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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棠—— by雾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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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还没找到,叶亭宴就冷不丁地开口道:“当年牵涉邱雪雨全家的案子,是陛下?、太师和天下?文人一同促成的,你左不过是与她有些交情、没有帮她?罢了,邱雪雨就算恨你,也不会恨到越过陛下?罢,向他告密你我之事,将?我们害死,于她?有什么好处——你应该这么对我说,理由还不好找?”
这个人!
她?脱口而出时就开始后悔,本还存些侥幸,或许他一时疏忽,也察觉不到什么,可他就像她?肚中的蛔虫一般,甚至比她?自己都更早地发现了她防备之下的破绽。
叶亭宴继续用温热的手指抚摸她?的脸,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人在子时之后这样脆弱,你怎么不信?”
落薇棋差一子,所幸不致满盘皆输,她?略一思索,干脆伸手攀上了叶亭宴的脖子,立刻改了说辞:“那些话是骗别人的,你要我说实话,实话便是我与阿霏确实相交甚深,当年我知道她?是被牵连,又没有旁的办法,便保了她一命。玉秋实发觉了她?的身份,是我的过错,她?为了不牵连我,才刺了这一簪。”
她?主?动凑到他的耳边,嘴唇擦过他的侧颊,一个漫不经心的献吻:“为我保她三日性命,你能?不能?做到?”
叶亭宴蹭了蹭她?的脸,温言道:“你若是问我能不能保她一命,我还真不敢应,但?若是三日——好。”
落薇揽着他的手紧了一紧:“这三日,我要她?在朱雀少受酷刑,面子上的皮肉伤无妨,可不能落下任何伤及根本的苦楚。”
“好,”叶亭宴仍是顺从地答道,他学着她把玩她垂在身后的长发,忽地又问,“倘若我告诉你……”
他清了清嗓子:“若我告诉你,今日你舍她?一命,我有办法立时为你将玉秋实拉下水来,你肯不肯?”
落薇心中“咚”地一跳,可还是下?意?识斩钉截铁地回答:“不。”
叶亭宴完全没料到她答得这么快,错愕道:“娘娘不要考虑一下??”
落薇刚要摇头,又觉得?自己表现得似乎过于明显了一些,于是迟疑一瞬,只听叶亭宴继续道:“一个婢女、一个旧友,为你铲除一桩心腹大患,免去可能绵延数年的烦忧,这笔买卖,实在上算——西园那桩命案,你不是做得很好么?”
落薇想起张步筠来,只觉又被刺了一簪,不见涔涔流血的伤口,只有心头呼啸的风声。
“她知道你这么多秘密,我直接为你杀了她?,既免了你的后顾之忧,又能?扳倒玉秋实,可谓一石二鸟,”叶亭宴的手指在她脊背上打?圈,有酥麻的颤栗感从他划出的痕迹向外蔓延,他说得?很慢,似乎是真心觉得?疑惑,“不心动吗,娘娘?”
落薇想要反驳,心头一转,又嗤笑自己为何要向他解释,在他这样的人心中,只要能?达到目的,有什么不能舍弃?
于是她?只是简单地答道:“我留着她,还有旁的用处。”
叶亭宴又问:“为何是三日?”
落薇道:“三日后我伤能下地,可以去见她?一面。”
说完之后,良久不闻对方答复,落薇正想再开口时,叶亭宴便直起身来,在她?侧颊上落下了一个湿润的吻。
一吻便罢,似有缠绵的情意和无法出口的哀思。
他从榻上起身,抚了抚自己襟上的皱褶,口中散漫地吟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1]……娘娘原来是有情的。”
落薇掩饰了方才那一吻下莫名其妙的心悸感,冷笑道:“有情无用,我已?说过,她?对我有旁的用处。”
叶亭宴轻笑了一声。
不知为何,今夜落薇总觉得?对方十分柔软:“你笑什么?”
叶亭宴答非所问:“我急着回去审人,若走晚了,可要被发现了,不能?秉烛一观你的寝殿,真是可惜。”
他半撩着纱帐,回过头来:“你瞧我穿林卫的袍服,好看么?”
殿中这样黑,她?除了那一片热烈的绯色,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楚,然而落薇还是眼睛都不眨地说着假话:“叶大人是浊世佳公子。”
叶亭宴也不在乎她说的是真是假,饶有兴趣地继续问道:“比起粉衣,哪个更好看些?”
落薇耐着性子道:“你还不走?”
