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棠—— by雾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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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郗道:“燕世子与皇后交好,如此行事,又大胆地?卸甲回?京,岂非挑衅?玉秋实必向宋澜进言,若是皇后想借幽州军反,简直易如反掌。啊,我似乎明白了些,必须要让宋澜生这样?的摇摆,他才会将邱姑娘刺杀一案从三司撤去,直接交给皇后——他是想用一切办法试探皇后之意。”
“错之长进,”叶亭宴淡淡称赞,“交给三司,必死无疑,交给皇后,是一个询问——若与此事无关,请杀亲近人为证;若执意保下此人,便是心有不诚。”
“可?既然生杀大权已经落到了皇后手中,做场戏又有何妨?她盛装亲临刑部,便是要闹得人尽皆知,叫宋澜知道她的诚意。楚吟,你可知刑部狱中若意外死人,该如何处理?”
周楚吟道:“先前是送至城中哀山牢焚烧弃尸,现如今么,多是上东山焚之,小吏躲懒,点?火时少?,东山为乱坟之岗,扔下便作罢了。”
叶亭宴突然低笑了一声:“唔,从乱葬岗中寻人,确实是个苦差。”
当是时,扛着锹走在东山山道上的燕琅忽地?打了个喷嚏。
他身后一个同样穿着夜行贼服饰的兵士上前,有些紧张地?道:“少?将军在夏夜中为何寒战,难不成是着了风寒?”
燕琅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一头雾水:“我好得很,只是忽地?鼻中痒痒……”
话音未落,他便又打了一个喷嚏。
手?下恍然大悟,斩钉截铁地道:“少将军,想?是有人在骂你。”
燕琅:“……?”
裴郗听了二人一番解释,只觉心悦诚服、心惊肉跳:“皇庭满目锦绣、吃人不吐骨头,杀一人易,救一人却?何其困难。皇后为救此一人,赌上了宋澜信任,燕琅一时不回?北幽,那她在宫中处境……”
他虽未在琼庭任职,但日常出入,结识几?位好友,兼之宫中仆役,无一不对皇后赞不绝口。一时之间?,他竟有几?分体会为何叶亭宴与之死生大仇,却迟迟不肯下手——那些表露出来的良善,实在不似作伪,纵然窥其皮下野心,仍按捺不住,反复动?摇、反复心软。
他虽知皇太子当年?遭遇,可?其中细微之处,叶亭宴一句都不肯对旁人说起。众人只知他遭皇后诱哄失力、遭手下暗算落水,后为宋澜所擒,囚于宫中,险些自行了断,若非死士去得及时、若非柏森森闻讯从西南赶来,定然活不到如今。
未至汴都之前,这份恨意仍能存活。
见到人之后,一切竟能凭空消散,只余一腔淤塞的、浓艳的、化不开的复杂愁绪。
纵是殿下这样?从前谪仙人一般的人物,仍旧不能为他如今悟不透的“情”之一字免俗啊,裴郗想?。
但如此也好,倒比初改头换面时冷心冷情、厌世厌己的模样更像“人”了一些。
他还在这里胡思乱想?,便听见叶亭宴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周楚吟在一边摇头道:“若如你所料,皇后的目的从一开始便是收拢权柄、逐鹿天下,那么她当初……便是从你和宋澜之间择了他,因为他貌似更好掌控一些。”
“宋澜上位之后,她才察觉自己亲手养大了狼崽子。有玉秋实在侧,她一人临两人威胁,如履薄冰——她从前的盘算,应该是同你一样?,徐徐图之,渐次渗之,等到时机合适再动手。可为了救下邱氏女,她不得不破釜沉舟、提前了计划,这才会生了同你说的、冒险对付玉秋实一事。其实他们二人同伴君侧,栽赃‘谋逆’,实在不难,只是各有忌惮罢了,如今她没有忌惮,玉秋实却?有,胜算……”
