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棠—— by雾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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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夜里,叶亭宴在府中接到了宋澜漏夜送来的密信。
信中叮嘱他立即持宋澜从前赐给他的玉牌入宫,同禁中彦济的弟弟彦平相会,先保护成慧太后,随后将留守禁军散于内外皇城十三道门前,伺机观察有无?异动。
宋澜这封手信写得条分缕析、不慌不乱,况且信中点明的几?个禁军统领,连带着彦平,都是?他最?亲近的手下。
他提前将这群人留在城中,像是?早有准备的模样。
叶亭宴将手信看了三遍,手越来越抖,周楚吟揉着眼?睛进门,抢过手信看了一眼?,也霎时清醒了过来,不由惊愕地喃喃自语:“这是什么意思……”
“果?然如?此,谷游山之行……”叶亭宴一字一句地用力说着,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尖,“皇后要谋反!”
他将手信弃于地上,恨声道:“宋澜岂能猜不到她意?心急,太心急!”
他说完这句之后,按着眉心,平静了一会儿才道:“罢了,取我剑来。”
周楚吟一言不发,将手边的剑直接放在了他的手中。
是?夜,落薇与?宋澜分宿帐中,约莫三更时分,落薇端了一碗羹到宋澜帐中相寻,门口侍卫敛目放行,落薇屏退了众人,放下手中的碗,缓慢地走到了榻前。
她刚刚开口唤了一声“子澜”,便突然发觉,榻上是?空的。
宋澜并不在此处!
随即门口有人吹了个口哨,禁军急急闯入,将她围困其中,为首的彦济抱拳向?她行了一礼,带些讥讽口气道:“娘娘,陛下有请。”
彦济与宫中的彦平俱是太后身边那个彦娘子的兄弟,与?宋澜亲近的外戚。
落薇不忙不乱地问道:“哦,陛下如?今身在何处?”
彦济傲慢地答道:“娘娘去了便知晓了。”
在兵士的簇拥之下,她上了一顶逼仄的马车,快马飞驰,离开围场的营地,顺着谷游山的山道一路上行,停在了山顶一座稍显古旧的庙前。
落薇抬头打量了一眼?,在夜色中认出,这是开国皇帝高祖的庙。
谷游山上便是?高祖的崇陵,山顶有崇陵太庙,只是?谷游山离京太远,早些年宣帝将太庙迁到了汴都近郊。
此处不设祭,又是?皇家园林,平素鲜少人来,只有洒扫和守卫的宫人。
落薇越过四重殿门,往最?幽深处走去?,宋澜在内殿燃了许多红烛,裹着龙袍,手中握了一串佛珠,静静地坐在榻上等着她。
火光跳跃,在他面上投出变幻光影。
有人将殿门在她身后“砰”地一声关上,落薇回头看了一眼?,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甚至没有向?他行礼,只是?绕过那燃烧的红烛,走到了他的近前。
“子澜。”
宋澜睁开眼?睛,朝她笑了一笑:“阿姐,你来了。”
落薇摊手,叹了一句:“今日你捉了我来,又是?什么罪名?”
宋澜笑道:“阿姐怎么说是‘捉’?”
落薇道:“你上次夜半忽而到我宫中来,难道不是?为了捉我?”
宋澜道:“冤枉,那不是阿姐诓我去的么?”
说到这里,他面上表情不改,胸口却起伏,他勉强吞咽了一口,微笑问道:“不过,既然你来了这里,便对我说一句实话罢。”
落薇问:“哦,陛下想问什么?”
宋澜闭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问出一句:“你有没有……”
他没有说完,落薇像是抑制不住一般,咬着嘴唇笑起来,随即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笑吟吟地道:“你猜猜。”
宋澜额间青筋一跳,他死死地抓着落薇的胳膊,往自己身侧一拽,手边的佛珠噼里啪啦地散落在地上。
落薇踉跄了一步,摔在榻前,她扶着宋澜的胳膊抬起眼来,面上依旧带笑:“玉秋实死后,两个月零四日,你终于装不下去了?”
“哦不对,是?靖和元年?,再早些,刺棠之后,四年?又八个月,零二十四天,你终于……装不下去了?”
