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棠—— by雾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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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温暖的静室当中,他看着她,想到的却是?那个凄惶夜晚中铜镜映出来的、陌生?的脸。
他到底要?怎么开口告诉她,你心?中那轮没有一痕瑕疵的月亮、高天上永远灿烂的太阳,变得这样怯懦、阴毒、不能见光。
他逃脱不?了自己的心?魔,将最丑陋的内里暴露在了你的面前。
一切不?经意?的伤害,可以当做没有发生吗?
又真的能够在揭开假面之后瞬间消弭吗?
他不?敢开口,哪怕只见她露出一丝的错愕神色,问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他都恨不?得从来没有重新活过。
那他在她心?中,便永远是?她从最初便爱慕的、圣洁完美的模样。
可是如今落薇就在他怀中,他总是?有种错觉,好似抱得稍一用力些,她就要?碎掉了。
沉默与否,好似都是伤害啊。
“你们有没有为他立衣冠冢?”不?等他回过神来,落薇便抬眼看向他,带一分?祈求地问,“带我去看看好不好?”
有是?有的,有一块他亲手刻的灵位,是为过去的自己做祭奠。
何必让她对着虚假的神位伤怀,但?是?答“没有”,又不?能消除她仍旧存在的一分?戒心?——他的身份与周柏二人不?同,他听得出虚实之间的试探,落薇终归是对他有一分疑心?在的。
犹豫再三,他为?她披了披风,引她往书房与小阁之间的园中走去。
园中落叶漫天,海棠树几乎已是光秃秃的模样,其?后的竹林还算青翠,二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许久,落薇才看见台上一块小小的石碑。
——承明皇太子泠之神位。
落薇伸手去抚摸那小小的、冰冷的神位,神位的背后空空荡荡,连一句墓志铭都没有。
或许是?见?她伤怀,叶亭宴搭上她的肩膀,正?欲说些什?么,落薇却反应剧烈,一把推开了他。
“不?要?碰我!”
片刻之后,她忽然回过神来,颤抖着嘴唇,混乱地道:“对?不?起,对?不?起,能不能……让我独自待一会儿?”
叶亭宴望着她,低声叫:“薇薇……”
“求你了,”落薇捂住耳朵,腿一软,便跪在了那块神位之前,“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听。”
他被她赶走,失魂落魄地离开竹林的时候才恍然发觉,如今在落薇的眼中,他既是?少时开始对她有情意的陌生故人,又是?为?了宋泠归来复仇的忠心?属下,这关系千丝万缕、藕断丝连,乱得一塌糊涂。
他从前还时常因为落薇的温驯和拉拢而恼火,而她方才的举动,却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除了神位之上的人以外,她从未在意?过旁人。
爱与欲分得清清楚楚,隔着天堑。
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声响。
叶亭宴倚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下,抬袖闻了闻衣襟上的气息,他从前很爱熏香,如今也没改了这毛病,书房中常年燃着旧时爱用的香料。
那一缕被她捉住的长发,原来是?这个缘由啊。
他感?觉幸福得有些眩晕,又有难以启齿的胆怯和怅惘。
不?等他多想,落薇便从竹林中走了出来。
她并没有待太久,出来时也完全不见了先前的失态,面色虽有些微微的苍白,但?平静了许多。
叶亭宴没有瞧见?她,还是落薇走到身后牵起了他的衣袖,他才迟疑着跟上。
落薇道:“寻个说话的地方。”
“说话的地方”便是不欲为他人所探听之地,叶亭宴略一思索,带她去了周楚吟布满了地图和沙阵的房中。
落薇与他在案前对?坐,先抬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这几日台谏可有动静?”
叶亭宴将自己纷杂一片的思绪压下去,回道:“自然,玉秋实死讯不?远,皇后便突发重病,御史台还没说什?么,谏院先有人递了劄子。”
他清了清微哑的嗓子:“宋澜这几日称病不?朝,但?总归是?拖不?了多久,待他再上早朝时,台谏必定一齐发难。”
落薇忽然道:“不仅如此,我还准备了一桩旁的事。”
叶亭宴怔了一怔:“我也准备了一桩旁的事。”
落薇微有诧异,很快道:“既如此,你我各自写下,看看是否想到了一处,如何?”
