都没有看懂。
那一年上?元夜,太子遇刺之?后?,她浑浑噩噩地被逯恒送回府中,清醒过后?却不愿相信,握着金天卫的长风令亲自带人到汴河搜寻,从子时寻到破晓,一无所获。
汴河湍急的水流中只寻回了残破的远游冠。
丧钟声沉沉地响了起来,随她搜寻的金天卫闻声,纷纷朝着皇城的方向下跪,山呼陛下,泣不成声。
世界天昏地暗,元月未过,街上?仍然凄冷无比,远天之上盘旋着未落的风雪,白昼如同黑夜。
落薇一步一步地走在戒严的御街上。
遍地零落着上?元的痕迹,踩扁的花灯、推搡中挤落的发饰、男子的幞头,还有商贩急急收摊时落下的货物、疾驰车马的印痕。
昨夜这里是什么模样?今日之?前,这里是什么模样?如此美妙盛大的一场幻夜,怎么只余下了一地狼藉?
落薇听见有人在急急地叫她“娘子”“娘子”,还有人叫“落薇”,她想要回答,却发现?连张开嘴唇的力气都已经失去,她抬头看向朝雾中?的皇城,想唤一声“父亲”“母亲”,还想唤“叔父”“二哥哥”。
但如今他们都不在了。
她想起父亲去的那一日,也?是清晨,她跪在榻前,苏舟渡握着她的手,摩挲良久,却说不出话来,目光投向身侧的皇帝。
兄长苏时予跪在她的身前,哭着道:“父亲放心,儿定然不会辜负家门的。”
苏舟渡费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而高帝则郑重地许诺:“我和泠儿,会为你好好照顾落薇。”
苏舟渡面上露出一丝笑容来,他轻轻地点了点头,望着对侧亡妻的灵位,缓缓闭上?了眼?睛。
周遭一片哭声,只有落薇和皇帝没有落泪。
落薇迟滞地想着,父亲刚开始生?病时,握着她的手在书房写“昔人已乘黄鹤去”[2],她问父亲何为“生?死”,父亲却只是说:“只要你记得这个人,记得他的喜爱与?厌恶,记得他的抱负和理想,就算他乘黄鹤而去,黄鹤楼也?会永远屹立在此——黄鹤已去而高楼不倒,后?人吊古伤今,就是对昔人最好的怀恋了。”
她深深伏下身去,眼前的画面如同走马灯一般,晃得人天旋地转,在昏厥之?前,她听见榻前的皇帝低低地说“当年金殿未竟的理想,一定会实现?的”。
如今他也?逝去了,当年的理想……可还有人记得吗?
落薇抬眼?看向空空荡荡、直通天门的御街,轻轻笑了一声,随后便在心中那盏越转越快的走马灯下昏了过去。
她被苏时予带回了府中?,一昏就是两日,两日之?后?,她清醒过来,挣扎起身,去了家祠。
苏时予不忍心将外?面的消息告知她,然而她在看见水中残余带血的远游冠时,心中?就已经明白,他大概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落薇对着父亲的灵位和家祠中晃动的烛火,平静地拔出了袖口处的短剑。
这把短剑是昔日春巡时宋泠赠予她的,剑柄上?精心刻了紫薇和海棠的纹样,还镶嵌了几颗宝石,她万分爱惜,学会之?后?随身携带,勤加拂拭,甚至舍不得拿出来给旁人多瞧一眼?。
她握着剑,茫然地想,如今是冬至深时,汴河水面有薄冰,那么凉、那么黑,他从汀花台上?受伤落水,会不会很冷?那么多皇家侍卫,为什么没有将他救回来,就那么让他孤独冰冷地死在了冬夜的水中?
锋利剑刃逼近咽喉,划出一道微小血痕,不知为何,她竟然没有感觉到痛。
落薇抬头看了一眼?,家祠中?牌位堆叠,先是“苏文正公讳朝辞”,后?是“苏文德公讳舟渡”,一侧写“黄鹤已去,万古长青”。
看见这句话后?,忽然有许许多多言语迫近,落薇的手无预兆地发起抖来,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剑。
她想要捂住耳朵,可是那些话还是一句一句冒了出来。
“吾二人立誓于金殿,今生?今世,携手共度,愿为天下焚身,九死不悔。”
“这是我们的江山,我们的社稷啊。”
“你要记住他的抱负和理想,黄鹤虽去,高楼不倒。”
“我们在金殿未竟的誓言,我会带着你剩下的那份,将它实现?的。”
“……”
“落薇——”
“落薇!”