叶亭宴道:“那我改日再来看你。”
这句话说完了,他垂手放了帘子,却?没有离开,仿佛在等她的答复,落薇扶着软枕,低声道:“好。”
叶亭宴便向外走去:“下?次再叫你那个姓李的小宫人值夜罢。”
落薇一怔:“你把她怎么了?”
“没怎么,只不过是闻了些迷香罢了,说不定睡得还更好些呢。”
纱帐一扬,他便不见了踪影,月光皎洁,在殿中落下?花窗的影子,周遭静谧无声,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朱雀司原有内外二馆,一馆设在皇城外的御街上,是簪金卫的旧馆,早先还是皇城司所在之地,另一馆则设在乾方殿东出百步之地,离琼华殿算不得?近,幸而叶亭宴对皇城十分?熟悉,才能?灵巧避开重殿的守卫,又不致耽搁时间。
他在元鸣的房中换回了深蓝官袍,才施施然回去,朱雀卫皆知他是皇帝近臣,十分?恭敬,见他归来,纷纷上前问好:“叶大人可休息好了吗?”
叶亭宴装模作样地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甚好。”
他接了递过来的烛台,秉烛往朱雀司深处走去:“犯人如何了?”
一人答道:“照大人吩咐,她在朱雀最深的狱中独自待了半日,未有饮食,也不曾上刑,只等您此时去问话。”
叶亭宴点点头,道:“你们都去罢。”
众人知晓这女犯是刺杀皇后的重?犯,又知皇帝特地派了近臣来审,是有不想叫旁人听见的隐秘事,便知趣地纷纷告退,甚至清空了他审讯处左右的守卫。
元鸣则被叶亭宴留了下?来,他接过那蜡烛,低声道:“小人照殿下?的吩咐,为她所在的狱中留了一支蜡烛。”
叶亭宴推门进去,看见烟萝被捆在正对门口的刑架上,她?似乎十分?困倦,半死不活地垂着头,身上残余着晨时抗拒追捕留下的各色伤痕。
所幸朱雀尚未对她动刑,狱中也留了光,一番关押,不至叫人精神错乱。
叶亭宴示意元鸣关门,随后走近了几步,烟萝恍若未闻,自顾垂头,只有嘴唇微颤,他凑过去听,发觉她?口中在断断续续地唱着一首词。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
他听罢了这句,正想开口,却?听烟萝一顿,连口气都多了几分希冀:“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2]

第46章 得鹿梦鱼(三)
依稀是很多年前一个晚上,还是十七的晚上,只不过不是上元,是八月十五后两日。
团圆月夜,越国公办大寿。
那一日他似乎有些低落,如今回想,竟也如此清晰。
那日之前不久,朝中素有贤名的陆沆在归家途中撞上政见不同的薛闻名,两相不合,在立德门下口出妄言,被薛闻名一党风闻弹劾。
高帝为平台谏诸议,贬陆沆至颍川任知州。
陆沆与他当时的老师方鹤知乃陈年旧友,他上书反驳却被呵斥,逢中秋佳节,宫中宴后,他与高帝在设宴的醉逢台上对峙。
他问:“爹爹为何执意要贬陆沆?”
高帝反问道:“若是你此时摄政,该当如何?”
苏舟渡曾感叹,从?未见过他与高帝一般融洽的父子君臣,大抵也是因为高帝太过心软的缘故。
他当年并未听懂此言中的褒贬,许久之后才回味过来。
自?古东宫难坐,他这个储君,或许做得太顺了一些。
苏舟渡与宋容宵是一样的人,或许习自?父辈的教?导,或许习自?圣贤的文章,所以纵然他看见了水面之下的隐忧,也没有忍心点破。
他们都曾天真?地?以为,明泰中兴绵延六七十年,这些隐忧会如同前朝一般,永远成?为水面下不见天日的波澜。
当年的宋泠想不到这一层,得了父亲的疑问,毫不犹豫地回答:“陆沆失言,是因薛闻名纵容其?子于江南贪腐敛财,孰是孰非,爹爹应比我更清楚才是。”
高帝却道:“你说薛闻名纵容其子,可有证据没有,可有话柄没有?”
证据和话柄自然是有的,只是如今尚还零碎,两淮官场他整理了一半,若要?寻出有力的人证物证,竟还需要时间。
月移花影,身后的宫殿传来遥遥的丝竹之声,高帝负着手,淡淡地?道:“薛闻名在立德门下引得陆沆口出妄言,为何会使朝野沸腾?说到底,陆沆声名俱佳,为臣忠正,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不端才会更被世人揪着不放——二郎,你?不要?小看这舆论的力量,它是世间最最无形、又最最杀人不见血的利刃,薛闻名煽动此事,摆明不想叫陆沆全身而退,我若不贬他,他迎头面对?此刀刃,又会如何?”