叶亭宴欣然应允,片刻之后,二人交换手边的宣纸,笑过之后置于一处。
全然相同的一个字。
——舆。
“舆之一字,天造独车于器中,”落薇指着那个字,笑道,“朋党之辈,将这一个字把玩得得心应手,我们便以此术攻之。”
她微微一笑:“昨日楚吟说,君王无德,朝臣便临加膝坠渊之祸,这话确实是?不?假的。宋澜在位三年,方才亲政,玉秋实不?在,必然极难压抑嗜杀本性,此术不?过也是为了将他假面揭破,叫世?人看见?罢了。”
叶亭宴接口道:“台谏之后还有太学,六部本就空虚,届时又兼人心?惶惶,诸臣必定自危。你身后有燕氏兵将和清流士人,我身后有半个禁军和守边良将,天下舆论在此,便是?天命在此,得失只在须臾之间。我们最该费脑筋的,不?过是?如何将宫变尽力扼在红墙之内,不致伤及无辜。”
落薇没料到他还能想到此处,赞许地点了点头。
二人说得敷衍,未提到其中许多旁的艰险,譬如宋澜不?可能坐以待毙,真到极处,必欲拉着众人鱼死网破。
还有不安分的边疆诸部,若见?朝中内斗,会不?会借势生?变?
到时候也只好见招拆招。
叶亭宴叹了口气,问:“事成?之后,你预备如何?”
落薇却突然问:“在你们原本的谋划当中,预备叫何人取而代之?”
叶亭宴没吭声,她便斟酌着道:“他兄长成王乃勇将,之藩以后,忠心?耿耿地镇守西南,为?了兄弟情谊立誓永不?还朝,实在是真君子;三王避世、五王已死,临阳王纨绔只为?自保,真要?用时,未尝不?可;潇湘郡王年岁虽小,未遭宋澜屠戮之祸,可天资聪颖,也能为储;还有舒康……”
他细细听着,落薇口气忽然一转:“但是……”
“我叫人去西南寻了令成这么久,既然他在这里,也不?需瞒着你了。”
他忽然生出了一种强烈的预感?,这种预感?无形无迹,倏然将他笼罩在内。
落薇道:“事成之后,我要?寻一个人来,易容成?殿下的模样。”
“先前那首《假龙吟》,你仔细听过没有?莲花去国已久,可镇铁若失,不?死的真龙还会回来的——我写这首诗,就是?为?了今后造势。”
叶亭宴顺着她的言语,忽然想清楚了他第一次听《假龙吟》时心中的怪异之处在哪里。
玉秋实与宋澜是?同谋,若要?栽赃,翻出此事岂不是太过冒险?只写今上无德便可,为?何要?言明“真龙”含冤?
而落薇继续说着,声音慢条斯理,与她近乎疯狂的想法截然不同:“宋澜确信他身死,才敢为他造出滔天的身后名,汀花台塑像,还有那首《哀金天》——他为?了利用他,把一个魂灵捧上神坛,那我干脆将这魂灵从地狱带回来。”
“只要他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宋澜过去所做的一切,就能为?他自己掘好坟墓——舆论排山倒海地馈赠回去,他杀过的每一个人,都会成?为?压死他的利器。”
“我是一定要为他留下身后名的,”她说,“还给大胤一个盛世?之后,我们再见?面,他就不?会怪我了。”
这一番话她应该从来没有对旁人说过,此时倾吐而出,自己先松了一口气。
落薇回过头去,看见叶亭宴站在原地,面色白如金纸,见?她回过头来,他便踉跄着向前走了一步,险些在平地上摔倒。
她上前去,欲伸手搀扶,却看清了他通红的眼睛。
与她视线相接的一刹那,叶亭宴忽然捂着胸口向下倒去,想必是?心?疾再犯,她连忙随着跪坐在地面上,半揽住他的肩膀,扬声向门口呼唤了两声。
“我……”叶亭宴艰难地说着,“我有话对?你说……”
可只是这几个字便用尽了他的气力,落薇轻轻拍他的后背,发觉他口中有血沫溢出,染红了她的手背。
柏森森急忙赶来,一脚踹开房门,见状便要伸手将他接过来。
叶亭宴拉着落薇的袖子不?肯放手,一边咳血一边执着地重复着:“我有话……要对你……对?你说……”
柏森森骂道:“你有话留到阴间去说算了!”