第75章 桑榆非晚(二)
烛火晃动一下,旋即归于平静,宋澜闭着眼?睛,面色从方才带着逼问的阴狠逐渐变为一种释然?的舒展。他伸手摸着落薇的脸颊,碧玉的指环比冰还冷:“我猜了这么久,你如今才舍得告诉我,忍了这么久,苦了你了。”
落薇瘫坐在榻前,十分温驯地贴着他的手掌,口中却道:“从当年不得不利用我开始,陛下就每日担惊受怕,若说苦,还是你更苦一些。”
她从自己的衣裙之间捡起一粒方才从宋澜手中跌下去的佛珠,放回他的手心:“若是心中不苦,何必求神佛告慰?陛下要用玉秋实,又不敢放心,思前想后也只有我能?压着他。我们二人都是陛下的棋子罢了,所谓贵妃的身孕,也不过是托辞,陛下要亲政,除了他才能?放心,不是吗?”
“这还要多?谢你,阿姐,”宋澜认真地道,“虽说老师帮了我许多,但我从前也有十分烦忧,总想着倘若他生?出不臣之?心,我能不能招架?多亏有你在,先前叫我安心,后又为我诛心,兵不血刃,若没有你,还不知?我要费多少心思、用多少人的性命,才能?除了他。”
他又伸出一只手来,捧着她的脸,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落薇道:“叫我想一想,大抵是从那首《哀金天》开始。”
“阿淇死后,我去见你,你却对我说,你也不曾想到他有这样恶毒的心思,还叫我不必为这小人伤心,从那?个时候开始,我越看你,越觉得陌生?。”
“你可知道……阿淇死前,在我手心写了什么吗?”
她握着宋澜的手,在他手心写字,宋澜也不推阻,任她动作。
落薇摩挲着他的掌心,宋澜的掌纹生得交错凌乱,一时之?间,她连命线都没有寻到。
“他写……要我护着你。”
宋澜手指一颤,面色空白了一瞬。
“他与你是什么交情?你因着他醉酒后无意间的轻蔑之语记恨了这么多?年,他落到那?样的境地,关心的还是你的安危。”落薇并不看他,只是道,“而你,为何会这样毫不犹豫地相信他会弑兄?”
“自此?之?后,我夜不能?寐,私下里调动了所有可信之人去查探此?事?,你虽做得干净,总归会有蛛丝马迹。汀花台上重伤未死的金天卫、皇城中掌灯独行?的小黄门,还有你宫中玉秋实常饮的顾渚紫笋、为逯恒遮掩过的罪证……我用了两年的时间,一点一滴、一分一毫地将它们拼凑出来,这才发现,原来我才是这天下最蠢的人。”
她低低地笑起来,宋澜屈指抬起她的下巴,发觉她眼?中有泪,却没有落下来,他有些怜惜地抹了抹她的眼?角,叹道:“这样早啊,终归是我棋差一招、漏了破绽。”
落薇直直地盯着他,恨声道:“想到他们为你亲手所杀,而我却用那?柄天子剑把你送上了皇位,不仅没有救下被你划为逆党的那?群人,还做了你的皇后——想到这些,我就恨不得持刀剜肉,亲手将你凌迟,可是我不能?……”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泪越过他的手指滴落下去:“罪魁祸首何止你一人,那?些帮过你的人、默许过这些事的人、背叛了我们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的。”
宋澜“唔”了一声,十分伤情地道:“从靖和元年末开始,你出手搅乱六部、往台谏中安插自己的人,借与太师对峙,或杀、或贬了许多玉党,还有许多?事?,应该连我都不知?道罢……而到了今春,便是逯恒、宁乐,还有太师。其实这些动作,我未必不知?,我只是真的不愿相信,皇后的宝座、天下独一无二的尊贵,你都弃之?敝履,处心积虑、卧薪尝胆,只为了一个死人!”
落薇漠然道:”不仅是为了他,有句话,我告诉过玉秋实,也不介意告诉你——我们所求的东西,你们不懂。”
宋澜置若罔闻,他闭上眼?睛,乌黑睫毛一颤,居然落了一滴泪下来:“阿姐,为何你这样喜欢皇兄?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是皇兄的,怎么连他死了,还都是他的?”
他抓着落薇的手,按到自己的心口处:“你难道不知?道,这里也是为你跳动的吗?从兰薰苑初见你那?日开始,我一直都是这样卑微地、怯懦地爱慕着你,可是你的眼?中,何曾装下过别人?”
落薇从来没见过他的眼泪,此?时得见,心中却是一阵痛快,她毫不动容,冷冷地回问:“是吗,这就是你的爱,你吸血敲髓、戴着假面的爱?它和你一样卑鄙、丑陋,其实你何曾爱过别人,从头至尾,你都是身染毒液的水仙花,临水照镜,最爱的永远只有你自己罢了!”