他瞥了叶亭宴一眼,故意道:“退一万步,皇后若是失策,将自己一同搭进去,于你亦无碍——她要兰艾同焚,却是为你铺平了道路,无论?如何,这一局,你都不会吃亏的。”
因蒙着白纱,二人看?不见叶亭宴的眼神,只听他沉默半晌,惜字如金地开口道:“时机未至,我自尽力助之。”
周楚吟“啪”一声打开了手中的折扇,以此掩面,偷偷凑近了裴郗,小声道:“病根既是无他住,药石还同四大空[1]。等你求娶淑女时,可?千万不要……”
叶亭宴冷着脸,不知扔出了手?中什么东西,“咻”地一声将两只蜡烛齐齐砸断了。
第56章 燃犀照水(三)
叶亭宴来访时,玉秋实正在瞧着一份手边的邸报,抬眼见绿荷丛中粉衣郎,不免一怔,随后道:“叶大人,坐。”
二人?相约之地是汴河上隶属于某座青楼的凉亭,时为夏日,荷风送香入亭中,周遭荷叶也?生了老高,倒成了极佳的遮掩,纵然是夏日里时常来往汴河的各色游船经过时,也?瞧不见亭中的人?物。
玉秋实穿了一身深青道袍,十分古旧的颜色,而叶亭宴则穿的是素爱的淡粉薄纱文?士袍,也?不曾带冠,简单地插了一支花状玉簪,也?不知是什么花。
二人?对坐,任谁也?想不到此为天子近臣,只觉一和蔼老人、一年少公子,赏心悦目而已。
国朝男子雅好风流,如?此打扮虽状似冶游,却?也?无过,玉秋实没见过他这副模样,饶有兴趣地看了许久。
一侧的随侍女郎提着银壶为二人?倒酒,也?忍不住一直偷瞧。
玉秋实瞥过那女郎头上的赤金发钗,笑道:“绿鬓年少金钗客,缥粉壶中沉琥珀[1],老夫浊眼,从前竟未瞧出来,叶大人好风流。”
叶亭宴神色不改,应着他笑道:“不敢,不敢。”
玉秋实给那女郎递了个眼色,正要吩咐人?下去,忽地心念一动,试探道:“亭宴若喜爱,我今日将佳人?赠你,听闻你府中尚空,得一红袖添香,岂不美哉?”
岂料叶亭宴眼睛都不眨地拒绝了:“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2]。多谢太师美意,只是早在年少之时,父母便为我与挚友之女定了一门亲事,北境皆知,我已有未婚妻子了。”
他遣人到北境打探叶三公子之事时,倒也?有所?耳闻,只是年青子风流乃常事,不想他竟拒绝得如?此干脆。
怕也是因为这是他开口赠的人?罢了。
玉秋实呵呵一笑,挥袖调侃:“尚未完婚,亭宴的未婚妻子便放心你独身进京求前程?”
叶亭宴温言道:“我求前程,也?是为了妻子,何谈放心不放心。”
玉秋实举杯赞道:“君乃忠贞郎君。”
对方仍旧面色不改:“太师谬赞。”
饮罢了,玉秋实重新拾起手边邸报——五月廿一日邸报,恰是叶亭宴所?写。他一边垂眼瞧着,一边思索,此人入京已有半年,越来越得宋澜信任,如?今已是服绯之人?,升迁之快国朝罕见,想必极解上意。
暮春场案后,他才真正探得此人?深浅,那时他还不知对方已为皇后所用,叶亭宴快刀砍去了他一条臂膀,却?没有叫他惊怒,而是开始思索,若除之不去,不如?拉拢为用。
早知他心比海深,点红台上便不应作对的。
但玉秋实鲜少见到他这般奇怪的人?——金银财宝,他似乎不缺,哪怕是送上门的定州红窑、顾渚紫笋,皆被退回;功名权势,不需他许,如?今他在朝中炙手可热,任凭台谏日日上书,仍旧一路高升。
至于佳人?美色,他方才也得了答案。
旁的东西,他在朝中浸淫多年,竟然什么都没看出来——他看不出来此人胸中是不是藏了天下苍生、揣了滚烫理?想。
他就如同一汪幽幽深潭,水面波澜不惊、善容万物,看似一无所?求。
怪不得能得信赖,简直不贰孤臣。
所?以在会灵湖前设计、发觉他投奔了皇后之时,玉秋实着实好奇,皇后到底许了他什么东西?