就是这一迟疑的功夫,混沌之?中?,有人闯进了家祠,一把夺过了她手中的短剑。
落薇毫无反应地抬头,看见了面前宋瑶风焦急含泪的面孔。
“落薇,你听我说,二哥虽然去了,可是你……可是你要撑住,难道你不想知道,二哥是被谁害死的吗?”
她看见她的双唇一开一闭,也?听见了她的话,可怎么都理解不了她的意思,只有反复盘旋的一句。
是啊,他是怎么死的,是谁害了他?是谁让他在这样凄冷的冬夜落入了湍急水中?,连尸骨都不曾留下?
还有他的理想和抱负。
会有人记得吗?
“……如今汴都情势危急,世家、权臣,天门之?下,一触即发,若是引发宫变,怎么可能不让血流出禁宫?北方边患未平,汴都不能再乱了。”
“你是爹爹亲封的储妃,也?只有你能拿起那把天子剑,时予哥哥是苏相的养子,无论如何都不能服众的。”
“落薇啊……”
二人正在家祠中言语,忽地听见前门大开,有急促的脚步声逼近,狼狈不堪的宋澜在进门时被高高的门槛绊倒,径直摔在了二人面前。
他爬起身来,顾不得太多,干脆跪下叩首,再次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
“……阿姐,求阿姐救我!”
“阿姐,我、我们该怎么办?今日出宫之?时,我还遇见了禁军,他们说汴河水流湍急,恐怕连皇兄的尸骨都寻不回来了……怎么办,到底是谁害了皇兄?”
宋瑶风将他扶起来,惊惶地问起皇城情势,落薇的目光从地面上甩落的短剑上?掠过,心痛难忍,终于自?剧痛中?清醒。
这是他的亲人,他平素最疼爱的弟妹,危在旦夕的皇家子弟。
这是他的江山,他自?幼便立志要守护的人们。
他的身后?名、他的理想、他没有建成的高楼,还有先前被忘却的仇恨,齐齐向她翻涌而来。
割舍不得,抛弃不了。
落薇取了苏家封存在祠堂顶端的那把天子剑,牵着宋澜的衣袖,推开了家祠的大门。
自少时便与他们交好的燕小世子燕琅抱着剑站在中?庭当中?,见她出门,沉沉地叹了一口气,随后一撩自己的大红披风,跪了下去。
他身后?的士兵随着他的动作纷纷下跪,四处都是碰撞的甲胄之?声。
今日是十七,落薇抬头看去,云雾之后一轮圆月。
在十七的夜晚,它竟还是这样的圆满、这样的光亮。

第37章 明月前身(四)
在?这样的月亮之下,落薇牵着宋澜的衣袖,走过那条她曾经以为自己走?不下去的御街。
四下寂静无声,巡城禁军都被抽调去了别处,是而这里的狼藉仍旧无人收拾。上元刚过了两日,家家户户却门庭紧闭,似乎是预料到了?禁中有变,不敢出门涉事。
御街的尽头是皇城的东门,平素众臣入朝时皆行此处。
立在?东门之外,隐隐能见皇城之内最大的祭祀宫殿燃烛楼,因平素烛火明耀,先帝便为东门挂了?一块匾额,称此处为“明光门”。
现今燃烛楼中无人点火,一片漆黑。政事堂诸臣得了?消息,都守在?明光门之前,禁军和?左右林卫持剑肃立两端。
落薇来前,玉秋实身后的豪爵世家正与台谏的文臣吵得天昏地暗。
汴河湍急,又是冬日,储君尸骨遍寻两日不得,怎会有生还之机。兼之帝崩突然,未能留下遗诏,谁来承继大统,成为了眼下的当务之急。
因而众人甚至来不及商议先帝和?先太子的丧仪,便聚在?了?明光门前。
承继是关乎国祚的大事,诸臣心中十分清楚,眼下稍有不慎,便是一场牵连甚广的流血政变。