宋澜彻底被她激怒,掐着脖颈把她拖到自己面前,二?人额头抵着额头,宋澜深吸了一口气,勉力压抑了下来。
他知道落薇就是想看他失态的模样,他不会如她愿的。
于是他暧昧地吻过落薇的耳侧,故意温声道:“可惜啊,可惜纵然?你心中有这么多?不平,还是要虚与委蛇,甚至委身于我。这么算来,靖和?二?年末,我骗你喝下第一杯酒的时候,你已然知道真相了?那你还肯……”
“陛下错了,那杯酒是我自己准备的,”落薇侧过头,避开他的亲吻,笑吟吟地道,“你对我疑心日甚,玉秋实又日日怂恿,倘若有一日你实在不能?放心,先下手除了我可怎么好?子澜细想,是不是从我情愿接纳你后,你便失了先除我、再除玉的心思?”
宋澜一怔:“你是故意的?怎么,你……你不为他守贞了么?”
“哈哈哈哈哈,守贞?”落薇在他手中笑得前仰后合,“这算什么东西!你方才不是问我有没有吗,我现在告诉你,我根本不介意,谈什么守贞?同旁人寻欢作乐,也算是一种放纵罢,只要不是他,是谁都是一样的。哦不对,你不一样,毕竟就算我闭着眼?睛,努力将你想象成他,与你的每一次接触、每一个亲吻,都叫我恶心透顶,久久不能平复哪!”
宋澜被她彻底气昏了头,抽手便打了她一记耳光,落薇捂着脸往后倒去,见宋澜颤着手指她,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你……”
“你是不是以?为,除玉之?后,你将我诓到这谷游山边,你的人就能在汴都城中借机谋逆?”
他甩掉了身侧的龙袍,站起身来,手指紧攥成拳,片刻之?后却失心疯一般长笑起来:“你说了这一堆冠冕堂皇的话,其实你自己又好到了哪里去,这么多?年养尊处优,你心中难道没有逐鹿之念?说什么为他报仇,都是幌子罢了,你想要的,是这个江山罢?”
他伸手将落薇抱起来,扔在一侧的榻上,烛火随着动作忽明忽暗,此?时已?熄了一半去。
“你觉得自己聪明,可论及此?事?,差我远矣,就算我不敢确信你的心思,难道我就不会防着你吗?”宋澜按着她的肩膀,扯断了她前襟的系带,“你如今是他们交口称赞的皇后,可你毕竟不是宋氏子弟,明日,你便能做玉秋实一般的窃国之人!”
落薇冷笑一声:“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宋澜正欲脱了她的外衫,却见烛火一晃,落薇不知什么时候拔了头顶上锋利的玫瑰金簪,恶狠狠地刺穿了他的右手。
如刀刃一般的簪尾抵在他的喉咙处,迫使他翻身从榻上摔了下去,在这样的时候,宋澜竟还忍住没有呼痛,他反手扭住她的手腕,将那?只簪子夺了过去。
落薇毫不畏惧,挑衅道:“不然你现在就杀了我,瞧瞧明日你的江山还在不在?”
“阿姐说笑了,朕怎么舍得?”
她既然?敢放心摊牌,还不知留了什么样的后手。
宋澜死死压着自己的伤口,打量了那?簪子几眼?,不忘嘲讽一句:“你知?道么,你手中的簪子,可染过你心心念念之人最后的血啊。”
落薇霎时想明白了那金簪上血色的来源,面色一白,宋澜挣扎起身,后退了两步:“好、好,你不愿相信自己输了,那?我给你个机会,你就在这里等着,等着看你自己的下场。”
他跌跌撞撞地朝殿门处走去,闯入几近熄灭殆尽的蜡烛丛中,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回过头来,笑道:“忘了告诉你,皇兄当年遇刺之?后,其实根本没有死,我为他寻了一个好去处,等你回宫,我就带你去那?里住,你说好不好?”
落薇抹了一把手中染上的他的血,十分嫌恶一般,没有回话。
宋澜一脚踹开了门,蜡烛熄灭殆尽。
落薇听见他隔着殿门的声音。
“皇后突发重病,暂幽于崇陵太庙,遣太医尽心治之。”
汴都城中。
叶亭宴取了玉牌,见过彦平后,亲自骑马在十三道城门之前转了一圈。
可是城门处如此平静,并无丝毫异动。
不知她会在什么时候动手?她知?道宋澜的防备么?
