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棠—— by雾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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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出手指,指着叶亭宴的额头,笑着接口:“救下了他。”
叶亭宴抿唇不语,宋澜见他额角落了?一滴冷汗,指着他的手便?偏了?一偏,为他将这冷汗拭去了:“那个上庭作证的内官,事后也从暮春场消失了?,难道不是跟着他一同去了幽州么?”
叶亭宴抬眼看他,很慢地说:“臣委实不知陛下所述之?事,倘陛下生疑,臣愿彻查此事,为陛下排忧解难。”
“哈哈哈哈哈……”宋澜斜倚在车内软枕上,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他忽地扬声唤道,“刘禧!”
车马闻声而停,刘禧在帘外躬身应道:“陛下。”
宋澜抬了?抬手,指着叶亭宴道:“把这个欺君罔上的罪臣拖下去,乱棍打?死。”
刘禧顿了?一顿,似是有些迟疑,跟随在天?子舆车附近的朱雀卫却立刻领命,有两人凑上前来,在帘外行礼:“叶大人,请移步。”
宋澜捡了?手边一只?橘子,拿在手中把玩,挑眉看向叶亭宴:“你还有什么想说?”
饶是叶亭宴这样冷静之?人,此时也不免嘴唇颤抖、目光闪烁,他张了?几次嘴,才勉强说?出一句话来:“臣冤枉。”
“亭宴,朕知晓你?心?中对太师有怨,也猜得出你千方百计回京是为了什么事情?——你?虽在点红台上剜了?那枚奴印,可一家?血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哪。幽云河之役时,太师便?在北幽军中,叶家?为何?落败、他在其中动没动手脚,你?猜得出来,朕自然也猜得出来。”宋澜垂着眼睛道,“如今你?斗他斗得漂亮,太师将死,朕就想听你一句实话,朕方才所言之?事,你?认不认?”
叶亭宴跪在舆车上天子的脚边,手指有些抖。
他抿着嘴唇沉默了?半晌,抬起头来,一双泛红的眼睛紧紧盯着他,语气?也失了?从前毕恭毕敬的谨慎:“是啊,太师身?死,想来臣对陛下也没用了?。”
宋澜冷声道:“放肆!”
叶亭宴却道:“陛下不妨直言,臣自当就死,可就算陛下将臣打?死在明华门前,没有做过的事情?,臣也是抵死不能认的。”
宋澜听?了?这话,闭上眼睛,轻轻挑眉,手边却挥了一挥。
刘禧跟他多年,最知他的意思,见他动作,不免松了?一口气?,他将那两名朱雀近卫遣下,自己也退了?下去。
中停的天子车舆重新行驶起来,重?重?碾过皇城门前的砖石浮雕。
再次睁开眼睛时,宋澜便换了一副赞赏神情,他拍了?拍叶亭宴的肩膀,语气?不明地道:“好,甚好。”
叶亭宴平静地朝他叩首:“谢陛下信赖。”
宋澜便?不再提先前之?事,只?是笑道:“明日劳你同太师去喝一杯酒,有什么想问的,便?问了?他罢。先帝既未过问,叶家之事便不止是太师之过,更?是皇家?之?过。朕今日对你?坦诚,是提点你?看开些,以防来日你我为此离心。”
“既然你?觉得是太师所为,便?叫这件事在他那里结束罢,你?在朝,照样能光复你?祖上基业、重拾功勋。”
叶亭宴深深地伏身?,感激涕零地道:“臣……叩谢皇恩。”
他在明光门前下了皇帝的舆车,腿软得几乎直接从车上跌下来,宋澜遣刘禧亲自搀扶,将他送到了?朱墙之?下。
刘禧见朱墙下似是叶亭宴相交甚好的友人,便?将他托付过去,寒暄两句便?转身?回宫了?。
裴郗将人接过来,扶着走了?好一段路,离开御街之?后,二人才上了?马车。
裴郗心?中狂跳不止,忍得好不辛苦,直至进了?宅邸,他才心有余悸地开口:“我跟在最末,听?闻皇帝动怒,叫左右将你拖下去打死。众人议论纷纷,实在没料到你?能全须全尾地下天子舆车……他发现了什么?”