宋泠一怔:“难道面对?小人的刀刃,君子只有忍耐退让?那些被刻意制造出来的舆论,当真就这样重要、没有更改之机?”
“自?然是有的,但你?要?等,”高帝断然回答,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一阵疾风骤起,打断了他的话,于是他便慨叹一声,软了口气,“舆之一字为何意——天造独车于器中,这器可以是小人之器,也可以是君子之器,得用与否,只看你能不能驾驭此道。”
他转身回宴,宋泠追过两步,不甘道:“这如何还能称‘道’?分明是‘术’、是‘势’——陆沆不为,是因不屑,我,也不屑!”
高帝仰头看向月亮,脚步顿了一顿。
“二郎,我说过太多次,你?太年轻了,所谓术、所谓势,并非只有不屑一种态度,况且,他可以不屑,你——不可以。”
他拂袖而去,留下一句:“你?的两位老师都是陆沆好友,你?去向他们学上一学罢”
朝中事忙,宋泠一时未找到机会,他想不清楚这句话的意思,接连两日郁郁寡欢。
十七日老越国公办大宴,为全体面,他亦至此地?,屏退下人在越国公府独行。
落薇最爱凑热闹,自?然也来了,只是他转了两圈都不曾寻到她,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宋泠沿着石板路一路行走,走到尽头,见凉亭中有两人对?酌。
一人正是陆沆,另一人是时任御史中丞邱放,二人皆是大醉,相对?而吟。
陆沆时哭时笑,口中唱着一首词:“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邱放醉醺醺地?与他碰杯:“……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
他被这言语中的一半伤情、一半洒脱所感染,正想上前与他们同饮一杯,不料此时,自另一侧忽地跑来两个小姑娘。
一人杏粉衣衫,正是他今夜未见的落薇,另一人浅紫衣裙,还未走近,口中便嗔道:“爹爹,你?又饮醉!”
邱放转头见女儿来,哈哈大笑,继续吟道:“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1]
落薇隔着凉亭,一眼看见了他,本想高喊一声,又似乎不想惊了二人的酒兴,便趁着邱雪雨与邱放陆沆二人言语时,拎着裙子偷偷跑了过来,撞进他的怀中:“太子哥哥!”
宋泠定了定神,方觉自?己?之前太过冲动了,他若靠近,邱陆二人面对?储君,想必不会再有如此洒脱襟怀。
他不想坏了这两人的雅兴,揽着落薇转身就走,落薇见他沉默不语,便问:“你?怎么不高兴?我今日可高兴了,认识了好多新朋友……”
“薇薇,”他打断她,“陆大人与邱大人方才唱的词,你?可知道是什么意思??”
见他仍不展颜,落薇眨了眨眼睛,立刻敛了面上玩笑神情,正色道:“这是苏子瞻的词,陆大人说,朝中勾心斗角,斗的是蝇头蜗角,不如大醉一场更痛快。邱大人接,说一生一半忧愁,不必多言,今夜见月,明朝见江南,酒歌相和,便是人生之快事。”
宋泠还没回话,落薇便突地改了称呼,笑眯眯地?说:“二哥,你?无需怜悯他们,更?不必羡慕江南——我们都在乾坤世界的掌中,斗转星移,只要?同道,总会再相见的。”
这些记忆随着面前女子在昏沉中哼的词曲一同醒来,当年对?术道的茫然与恐惧、想不清楚的“舆论”之意、挚友月夜对?酌、恋人温柔至极的理解和默契……
叶亭宴不知道他为何会在此地想到这几件几乎不相干的事情,或许是因为周遭太黑,他心疾未尽,妄念仍然深重的缘故。
他随手取了桌前一把雪亮的匕首,掏了帕子专心擦拭,希望能叫自?己?分心。
口中却听不出丝毫慌乱,只有漫不经心:“你父亲是前御史中丞邱放大人?”
烟萝毫无反应,仍旧在翻来覆去地唱她的曲子。
叶亭宴突地问:“你想活吗?”
烟萝这才回过神来,缓缓地?抬起头,瞧见是他,便扯了扯嘴角:“叶大人。”
她似乎这才听出他的声音。
叶亭宴道:“你的娘娘想叫你?活。”
烟萝却只是喃喃道:“她难道不知道,我进宫来是为了杀她的吗?”
