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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棠—— by雾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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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这句是什么意思,落薇便俯下身来,紧紧地抱住了他。
他做梦一般,听见她一字一句地说:“叶大人,你常问我,我求的是什么……”
蔷薇花与海棠交织的香气,同两人的纠缠凝成水滴,倏地滑过他的脸侧,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落薇继续说着,声音陡然变得用力:“你去杀了宋澜,为我的太子殿下,报仇罢。”

叶亭宴反抱住她,沉默了许久,才勉力清醒过来。
落薇伏在他的肩膀上,彻底失了力气,累得连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她的头发养得那样好,没有任何簪饰地散着,与他的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的模样。
在最为失神的一刹那,她在他的耳边叫了一声“哥哥”。
她在叫谁?
不会是宋澜。
他想,宋澜整日疑心她是否因为野心而另觅他人,他也时常被缥缈的猜测反复折磨——她利用他时,对自己完全不顾惜,利用旁人时,自然也是不必顾惜的。
那么这一句“哥哥”,于她而言,便仅仅是情至深时的调笑。
但?于他而言,这两个字不一样。
它响彻在冬日凄冷的廊前,是少女提着裙摆心疼的惊叫;响彻在海棠和紫薇交织盛开?的园下,是她含笑的“阿棠”;还有会灵湖从天际划回来的小舟中,她抱着荷叶莲蓬,遥遥地冲他挥着手?,是满怀爱意的呼唤。
一想到有朝一日,她口中唤出的这两个字竟不是在叫他,他简直想要杀人。
然而下一刻,他就听见了全然不曾料到的言语。
“你是他的人。”
——是谁的人?
——是我的,殿下。
他茫然地去想这两?句话,抱着她的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甚至来不及去想这句话是真是假,眼睫一颤,泪便落了满脸。
落薇察觉到他的眼泪,低低地问道:“方才还在说我,你却在哭什么?”
她伸手?为他擦拭,感觉他的嘴唇和眼皮都在不住地发抖。
千言万语哽在心间?喉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叶亭宴揽着她坐起身来,感觉自己正处于梦境和现实的交界。
那句话是如此动听,他根本不敢去想它的真假。
就如濒死之人口渴一般,他实?在太渴了,毒药都甘之如饴。
沉默了许久,叶亭宴梦呓一般,缓慢地问:“你方才……说什么?”
落薇破涕为笑,清清楚楚地为他重复了一遍。
“我们一起,为殿下报仇罢。”
她伸出手?来,与他十指相扣:“你的心思,我猜得对不对——你熏的是他最爱的香料,岫青寺上也是为他的亲眷而痛苦,我猜了这么久,好不容易逼出你的实?话,你就……”
眼泪流过方干的泪痕,那一刹那,叶亭宴觉得她的口气也染了几分哀求之色。
仿佛不止是他需要她做同谋,她更需要他的回答,来为自己孤寂的前路上寻一些伶仃的依靠。
“你就不要再作伪了,对我说一句实?话罢。”
“为何、为何……”
脑中乱极了,叶亭宴颠三倒四地重?复了好几遍,才问出口:“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察觉到他的默认,落薇松了一口气,轻轻地笑了一声:“你这样聪明,骂不出那一句‘乱臣贼子’,纵然我疑心已久,怎么敢说?在你面前伪装,实?在艰难。”
他颤声问:“你就不怕我如今还是在诈你?”
落薇道?:“是么,倘若我猜错了,死在你的手?里,也算解脱罢,我实在太累、太累了……”
不算假话,她现今实?在是累极了,乍然寻到同道的滋味太好,她真想甩开?一切,在这沉檀和茉莉香片的味道中沉沉睡去。
可还不是时候,落薇打起精神,在他面颊上落下一个讨好的吻。
她尝到了眼泪咸涩的味道?:“今夜三更以?后,我的人会诈袭围场,你下山到宋澜身边去,定能把自己择出来……此外,你说得对,我如今若随着小燕北上,定会遭一路追杀,我暂且不能离开?汴都,你要为我寻一个绝对、绝对安全的地方。”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回了一个“好”。
“拜托你了,”落薇抓着他凌乱的前襟,困倦之意渐重?,“我……”
说了这一个字,她忽然清醒,又努力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改口道?:“不对,是我们……拜托你了,我们,不能输。”
他抚摸着她的脸,忽然觉得一瞬间从离她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到了她的近前。
“我——”
他张开?嘴,想要说一句什么,可是说什么?是疑问吗,问你真的是这样虽死不悔地爱着一个地狱中的亡灵?是渴求吗,渴求你再三重?复这句动听至极誓言、好让他确信再确信?