叶亭宴顺手抽了?一块帕子擦拭自己的眼角,闻言竟笑起来:“他发现我找若水和彭渐作伪证。”
彭渐便是当初那“驯马”之?人,亦是他在暮春场的旧交。
周楚吟恰好出来迎他,闻言眉心?一蹙,又?飞快地舒展开来。
裴郗吓得魂飞天?外:“他知道了?那、那……”
叶亭宴瞧着他霎时惨白的面色,笑出声来:“你?担心?什么?”
裴郗定睛去看,却见叶亭宴哪里还有方才从皇城中出来时的惊惶之?色,那些慌乱、惊愕、恐惧神色,竟飞快地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原是伪装么?
他瞠目结舌,叶亭宴却一边往内庭走去,一边悠然道:“我送彭渐和若水出关,若是不想叫宋澜知晓,他岂能察觉分毫?他以为是我做事不干净,可是错之?啊,你?要记住,这天?下根本?没有能彻底抹干净的事,但痕迹,是可以骗人的。”
他自顾地回了书房,剩裴郗愣在原地。
周楚吟见他神态,便?叹了?口气?,为他解释道:“公子是故意的,现在想来,他派去送二人出京的人,怕也是提前择选好的,不遣更?缜密的人,便?是为了?这一日。”
“他刻意叫宋澜捏住把柄,举重?若轻,既造出自己好驾驭的假象,又?化解了叶氏身份的隐忧。今日之后,宋澜必定会更?加信重?他的。”
裴郗思索了?半天?才回过味来,喃喃道:“可公子从来不曾对我提起过此事,他告诉过先生么?”
周楚吟顿了一顿:“没有。”
他朝幽深的庭院望了?一眼,长叹一句:“他谁也没有说?过,或许是觉得朋友也不堪信罢。”
裴郗以为他伤情:“先生——”
谁知周楚吟拍了拍他的肩膀,反劝道:“错之?啊,这是你?公子的心?病,你?不要怪他。”
翌日叶亭宴再次得赏,众人亦知了?他这与天子同乘的恩宠,一个面生的小黄门将这件事细细说与落薇,随后拱手告辞。
落薇抬起眼来,瞧见了他手心一道割裂的伤口。
身?后的朝兰为她打?着扇子,感叹道:“虽不知陛下同叶大人说?了?什么,但他下来时都站不稳了?,想来是遭了斥责罢?遭了斥责还能加官进爵,当真是好险,听?闻今日他再进宫时,众人比从前更敬他了。”
落薇“啧”了一声:“富贵险中求,这也难免。”
她窥着将要西沉的日色,忽地问:“这个时辰,他出宫了?吗?”