他今日邀他赴宴,又?着意唤“亭宴”,以示前嫌不计的拉拢之意,可对方依旧淡淡,甚至如?此打扮——换作旁人?,此举甚至可以视为侮辱,可他神态自然,就如?随意穿衣、来赴亲友之宴一般。
二人?对坐闲谈,捡几桩朝中趣事随意谈了谈,言语亲密得如?同?旧友,肴核既尽时,叶亭宴甚至兴起,借着一分醉意,拈了一根竹筷击打酒器,漫声吟了一阕《满庭芳》。
玉秋实和了下阕,与?他相视大笑——可在望着彼此眼睛的时候,他们都能?瞧得出来,彼此眼中,是完全没有笑意的。
见他不肯开怀,玉秋实也?无可奈何,想到有朝一日必要亲手除之,连念了好几声“可惜”。
叶亭宴临走之前,像是忽地兴起一般,突兀问了一句:“太师,你三度遭贬,得蒙先帝赏识、扶摇直上,中年拜相,左右逢源,如?今权倾朝野,为臣二十三年来,太师可有愧悔之事么?”
他这话说?得可算无礼,玉秋实持杯之手一僵:“亭宴这话什么意思?”
他问完,见叶亭宴下意识地将手覆在了自己受过伤的右肩上,露出一丝苦笑:“太师,臣出身将门,原也?应当纵马荒原、挽弓边野,效仿父辈,成为守护天下的将帅,只可惜……爹爹早逝,长兄身涉叛案,为臣落了一枚屈辱印记,颠沛道中,亦损了臣的健康,叫臣再也?成不了从前梦中模样。自家门败落后,十年深恩负尽,回首往事,时常觉得恍惚,倘若兄长自当年的幽云河之役中生还?,这一生又当如何?”
他所言之事分明与方才问的有无“愧悔”全无干系,可玉秋实听了,竟觉愕然,心中旧事涌来,百感交集,一时无言。
不过他到底老成,片刻之后便恢复常态,掩饰道:“宦海沉浮,将门更险,起伏乃常有之事,亭宴到底因祸得福,做了文?官,倒比武将更得尊崇些。”
叶亭宴紧紧地盯着他,从他眼中看出了一闪而过的失神。
他唇角的笑意渐渐凝住,语气也比从前更冷了些:“太师说得是。”
他饮罢了手中最?后一盏酒,挑衅一般将酒盏倒扣在了玉秋实的面前,拂袖欲走,玉秋实到底因他的放肆生了怒意,在他身后冷冷地道:“小儿无知狂妄,以为倒向你主,她便能?保你一生么?笑话,今日老夫也?只是惜才,想要点你一句,你主同陛下之间的裂隙,天人?难补,只盼有朝一日,你不要与她同入地狱才是。”
叶亭宴脚步一顿:“……天人难补?”
玉秋实意识到自己失言,再不肯多说?,只翻阅着手中邸报:“叶大人习的是颜体?此书庄严雄浑,若非自小习之,总有不足,大人尚需加勉。”
他改口“叶大人?”,又?讥讽他所书颜体笔力不够,但见叶亭宴闻听帝后有隙后惊疑不定的神情,还是缓和了面色:“恰好,老夫于书法?颇有心得,倘有朝一日亭宴想不通其中关窍,可至玉氏宅邸一谈。”
玉秋实话音刚落,方才倒酒的那名女子便悄无声息地从亭外?飘进,手中递来一个锦盒。
叶亭宴接过一观,发觉其中是以翠玉琢出的玉笔一支,笔杆修饰为竹,通体透彻、不见半分杂色,瞧着便有千金之贵——这是一件天下文?人?见了,都会心生喜爱的礼物。
礼盒捧去,玉秋实也?未抬头,直至人?声远去后,他方看向为自己倒酒的女郎:“锦盒在否?”