还是迫不及待的欣喜?你知不知道他没有死去,他曾痛苦于你的背叛,而这背叛是一个拙劣的谎言,他曾被你无意地伤害,又无?意地伤害了你,这一笔旧账,已是算不清楚了。
叶亭宴犹豫了许久,不知道该怎么说出这句话。
或许更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而她已经在他的沉默当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手?指紧攥着他的衣摆,喃喃一句“殿下”,眼泪滑过痕迹交叠的侧颊。
他心尖发颤地想,我是这样想念你。
——原来你也是一样吗?
他掐紧了她的肩膀,正?要开?口,忽地听见一阵疾风声响,抬起头来,却正?巧看到了床头摆着的古旧铜镜。
铜镜之中映出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不是他记忆当中自己的样子。
他对着那面铜镜怔愣许久,烛火之下端详了一遍又一遍——瘦削的脸颊、含情?的双眼,因?为情|爱沾染了一丝带媚的薄红。那些清朗的眼神、月光一般的温柔,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得一干二净,就如同从来没有出现过。
这竟是他的模样?
在她眼中,他竟是这个模样——那个她所爱的、悬挂在云端的高天?月亮,倏然坠入深不见底的泥潭当中,真的能够一尘不染吗?
叶亭宴被自己吓到,几乎是逃一般离开?了房间?,临行之前,他强迫自己脑海空白地为她系好衣物、擦拭去了脸侧的血痕,又将来时身上的黑色披风披在她身上。
她怕有许久不曾睡过这样好的一觉了,他想。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强迫自己忘记方才铜镜中的那张脸,沉溺于这样许久未曾有过的宁静。
连心间时常出现的痛楚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满腔的心爱和怜惜之情?。
有心魔一闪而过,问如果她还是在骗你,如果是她窥破了你的心思,用这样示弱的办法来利用你,该怎么办?
这想法顷刻之间便泯灭无踪。
假意被宋澜呵斥的那天?,裴郗一路上为他担惊受怕,连周楚吟都露出了一二分慌乱神色,见是他提前谋划,才放下心来。从那一年刺棠案后,他蒙众人尽心竭力的相助,仍旧不敢交心,生怕这背后会忽然生出另一重的背叛。
毕竟如今他什么都不再有,甚至不敢确信何时才能报了身上的血海深仇,从前最亲密之人尚有贰心,如今又该如何?
他倚在门口,听见周楚吟带着一二分悲悯地对裴郗说:“这是你公子的心病,你不要怪他。”
正?如那日在月下他亲自将佩刀递出去时一样——倘若她那时有杀心,倘若如今还是她的诡计,他挣扎在恨海中苟活至今,又有什么意义?
叶亭宴掩门离去,浑浑噩噩、跌跌撞撞地穿过庙前的一重?又一重?门。
一边行走,脑海中的回忆一边倏然后退,快得像上元节花市当中的走马灯一般。
叶亭宴想起自己第一次在集市中听见《假龙吟》,那说书人吟着落薇亲手?写的唱词,反复地叹“莲花去国一千年”“莲花去国一千年”,他从会灵湖上忧郁的荷花长廊上走过,沾了满袖的香气。
她救了被金天案牵连的邱放之女,设计杀逯恒,在张平竟府门前踟躇良久。
他带着朱雀,在逯恒的房中搜出一个残缺的“见”字。
见字如面的见。
宋枝雨临死之前抓着他的袖子,为向?来与自己不对付的落薇解释了一句“她没有”。
他站在岫青寺外磅礴的夏雨中,听见她低沉的声音,声音中似乎是快意,又似乎是伤怀:“说起来,还是先帝助我……”
他亲自捧上的刀掉落在二人之间,在静谧的夜中砸出一声钝响。
密室中漆黑一片,光随着缓缓关闭的门一闪而过,叫他一眼瞥见了那副大胤的兵防图。
——他就那样确信,一瞬之间?被照亮的,必定是野心吗?