另一侧的张素无摇了摇头:“未曾。”
落薇便喃喃自语道:“那想来便?是今日了?……”
她起身?朝榻前走去,打?了?个哈欠道:“我且去眠上一眠,朝兰,你?今日夜里不必值守,叫素无来罢。”
日沉之?后,叶亭宴独自入了空空荡荡的诏狱。
玉秋实早已被人请到了?庭院当中,正倚在一张不知从何处搬来的藤椅上,朝初露月影的东方看去。
他被剥去了?宰辅服制,只?着雪白中衣,那中衣因这几日的刑囚而脏污,他却将衣领整得一丝不苟。叶亭宴瞥了一眼,见他还寻了?一根木筷,将自己散乱的发仔仔细细地束好了?。
跟随着叶亭宴的侍卫将一个瑶盘搁在一侧的石桌上,便?退了?下去。
玉秋实侧头去看,见盘中有一壶酒、一把短刀和两个酒盏。
他笑了?一声:“鸩酒之?于利刃,孰优孰劣?不若叶大人来替我选罢。”
叶亭宴却抬手倒了一杯酒,自己先饮了?:“太师错了?,这酒是我带来的,不是陛下赏的。”
玉秋实有些诧异,还是笑道:“多谢。”
他接了叶亭宴添满的一盏酒,举杯望月,开口吟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1]今日我将弃世,却能见月饮酒,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叶亭宴抬头对着枝头升起的月亮,开口道?:“太师……”
“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玉秋实打断他,笑?道?,“从?点红台上?初相见时,我就知?道?你的来?意。”
他搁了酒盏,似乎陷入了回忆当中,连语气都变得飘渺起来:“好罢,你想知?道?的事情,我告诉你……当年幽州与厄真部开战时,我恰在幽云河旁的平城当中,那一战打了六个月,战势绵延啊……厄真若破了幽云河,便可直入平城,屠戮城中两万百姓。我那时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吏,在平城守城,六月末时,战火烧来?,率兵迎敌的……就是你的长兄。”
“后来幽云河之役落败,厄真却退了,我听闻你长兄投敌身死?,幸得守将刘昀警觉,率残部逃出,才保留下些许兵力。此后,刘昀在平城之中大举造势,称此战兵肥马足,若非你大哥投敌,定不会?败。愚民哪知?真相,一时之间,人人皆感念刘将军、唾弃你大哥,战报也这样传回了汴都。”
叶亭宴垂眸听到这里:“随后呢?”
玉秋实继续道?:“平城虽暂保,厄真未退,仗还是要打下去。我懂些厄真语言,便乔装越境,试图从?厄真人那里探一些消息来?,后来?我果然结识了一个厄真将领,在他口中,我得知?了一桩交易——”
“幽云河之役中,厄真部领兵之人同你们叶家有杀父之仇,为报私怨,此人竟密见了刘昀。此人对他说,只消他不为你大哥增援兵,任他死?在污名之下,他便能说服手下之人,渡幽云河后假传部族叛乱、不入平城屠城。刘昀为人奸险,你大哥年轻气盛,本就与他有隙,那厄真人与刘昀一拍即合,便有了叶氏之祸。”
“那你呢?”叶亭宴死死捏着手中的酒盏,“你知?晓之后,做了什么?”
玉秋实缓慢地摇了摇头:“我?我什么都没做。”
他思索着道:“我能做什么?若我事前得知?,或许还会?全力阻止,刘昀此人目光短浅、小肚鸡肠,只顾一己?私怨,全然不想若厄真人毁约该如何是好。可我知?道?得太晚了,事已发?生,那厄真人信守承诺不犯平城,刘昀也成了英雄——若此时对朝廷上表奏明一切,会?怎么样?”
“虽说以叶氏一门清名换平城两万百姓性?命,实在上?算,但卖将求和,太不光彩,若此事广为人知?,朝廷在北方一代?,声名将会大损。幽州守城诸将势必人心惶惶,陷入争端和猜忌,谁还敢真心卫国?谁还敢托付性?命?况且,刘昀为自己?造出了那样好的名声,百姓会?不会?以为是先帝见刘昀势大而猜忌良将?”
他一连三问,声调越来?越高,叶亭宴听在耳中,忽地心口窒痛——他突然想明白了为何昨日宋澜说“不止是太师之过,更是皇家之过”。
“总要牺牲的,既事已如此,何必挣扎。”
见他不语,玉秋实便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三公子,你可解惑了?”
叶亭宴忽然问:“你什么都没做么?刘昀后来?调回汴都,醉酒后落入汴河而死?——这是你的弥补,你怎么不提?”
玉秋实淡然答道:“甚么弥补,此人该杀而已,我从?不邀功。”
叶亭宴沉默下来?,良久之后,方问出一句:“先帝……知不知?道?此事?”
