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棠—— by雾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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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薇便?道:“你继续着人去他家乡处细查罢。”
“是。”
她对着古筝,发了一会儿呆,随后便将它搁在内室的供桌上,纤手勾弄,缓缓吟了一首词。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她漫不经心地弹完了,忽而听见身后有细微脚步声,于是琴声转急,平添三分哀色。
“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2]
吟罢,她转过身来,看见宋澜站在她的身后。
转身太快,宋澜尚来不及敛了面上的阴沉之色,只好掩饰着咳嗽一声,轻声问:“阿姐,你在想念皇兄么?”
落薇反手拨过琴弦,在静谧到针落可闻的内室中划出一声清脆的琴鸣。
同样的阴云之下,叶亭宴突然勾断了手边的一根琴弦。
他面前的周楚吟顿了一下,道:“今日你心不静。”
叶亭宴苦笑道:“我少有心静的时候。”
周楚吟问:“那你为她想到破局之法了么?”
叶亭宴微微点头,又摇了摇头。
周楚吟道:“这是什么意思?”
叶亭宴道:“想到了,但是这破局之法不能用,与没想到也无甚分别。”
周楚吟听了这话,表情却严肃起来:“玉秋实到底拿了她什么把柄?”
听了这话,叶亭宴默了一会儿。
半晌才道:“你知道她身边那个姓冯的内人,是谁吗?”
当夜宋澜并未留宿,与?落薇说了两?句话后,便?去?了玉随云处。
夏日天长,卯时初天际便?露了微光,烟萝往上朝之前官员们的休憩之地走了一趟,回来时身?上还沾了些露水。
“小裴大人托刘明忠给我递了一块帕子。”
落薇已然起身?,正坐在铜镜之前梳洗,闻言倒也不惊诧。
叶亭宴虽说今年才来汴都,可?对皇城路径烂熟于心,手下不知有多少如同裴郗这般的人物,她毫不怀疑,就算说往玉秋实家中安插了眼线,他也是做得出来的。
一夜时间,大概足够他摸清楚昨日玉秋实行事的底牌了。
可帕子上一片素白,什么都没有。
落薇接了帕子,顺手往净面的铜盆中一丢,再捡回来时,上面已经隐隐约约现了字形——原是街头杂耍的小把戏,接过来时,她嗅到了轻微的酸涩味道。
殿中仍旧昏暗,众人不知皇后此时已然起身?,无?人守在近前。
烟萝点了蜡烛,端着烛台凑过来看。
在跳动的火焰灯影之下,落薇看见了简短的几行字。
“玉晓卿身侧冯氏内人真身,乃暮春场出外所?致,其涉天狩三年株连事,卿知否?”
刚看到?这里,烟萝愣了一愣,而落薇的手却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暮春场春猎当日,烟萝曾在她安排之下外出过一次。
那一日所有人的活动轨迹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就算是到?了后山,也有她的兄长苏时予在,确保万无一失的情况下,她才放烟萝出去?,怎么会被人发现?
这样敏感特殊的身份……怪不得玉秋实这样大胆,敢把那句话换成“汀花有冤”!
玉秋实一直怀疑她知道了刺棠案的真相?,或者就算她不知道,他也想要设计让宋澜认为她知道了——倘若她身侧就是涉冤之人的后嗣,并且这样得她信赖,说她毫不知情,如何证明?如何能令人信?
连叶亭宴最后都问了一句暧昧不清的“卿知否”。
他虽然献了那副《丹霄踏碎图》,道出宋澜心中想要胜过兄长的隐秘想法?,却也未必能猜出刺棠案原是宋澜和玉秋实一手策划的。
如今在叶亭宴眼中、将来在众人眼中,便?是她身?侧最为信重的人,是当年被株连之人的后嗣。
叶亭宴会怎么想?
他问了一句“卿知否”——你若不知,缘何如此信赖?你若知晓,为什么要保她?