还有更多,更多。
他想起她讲过的那个女将军的故事,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说若是自己,定然不止让火燃烧在自己的宫中。
随后那把火凝成一把长剑,落在她那一日的画中。
将画带回府后,他不敢细看,如今想来,但?是楼阁之上的思妇在等谁回来?她为何要擦拭着一把长剑,在一侧题下一句“白鹤已去,阑干拍遍”?
叶亭宴茫然地抬头,向?漆黑的天?际看去。
一片虚空之中,他好似看见了许州居化寺金殿的穹顶。
那时候他们那么年轻,没有伤害、没有背叛、没有见过人间?的沟壑和苦痛,只?是顺着心意许下一些朴素的英雄梦想。
“我希望能和阿棠哥哥在一起,澄清寰宇、教化万民,使海内富足平静、海外四境归一,使百姓不受饥饿、灾病、战乱之苦,臣下免遭颠沛、远谪、不逢其时之祸。”
他在一侧接口道:“有朝一日,大道?如青天?,内有名臣、外有勇将,复先辈盛世平章。”
“我愿意为此牺牲我的一切,焚身,不悔。”
两?个人郑重?叩首,起身时,落薇小声地对他说:“我也愿意为你牺牲我的一切……”
他觉得不吉利,伸手?捂住她的嘴,无?奈道?:“罢了,罢了,若有此日,不必牺牲,我倒希望你自私一些,过得快活就好了。”
落薇笑着回:“可若是你,也是一样,我们彼此彼此,就不要再互相推让了罢。”
当年的誓言,他自己还记不记得?
从回汴都以?来,西园命案、假龙吟、宁乐与玉秋实?之死,落薇引他成?为近臣,在他面前行事便不如在宋澜面前那样小心,破绽不可谓不多。
而他闭目塞听,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燃烛楼下暗无?天?日的几个月已经成了他疏散不得的心魔,若不是今日落薇逼他开口后自己承认,他这样执拗,一定不会、不敢往另一处去想的。
——是他被宋澜诛心,重逢之前就为她定了罪。
叶亭宴闭上眼睛。
他想起她的脸,忽然浑身发冷地意识到,这张脸从来没有变得陌生过。
真正变了的,是他自己。
是他在仇恨的泥潭当中为自己染了一身脏污,变得多疑、多病,变成?不能见光的疯子,连身边之人都不敢相信,游移于这样多的破绽之中,都瞧不见一颗明明如月的故人之心。
他越走越快,终于忍不住笑起来,笑得越来越大声、上气不接下气,他扶着手?边的廊柱,以?袖拭去了自己满脸的眼泪。
四年以?来,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今天一般快活过。
只?是眼下却不是能够松懈的时候,他将自己的眼泪擦干净了,对着庙中的小池理好了衣襟,临出庙之前,他回过身去,看见有些破旧的高祖塑像。
他想要上前去拜一拜,最后还是没有动身。
叶亭宴走到庙前,轻轻地吹了一个口哨,元鸣带人从林中归来,恭谨地向他拜了一拜。
“殿下。”
夜幕之中,他垂眼看去,这群朱雀卫虽是宋澜亲手择选,但?也有不少如元鸣一般同他有旧。金天?卫中得过他提拔的当年流民、刑部里应过他恩赦的罪臣之子……若非元鸣精心往朱雀中布置人手?时为他引见过,他几乎忘记自己当年做下过这些事情?。
那于他而言是不经心的一顾,于众人而言却截然不同。
当年叶壑舍身救他出来前,他也不敢相信有人能为了缥缈的旧恩为他效死。
塑像悲悯地垂着眼睛,像是神灵和先祖降下的安抚。
落薇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发觉自己正处于一辆颠簸的马车当中。
来不及分想驾车人是谁,她撩帘一看,发觉天?色已然大亮,而她如今竟然回到了汴都城中!
马车从汴河边疾驰而过,落薇定了定神,刚开?口说了一个“劳驾”,坐在车外马夫身旁之人便掀帘闯了进?来,戏谑地调侃道:“皇后娘娘万安。”
她瞥了一眼,发觉是一张自己完全不认得的脸,便谨慎地回道:“敢问阁下……”
那人却十分自来熟地凑近了些,对着她啧啧一番,换了副腔调道?:“落薇呀,这么多年不见,你怎地变得如此正?经,再不是当年偷剪我师父白须的胆大模样了!”