玉秋实一怔,从?喉咙中拖出长长的一声笑:“先帝——”
“当年军报传回,刘昀将长公子叛国的证据一并呈递、清清楚楚,纵是如此,先帝仍旧不愿相信。他思索之后,在御花园中佯打太子,放任父子争执传得沸沸扬扬,才好歹为你们叶家脱了罪。如若不然,你在烙印之后便该同?死?,哪里能活到今日?先帝何其仁善!若叫他彻底知?晓,又是呕心沥血、一番纠结,所以我根本没有告诉他,死?无对证的事情,何必给活人添烦恼?”
叶亭宴惨白着脸,松了一口气。
玉秋实没有注意到他细微的动作:“我知?道?你想听这个,在汴河水上?亭,你说起旧事,不就是在试探我知?道?多少么?今日我告诉了你,还要劝你一句,三公?子,今日听过之后,你也将此事囫囵咽下去罢。今上?不是先帝,无暇关心昔年旧事,你若因此事对朝廷不满,干脆趁早辞官远去,以免不得好死?。我在点红台上?一番刁难,就是要叫你知难而退——莫将自己?逼入穷巷,再悔之晚矣啊。”
冰凉的酒液流过喉咙,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叶亭宴放下手中的酒盏,似乎听见虚空中传来了一个年轻的声音。
“蒙恩所救……我当为殿下效死?。”
“殿下,我别?无所愿……有朝一日若能尽晓我叶家当年冤屈,虽死?无憾。”
“快走,快走罢,殿下……你我君臣,来?生再见!”
那声音一句句在他耳边响起,纷乱不堪。
最终他于一片嘈杂之中,听见了“当当”两声钝响。
玉秋实以手指沾酒,弹了两下金铜所制的酒盏,碎液四溅。
“你我事毕,言语良久,就当是谢你这一壶酒罢……月未西沉,该是我的好时候了。”
“人生何短,弹指,一挥间。世人爱我、恨我、怨我、谤我,有何可惧?我不须世人知?我,只恨身入歧路,事业未竟、无缘得见,春华已过、秋实未结,呜呼,痛哉!”
月上?中天,他伸手握住那柄短刀,有风骤起。
叶亭宴坐在原处,漠然问道:“你可曾有悔?”
“怎地你也有此问?”玉秋实仰头望天,原本迷茫的眼神逐渐锐利起来?,“自被先帝擢拔,二十三年,我岂能无过?可回头去想,若从?头择选,我仍会?重履此路,故有过、无悔!”
叶亭宴冷笑着赞了一句:“好气魄。”
今夜无云,一轮冷幽幽的月,玉秋实痴痴瞧着,眼中似有泪光闪过:“我一生手不沾血,可已杀人无数,今日有月送我,实是上?天有情,上?天哪,有情易苍老啊!大块载形,劳生、佚老,息我,以死?,善吾生、善吾死![1]”
他横刀自刎,重重跌落在地。
叶亭宴在原处坐了许久,才敛裳起身,冲他的尸身叩了一个首。
“我也该叫你一句老师的,我纵未拜过你,却从你这里学到了太多、太多,不知?是好是坏。”他嗅到了周遭血的腥气,“不过若叫你知?我是谁,岂非顺了你的心意——我已从?无间地狱归来?,如今也是你选中的人了。”
额头沾到了血,叶亭宴伸手一抹,低低笑?起来?,那抹血痕印在他苍白面颊上?,衬得他秾丽如艳鬼。
“你虽言语旷达,终归意难平;可若你知晓了我的身份,纵魂归天外,亦会?欣然罢——我私心,还是不想叫你得善终的。”
同?一轮月下,刘明忠疾步入了琼华殿,向皇后低声告道:“太师已去,陛下称今日要宿于燃烛楼中,焚香一夜,想是不会到后宫中来了。”
落薇默了片刻,方道:“本宫知道了。”
刘明忠踌躇良久:“还有一事……”
落薇道:“你但说无妨。”
刘明忠膝行向前,伏身道:“舒康长公主与驸马禁足府中,向来?平安无事,但今日夜间,大抵就是太师去的时候,驸马忽然心痛如绞、如癫似狂,最后竟握着殿下的手,将利器捅进了自己的心口。”
落薇一怔,厉声喝道:“公主府中断无利器,他以何物?自伤?”