就算她与?叶亭宴在玉秋实被扳倒之前已成密不可?分的盟友,这些日子里,她也不敢叫他看出一分对故人的情分,这样动辄丧命的把柄……
落薇飞快地将帕子在烛台上引燃,让它在铜盆之下彻底烧毁。
余烬上飘,如同一抔香灰。
烟萝在她面前跪下来,颤声唤道:“娘娘……”
“……不要怕,我定然会保你周全,”落薇心中茫然,一时之间只是低着头,飞快地道,“昨夜宋澜来时,应当还不知此事,玉秋实昨日不说,是想叫我猜不出他的底牌,从而手忙脚乱,自?己露出端倪来。不妨事、不妨事,天还没亮,我?想办法?送你立刻离开皇宫,你去幽州寻阿琅、寻雪初,或者——”
她还没有说完,烟萝便?急急道:“且不说如何从这守卫森严的皇城中脱身?,我?若去?了,你必受牵连。”
“牵连便牵连!”手边的烛火倏忽一闪,落薇的声音抖得厉害,“只要我?不松口,宋澜就不能拿我怎么样,他若疑心过甚,也是正合我?意——早晚,都要逼他废后的。”
“那需等到?你将一切都准备好了——等到北方平定、太师失势、舆论四起——才能废后!在此之前,他若对你生疑,我?们前功尽弃!”烟萝用力地攥着她的手,神色凄然,“你此时废后,落到?太师手中,会是什么下场?”
“那你要我?怎么办!”落薇紧紧回握住她,从椅子上跌落下来,秀丽双眸泛起一片血红,“当年我?没有保下阿淇,也没有保下那一千二百四十一个人,如今就算兵行?险招,我?也要保你,至少要赌上一赌!”
“有些话当年我?就说过,你今日保全自?己,来日便能保下更多的一千二百四十一个人,”烟萝说到?此处,伸手擦去?了眼尾的泪水,“说到?底,必定是我那日去时出了纰漏,是我?牵连你!”
落薇胡乱地摇着头:“不,不,是我?没有算尽,你让我?想想,我?是忘了什么事情……”
她絮絮低语时,烟萝抬起头来,正巧瞥见落薇搁在妆台上的玫瑰金簪——这只簪子是封后时宋澜为落薇打制的,片片绽开的花瓣上,有几瓣染了淡淡的红色颜料,如同溅血一般,灿灿的黄金颜色与?血色相?映,华美热烈。
簪尾磨得十分尖锐——这是一柄利器,甚至说是凶器都不为过。
当初宋澜送落薇簪子,便?是为了试探她会不会用这只簪子杀他——这些年来,他其实从未停止对她的怀疑。
若非她装得太好,什么都没有叫他发现;若非她在朝堂和后宫之间进退得宜,又能为他应付玉秋实的权势;若非她收敛了所?有旧日的念想和脾性,将自?己塑成克己复礼的金殿神像——她定然是活不到?今日的!
燕氏大军尚在北疆,她在朝中的用臣皆是书香清流,种种布置,来不及一一实施,若直接杀宋澜,难为故人平冤,又必生流血之乱——她顾忌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正因为这样顾忌,才会让自己挣扎在黄金牢笼之中,苦苦寻觅最难的生路。
旁人不知她的辛苦,难道她还会不知道?
一念之间,落薇也感觉自己脑中嗡嗡作响,思绪支左屈右,她知道自?己贪心——自小她就是很贪心的,当初跟宋泠一同读书,宋淇在二人对面吱哇乱叫,笑嘻嘻地问着皇兄你是要天下还是要美人,宋泠不肯回答这样无?聊的问题,她抢了宋淇手中的书,得意道为何要选择,我?全都要。
既要破局之法?,又要保全身?边人,在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朝堂之上,她怎么才能做到??若只求全一侧,似乎是有断腕求生的办法,可?若是贪心……
不等她将自己的思绪理顺,烟萝忽地起身?,抓了妆台上那只玫瑰金簪,飞快地刺向了落薇的左肩!