这声音虽说长久未闻,但?她还是立刻听了出来,不由又惊又喜地唤道:“令成!你为何会在此处?”
柏森森捂着耳朵,头疼地道?:“好好好,不要再叫‘令成?’了,这两个字别扭得很……”
落薇不理他:“令成,我遣人去了三趟锦官城,都没有寻到你,你竟在汴都城中?”
柏森森奇道:“你找我做什么,皇城中医官众多,可有人患了世所?难医的重?病?”
落薇回:“此事说来话长……”
她还没说完,便忽闻有马嘶鸣之声,那驾车人在外道:“医官,请下车罢。”
落薇问:“这是何处?”
柏森森道:“叶大人京中宅邸,先前他为你寻了个院子,正?好用上。”
落薇一怔,随即又松了一口气:“他果然……甚好、甚好,原来你在他这里,怪不得我找不到你。”
语罢她又有些迟疑:“不知谷游山处如何了,尚还顺利么?你是怎么把我带到汴都城中来的,我在此处,不会为人发觉吗?”
“你问题好多,”柏森森痛苦地道?,“无?妨,来瞧瞧你如今的模样罢。”
他从车中取了一方铜镜,落薇接过一瞧,发觉柏森森在带她离开时便已为她做了简单的易容。时间?紧迫,为了不叫人认出来,他便在她面上堆了许多肿胀处,造出一副恍若被蜂蛰了的模样。
落薇伸手?一摸,不由气结:“你——”
柏森森下车逃窜:“权宜之计、权宜之计。”

最后柏森森还是回到了车上,将她面上的肿胀处尽数卸去了。
他为她留了一张与从前几分有相似、又不尽相同的脸,除却?极为亲近之?人,旁人完全不能一眼?确信她的身份。
落薇捧着铜镜,叹道:“雪初的易容手法果然都是同你学的。”
柏森森得意道:“她学艺不精,怎能同我相比?”
说完又小声问:“雪初近日到何处去了?”
落薇摇头,思索着道:“我也不知,大抵是在西北游历罢。”
柏森森奇道:“你们这样好的交情,她怎地不在汴都?她不来……”
本想?问为何不来助你,话到嘴边还是改了口,变成了“不来陪着你”。
落薇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地说:“她有自己的人生,有江湖、有春风,有诗有酒,这是她的选择、她要做的事?情。我也有自己要做的事?情,我的私心、我的道,有我一个人就够了,为何要她放弃自己的事情来陪着我?”
她晃晃脑袋,拍拍他的肩膀:“你也一样,我寻你,只?是想要你帮个小忙罢了。”
来不及再多?说,柏森森引她下车,进了宅院。落薇左右打量,抬起头来,便见前?方不远处的廊下站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许久没有见过这么多?故人,一时也只有脱口而出的错愕一句:“嘉哥哥……”
周楚吟冲她点了点头,严肃地应道:“落薇,许久不见。”
他继续为她带路,边走边道:“天狩二年,你最后一次来江南,此后音信杳至。靖和元年,雪初来汴都见了你一面,随即也远遁而去,她还知道给我写信,你却是一封都没有的。”
落薇低声道:“我……不知该说什么。”
周楚吟将她带到后园深处的一处小舍之?前?,转身才见她眼?圈红了,他叹了口气,简单安慰道:“你好好休息一番,等他回来,再作商议。”
落薇点头,掩门之前又唤了他一声。
“多谢你,楚吟。”
周楚吟问:“谢我什么?”
落薇道:“多谢你们……没有忘记他。”
门?闭之?后,柏森森在他背后问道:“为何她从来没叫过我哥哥?”
周楚吟懒得理他,柏森森便继续道:“昨日他与我说得仓促,只?说落薇并无背叛,旁的却?没说清楚,看样子,她尚不知他的身份。”
周楚吟嘲讽道:“你改口倒快,不叫皇后了?”
“你还说我?”柏森森怒道,“先前?叫皇后还不是碍着他……我看你心里其实从来都不想?叫这一句‘皇后’罢?我倒是纳罕,你既然不信落薇会行背叛之?事?,何不对他直言?如今落薇到了此处,也该说一句身份才是。”
周楚吟从袖口抽了一把竹扇出来,敲了敲他的脑袋:“我早告诉过你,他们二人之?间的事?情,少问、少言为佳。世间情爱,只?有彼此才知一二,痴男怨女,又有谁能劝阻半分?”