皇长子早已之藩,承明皇太子行二?,三大王宋溢之母为世家女,又与世家结亲,因而有爵人户如今皆道,论及长幼齿序,皆应由三大王承继。
但三大王于文墨一道无甚天赋,资质庸碌,在?资善堂时便不为众位先生所喜,故而文臣不满,商议后道五大王宋淇钟灵毓秀、天资非凡,比三大王更合适些。
至于四大王,是个吊儿郎当、沉溺美色的纨绔子弟,先帝训斥过许多次,七王年岁太小,众人皆不做他想。
一派道三大王庸碌,无治国理?政之才;另一派则道五大王沉溺书法绘画,是玩物丧志之相。
两派正是争执不下,苏舟渡身死后便登阁拜相的玉秋实忽地淡淡开了?口,称六王虽年幼,却是承明皇太子最为亲近的兄弟,他多年来在?资善堂修身养性,是为了?藏拙才不显眼。
玉秋实早年在?资善堂做过宋澜的开蒙老师,如?此言语,当?即便有人倒向了?他侧。
有御史在人群之后冷笑:“大行皇帝甫去,宰辅便欲效赵高李斯之流挟持幼帝,不知是何用心?”
亦有世家公侯不满,阴阳怪气道:“宰辅偏心自己的学生,也?要顾着名?声才是。”
玉秋实便怒道:“老夫不过为六王启蒙,之后便不再往来了?,萧国公说这话,实在?诛心!”
虽不知他此言是为了给旁人做遮掩,还是真心拥立后企图分权,话音一落,宋澜便成了?玉秋实抛出来的靶子。
朝野中人各怀心思,怎么肯冒一丝风险?
仅仅两个时辰内,宋澜便遭了三回刺杀。
最后在金天卫的保护下,他才逃出皇宫,求到了?苏府的祠堂。
落薇执天子剑到明光门前时,两派的纷争仍旧没有落下帷幕。
纠葛之间,她?拔出剑来,斩了一个挑衅到近前的武官。
那武官上一刻仍在叫嚣:“苏氏虽有两代三相,可储妃不过一介女流,凭何执掌天子剑?牝鸡司晨、僭越礼法,这便是先文德公的好家教?如此看来,这煌煌盛名?也?不过是虚浮……”
温热的鲜血溅到落薇的面上,她?平静地伸手?抹去,不合时宜地想着,分明不是第一次杀人了?,为何手还是这样抖呢?
有人回过神来,欲开口大骂,却忽地发?觉,不知何时,燕世子已经带兵围了林卫和禁军。
他走?近了?些,在?落薇身后慢条斯理地敲了两下剑柄。
周遭霎时静了?下来,落薇将那把滚烫的天子剑高举过头,在?宋澜面前跪了?下去。
“苏氏一门执天子之剑,愿拥立六王继位。”
三大王宋溢是世家的傀儡,五大王宋淇平素从不关心国事,而宋澜得宋泠教导多年,并不是蠢笨之人,玉秋实只?做过启蒙老师,与他交情?平平,此时出面推举,不过是想为自己掌权寻一个狗脚天子罢了?。
若是她?不出面,玉秋实便是肆无忌惮。
若是宋澜不能继位,或许都不能活过今夜。
落薇走?来的这一路,将一切想得清清楚楚,宋瑶风也全然没有阻止——她们都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
而早在?刺棠案发?当?日,燕琅便得了?父亲的指点,连夜偷潜出城,将京郊大营的兵调回了皇城。
就算落薇最终没有做出选择,他调兵来,好歹还能在纷争中护下城中的百姓。
玉秋实瞧着宋澜面前跪下的落薇,与已然松动的清流一派,轻轻挑了?挑眉。
落薇与燕琅出现在?此,便是为这无权无势的皇子添了一重砝码,她?和?朝中文臣自成一派,未来势必会成为与玉秋实夺权的对手。
燕琅觑着他的脸色,情?不自禁地握紧了腰侧的剑柄。
汴都是否会生变乱,如今就在宰辅的一念之间。
僵持良久后,玉秋实终于松口退了?一步,压着众世家,恭敬地跪在了少年天子脚下。