刘明忠道:“似是一根削尖的木簪,那簪本是钝润的,不知?驸马磨了多久,竟能一击毙命。殿下受了惊吓,本想漏夜进宫,最后还是作罢,只差小人为娘娘递了个信。”
落薇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罢了……贵妃呢?”
刘明忠拱手道:“贵妃人在披芳阁,里外除了服侍的宫人,还有禁军,莫说钝器,连消息都透不进一丝去。陛下的意思是,贵妃向来?体弱,得知?父兄之事难免惊吓,伤了龙胎就不好了,一切都等来年再说。”
落薇扶着额头,叹道:“你去罢。”
刘明忠忙道:“娘娘保重。”
玉秋实自刎是戌时中,刘明忠离去已是亥时,她午后一觉睡了三个时辰,此时睡意全无。
落薇在窗前点了一根蜡烛,又趴在案上?,耐心去瞧那油蜡一层一层地剥落,化为一滩软烂的红泥。
蜡烛燃了一半,花窗外便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不知?为何,他没有急着开窗,于是落薇也没有动弹,她眼看着对方伸手拂上了窗纸,便笑?问:“你在摸什么,我的影子?”
他在窗外漫声吟道:“何当共剪西窗烛……[2]”
落薇喃喃地道?:“可我瞧不见你的影子。”
一时之间,她竟有些怀疑,窗外究竟是叶亭宴,还是她臆想中的故人游魂?
叶亭宴静静地站在窗外,没有动作,也没有言语。
落薇忽地不想推开这扇窗了,她瞧着那模糊的影子,一时有好多好多话想对他说:“秋日分明未至,可故人纷落如叶,就算暂未零落,也在枝头摇摇欲坠。我站在树下,无力抵御萧瑟秋风,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去。”
窗外人便叹了一声,声音轻得像风:“衰兰送客咸阳道……”[3]
落薇眼角湿润,接口道:“天若有情——”
正在这时,忽有一滴蜡油落在她的手背,烫得她哆嗦了一下。
落薇骤然清醒过来,忽地住了口。
她按了按太阳穴,让自己?平静下来?,又想了一遍今夜自己要做什么,随后狠下心来?,伸手推开了花窗。
窗外的叶亭宴静静地站在那里注视着她,见她看?来?,他便道?:“你还不曾念完。”
夏夜有风,弄响婆娑,蝉鸣不断,月色正好,她于此景之间,感受到了一种万物有灵的寂灭。
叶亭宴趴在她的窗棂上?,声音听起来很幽远:“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
落薇冲他露出一个微笑?。
“天若有情……天亦老。”
“你记不记得,这是我们第几次见面了?”
叶亭宴跃过花窗,在那张他常坐的美人榻上坐下,闻言挑了挑眉,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最后却道:“我们见过太多太多?次,记不清了。”
红烛只燃了一半,便被他进殿时带来的风熄灭,落薇站在他的面前,将手搭在他的肩上,顺着?凹凸不平的金线刺绣向下滑:“我们见过这么多?次,你帮我?做了不少事情,我?却没有什么能回报你的。”
她?微微屈膝,手指攥住了他的衣袖:“你来。”
叶亭宴温驯地被她扯着起身,见她?带他走向她?的内室,不免有些意外:“娘娘这是带我?去哪里,怎么,你不想杀我了么?”
落薇回头,嗔怒地看了他一眼:“那日分明是你自己将刀递到了我?的手上,怎么却反过来怪我?我若是想杀你,你如今还能站在这里?”