女郎低眉顺眼:“被那位貌美大人?带走了。”
于是玉秋实大笑,指着面前荷丛道:“到底不能免俗,金钗金钗,寻一朵开得最?好的菡萏,来为我下酒罢。”
汴河上花开正好,琼华殿中的莲花今夏亦长得旺盛,六月初时,李内人?蹦蹦跳跳地经过那方挤满芙蕖的小池塘,带过一串悠长的蝉鸣声。
她照着落薇的吩咐,捉了一大兜蝉,搁在园中精心养着,忙完了欲回殿中时,却发觉张素无正守在门前。
见她来,他也?没有推开身后的门,而是引她一起坐在了门前的廊柱下。
想来殿中应是有客人。
李内人原名为“阿嫣”,五岁便进了宫,也?不知爷娘何处,只知应是姓李,她从前一直在浣衣房为婢,“阿嫣”这个名字,是掌事宫人随口取的。
之前不觉得有什么,张素无来后,同?她言语多了些,她便觉得有些不好。
“嫣”虽是好字,可大胤上下,不知道有多少个“阿嫣”呢。
得知张素无从前供职于藏书楼后,她便央他为自己取个新的。
张素无择了“朝兰”二字,却?叫她先去问皇后娘娘好不好。
落薇听了是张素无取的字,拊掌笑道:“‘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3],离骚的句子,自然是好的。”
她写了“朝兰”两个字赠予她,李内人?得了新名字,又?不解道:“张先生为何要叫我来问娘娘?”
落薇笑道:“素无是担忧你用此名须讳,因为我的字也?有一半出自这一句,不过倒是无妨,毕竟只有一半。”
那时候李内人才得知皇后字为“落薇”——禁宫中人?都称她“娘娘”,偶见外?臣,最?多是敬一句“苏皇后”,就如同众人都叫她“李内人”一般。
久而久之,那些芬芳美丽的闺名,便渐渐为人所忘却了。
“‘落’字出离骚,‘薇’字出诗经,一为落英,一为采薇,都是高洁之物。择‘絮’字做名,意为才;在‘风骚’中各取一字,意为德——名和字,都是父母师长的祝福和期望。”
四下无人?时,皇后同?他们说?话没有什么忌讳,事后张素无总会反复告诫她不可出门乱说?,若被人?听去,免不得要弹劾皇后溺爱内臣。
李内人——如今可以称为“朝兰”了,朝兰听了皇后的话,便感叹:“原来这名、这字,竟有这样多的讲究呀。”
又?缠着她道:“娘娘再为我讲些可好?娘娘最?喜欢的名字是什么?”
皇后听了她的话,不知为何,忽地有些哀愁——她的忧伤在无人?时表露得十分明白,眉宇微蹙,眼神闪烁,她服侍了这些时候,看得清清楚楚。
落薇提着笔在宣纸上点了三滴水,却?没有写下去。
朝兰本以为娘娘写的是皇帝名讳,后来张素无偷偷告诉她,娘娘应该是在想念从前同?她一起长大、却早早逝去的旧友。
他在她手心比划了一个“泠”字,又?写“灵晔”,怔了片刻,缓缓地补了一个“承明”,朝兰好奇道:“最后一样是封号么?好亮好亮的名字们啊,又?亮又?冷,像……像远星。”
张素无为她解释:“‘泠’是上善若水,出自《道德经》,意为完美的道德。‘灵晔’是闪电的别称,《楚辞》中亦有载,‘恐天时之代序兮,耀灵晔而西征’[4],‘耀灵’是太阳,‘晔’为光耀,故而他的号是承太阳之明——确实是很亮很亮的。”
朝兰咋舌:“不知道谁用得起这日月星河之大的名字……啊,等等,‘承明’?这不是——”
张素无冲她比“嘘”的手势:“噤声,噤声。”
朝兰捂住自己的嘴,却?偷偷问:“你见过那位皇太子殿下么?他是不是像这名字一般亮?”