当?年,落薇以为他这番动作,是扶持傀儡的谋划被毁灭后的不满,如?今想来,那合该是一切顺利的轻松和愉悦。
宋澜在?她低头之时与玉秋实交换了一个眼神,轻轻接了?落薇捧上来的剑,紧蹙的眉宇终于舒缓开来,目光在?那柄染血的剑上逡巡良久,似有怅然,更多是快意。
正月十七原本是落灯日,如?今汴都一片昏暗,自然不需再除灯。
尘埃落定的深夜,宫人们将今年庆贺的龙灯聚于燃烛楼后,焚烧首尾。
灰烬在?火光中上飘,落薇站在?天穹之下,顺着它们消逝的地方看去,阴云这样多,可那轮比十五更圆的月亮竟然丝毫没有被遮蔽,它悬在?中天瞧着她?,像一只?清明的、不会流泪的眼睛。
梦境便停留在这一瞬。
温柔的夜风袭来,叶亭宴也?在?同时惊醒,他迷茫地看了?一眼,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倚在竹帘之前睡着了。
他揉揉眼睛,看见月亮已然西斜。
窗外的花树被月亮拖出了长长的影子,一直漫延到远处看不清的深夜当?中,他伸手?去扯卷起?的竹帘,手?腕却无力,只好扶着窗框站起身来。
借着这来之不易的光亮,他看见自己右手手腕上一道泛白的伤痕,这才恍然发?觉,许久未见,它竟长得这样好了。
连伸手?摩挲,都已经全然察觉不到痛楚。
月亮西沉之后,影子也?会消失,然而只?要它在?,就与花树的树根联结,无论拖得多远,都会牢牢相系。
他在窗前认真地思索了一番,若是极爱那花树,是做月亮好,还是做影子好?
礼部奏请皇帝上太庙,本意是全其敬天承德之美名?,谁料江南之雨落迟了也就罢了?,京中还偏偏流传起那首《假龙吟》来。
因是假龙,皇帝祈太庙,上天才不肯降雨。
宋澜虽然在?早朝上绝口未提,但朝中众人皆知小皇帝因此事动了怒,这下再无人敢提起?帝后至太庙还愿一事,宋澜这些时日下放金天卫收缴铜铃后,还遣了?近身的朱雀在?京中探寻,务必要将流传歌谣之人找出来。
查了半月有余,一无所获。
落薇提着食盒踏入乾方殿前,先听见了一声瓷器碎裂的声响。
两个朱雀服色的侍卫从殿中悄无声息地退出来,面色有些狼狈,见她?站在?门口,微微颔首,算是行礼。
落薇也?不在?意,挥手?示意刘禧带着众人退下了。
乾方殿中没有点灯,宫人将大殿的门闭上,日光被切割为零星散落的碎片,落薇踩着这一地破碎的光华向空荡荡的殿中走?去,没有行礼。
走?了?不到十步,她?便听见一声低低的“阿姐”。
宋澜窝在龙椅的软垫上,穿了?深色常服,长发?挽了?个凌乱的髻,他面前的案上堆了?许多明黄封皮的奏折,案前则是砸碎的一地青瓷。
落薇只?当?没看见,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宋澜今日的衣衫放量大了?些,丝滑的锦缎在袖口堆了好几层褶皱,落薇放下手?中的食盒,十分安静地跪坐下来,将他腕口的衣褶一一抚平,触及最后一层,他的手?也?覆过来,玉石戒指凉得润泽,有酥麻的颤栗顺着手心绵延一片。
落薇没吭声,反倒是宋澜摩挲着她的手背,犹豫了?良久,才开口道:“阿姐,京中……”
他说了?这半句话,却不肯往下说了?,落薇的目光缓缓从他面上流淌过去,忽地站起?身,在?龙椅之前跪了?下来。
“阿姐,你——”
“子澜,你怀疑我?”