彦平虽留守城中,但不懂宋澜的用意,见叶亭宴取了宋澜的玉牌,忙点了兵马,依照吩咐守好了内外城墙。
叶亭宴立于明光门前,隔着红墙去看皇城内永远明亮的燃烛楼。
他忽而想起先前在此处与落薇对视的时候,在落薇察觉之?前,他看了她好久,看见她站在夕阳之?下,张着双臂,像一只展翅欲飞的白鹤。
她要飞到何处去?
前些日子,落薇不惜用那样冒险的方式将他逼到她的船上,若是破釜沉舟,合该知?会他一声才是。
思绪停滞了片刻,秋夜的风中,叶亭宴忽而意识到,宋澜送到皇城中的这个消息就是她的知?会,若是汴都无事?,宋澜必定会将他召去统领朱雀司、盯着落薇。
至于他自己身侧,有彦氏兄弟领禁军护卫便可,毕竟于他而言,如今落薇才是最危险的人。
宋澜要盯着汴都局势,几日之内未必有关照落薇的心思,她必然?会落在他的手上。
叶亭宴想清楚后,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淡淡笑容来。
原来这才是她急着拉拢他的缘故。
可惜她算错了一步,没有瞧出来,他想要的并非那些功名利禄、声势权柄,甚至不是鞠躬尽瘁后的善终。
这便是她……亲自把自己送到了他的手上啊。
次日未至午间,叶亭宴果然接了宋澜发来的第二?封手信,召他不必告知?彦平,一人一骑来谷游山听命。
他策马疾驰,到时黄昏将过,宋澜正在营帐之中斟酌着写一篇文章。
叶亭宴拱手行?礼,得了宋澜恩准后上前几步,见他在写的竟是“嘉懿皇后悼词”。
他只瞥了一眼?,心中便沉沉一跳,宋澜觑他一眼?,叶亭宴连忙退了几步,急道:“陛下。”
“亭宴,不必多?礼,”宋澜应了一声,叫他在一侧坐下,叹道,“你还记不记得,朕从前也对你说过朕的忧虑,皇后辅政多?年,野心日盛,朕虽爱重她,总招架不住她的明枪暗箭。”
他正要开口,宋澜便继续:“这么多?年,她给自己造出了这样好的声名?,若非朕早知?她,便是有人来告,朕也是不信的。朕尚且如此?,百官又该如何?汴都暂且无事?,谁知?她何时动手?昨日她来寻朕时携带的唯一利器,朕还气昏了头,亲手带走了。如今,就算朕举着手中伤口叫百官看,他们恐都要觉得这是朕的苦肉计。”
叶亭宴这才瞧见宋澜手心被层层包裹的伤口。
“朕思来想去,不能?冒险,还是叫她‘病逝’此地为佳,纵然?会惹人非议,朕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好歹是个交待。”宋澜深深叹道,“朕与皇后多?年情谊,实在不愿走到这一步,可朕有什么办法,就算朕愿将江山拱手相让,午夜梦回,祖宗连声逼问,朕又该如何回答?”
“嘉言、懿行?,很好的谥号,也算朕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这一番话说得似真似假,叶亭宴垂着眼?睛,附和?了一声:“陛下仁爱。”
宋澜回身握住他的手,恳切道:“唤你来,是有要紧事?交给你,这件事?,换任何人,朕都不能?放心——禁军如今都在围场中,你现在便上谷游山,领朱雀死死盯住皇后。不知?有没有人来解救她,也不知这群人会不会先来围场,她必有后手,届时只要汴都有变、或是围场有变,朕便会上山去,亲自动手。”
叶亭宴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恭谨道:“是。”
推门进去时,叶亭宴先嗅到了一股漂浮的血腥气。
房中没有点灯,蜡烛尚在,不知?落薇为何没有重燃,就这样放任自己置身于一片漆黑当中。
叶亭宴与门外的元鸣使了个眼?色,元鸣知?他的意思,当即便将守在门口的所有朱雀卫召来,往林中散去。
宋澜不在,众人皆听他的指令。
他反手关门,十分有耐心地一连点了十根蜡烛,将殿中照得一片明亮。
转身却见落薇正斜倚在榻上,静静地看着他。
她如今的模样可谓狼狈至极,鬓发散乱、衣襟半开,面上有尚未消退的红痕,还有晕开的唇脂。
那?艳色同颈间血迹混成一片,分不清彼此?。
饶是如此?,她还是气定?神闲,像是从前无数次见他时一般,勾着唇角,带些媚意地瞧他:“亭宴,我等了你许久。”
叶亭宴一步一步地朝她走过去,推门之?前想问的话就这样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瞧着落薇身上的掌印、吻痕、血迹,心中腾然?弥漫一股几近暴虐的怒意,他也分不清,这怒意是对落薇、对宋澜,还是对自己。
他勉力弯起颤抖的唇角,平静地走到她的近前:“娘娘有什么话要交待我?”