虽不知“亮”这个字用来喻人?是什么意思,但张素无仍旧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殿下……是很好很好的人?。”
朝兰不信:“有多好?”
张素无有些出神:“和娘娘一样好。”
“我不信,哪有和娘娘一样好的人?贵妃娘娘虽然也?很好,但是总爱发脾气,不如?娘娘温柔。”
“是有的,不过我也?没有见过比殿下和娘娘还?要好的人?,就算见过,也?觉得不如?他们好。”
朝兰想了半天,得意宣布:“你见过殿下,才觉得他好,我只见过娘娘,自然只觉得娘娘好。天下好人有许多许多,但于我们而言,他们就是最?好的。”
张素无愣了愣,赞同:“你说得对。”
朝兰同?张素无一起坐在廊前,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这段几日之前的对话,她心中一动,问道:“张先生,我忘了问,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张素无便回答:“平素、空无,是佛经中的词,我自己取的,前尘往事俱空无的意思。”
朝兰惊愕道:“怎么会空无,张先生也?没有亲人?么?”
张素无缓缓回忆:“从前好似有个兄弟……”
他没有继续说?,朝兰本?还?想再问一句,张素无便转而问:“你去做什么了?”
于是她便忘了自己本来的问题:“捉蝉!如?今陛下不许杀蝉,娘娘便叫我捉些来认一认,我本?以为蝉都活得很短,谁知娘娘说?也?有十三年蝉、十七年蝉,我便捉了放在园中,看看它?们能?活多久。”
话音刚落,大殿门便开了。
一个装束贵重的年轻夫人从殿中走出,离去前还?复向落薇行了一礼。
朝兰便回礼,心中还想娘娘近日好似见了不少旧友,这些旧友多为朝中大人?的内眷,从前她们来拜会,娘娘大都推辞了,如?今却?不知为何,一概接见。
这人?刚走,皇帝身边的刘明忠便来传话,说陛下请娘娘到乾方殿议事。
“本宫即刻便去。”
落薇回到殿中,将手边一方锦帕丢进盆中——这帕子是她今日从藏书楼簪花处所得,方拿到手便听说?有客来访,不得已一直攥在手中。
铜盆字显,只有一行。
——臣愿助娘娘六月初一日肇始。
此人?虽然当日说?她鲁莽,可事到临头,到底还是与她站在一起的。
落薇露出一丝笑容,她攥干了那帕子,置于烛火上燃烧,朝兰推门进来时,只看见虚空中好似有火光一闪,随后火光化为灰烬,落在了她的身前。
落薇转身到内殿更衣,边走边问:“刘明忠可与你说是何事了么?”