他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你可医万物,自己却?是榆木脑袋。”
柏森森不屑道:“何必太痴,你我不是也感慨过么,此药石无医罢了。”
叶亭宴为她寻的小阁处于园木深深处,从窗前?望去,只?能隔着枯黄零落的树木看见一扇圆月形的花窗,不知那?是谁的住处。
她身心俱疲,又睡了很久很久,醒来月上中天,案前?摆了刚热好的饭菜,夜风之中还传来一阵温柔的琴声。
是周楚吟在弹琴,她听过这首《短清》。
不知为何,处于这样安宁静谧的世界里,她反而觉得好不真实。
先前?的几年,她从来没有睡过一个这样踏实的觉。
没有梦魇、没有谋算,睁开眼?睛便觉得安全。
落薇简单吃了一些,穿过长廊,顺着琴声来源走去。
果然见柏森森和周楚吟正在尽处等她,一侧绿袍的年轻学子,竟然是内廷中常见的裴郗。
裴郗见她走来,虽然一眼?没认出来,还是忍不住地紧张,结结巴巴地唤:“皇、皇后娘娘。”
落薇换了一身寻常衣裙,几乎是惬意地在一侧坐下:“哪里有皇后娘娘?”
周楚吟道:“错之,你自说便是。”
裴郗吞咽一口,又瞥了她一眼?,道:“好。”
他记性十分好,应是只?听?过旁人的口信,便能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谷游山生变,昨夜有人行刺,在大帐上砍了一刀漏风的口子,随后扬长而去,竟无一人看见他的脸。陛下大怒,令封锁围场和谷游山严查,公子带了四?名朱雀近卫下山护驾,在日出之前为陛下挡了第二次刺杀,受伤……”
柏森森一拍大腿:“又受伤?”
裴郗道:“伤的是手臂。”
柏森森怒道:“他——”
他本想说一句“他死了算了”,眼?见落薇眉头紧蹙,还是将话吞了下去。
裴郗继续道:“公子受伤昏迷,陛下十分感动?,可?将将日出,便有重伤的朱雀来围场报信,说昨日夜里,公子下山之?后,朱雀被设计引开了一炷香的功夫,就在这短短时辰中,幽禁于?崇陵太庙深处的皇后居然离奇地消失了。”
众人一齐朝落薇看过来,落薇摊了摊手?,笑问:“随后呢?”
裴郗道:“陛下好似发了头风病,当即便痛得直不起身,连夜从汴都召了两个御医过去。消息被暂且按住了,皇后失踪,实在是太过危言耸听?,就算陛下想?要对外称是‘病死’,也该交出尸体、风光下葬才是。”
周楚吟问:“这可在你谋算之中?”
落薇点头:“他自然不能把消息放出去,这实在太像搪塞之?语,台谏的臣子不会罢休的。为今之?计,他只?好先回城来,派兵围着谷游山,对外说我重病不能起身,就在谷游山上养病。”
裴郗道:“娘娘猜得极准,况且就算陛下不想回京面对台谏的质问,遇刺之?后,他惶惶不安,也不会将围猎拖到九月末时再归。”
“一旦他回京,朝中必有滔天风雨,”落薇笑吟吟地道,“皇后既是‘重病’,又怎能大张旗鼓地寻找,金蝉脱壳之?计,总算是大获全胜。”
柏森森这才回过神来:“所以你造出汴都有变的假象,只?是为了造这一场‘失踪’,叫他焦头烂额?”
落薇倒不介意同他们多?说:“令成,你知晓为何宋澜坐不稳这个天下么?”
不等他回答,周楚吟便道:“君主喜怒无常,朝臣必有加膝坠渊之?祸。”
他想?了一遍,赞道:“你已是最为出色的谋士了。”
落薇问:“那你们呢,有何谋划?”
周楚吟道:“说来话长,或者……等他回来,你与他秉烛夜游、共话此事罢。”
落薇忽地一顿。
沉默片刻后,她开口问道:“你们这样信他?”
裴郗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周楚吟沉默不语,连向来话多?的柏森森都不再多?言,最后还是周楚吟开口说了一句:“他是堪信之?人,一切言语,你自去问他罢。”
见众人如此,落薇也不再坚持,四?散之?后,她往小阁走去,途经那个闭锁房门、有一扇圆月花窗的房间,便多?问了一句:“是谁居于此处?”