金簪锋利,霎时便穿透过去,又被迅速拔出。
烟萝从前习过武,下手干脆利落,还避开了她的重要经脉。
“你……”
落薇伸手捂住自?己的左肩,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你要做什么……”
烟萝目光中闪过不忍之色,但还是疾步起身?,抓了妆台上盛香粉的青瓷匣子,恶狠狠地掼到?了地面上。
瓷器摔碎的声响在静谧的清晨如同炸裂,似乎已有人被惊动,朝着此处疾行?而来。
飞舞的香粉中,烟萝跪下了冲她磕了一个头。
“你知道该怎么说的,不要、不要……负了他们。”
“保重,落薇。”
落薇想要伸手抓她,却动弹不得,只能哽咽唤道:“阿霏——”
烟萝顿了一顿,还是没有迟疑地转身离去了。
她一手扯下女官的幞头,另一手丢了腰间的革带,随后握着小腿处从不离身?的短匕首,从半开的花窗中跳了出去。
落薇挣扎着在地面上爬了几步,想要起身?,却痛得没有力气。
夏日破晓之际,宫殿中的金砖还是这样冰冷,她只披了几重薄纱,痛得浑身?发抖,左肩上的伤口涔涔流血,染红了金砖上镂刻的莲纹。
如坠八寒地狱,所?谓红莲业火,竟是这个模样。
终于有宫人反复呼唤不见答复,大着胆子闯了进来,一眼便?看见地面染血的金簪,随后又见捂着伤口的皇后,不由得吓破了胆,失魂落魄地大声喊道:“娘娘!快、快来人,皇后娘娘遇刺了——”
在烟萝刺过来的一刹那,落薇就想清楚了她的意思。
若她说不知晓烟萝的身?份,多年来如此信任,恐不能令众人信服;若她说知晓,只能咬死了称与?烟萝有旧交,当年不忍见她丧命。
但如此一来,加上那句“汀花有冤”,宋澜对她的怀疑,定会陡然增加。
还不到时候、还不到时候。
这一簪,是烟萝为她做的决定,也是烟萝以性命为代价的撇清——她们都清清楚楚地明白?,皇城守卫这样森严,她不可?能脱身?的。
忙乱的宫人纷纷靠近,想要扶落薇起身?,又怕牵扯了她的伤口,一时竟不知该做什么。
落薇捂着伤口瑟瑟发抖,用力闭上眼睛,耳边传来一阵纷乱的声音。值守的左右林卫跑过她的殿前,铠甲与?兵刃碰撞;有人在远处匆匆吩咐着“唤太医”“请陛下”,还有哭声“娘娘伤得重吗”。
万象之声,须臾变幻。
她仰起头来,恍惚地看见那朵被血染红的莲花。
垂下眼去?,跌入一片寂灭的黑暗。
不知为何,今日有些异样,众臣在殿前等了又等,始终不见内官传唤进殿。
夏日清晨飘起微雨,叶亭宴绯色的衣袍被打湿了一片,他抿着嘴唇,突地回忆起初登高阳台时被打湿的衣袖。
随之而来的是缱绻温情的抚摸和一双带着水汽的眼睛。
他昨日想尽办法?,才从玉秋实那里得了那个消息,问那一句“卿知否”也只是为了确定落薇知不知晓她身边人的身份,得了她的答复,他才好想下一步的谋划。
不过他心中也隐约能够猜到些——来见他,是关系身?家?性命的隐秘之事,落薇只带着这一个宫人,足见她的信任。
先?前他还有疑惑,若这宫人是她的旧友,还好解释一些。
她向来是重情之人,冒着风险救下旧友,是她做得出来的事情。
不过重情的是从前的她。
“情”之一字,还有这样的分量吗?
若有,那她当年写信哄骗他吃下那令他气力尽失的糕点时,可?犹豫过一分?
旧伤处突兀地痛了一下,叶亭宴微微蹙眉,又强迫自?己舒展开来,决意不再去?想这些事情。
他定了定神,捂着不知为何隐隐泛起痛楚的旧伤,漫不经心地思索起来,此局难破,却也没有那么难,只不知有没有机会转嫁到别人的身?上去?,除却皇帝和宰辅,当年他的仇人,并非只有逯恒、林奎山这几个。
正当他在心中择选是这个好还是那个好的时候,内殿忽地出来一个内官,朝众臣一揖,恭恭敬敬地道:“各位大人,陛下今日罢了早朝,请诸位回罢。”
他一怔,还未多想,那内官便?凑了过来,低声道:“叶大人留步。”
内官为他撑起了一把竹骨伞,叶亭宴随他逆着人流走去?,问:“陛下还留了太师和政事堂几位大人,可?见并非龙体不安,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罢早朝?”