朝兰努力回忆:“刘先生说?,事涉西南赋税,陛下今天恼火,不仅传了娘娘,还?传了户部侍郎、银台官吏,太师亦至,想来是大事。”
落薇有些意外地挑起了眉毛。
乾方殿外,天色昏昏。
方?才被皇帝传召的官吏此时已经徐徐出?门,有人满头大汗、腿软得几乎走不了路,有人魂游天外、连内监“当心脚下”的提醒都没听见,险些从汉白玉阶上直接摔下来。
皇后在?左,太?师在?右,众人在身后瞧着这两人,无一人敢直接越过去。
玉秋实方才得了宋澜一顿训斥,却不疾不徐,连面色都如?同往日一般沉稳。
在?殿中时,他身后跟着的银台司中人吓得连魂都快丢了,却见太?师仍十分平静,三言两句便将情绪激动?的小皇帝安抚下来,接着搬出?了一套好似早就准备好了的说辞。
若非如?此,只怕今日之事?根本无法如此简单地收场。
玉秋实施施然地走在前面,察觉到落薇落后了几步,突然停了脚步,回头瞧着她,定定地?道:“他对娘娘倒是忠心得很。”
落薇讶异道:“本宫听不懂太?师的意思。”
玉秋实挑眉:“娘娘倒不怕我告知陛下。”
落薇置若罔闻,只顾端详着自己的指尖,上次烟萝为她染的汁液颜色已经褪去大半,她想起烟萝,心道如?今燕琅应当已经将她安置到军营中去了。
虽说那处不适宜女子疗伤,可如?今随着燕琅,借兵士身份出?城,必定是最?安全的,待来日燕琅回幽州,将她一并带走,便是万全之策。
她想到这里,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有答玉秋实的话:“告知陛下?太?师说笑了。”
两人离旁的官吏不近,也没有人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去偷听二人对话,只见二人在傍晚风中相对而站,隐有针锋相对之意。
落薇面上露出?一个淡淡笑容:“这几年来,太?师除过陛下身边多少近臣?所执缘由,不是此人旧时有过,便是此人可能为本宫所用——太?师,本宫当真是不懂,你我同为圣上顾虑、为天下解忧,怎地?太?师就这样容不下本宫,非要事?事?作对?”
玉秋实冷冷道:“后宫干政,天下不宁,娘娘若有此疑惑,早在?一年前?撤去垂帘时,就应洁身自好、再不弄权,安心打理内宫事?宜,定能得千古美名,何必再插手前朝之事?”
落薇飞快回道:“本宫若是不插手,如?今执政参知空缺不设,岂非眼睁睁地?瞧着太师纠集朋党、打压台谏,酿前?朝宰辅独大之祸?”
玉秋实忌惮她是怀疑她知晓了刺棠案的真相,但此事?如?何能够明说?她反击只说担忧宰辅势大——如?今朝野上下皆有此忧,不然众人也不会支持皇后干政,料玉秋实反驳不得。
落薇朝他走近了两步,低声道:“太?师,你风声鹤唳,从前?凡是得过本宫赏赐的臣子,你都要上谏贬谪。如?今确是有一个真为本宫所用之人了,但你这一招用得太?多,没有证据,陛下不会再信你了——本宫从前?赏那些人的时候,为?的就是这样的一天、寻到这样的一个人哪。”
“娘娘便这样得意?”听了她这一番话,玉秋实仍旧不为?所动?,只有眼神锐利了些,“这世上哪有真正的忠诚,娘娘竟不担忧这样一条毒蛇有朝一日反咬你一口?再者,这世上哪有真正的不留痕迹,娘娘想要证据,迟早会有的。”
他方?说完这句话,便见叶亭宴不知何时出了乾方殿,走到近前?,在?二人面前?行了个礼:“娘娘和太师怎地还未离去?”
玉秋实侧眼看他,摇头叹了一声,很惋惜的模样:“老夫还以为?,叶大人是识时务之人。”
叶亭宴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神情来,从袖中取出?了一个锦盒:“太师是说这样东西么?”
落薇眼看着他从锦盒中拿出了那只水头上好的玉笔,故意道:“太?师送这只玉笔给臣时,臣立时便想到了前?些时日在银台瞧见的那几封积压折子,遣人去问,果然问出?了户部这样的亏空!说起来还要多谢太师,太?师不会误会臣贪图此物罢?罪过罪过,今日完璧归赵,望太?师海涵。”
他弓着身将笔递过去,口中又说什么“完璧归赵”,落薇听得有趣,以丝帕掩口笑了一声。
玉秋实接过了那只他送出?去的玉笔,却突兀松手,将它掉在?了地?上。
玉百琢成笔,何其?脆弱,当下便摔成了一地碎片,光华四溅。叶亭宴退了一步,下意识地?伸袖为?落薇挡去了可能迸溅过来的玉渣,口中却道:“哎呀,可惜可惜,太?师怎地这样不小心?”