叶亭宴撑着不?肯昏过去,只是紧紧攥着她的袖子:“……不?要?走。”
落薇瞧着他的模样,心?头一颤,不?由安抚道:“我不会走的。”
她握住他的手,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会走的。”
得了这句话,叶亭宴才放心地撤了力,骤然昏迷过去,柏森森开箱寻针,见?她面色也不?好,便无奈道:“你先回去歇息。”
落薇轻轻点头,有些恍惚,直到回到房中,她看着自己手背上残余的血迹,仍觉得心?头空落。
仿佛越近一步,她就会知晓什么不可知的东西。
这样的预感一直持续到两个时辰之后,裴郗来敲她的房门,说叶亭宴已然无恙,清醒之后本想来寻她,只是?宫中突然有诏,他不?得已离去,怕是几日后才能归来。
裴郗道:“公子说,他记得你的最后一句话。”
最后一句话,是“我不会走的”。
落薇“嗯”了一声,裴郗觑着她的神色,咬了咬牙,又问了一遍:“皇……你要不要到公子的书房中去瞧一瞧?”
落薇有些出神,就在裴郗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忽地听她应了一句:“好。”
第79章 暗室一灯(三)
叶亭宴的房中挂了许多白纱遮光,纵是昼时也不?算明亮,落薇关好门后,先嗅到?了一股浓重的油墨香气?。
她摸索着往房中走去。
叶亭宴是风雅之人?,这油墨当中便混杂了他身上的熏香气息,恍然间竟叫她生了些熟悉的感觉。
可是这感觉也如方才看见手背的血迹一般捉摸不?定。
周遭挂了许多字画,窗前的五折素屏和周遭用以遮光的白纱上都被题满了字,落薇先瞧见了被摊开?在桌上的一幅画——是她先前在宫中画的那幅思妇图,叶亭宴还在她的诗句旁边补了几句。
室中实在昏暗,她有些看不?清,只好拿着画轴朝隐有光线的窗边走去。
落薇推开?那扇圆月花窗,发觉正对着窗的是一棵海棠树。
不?知?这宅子在叶亭宴搬来之前的主人?是谁,这树瞧着已有些年?头了,落薇这么想?着,顺势在手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这长椅上竟还有御寒的薄被和手暖,叶亭宴时常在此处歇息么?
她抱着那毛绒绒的手暖朝窗外看去,越过枝叶零落的海棠花树,隐隐瞧见了自?己?如今所居的小阁。
不?知?为何,落薇忽而觉得心中十分?安宁,午后的阳光晒得人?懒洋洋的,长椅晃了一晃,她竟开?始幻想此处春时的模样——她亲手种在苏氏府邸当中的花树,大概也长这么高了。
满树花开?,落英缤纷,定然是醉人美景罢。
她低头看向手中的画,先前那一阕《高阳台》没有写完,他补全了词,写到?后来格律错乱,不?知?是否反映了他当时的心情?
“别来风光总无限。銮舆冷,旧欢新怨,怎生消遣?”
“亭山远,宴山远,远隔蓬山千重险。孤魂不敢恋旧人,菱花镜中君清减。”
落薇反复读了两遍,也没有读懂这阕词的意思。
她将画轴重新卷好,转过身来,越来越困惑,便顺着看向身后所悬白纱上的字迹——裴郗执意要她进来,到?底是要她看什么?