那一夜,他分明是看见了她眼中的杀意的。
但她最终还是没有动手。
于是叶亭宴便也装作不知,只笑道:“臣谢娘娘恩典。”
落薇撩开红色佛幡所制的帘子,引他走了进来。
她?的内室当中是永远燃着蜡烛的,此时便供着?能燃一夜的莲花凤髓,那烛比起平常的略粗略高些,摆在逼仄内室的两?端,在悬挂的画像上落下憧憧烛影。
上次来时实在情急,叶亭宴并没有仔细去瞧,此时他左右一扫,才发觉室中除了画像和供桌之外,不过只摆了一张窄窄的榻、搁了两个蒲团。他进过的那间密室入处之前是一方独占了一面墙的书柜,柜中佛经、道教典籍和民间神话混作一团,还有许多?抄好?的经卷。
琼华殿外的园子大,林木也多?,密室掩映在宫殿与池塘之间,若非他上次被落薇推进去过,定然?很难想到这样一间逼仄的内室之中还另有乾坤。
他还立在佛前思索着?,忽有两只手自身后缠绕过来,抱住了他。
落薇贴了过来,将下巴搁在了他的肩膀上。
叶亭宴重新嗅到蔷薇花的香气,它已失去了从前的洁净,变得馥郁而危险。落薇的双手顺着?他的喉咙摸下去,却并不冒进,若即若离地停在锁骨之下,点了一点。
很明显的勾引意味。
叶亭宴回过身去,想起她?说?的那句“我却没有什么能回报你的”。
——所谓的回报,便是……如此?
他还没来得及想更?多?,落薇便踮着脚轻轻地吻了上来。
像是一片花瓣落在嘴唇上一样。
她?闭着?眼?睛,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吻得很专注。对于这样的献祭,叶亭宴自然?是来者不拒,即使一时间?没有想清楚她?忽然?如此的目的,他还是放纵自己沉溺下去,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她的示好。
从前两?个人虽说?也亲吻过,只是那吻不是他的攫取,就是她的试探。他强迫落薇时,落薇总是抗拒;落薇半真半假地吻他时,他心中总想着她是不是也如此对待过别人,未必有多?开?心。
不知是不是今日眼见玉秋实自刎的缘故,此时他的心竟然?出奇地平静,没有嫉恨,也没有不甘,有的只是能从故人缥缈的心思中汲取到的些许安慰。
于是越吻越深,他揽着?落薇的腰,压着她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想要寻找一处依凭,谁知两人就这样相拥着凑近了那张墙角的长榻。
落薇触到了那张长榻,不免怔了一怔,随即便了然?地低笑一声,同他半搂半抱地坐了下去。
叶亭宴顺势俯下身去,双臂撑在她?的耳侧,几乎以完全压制的姿势继续着?这个亲吻。
呼吸全然?乱了,纠缠成纷杂的一团,分不清谁是谁的,他们头一次贴得这样近,连彼此胸口的起伏都能感受得到。
叶亭宴微微抬了抬头,给了她?一些喘息的间?隙,也想叫自己平静一些,谁知落薇不肯放过他,撑着?自己凑过来,嘴唇拂过他的下颌。
“你好冷。”她以气声道,十分怜爱的口吻,“身上是冷的,面孔是冷的,连嘴唇都是冷的,只有手心……”
落薇覆上手来,五指与他交缠,随后紧紧相扣:“还这样温热。”
一方逼仄的世界当中,在佛前、在供烛的影子里,叶亭宴忽然觉得自己双眼?湿润,再也瞧不见别的东西,眼?前只有她?温柔的神?情,这样的温柔逼得他几乎要直接落下泪来——他们本该是这样的,他们早就该是这样的!