那内官凑近了些,声音带着清晨细雨微茫的雾气:“大人不知——皇后娘娘今晨遇刺啦。”
落薇再次醒来——或者说有些意识的时候,发觉宋澜正?坐在她的身侧。
此时已经是夜里,殿中没有点灯,所以宋澜并未发觉她微微睁开后又阖上的眼睛。
落薇闭目装睡,感觉宋澜的手指轻轻抚摸过她的脸侧。
无论什么样的时节,他的手永远是这样的冷——她牵过少年宋泠的手,他的手永远是温热、甚至有些烫的——而?宋澜,宋澜纵然是与她十指紧扣时,两个人的手都?如冰寒凉。
她听见他低低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般。
“你到底……”
只说了三个字,他便停住了。
他逡巡的手指像是毒蛇的引信,落薇昏昏沉沉,生出一阵几欲作呕的厌恶感,她想,此时若有一条真毒蛇爬行在她的身侧,她大概都?不会生出这样的感觉。
不过他比毒蛇还要辛毒,比毒蛇还要冰冷。
宋澜在她身侧沉默地坐了许久,见她迟迟不醒,才转身离去。
等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之?后,落薇睁开眼睛,不自觉地摸到了自己的伤处。
伤口已经被医官包扎好了,敷了伤药,周身一片绵延的甘苦药味儿。
她知?道自己方才应该醒过来,借着宋澜难得?伤神的时候问出烟萝如今的生死,再说?几句撇清言语。
但一时之?间,她竟不敢开口去问,或许是因为不敢问,也或许是因为今日太过疲倦,她实在没有心思?与宋澜周旋,更怕在他面前露了破绽。
有个宫人推门?进来,见她醒来,刚想扬声叫人,落薇便急急地咳嗽起来:“不、不需……”
这位宫人年岁尚小,见她咳嗽,连忙奔到近前:“娘娘,小人去为您请医官来。”
落薇摇了摇头,握住她的手,温言道:“不必。”
她多?打量了几眼,眉心一松:“你是玉贵妃送来的那位姓李的内人?”
李内人瞧着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闻言便点头:“是,烟萝姐姐从前交待过好多?次,若她不在琼华殿服侍了,便叫我来贴身服侍娘娘,她还将掌事宫人的对牌钥匙给了我呢。”
落薇攥着她的手,瞥了一眼身侧医官留下来的伤药:“好,李内人,你如今掌事,先将内殿之?外侍奉的宫人都?打发出去罢,就照着从前冯内人在时的惯例。本宫伤得不重,只是太?倦了,谁都不想见。”
李内人道:“那娘娘的伤怎么办,谁来服侍?”
落薇道:“换药时医官自然会来,本宫不过休憩,不需侍奉,留你自己值夜便好。”
李内人思?索片刻,只好应了,郑重地向她行礼:“娘娘放心,烟萝姐姐平素待小人极好,小人定然细心侍奉娘娘。”
烟萝如今必定已然获罪,白日里她半梦半醒间还听见有人议论“冯内人”如何如何。
这李内人倒是不介意此事,仍旧执着地叫“烟萝姐姐”。
李内人退下?之?后,殿中骤然安静了许多?,落薇在一片黑暗中撑着自己起了身,她本想下?床去内室之?中,却有些气力不支,最后只是拥着身前的锦衾,缩到了床榻的一角。
锦缎丝滑,触手生凉,她无端回?忆起方才宋澜的情态,几乎按耐不住心中卷挟而来的痛意。
当年汴都众世家与文臣对峙,几乎酿出流血政变,玉秋实推宋澜出来做棋子,为了保下?他的性命,也为了不使风雨飘摇的国都一夜之间血流成河,落薇心软了一瞬,将宋澜送上了皇位。
起初她并无他想,只希望尽力支撑着政局平稳、尽快查明刺棠案的真凶,待真?凶伏法,待宋澜长大,一切都?安稳之?时,她自会远离这个血雨腥风的地方,随她身死的未婚夫婿而?去。
那时落薇从未想过,她心软的那一瞬究竟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正?如她从未想过,她和宋泠悉心看护长大的弟弟,究竟有一副什么样的心肠。
落薇喘了两口气,强迫自己从旧事中回过神来,擦拭了满头的冷汗,又?思?索起当下?的局势来。
只是这一夜隐痛兼伤,冷汗涟涟,竟没有止息的时候。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昏睡了过去,又?是什么时候醒过神来,梦魇循环往复,纷乱如丝。
约莫是到了子时末,遥遥的打更声将她从一场熟悉的梦魇中惊醒。
刚刚睁开眼睛,落薇便听见了窗前细微的脚步声。
怎么会有人!
是谁这样大胆,竟敢在她窗前私窥?虽说?内殿周遭的侍者都被李内人遣走,但守琼华外殿的侍卫仍要轮值、宫人仍要守夜,她统管后宫,规矩森严,谁敢在她眼皮子底下犯禁?
白日里似乎下?过雨,半开的花窗中吹入一阵带着潮湿气息的夜风,她半靠在榻前,突地发觉那夜风中混了一点熟悉的味道,清冷的,静谧的,是茉莉和沉檀的香气。
落薇不由怔了一怔。
就在她这一分神的功夫,窗外的脚步声竟然顿住了。
随即有人飞快地掀了花窗,如同鬼魅一般,眨眼间就到了她的近前!