叶亭宴没吭声,却在心中赞了一句。
好一对主仆,好一双旧友。
朱雀问人不用刑时,便是将人置于漆黑不见天日的牢狱之中,断绝食水,只在必要?时灌些吊命之药,莫说一日十二时辰,就是三四个时辰,声音光线全无之地也足将一人逼疯。
他虽有交待,为烟萝留了一只蜡烛,可那光毕竟微乎其?微,烟萝在此黑暗之地?待了整整半日,昏昏沉沉,又是听他这落薇“近臣”开口提及,竟仍旧能忍一切求饶,坚持从?前的供述,说自己是进宫来杀她的。
元鸣自?门前折返,低声对?他道:“小人照大人吩咐,扣下了朱雀查出的关于此女当年进宫的消息,请大人一观。”
宋澜组出的朱雀近卫,一半是刑部、御史台中得他信任的酷吏,另一半是金天卫、左右林卫及禁军当中忠心耿耿的好手,这些人常年在皇城之内,不管是查探消息还是处理密事,都手脚麻利、得心应手。
烟萝晨起被抓,夜里关于她的所有消息就到了他的手边。
叶亭宴展开手中朱雀的奏报,惊讶地?发现?,她进宫所牵涉的所有事中,竟完全看不见落薇的身影。
怪不得二人能够坚持一样的口径,绝不松口。
当年宋澜精心策划了上元之夜的刺杀,随后择了宋淇做替死鬼,顺带清理了几个从?前与他密切些的朝臣——他在朝之时虽有贤名,但谨守规矩,其?实是少与朝臣往来的。
所以与他密切些的人并不多——苏舟渡已死,方鹤知在天狩二年还乡未归,张平竟等人平素在朝中从不偏袒,故而逃过一劫。
他喜交的多是陆沆一般的直臣,譬如当年刚正不阿的御史中丞邱放。
刺棠祸首三人当中,刘拂梁是邱放提拔的学生,似还与当初的邱雪雨互通心意、定了婚约。
故而邱家当初全家被株连。
只有邱雪雨一人改名换姓,入了内廷。
朱雀一日之内遍查了所有可能牵涉此事的人,写了这份奏报,叶亭宴细细读下来,发现?邱雪雨当年进宫,与落薇似乎毫无关系。
牵涉之人,这些年都以各种各样十分合理的缘由被调离了职位,或者被送出了宫,余下的几个并非主要经手人,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定与初立的中宫无关——当时落薇在宫中还没站稳脚跟,若要?冒着风险保下邱雪雨来,不可能不留破绽。
那么这些记录和经手人,是被宫中的哪一方势力抹去了痕迹?
如果朱雀都在内廷当中寻找不到落薇经手的痕迹,那二人坚持的说法便十分合理——邱雪雨与落薇交好,家破之时来求她保命却被拒绝,后在机缘巧合之下被不利皇后之人抹去名姓送入内宫,又在入宫足足一年、琼华殿中干了许多粗活之后,才被皇后看中,一步步提到了近身。
成?为皇后信赖之人后,邱雪雨便谋划对皇后动手,苦于她饮食|精细、又会功夫,一直找不到全身而退的办法,只好隐忍蛰伏。
直到暮春场春猎那日,她外出归来,察觉自己或许暴露了身份,才在慌乱之下破釜沉舟,趁着清晨皇后尚昏沉之时刺了她一簪。
玉秋实在春猎那日就得知了烟萝的身份,却生生忍了林家之事、忍了落薇借《假龙吟》向他头上泼来的脏水,寻到绝佳的机会,才将?落薇本刻在铜盏之下的《假龙吟》换成了一句“汀花有冤”,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如此一来,宋澜以为是落薇为扳倒玉秋实刻意掀出了当年之事,争斗至此,已经完全不顾及皇帝声名了。
这时再将?烟萝身份的牌面抛出,《假龙吟》一事、铜金盏一事,就会顺理成?章地全都落在皇后的头上。
可惜玉秋实太过自?负,为他探知此事争取了时间。
落薇得了这个消息,烟萝一簪刺下,这张底牌便立时失效了。
落薇与烟萝一致的说辞中虽有众多可疑之处,终归什么证据都没有——皇后已从?保下罪臣之女的人变成了受害人,只要?两人都不松口,朱雀上奏便会如此结案。
宋澜遣他来一夜密审,也只是想知道落薇在其中有没有插手,若是没有,那送她进宫来的人是谁?