玉秋实深深地?看着二人,有些嘲弄地勾起唇角:“喜怒形于色,一事?便自得,你们到底是太?年轻了。”
他拂袖而?去,宽大的官袍在晚风中被鼓得猎猎作响,叶亭宴飞快地?敛了面上的神色,换了一副冷漠和嘲讽神态。
落薇朝前?走了一步,在?他身侧轻轻地?问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问谁:“这话你从前?便说过了,你以为这就算赢了吗?”
他侧头看去,见她瞧着玉秋实的背影,露出一个发自眼底的笑容。
“走着瞧罢。”
这句话是她当年在御史台上对玉秋实说的。
若无此句,恐怕她当年也没有破釜沉舟、孤身入朝,以一人对抗君相二权的勇气。
语罢,她醒过神来:“陛下留叶大人说了什么?”
叶亭宴顿了一顿,一本正经地?道:“除了方才西南赋税一事,陛下还交给了臣一样旁的任务,恩赐臣今日不必出?宫,可留宿朱雀或礼部外监,臣叩谢天恩。”
他刻意咬重了“不必出宫”和“留宿”,落薇自然也听懂了他的意思,她微微点头,若无其事地道:“本宫先行,叶大人,回见。”
叶亭宴弯腰行礼:“恭送娘娘。”
是夜月色溶溶,庭中如?积水空明,张素无守在?殿前?,子时的梆子响了不久,他便见一人兜头裹了素白披风,从后园绕行而至。
见是他在?,那人有些吃惊,张素无猜到是谁,便拱手行礼:“叶大人,今日李内人轮休,娘娘在?等你。”
他虽不知为何叶亭宴今日来此要裹一白色披风,岂不更加惹眼?但还是按捺下来,没有问出?口。
叶亭宴扯着那白色披风,遮遮掩掩地?进了殿,甚至没来得及多看他两眼。
他脚步很轻,幸而落薇听了殿门开阖的细微声响,不用抬眼也能猜到他来了。
殿中仍旧没有点灯——子时若点了灯,怕更会叫人生疑。
落薇背对着他坐在?一侧,面前?是一个铜制的花盆,盆中两朵素白昙花正开得热烈无声,若她今夜入睡,怕还见不了这样美景。
周遭弥漫着近乎妖异的昙香气,落薇打了个哈欠,回过神来,恰好见到叶亭宴解了身上的白色披风。
那披风兜帽巨大,方?才将他兜头盖脸地遮了,此时衣物落地?,才叫人瞧了个清楚。
他今日依旧盘发,却在?发上缠了一根缀满小珍珠的红色发带,仔细看似乎还刻意描画了眉眼,身上藏青长?袍清清凌凌,红金束带、宝相花纹——这分明是内廷女官的装束!
落薇吓了一跳,手边扯下了昙花一片花瓣,回过神来慌忙对花道歉,却笑出声来:“对不起,对不起,叶三你……”
也不知到底是在给花道歉还是给人道歉。
她担忧自己笑得太大声,还伸手捂了自己的嘴,但仍旧有些忍不住,只好走近些,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叶大人貌若好女,描眉画嘴之后竟比我宫中的内人还美上三分,啧,你这般素衣夜行,我怎么觉得要比平素更惹眼些?”
叶亭宴被她笑得黑了脸,但见她许久不露出这般真心笑容,便忍了下去,凉凉地?道:“禁庭中人各司其?职,哪有人同娘娘一般闲心赏美?我扮作女官,手捧披风,只道给贵人送衣,从礼部脱身,这才一路顺利。”
落薇伸手拽拽他发间的小珍珠,刚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他一把揽腰抱过去,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娘娘喜欢臣这样装束?”
落薇大大方方地抱着他的脖子,调侃道:“本宫喜欢得紧,依本宫看,大人来伺候本宫,不必净身做内监,只要扮作这个模样便够了。”
她一边说着,还一边拿了手边桌上的一盒口脂,沾了些在?手上,饶有兴趣地?道:“来来来,本宫亲自为你涂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