她身在禁宫之?中,什么时候遇见过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
怕是在勾栏瓦舍间最离谱的戏本子当中,都?鲜少听见有人胆敢夜闯皇后寝宫这样的桥段。
朱雀何在?左右林卫何在?还有巡视皇城的禁军、值守的宫人……
落薇一时惊骇到底,茫然到连喊都没喊出声。
从窗口跃入之?人毫不迟疑地撩了她床榻之前的纱帐,闯了进来,落薇反手摸了搁在她枕间的另一只发钗,刚刚抬起尚还完好的右手,便被他一把攥住,轻轻一扭。
发钗居然就这样脱了手。
借着隔了窗纸透进来的几分月色,她瞧见对方身上是左右林卫的侍卫服色,绣金窄袖,高束长发。
林卫中居然有这样的人物,闯进她殿中也丝毫未被察觉,身如鬼魅、迅捷无声?
他为何而?来?
落薇心中又?急又?怒,偏那人握着她的右手手腕,只消稍稍用力,就能?扯动她另一侧的伤口。
若她今日不曾受伤,或许还可以与他过上几招,再不济也能?弄出点声响来,叫殿外之?人察觉,可如今——
那人一手握着她的右手,另一只手伸过来,捂在了她唇前,整个人还凑近了些,在她耳边吹了口气。
“嘘。”
落薇被他的浮浪举动气昏了头,她不顾伤口,想要伸手去扯开他的禁锢。
这个动作却把对方吓了一跳,他连忙撤手,将她受伤的左肩小心地安置了回去,声音带了几分无奈:“娘娘,是我。”
温润含笑的语气,漫不经心的声调,茉莉和沉檀的香气离她这样近,落薇听了这句话,突兀停止了所有的动作,看不清对方面孔的这一刻,她几乎想要揽住他的脖子痛哭出声。
念头只闪了一瞬,便冷了下?来,落薇沉了沉心,缓缓拉开他捂在她嘴唇之前的手,冷冷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叶亭宴在她身侧坐下?,顺手从袖口摸了粒不知是什么的伤药,塞到她唇前,落薇不肯吃,他便有些恼怒,吓唬道:“这可是天下剧毒无比的药了,吃下?不过片刻便会七窍流血,你死了我也别想活,出不了皇城门便会被乱刀砍死,我们做一对亡命鸳鸯,甚好。”
他虽是胡说?八道,却是在理,此处是禁宫之?中,虽说他来得神不知鬼不觉,可若是想害她,宋澜掘地三尺也会找到真凶。
于是落薇便松了口,顺从地将那粒散发着幽香的丸药吞了下去。
叶亭宴喂她吃过药后,手指却并未离开,暧昧地在她红唇之间摩挲了两下?,拇指顺势下?滑,顶住了她的下?巴。
他微微用力,将她的脸向上抬,自己也凑了过来。
落薇这才看清他一双含情的桃花眼,此时这双眼中竟然没有笑意,漆黑一片,不知?在想些什么。
“得?知?你遇刺,陛下?十分恼怒,遣了皇城大半侍卫搜捕凶手,最后在会灵湖的一片荷花当中找到了意欲投水的冯内人。”叶亭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声音低沉,慢条斯理,“她自尽未成,被投入朱雀司中,却一句话都不肯说。陛下召了几个重臣入乾方殿,一反常态地驳了他们要依规将人送去刑部的请求,闹得不欢而散。”
“我在外殿之?中,等到这群人都?走了,连与陛下密谈的太师也走了,才进去说?话。陛下给了我一块朱红令牌,叫我今夜不必出宫,去朱雀司密审冯内人,天亮之?前,若无答复,就地诛杀。”
落薇心中一急,险些牵动伤口,她顾不得?这样受制的姿态,问道:“陛下为何要遣你去问?”
“我也不知?道,”叶亭宴面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来,似乎有些嘲讽,“或许是有些事情,他不敢叫刑部知晓罢——总之?,我今夜留在了宫中,到万籁俱寂时,忽地想起你来,你伤得重吗?”