叶亭宴呕血之后拉她的衣袖,到?底是要对?她说什么?
借着窗口的光,她一片一片地看过去。
凌乱的行草,似乎都是心绪激荡时所写,忽而扭曲、忽而错乱,落薇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认得这样顺利。
这些句子都很?熟悉,好似不久前便在哪里听过。
哀彼征夫,朝夕不暇……自我不见,于?今三年?。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目极千里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看白鹤无声,苍云息影,物外行藏……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落薇撩着那一重又一重的白纱,穿花寻路一般。
窗前的素屏上,题的是她流于市井的那首《假龙吟》,叶亭宴似乎很?困惑这首歌谣的含义,一连写了许多遍。
尤其是那句“莲花去国一千年”,在素屏的末尾重复又重复。
莲花,去国?。
落薇忽然生了一种荒谬的猜想?,这猜想?几乎是一瞬间便把她自己吓得冷汗直流。
当初从叶亭宴莫名其妙的伤情中猜出他可能是宋泠旧人之时,她都没有觉得自?己?这样疯狂过。
如今的念头若是成真,岂不是比那要疯千百倍?
她伸手抹了一把额间的冷汗,穿过素屏往他的案前走去。
那案上搁了一盘没有下完的棋,棋盘后悬了一幅房中尺寸最大的卷轴,从屋顶垂到?案前,几乎与一面墙等高。
落薇看不?清卷轴上的字,只能看出这幅字是用红墨写就,远远观之酣畅淋漓,如同蘸血而书一般。
这还不是最令她惊愕的事情。
“滴答”一声,有冷汗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落薇如梦初醒,跌跌撞撞地拂了纱帘,想要出门去寻一盏灯来,不?料还未摸到?门口,她便无意间踢倒了门后一盆花。
说是花,其实只是一根干枯丑陋的枝干罢了。
她蹲下,将那盆病梅扶起来,手指掠过枝干上的缺口,止不?住地发着抖。
她有一盆一模一样的病梅。
仿佛还是往昔之时,她在宋泠的书房中小憩,醒来恰好看见面前一株盆栽病梅,这梅枝干嶙峋、了无生机,然而她凑近去看,却见被剪除的疤痕之下,隐隐透了些新绿。
落薇托腮瞧着那株梅,好奇道:“二哥哥为何将这样一株梅摆在此处?”
宋泠在案前处理政务,闻言朝她看了一眼,笑着答道:“你觉不觉得,它很?像一个扭曲的……”
他思索了半晌,才接口道:“扭曲的敌人。”
很?怪的比喻,但是落薇竟奇异地理解了他的意思:“所以你要将它掰正?”
“是啊,那日?我在花房瞧见,便顺手带了回来。不过修剪一株病梅,不?是将主?干硬生生地掰正,而是耐心地剪除它横生的枝节,叫那些新生之力将它带回正轨。”
“它发了芽,是有新生之力的!”
“是啊,我们就一起等冬日过去,再?瞧瞧它的模样罢。”
落薇起身推门,见周楚吟正沉默地站在门外,手中端着一座烛台。
若是方才那疑心还只有方寸,见他在这里,落薇几乎要站不?稳当,她夺了那烛台跑回房中,借着火焰光芒,终于看清了那幅卷轴。
——红墨所书的《哀金天》。
字迹与素屏白纱上并无不?同,这幅字首尾分盖了引首和姓名两枚印章,居首的是一朵小小的红莲,而居尾的……
落薇方才凑得虽近,但没敢相信,如今举着烛台一照,清楚地看见了那两个字。
这是她为宋泠刻的名章,弯月形状,“灵晔”二字。
要看什么?
要说什么?
答案几乎是昭然若揭。
困惑她良久的疑问在一瞬间豁然开朗——他是宋泠的旧人?,明知?他们有婚约还要靠近她,当真是为了试探?他的情意不似作假,也没有刻意掩饰过,周柏二人?,真的半分?都不?知?道么?若知?,便无半句言语,信赖到?如此地步?