叶亭宴本来想出的破局之法便是叫二人反目,他当时不知烟萝的心思?,总担心她被逼到极处,会抖出他与落薇之间的关系。
那便是他亲自把刀送到落薇颈间了,这样冒险的事,他一定不会做的。
也有旁的办法。
只是他尚来不及着手施行,便有了刺杀之事,他抓了人后,密见落薇,要?紧的是问出一句话来——她与烟萝,如今情分究竟如何?
倘若烟萝与她只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他便立刻为她除了这个知道太多事情的心腹之患。
倘若二人都能咬死不松口,他就可以想办法,让送烟萝进内廷之人变成旁人,以此倒打一耙。
可无论如何,烟萝的性命都很难保得住。
而落薇的请求竟只是为她保命三天。
叶亭宴瞧着面前刑架上的烟萝,想起当年月夜中的紫衣女子来。
邱放祖籍江南,她唱起这首词,也是在昏梦中向往着故乡吗?
向往父亲母亲年老之后,平安地?离开汴都,带着她一同回到江南,饮千钟美酒、唱一曲满庭芳的日子?
可惜你?我的故园,都早已身在风雨中啊。
叶亭宴忽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终于想清楚了自己为何会回忆起当年的八月十七了——当年他那么年轻,为一场仍有可能归来的贬谪,都有勇气同父亲据理力争,在醉逢台上放着狂言,说君子崇道立德,永远不屑操纵舆论的权术。
可如今他的心中是什么?
面前之人他虽不识,可得知她是故人之女的一刹那,他心中竟不是对远去故人的怀恋与哀痛,而是飞快盘算,可以利用她的身份做些什么事情。
若不曾听见这曲《满庭芳》,他已然被从?前他最不屑的黑暗彻底吞没了。
百年之后斗转星移,他的道上,可还能有故人重?逢?
“大人?”
元鸣唤了他一声,叶亭宴才发觉自己以手拂拭着那把锋利匕首,不知何时出了一身冷汗。
“默生,”叶亭宴定了定神,低声道,“你?先出去。”
元鸣依言退下,察觉到他已离去之后,刑架上的烟萝才费力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虚弱地问道:“她还说了什么?”
原来她是对?他身侧着朱雀服色的元鸣不放心。
叶亭宴摇头:“没有旁的话了。”
“那你?呢?”烟萝断断续续地道,“我在会灵湖中濒死之时,发觉是你?遣人来抓我,才让自?己?活了下来——叶大人,你?与娘娘有同样的敌人,我……能变成你们的一把刀吗?”
叶亭宴抬眼看她,发觉她的眼睛在黑夜当中亮得出奇。
“叶大人是最擅持刀之人了,你?应该知道,娘娘犯傻,我这条命是保不下来的,何必去做费尽心思?而无果的事?”
她低垂着眼睛,在他耳边絮絮说了许多——被朱雀抓到这里的半日,她并?未虚度,几乎将?一切都盘算好了。
烟萝虽算不上绝顶聪明,却是十分谨慎之人,与他言语之中并未透露与落薇相干的任何事情,只是抓准了他想要扳倒玉秋实一事,分析利弊得失。
叶亭宴默然不语。
烟萝言罢,踌躇良久,只是轻轻道:“多谢你留的那只蜡烛。”
叶亭宴却忽然问:“你?知道玉秋实为何会查出你的身份么?”
烟萝摇头,他便继续说:“那日春猎,娘娘并?未算漏,怪只怪天命不佑。你穿行过市时,救了一个险些被马车碾压的乞儿,你?可还记得?”
烟萝顿了一顿,苦笑道:“那是一顶平头马车,不该是官宦所乘。”
叶亭宴道:“可玉家的人在马车上瞧见了你?的脸,玉秋实得知之后,立刻遣人跟着你?上了山,你?拜祭的坟冢没有姓名,他们便开坟掘墓,生生找出了信物。”
烟萝恨得双眼血红,牵扯着腕间的锁链哐啷作响,她粗粗喘了几口气,咬牙道:“是我不孝,连累父母。”
“但闹市中那个乞儿,确实并?非他们刻意安排,”叶亭宴道,“我问你?,若重?来一次,你?救是不救?”