落薇僵硬地道:“无事。”
“会灵湖边的荷花开得?那么好,他们一番搜捕,毁去不少,好可惜。”叶亭宴不介意她的回?答,突地说?起了另一件事,又?自顾自地道,“我想起你上回说叫我净了身来伺候你,本想寻个黄门?,想来想去总是觉得恼怒,便换了侍卫服色,冒着杀身之?祸漏夜来此,我不过是来瞧瞧你的伤,无事……就好。”
他反复抚摸着她的脸颊和脖颈,声音十分平静,一丝从前的缱绻也无,却不知?为何听得?她一片颤栗。
自从那日岫青寺后,二人还是第一次私下见面,但实在顾不得?太?多?,落薇艰难地捉住他的手,挤出一个笑来:“我无事,不过是小伤罢了——你在朱雀留到此时,问出什么没有?”
“我心善,还没开始问呢,”叶亭宴温柔地答道,“若是审问,怎么也得?等到子时过了,天色更漆黑的时候问,你知?道吗,人在那个时候,是最最脆弱的。”
他凑近过来,嗅到了她发间掺杂着药味的海棠花油气息。
落薇本以为他要吻她,结果他只是把头埋在了她的肩颈之间,深深抱着,一种状似万分依恋的姿态。
他摸着她的脸,手指温热,恍惚间竟将她逼出了含泪的错觉。
“她的身份有多危险,你比我更清楚,”叶亭宴在她耳侧道,语气轻得?像是诱哄,“你得?跟我说?实话,你当年为什么要救她?”
落薇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指,张了张嘴,随即又紧紧地闭上了。
叶亭宴耐心地揽着她,等她?的答复,并未再多话。
“我不知道。”
沉默了半晌,落薇忽然道。
叶亭宴一怔:“什么?”
“我答的是你那一句‘卿知否’——怪道陛下?要叫叶大人去审案子,若是不察,我险些被你绕进去了,”落薇十分?平静地说,“你问我为什么要救她?,可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谁。”
她?勾起唇角,在他身后把玩着他不常束起的长发:“邱雪雨少时确实与我有些交情,她?是个洒脱性子,对我的脾气?,不过那点子交情又能算得了什么?后来不常见面,便远了,她?全家涉罪,原该是一个不留的,我怎么知道她会出现在内廷中?”
子时已?过,夜色漆黑,这原该是一个人最最脆弱的时候。
叶亭宴听着这番话,忽地觉得落薇身上结的这层冰壳,实在是太厚了。
她?就在他的怀中,温香软玉,他们曾经双唇相贴、双手紧握过,可她?居然没有一刻卸下过对他的防备。
他想起海棠树下笑得天真无邪的少女,一时之间竟有些恍惚。
究竟是这些年将她逼成了这个样子,还是他从来不曾了解她??
落薇还在继续道:“后来我在宫中择选下?人,一眼瞧见她?,觉得?她?与邱雪雨生得?有两分?相像,有些伤情,便叫她?贴身服侍,后来又是因着她做事细致、口风严谨,才愈发信任。造册中她?祖籍越州,姓冯,名烟萝,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过了两省十三道择选,我怎么会怀疑?出了纰漏,叫罪臣之女进宫,是督管此事两省官员的过错,叶大人为何要来审我?”
她伸手抚过自己的伤口:“如今想来,她?该是恨透了我的,当年她?曾来求过我,我不愿沾手,没救她?一家上下?。我本以为她早就死了,谁知她?竟活了下?来,还隐忍蛰伏在我身边,要不是我会些功夫,饮食又精细,恐怕她?早就下?手了,那日你送信来时,也是我一时出神,才让她找到机会。”
落薇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觉得?眼前有些微微的眩晕——这些话在她心中过了好几遍,若说得?慢了,怕说不下去。
语罢,她?才发觉自己好像犯了个错误。
——这是她准备给宋澜的说辞,宋澜只知烟萝是她?的近身宫人,不知她?们如此亲密,可面对叶亭宴,这分?明是一个蹩脚的谎言!
叶亭宴揽紧了她?的腰,不咸不淡地问道:“是吗?”
落薇顷刻便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私会的这许多次,她?身侧跟着的都是烟萝!
若烟萝真有她?言语中这样恨她?,恨到不惜性命刺杀,那她?为何不直接将他们二人有私之事告诉宋澜?
这显然比刺她这一簪更能伤她。
叶亭宴松开了她?,将她小心地搁在身后的攒花软枕上,见她?神色僵硬,忍不住笑了一声:“娘娘,怎地不继续说了?你在怕什么?”
他坐在她?的榻上,斜倾了身子,故意?将?她?往里挤了一挤,抢了她身后的半个软枕。
两人近得?几乎鼻尖贴近,落薇的手在黑暗里摩挲,想要去找那只方才掉在锦衾之间的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