宋澜起身扶她:“阿姐快起来,我怎么会疑你?”
落薇不肯动弹,定定地看着他:“自从歌谣案后,你一次都不曾去瞧过我,当?初礼部奏请上太庙,我是为了你的声名考虑,不想竟有这样的事,竟有这样的人,借由这样的歌谣来诛你我之心!当初应礼部之准,是我之过,可若是子澜因此事疑我,今日之后,我不如?辞了?前堂去,自此再不插手政事。”
宋澜见她目光之中隐有泪光,不由得先心软了?三分。
除了怀恋宋泠之时,她?实在?是极少哭的。
今日的泪水,却是为他而落。
落薇不肯起?身,他干脆随着她?跪下去,将人拥在怀中哄道:“阿姐,我是从来不会不信你的。”
落薇抬手?搂了?他的脖颈,声音似有哽咽:“上太庙时,你把叶御史和常学士留在宫中,难道不是为了?我吗?”
宋澜微微松手?,便见她落了一滴眼泪下来。
那滴眼泪挂在下颌,将落未落,他看得十分愉悦,甚至不想伸手?为她?将眼泪擦拭了?去,面上却作出千般姿态来,讨怜道:“……阿姐,我本就不是爹爹选定的储君,当?年若非有你,早已死在了太师和朝中之人的手?里,我心中这样感激你,难道你不知晓么?我只?是太怕、太怕了?,如?果有一日你不要我——”
落薇低道:“你我夫妻四年,难道你还不知我的心意?从那年之后,你也?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二?人絮絮一番,互诉衷肠,又落了几滴眼泪下来,好歹才敛了?情?绪。
宋澜揭了?食盒,见是她?做的绿豆糕,便笑道:“阿姐还记得。”
落薇在?案前坐下,随手?翻了?一本奏折,温言道:“自然不会忘记的。”
她?循例提笔,将桌上他看过、没看过的奏折都重阅了一遍,见有叶亭宴的劄子,掀开一看,却有些诧异:“叶御史上书,请陛下不要迁怒林家旁支?”
宋澜“唔”了?一声,不甚在意地答道:“暮春场一事是有些蹊跷,但林召此人横行霸市、肆意欺侮却是不假的,朕本想同诛林氏三族,但亭宴所言有理?,为着朝廷声名?,依律量刑便是,不必广开连坐。”
落薇眼睫微动,没有吭声。
离开乾方殿时,烟萝抽了一方帕子递过来,落薇接了?,还不等将面上的泪痕擦拭干净,便迎面撞上了前来拜见的叶亭宴。
叶亭宴见她?情?态,眉心微皱,本想问一句,最后也?只是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娘娘。”
落薇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不等他再问,便径自离去,他只?来得及看清了?对方唇间溢出来的一丝嫣红口脂。
烟萝回头看着叶亭宴的背影,口中道:“如今陛下越来越信重叶三公子了?,我听闻,收缴铜铃的主?意便是他出的,只?说虽然严苛,却令行禁止,如今汴都不闻铜铃声,议论落不到陛下耳中,自然是妙计。”
落薇笑吟吟地擦着面上的泪痕:“他这么信他,可太好了?。”
烟萝见她?眼妆晕了?些,有些担忧地问:“那娘娘这般情?态,陛下会信么?”
落薇将帕子丢回去,咬着嘴唇,心情?很好的样子:“谁要他信了?,我越如?此,他越不信,但他乐得享受,不肯拆穿我,只?好叫叶三来盯着我——相识十载,夫妻四年,我看不破这一张假面,他自然也?看不破,所谓至亲至疏,各有谋算才会如此,若是……”
她?抿了?抿嘴,没有说下去,只问:“会灵湖的荷花开了?么?”
烟萝道:“还要等上四五日。”
落薇便道:“恰好,恰好,你先为我备下些帖子罢,这次……记得将宁乐和舒康也请来。”
烟萝肃然道:“是。”

接到帖子时,宋瑶风正在园中侍弄花草。
前堂一个小厮将帖子送来,她在铜盆中?净了手,一边往廊下走,一边问道:“夫君呢?”