烟萝垂着的睫毛颤了两下,她也不知道如今面对?着他,她为何会说实话:“为娘娘带来这样风险、甚至要将自己性命赔进去,我很想回答,不救。只是……天有好生之德,或许叶大人不会明白,置身当时,根本无暇想后事,纵是重?来一万次,我……怕也不会犹豫的。”
伤后的第二日,落薇从?前来瞧她的宋澜口中得知,烟萝并?未身死。
宋澜一边言语,一边观察着她面上的神情:“亭宴在朱雀中审了一夜,她嘴硬得很,什么都没说,但朱雀寻到了一位她当年进宫时牵涉的宫人,此人犯事出宫,还活着,只是有些疯傻,他们连夜审讯,含糊地问出了一句……”
“那个宫人说,保下邱雪雨的,是公主。”
落薇面上神色不变,立刻问道:“公主——是舒康,还是宁乐?我与宁乐素无来往,她为什么要?害我?至于舒康……好歹有些旧时情分,她应当不至于恨我恨到想要?我的命罢?”
宋澜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却什么都没瞧出来。
于是他接口道:“人心在幽暗处,怎么能探得清黑白?那宫人痴傻了好多年,问起来难,除了公主还没说出旁的。不过阿姐放心,我已叫亭宴暂且饶邱雪雨不死,必定将?她背后之人挖出来,为你?的伤抵命。”
落薇便温柔答道:“好。”
宋澜虽口中这样说,私下里却叫朱雀和林卫围了琼华殿,还是那日李内人取膳食时无意听见甲胄声才发觉的。
不知道玉秋实与宋澜说了什么。
烟萝的身份,若在那一簪之前抖露,便不止是围殿这样简单了。
可在那一簪之后……
宋澜走后,落薇唤李内人上前来,笑问道:“晨起缪医官走时,有没有和你?聊起昨日他捉去炖药膳的鸽子?”
李内人答道:“有有有,缪医官说那鸽子难炖,他文火慢炖了足足十二个时辰呢,还说要?娘娘宽心,等到他寻到些北方的珍稀药材,将?这药膳做到纯熟了,便端来给娘娘尝尝。”
伤后第三日的夜里,落薇终于能够勉强起身了。
她摆了一个沙漏在床头,那沙漏在子时将尽的时候漏尽了,带着其?下安置的金器“哐啷”一声响,听见响声,落薇便从?纱帐之中起身,推开了殿中离她最近的一盏花窗。
只是她等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才听见脚步声。
“你今日为何来迟?”
叶亭宴远远瞧见落薇在花窗之前坐着,不由怔了一怔,一时竟没说出话来,落薇等不到他的回话,刚刚投去一个疑惑目光,叶亭宴便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唇。
不仅是嘴唇,甚至还带着鼻子——她在对?方的手心嗅到了一股微苦的芳香气,一时竟未觉得窒息。
“你?这样开窗,不怕闻见我下给你?宫人的迷香?”叶亭宴趴在窗框上,幽幽地?道,“多闻一会儿,若是与你?说话时,你?忽地?昏过去了,我可不能保证……”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一顿,落薇瞪了他一眼,却听话地?没有挣扎,直到察觉他捂得越来越紧,才皱着眉去拽他的手,颇费了一番力气。
叶亭宴饶有兴趣地瞧着她,见她有些失力,才撤了手。
落薇立刻喘了好几口气,怒道:“你?做什么?”
她只着单衣,双颊泛红,叶亭宴无辜地瞧着她,翻身从?窗前跳了进去,顺手阖了花窗,一本正经地?道:“给娘娘嗅解药啊,臣只担忧娘娘闻得不够,解不了毒罢了。”

不等落薇说话,他便继续道:“今日来迟,是因不知娘娘在等我?。”
落薇懒得理他,上下打量一番,扬起眉毛:“上次你来得仓促,我?都来不及问一声——你日日偷朱雀的衣袍穿,出入琼华殿如入无人之境,怎地没人发现过?李内人告诉我,陛下可是调了许多近卫围了琼华殿……”
叶亭宴一掀衣摆,懒懒地坐在窗前的美人榻前:“娘娘心知肚明,何必还要问我??”
落薇眯起眼睛:“你什么意思?”
叶亭宴掰着手指算:“逯恒死后,金天卫牵涉暮春场刺杀案,已是彻底失了宠信,三衙调他们去汴都巡城,几乎不再进宫来了。”
“朱雀被擢为殿前司中禁军第一队,但如今要办的事情太多,实在拨不出几个人过?来。朱雀之下的左右林卫,也是禁军主力,但这群人鱼龙混杂,其?中有陛下十分信重的人,娘娘在后宫三年,自然也有娘娘信重的人……更别提二司三衙中旁的卫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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