落薇半直起身子,伸手勾住了他腰间的玉带。
“自然?,我要求大人救我。”
他就知?道自己会听见这句话,不由得冷笑一声,配合着将这场戏演下去:“娘娘可知?,如今臣要救你,冒的可是杀身风险。”
落薇“嗯”了一声:“可你一定会救我的,对罢?”
其实她从来没有将所有的宝押在他身上,燕琅当初进京时,带的人就不止那?十个。
只是外乡人陡然进城未免引起注目,于是燕琅耐心地在汴都住了三四个月,让自己的兵士扮作商人、摊贩,化整为零地进了城。
随后落薇选中了谷游山,这群人提前半月便来到了崇陵太庙附近,只等宋澜放松警惕时前来搭救。
皇城之?中守卫森严,平素在汴都也是眼线众多,她就是要寻一个机会离城而去,声东击西,在宋澜以为自己猜透了她的两天间隙里脱身。
汴都根本不会生变,没有十足把握,她绝不冒险。
所以?一定?要快,宋澜如今还不敢笃信汴都一定会无事,若等他回过神来,就不可能?只遣朱雀守这崇陵太庙了。
若是叶亭宴能帮她,那?便是皆大?欢喜,若是不能?,或许便是一场血战。
毕竟朱雀也是皇城中的精锐,同他们动起手来,免不得要有许多?牺牲,再惊动了宋澜,便要落到最坏的设想中去了。
朱雀已经远离了太庙,宫人也被尽数遣去,空空荡荡的祖庙之?间,只有偶尔呼啸的风声。
叶亭宴低头看她,伸手抹着她锁骨间不知是唇脂还是血迹的红色,将它晕开了一片。
落薇抬头,看见他的下目线,果不其然地听见他问:“娘娘要如何报答我?”
她在宋澜走后也未收拾自己,便是等着他来。
手边一动,落薇便解下了他腰间冰凉的玉带。
一块白色的丝缎跟着那?玉带飘落下来,她伸手握住,辨认出那好似是叶亭宴平素用来为眼睛遮光的帕子。
察觉到她的用意,叶亭宴说不上自己是何滋味,鄙夷?欣喜?说起来,好像是愤怒更多?一些。
他因她的改变已经愤怒过许多许多?次,如今她为了求生?而献身,本是情理中事?,他心中却堵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叶亭宴忽然有些不想看见那张陌生?的脸,于是他从她手中抢过那?条丝帕,蒙在了她的眼?睛上。
落薇没有抗拒,说实话,此?举正合她意。
在若隐若现的漆黑当中,她直起身子来,摸到了他颈间那颗琉璃珠扣。
黑暗给她带来了无尽的遐想,比如这一刻,她便在思索这颗琉璃珠子的模样,她想起昔日在点红台上,对方纤长的手指解开这颗扣子的时候,她正握着一把绣了海棠花的绢丝扇子看他。
人世这样奇妙,那?时她有没有想到如今?
不过一瞬,她便压下了心思,此?时还是什么都不想的好。
叶亭宴俯下身来,一口咬住她的脖颈,湿润地舔舐着。
亲吻绵延而下,竟带了些撕咬的意味。
落薇不知?道他在气什么,或许是她不与他商量,便擅自将自己置于此境地当中的事?罢?
其实这何尝不算是对他的最后一个试炼,若是在她这样落魄的时候他都能?帮她,她便能?放心用他了。
况且,她还想逼问出自己想听的话来。
记忆中那只纤长优美的手顺着她的后背游移,解了她的裙带,叶亭宴抚摸过她的腰侧,忽然?问了一句:“娘娘,你在想什么?”
落薇心中一涩,沉默片刻才答道:“自然是在想你。”
叶亭宴嗤笑了一声,她知?道他没有相信。
可此时谁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桌上的蜡烛影影绰绰,静静地烧灼着,一滴一滴地淌着烛泪。
生涩之后便有无师自通。
落薇死死抓着他的衣襟,闭着眼?睛,觉得周遭的声音头一次这样清晰。
窗外风吹动佛幡,远处竹林摇晃、沙沙作响,面前有低低的气声,吐息喷在她的面颊上,有些湿润的痒。
这样一个冰凉如翠玉的人,竟也会烧灼成这副模样?