随行的侍女回答:“驸马在与太师说话。”
宋瑶风应了一声,翻开帖子,见?是皇后亲自写就,称会?灵湖中?荷花盛开,想邀她进宫用个小宴。
她仔仔细细地瞧罢了,顺着长廊走去,侍女小心问:“皇后的宴席,公主要去么?”
宋瑶风道:“问过夫君和公爹的意思再说罢。”
侍女道:“可是殿下从前不是与娘娘最为……”
宋瑶风瞥了她一眼,于是她没有继续往下说,走了一段,她才听见?公主淡漠的声音:“少时有几分交情罢了,她封后时与我有些龃龉,多久不来往了,如今我已为人妇,公爹与娘娘又不大和睦,他们之间的事情,我还是少插手为妙。”
侍女没有答话。
宋澜登基之后,宋瑶风加封舒康长公主,只是新帝并非她同胞兄弟,这从前千尊万贵的嫡公主身份便有些烫手。侍孝两年之后,长公主匆匆出?嫁,嫁的是玉秋实的次子玉随鸥。
自成婚之后,宋瑶风便敛了从前的骄矜性子,两耳不闻窗外事地做起?好?妻子来,玉随鸥仰慕她良久,宁肯弃了大好仕途也要尚公主,二人夫妻情睦,从来不曾红过一次脸。
然而自小跟着宋瑶风的侍女细细去看,总觉得长公主与从前相?比,竟是完全不同了。
那?些成长中被宠爱放纵出来的尖刺,不知何时被磨得一干二净,就如同从来不曾存在过。
宋瑶风还没穿过园子,便见玉随鸥一脸懊恼地从堂前走来,看见?她时才高兴了些:“瑶风!”
宋瑶风为他打扇,温婉道:“这是怎么了?”
玉随鸥愤然道:“无事,只是被爹爹训斥了一番——午时的冰碗还有么?”
宋瑶风掩口笑起来:“为你留了,不过我这里还有一桩要事去拜会?,你同我一起?来罢。”
她与夫君一起去给玉秋实问安,随后拿了帖子,询问该不该去,玉秋实将那?帖子看了好?几遍,意味深长地道:“娘娘似乎许久不曾给公主下帖子了。”
宋瑶风敛目答道:“因婚事与娘娘闹了一场,少年情谊,实在凉薄,自此之后便不来往了,故而我也?不知这帖子是何用意,问过太师才能决断。”
皇室公主出?嫁,称呼公爹为“兄长”便可,宋瑶风恭敬,又不能失了皇家?体?面,故而同旁人一起尊称玉秋实为“太师”。
她微微抬眼,见玉秋实身后还有一绿袍文臣,连忙道:“是我来得不巧。”
玉秋实将帖子还给了她:“无妨,公主若是想?去便去罢。”
宋瑶风道:“好。”
二人走后,屏风之后的常照缓步走出?,听见?渐行渐远的二人还在亲密言语。
“你午后想做什么去?”
“天渐暑热,什么也?不想?做,夫君还是与我一同到书房读书罢。”
“……”
常照默然片刻,叹了一句:“长公主与令郎感情甚笃。”
玉秋实平平道:“小儿女多情罢了。”
当初他并不同意玉随鸥与宋瑶风的婚事,总疑心宋瑶风有何谋算,直至玉随鸥以死相?逼,宋瑶风又与皇后决裂,他才松了口。
不管是瞧出?了什么想?要保命,还是真如从前一般心中只有多情儿女事,她如今被困宅邸之中?,又全然接触不到玉府中隐秘之事,倒比嫁了旁人更叫他安心些。
常照自玉府的小门悄然离去不久,玉秋实唤来长子玉随山,问道:“你那日带人与常照和叶三同入丰乐楼,听见?了什么?”
玉随山只是摇头:“便是那些他与爹爹说过的,甚么‘我与你仇恨相?似’‘不妨相?互利用’之类的言语,不过其间二人耳语了几句,我瞧见?叶三还伸手按了按剑,这几句是什么却未曾听见。”
玉秋实道:“你手下不是有能闻针落之声的好?手么?”
玉随山答:“当日丰乐楼中?铜铃声太响,他也?听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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