与她顺路的裴郗道:“这是公子的书房,他平日也是宿在书房中的。”
他想?了想道:“娘娘可想进门一观?”
虽说叶亭宴平素从不许人私进他的书房,可?是裴郗私心,还是希望落薇能进去看一眼?的。
不过落薇显然不像信赖柏森森和周楚吟一般信他,以为这是他的试探,犹豫片刻之?后还是摇头:“不必了。”
次日她晨起铺墨,写了好几封书信,一封是给燕琅的,一封给兄长苏时予,周楚吟派人将信送了出去,又叮嘱裴郗亲自守在丰乐楼处——张素无会在几日后的正午时分出宫一次,与她传递消息,这是她临行之前的叮嘱。
宋澜尚未回京,汴都尚还一片平静。柏森森建议落薇出门?转转,但落薇十分谨慎,总觉得宋澜如今除却在谷游山上一寸一寸地寻找之外,很有可?能已经派人回了汴都私下搜寻。
三日之?后,御驾终于回京。
将将日暮,便有人叩响了她小阁的门扉。
“他回来了。”
叶亭宴手臂上的伤好似不是很重,当时昏迷,只?是因?为其中有毒——不是剧毒,或许这本就是他的苦肉计,柏森森检查了许多?遍,确信无事之后依旧数落了他一大通。
落薇走到门?前?时,还能听见他絮絮叨叨的抱怨。
她摸着门框上镂刻精美的雕花,忽然有些迟疑。
揭开假面之后是一个混乱的夜晚,混乱夜晚之?后是遥遥的消息传递,再见他,总觉得心中有些别扭。
柏森森推门?见她在此,连忙招呼周遭之人一齐逃之夭夭。
这不是他的书房,只是近门处一个暖和的居所,似是因?他畏寒,不过秋日,这房中便摆了火龙。
落薇在门?前?站了许久,听?见叶亭宴清润的嗓音。
“门口风凉,进来罢。”
她何必有这样近乡情怯的畏缩,就算别扭,也不该是她一人才是。
落薇关好门?,走近了他的榻前。
叶亭宴的右臂被纱布缠了,没有血色,那?纱布从手?肘缠到手?腕,伤该是极长的一道。
她垂着眼?睛,刚看向他,对方便飞快地移开了目光。
可?在她进门?之?后,他分明是一直在注视着她的,怎么在她回望之?时,会生出逃避的心思?

第78章 暗室一灯(二)
落薇站在那里,与他一起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当中,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有人试探般地握住了她的手。
叶亭宴握得小心?翼翼,再没有了从前那般不容拒绝的执拗。
落薇在他身侧坐下,叶亭宴便牵着那只手,把她拉进了自己的怀中。
依旧是檀香和茉莉的味道,他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以一种全心?依赖的姿势,甚至在她肩颈处蹭了一蹭。
她忽然开口问道:“你何时开始心悦于我?”
叶亭宴猝不?及防,脱口而出:“少时。”
落薇便回忆着道:“许多年前,你与兄长一同扶灵入汴都,住在清溪院中,我与……大抵是?见?过你的。”
叶亭宴也回忆起第一次同她在高阳台上见?面时她说的话,不?由喃喃道:“你当初说——”
“是?骗你的,”落薇低声打?断,“其?实,我连你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得了。”
叶亭宴抱着她的手僵了一僵,心?中欢喜混杂着苦涩。
“可我不是傻瓜,看得出你的情意?,”落薇继续道,“你是?最顶尖的政客,若非你那些……不?能自抑的情意?,我不?是?你的对?手,过一万年也不?敢用‘乱臣贼子’四个字试探你。”
“多谢你这些情意?,若没有它们,我不?知何时才能走出这皇城的宫门。”
还不?等他说话,落薇便侧过头,眼睛中隐隐闪了些泪光:“这几日我住在这个园子里,像是?做梦一样,我知道你们从前是怎么看我的,若不?是?你一直心?软,玉秋实死后,你下一个要?杀的,就该是?我了罢……这不?怪你,就算他活着,怕也会这么想,我变得太多太多,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来了。”
“他不?会的,”叶亭宴握着她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着,他说得很认真,仿佛稍一卸力,就会泄露自己此时的情绪,“他……”
忽然说不?下去了,语句在舌尖绕了一圈,又倏然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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