没有欺骗、没有假面,没有海水一般漫灌的、需要猜测的幽深心思,只有近在咫尺的鼻息,湿热、安全,昭示着肉|体的归属和依附,如此一览无余。
他反扣住她?的手,按在床榻上,落薇只觉得那手心越来越烫,他的吻也逐渐失去了章法,变得坚硬而缠绵。
淡淡的檀香,淡淡的茉莉气味。
烛光跳跃,在这样的侵略中生出幻相,落薇目眩神?迷,几乎要沉溺的前一刻,叶亭宴离开?了她?的嘴唇,亲吻顺着脸颊滑到了颈侧。
明明她?是主动的人,为何却是对方情不能自抑?
“我?记得,你问过我许多次——”落薇勉强定了定神?,借力挣脱他的手,主动抱住他的脖颈,跟他咬耳朵,“你问我还有谁得过这样的对待……”
叶亭宴抬起眼来看她。
他的眼?睛生得很美,或者说?生得最像,眼?裂很长,深邃动人,不知是因为情至浓处还是常年眼?疾,此时泛起了一种似醺的微红,更?添了些动人情态。
叶亭宴抬头看见的也是这样的图景。
落薇的母亲便是汴都中数一数二的美人,她?得了父母的长处,少时玉雪可?爱,长成后美艳动人,从前随着?皇城中女眷登楼看?状元时,总是极得道中策马经过的士人学子之青眼。
成为皇后之后,那美丽分毫不减,还多了些矜傲和沉静。
只是如今披发的皇后面色酡红,眼?神?中灼烧着?一种如醉的欲,完全失了从前端方守礼的仪态。
他看?了这一眼?,更?觉得心跳太快,意乱情迷之间?,只能听见她不知是真是假的轻语。
落薇搂着?他,继续说?:“就算是有人向我?示好?,我?也要掂量一番对方值不值得、值得什么,像你这样得用、又这样大胆的,哪有第二个?”
她?抱紧了,似嗔似怨地道:“……亭宴,只有你得过这样的对待,从来都没有旁人。”
她出口的一刹那,他立刻就信了。
欲望火光冲天,烧得人无暇思考,他将她按在那张小榻上,顺着?锁骨亲吻她?的肩颈,察觉到有薄纱阻隔,他便伸手解了她的前襟,稍一用力,扯下了她?肩头的衣物。
落薇毫无反抗之意,只是任他攫取。
若是从前,他还要因她的放肆和孟浪生些闷气,此时听了她?“只有你”的诱哄,他眼中简直湿润得一塌糊涂,再也分不了心,只想不管不顾地索要更?多?。
内室在宫殿深处,但大抵是靠近园子的缘故,墙外忽然?刮过了一阵呼啸风声,叶亭宴在情|欲之中顿了一顿,刚一分神?,落薇便冷不丁地反客为主,翻身将他压倒在那张小榻上,俯过来道:“你知道吗,今夜陛下会来寻我的。”
叶亭宴胸口起伏,听清这句话后,呼吸倏地一滞。落薇不等他回话,便继续:“他不是一直怀疑我与人有私吗,还遣你为他查了又查——今日我?知道你会来,所以你来之前,我特地派人为他递了一个口信,算算时辰,他也该到了。”
如同?一捧冰水兜头浇下,凉得彻骨,叶亭宴猛地清醒过来,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落薇敷衍地吻了吻他的脸颊,调笑道:“我?说?,陛下要来了,你害怕吗?”
大抵是谈不上的,听见这句话的一刹那,他只觉得茫然和不可置信。
这是第一次——第一次,他完全猜不透对方的心思,只好?愕然?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落薇十分冷静地对他说:“亭宴,你知道太师为何而死吗?”
叶亭宴从乱作一团的思绪中抽身,脱口而出:“你要——”
他没说?完这句话,落薇便飞快地问:“你要逃吗?”
帘外传来“咯吱”一声,有人推开?了寝殿的木门,叶亭宴打了个激灵,落薇却不慌不忙,只是往外瞧了一眼?。
等那脚步声来到了帘外,叶亭宴才看?清来人身着?内臣服饰,应是他常见的那个守在殿前的宫人。
张素无压低了声音:“娘娘,他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