很快她便再也无暇思考,眼?前是黑的,周遭漂浮的气息却很熟悉,还是不要再去想了罢。
叶亭宴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散了,在一吻罢后拂过落薇的面颊。
此?前她从未发觉,原来他身上檀香、茉莉香最重的地方,是他的长发。
于是落薇痴迷地捉了一缕,凑到鼻尖,用力大?了些,听见对方吃痛的一声闷哼。
这声音……
如同在琼华殿的海棠花树下听到的一般,好熟悉。
落薇几乎被蛊惑,她想要伸手解了眼前的丝缎,却被他抓住双手按在头顶,不许动作。乌发反复掠过她的颈间,同她的头发交缠在一起,有汗水滴落在她的脸颊上,若非它温热熨帖,几乎让她错觉这是眼泪。
落薇感觉鼻尖越来越酸,眼?眶中的湿意几乎洇湿那方丝帕。
他带着她奔赴极乐,一个缠绵的、不死不休的姿态。
片刻之?后,叶亭宴松开了她的手,再次凑到她的颈间,施舍下温存的亲吻。
落薇没有忍住抽噎了一声,鬼使神差地贴在他的耳边,轻轻叫了一句:“哥哥……”
叶亭宴怔住了。
他抬手解了她眼前的丝帕,看见一双失神的眼?睛,于是他掐住她的下巴,逼迫她直视着自己。
落薇晕头转向,许久才定下心来瞧他。
那一双漆黑瞳孔中,此?时潜藏了怒火。
他问:“你在叫谁?”
落薇忽然打了个寒颤,她撑手向后退了退,却被他拖了回去,他凑近了些,努力放柔了声音,又问了一遍:“你在叫谁?”
落薇不肯回答。
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这个问题这样有执念,一定?要得到她的回答。
她只能?伏在他的肩头,像是置身于风浪中的小舟上。
而他执着地、不肯罢休地重复问着:“你在叫谁?”
过了一会儿,她实在忍不住,眼?泪抑制不住地落了下来,叶亭宴捧着她的脸,用拇指擦去她的泪珠,口气分明是冷的,却带了一分怜惜之意:“怎么哭成这样?”
落薇抽噎着骂他:“乱臣……贼子……”
谁知他竟被这四个字再次激怒,他握住她跳动的、脆弱的脖颈,稍微用力,怪笑了一声后,几乎是失态地贴着她的耳边嘲讽:“乱臣贼子?谁是乱臣贼子,皇位上端坐的毒蛇,他才是乱臣贼子,你这与他风流快活了多年的皇后,才是乱臣贼子!”
落薇被抛到了云端,又轻飘飘地跌了回来,这时对方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如梦似幻,忽远忽近。
而她迟缓地意识到,自己猜对了。
叶亭宴还在冷笑着、不肯罢休地向她索取,分明他才是掠夺者,声音却带着一种仿佛被抛弃的怨恨:“可惜呀可惜,你是不是还笃定他舍不得杀你?你错了,只要你的人一动手,他就会毫不犹豫地送你上路——你选了这毫无心肝的东西,也被他像是废物一般丢弃了。皇后!娘娘!这都是你的报应!午夜梦回之?时,你可曾为自己信过这狼心狗肺之?人而悔不当初?”
落薇推阻着他的手忽然?软了下去。
她听全了这一番话,几乎想要搂着对方的肩膀放声大笑。
真真假假这么些时日,相互伪装、各自谋算,她心中潜藏的疑心积聚到如今,终于在他被情|欲侵袭到最最脆弱的时候咬开了一个口子,逼他说了实话。
叶亭宴双目通红,可这话既然?出口,便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他吻着她的侧颊,冷冷地道:“娘娘放心,我自然?会救你出去的,只不过……暂且不能把你交给你的人,你若如今出京,才是危险,不如到臣家中小住一两日如何?”
他竟有和宋澜相同的心思!
不过此?时,落薇再顾不得什么。
多?年茕茕孑立的夜路上,忽然?出现了一个掌灯的同行?人,她几乎希望自己如今便被他带走,什么都不想地离开,离开巍峨的皇室宗庙、离开阴冷的朱红宫墙。
只要同道,浪迹到天涯海角,死于非命,她都不觉得遗憾。
叶亭宴见她不语,正欲再说些什么,便猛地被她一把推倒。
落薇翻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泪如雨下。
她颤着嘴唇,好不容易才开口,却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话:“你是他的人,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