那些失态、那些情不?能已,见她拉弓欲射、亲手递刀时闭上的眼睛,被她一句“乱臣贼子”逼迫出来的恨意。
火星被点燃之后,刹那燎原。
落薇惨白着脸,一把抓住了周楚吟的衣袖。
周楚吟借着烛光看去,发觉她的表情没有憎恨、没有埋怨,甚至没有困惑,她死死地盯着他,眼中只有哀求——只是求证。
周楚吟垂着眼睛,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
于?是那哀求变成错愕的狂喜。
落薇松开?手,退了几步,后背贴在那幅《哀金天》上,她转过身来,抚摸那枚月牙形状的名章,一时之间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句话不?断重复,他竟然活着,他没有死,好好地活着!
周楚吟听见她跪在画前低低地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笑得前仰后合、泣不?成声。她毫不?在意地伸手抹了一把自?己?的眼泪,润湿的手指将那枚名章摩挲成殷红的一片。
他问:“你便不担忧是我骗你?”
半晌,他只听见了一句。
“我早该想到的……”
那双忧郁的眼睛和他身上的气息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她,可在今日?之前,她从未生过这样的妄念——她真的连想?都不?敢想?,他能从那个黑暗的地底、从宋澜的手下逃出生天。
穿过世间所有的黑暗和痛苦,甚至越过猜疑、忌惮和横亘的仇恨,完整地落回了她的身边。
叶亭宴推开了琼华殿沉沉的木门。
宋澜因落薇突兀消失之事气昏了头,磨蹭许久才从谷游山回京,回京之后又借口有疾,不?见诸臣。奏折堆在乾方后殿,早朝罢了三日?,宋澜烦不?胜烦,只好将叶亭宴召进宫来,共议对?策。
商议到?一半,他忽然开?口,叫他来搜琼华殿。
此次再?来琼华殿,他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看向何处。宋澜遣他细细搜过殿中的每一寸砖瓦,若发觉不?对?,便立时回去报他。
朱雀穿梭在如今依然空空荡荡的琼华殿中,他们处事很?有分?寸,搜查时几乎没有破坏殿中的任何物件——宋澜也不?许挪动?,不?知?他心中如今到底是怎么想的。
叶亭宴从殿中走过去,一路看见她惯常的一切,似乎能从中幻想?出这些年她活在这方宫殿中的模样。
她少女时的衣裙一条都不剩了,粉色白色几乎绝迹,柜中只有深色礼服,打理得并不?精心。
钗环虽多,分?门别类地整好了,可一看便知哪一顶冠是阖宫宴饮时需带、哪一根钗是面见外臣时的威压,她没有任何心爱之物,胭脂粉黛攒了许多,仿佛无心妆饰。
刨花水散发着幽幽的蔷薇香气,篦子油润光滑,大抵是最常用的东西。
宋澜先前似乎遣人来收过她的香料盒子,最常见的几盒已被收走,剩下的全是檀香和茉莉香片、海棠香片,还有自制的荷花香片。
她攒了满满的一柜子,却鲜少拿出来点燃。
他一步一步走过去,看得心如刀绞。
走到?内室之前,元鸣见他被烛火映亮的面色,有些担忧地唤了一声:“大人……”
叶亭宴低声冲他吩咐:“不要叫任何人进来。”
这内室狭□□仄,他来过这么多次,竟不?曾仔仔细细地看过——为何要三家通拜,为何要将自?己?禁锢于?困室之中?佛珠一颗一颗摩挲得失却光泽,琴上甚至有泪瘢——她到底是用什么样的心情跪在这里,度过一个又一个昏暗的永夜?
心口微窒,他惨白着脸凑近了些,却发觉室中悬挂的画像镀了一层闪光的金边。
佛像不饰金箔,这却是为何?
叶亭宴伸手将那画像取了下来,铺在落满香灰的案前。
他回忆起,居化寺中,他似乎见过这样的画像——蹲在寺门前的老僧人?懒洋洋地对他们讲着如何从禁佛之地抢出佛陀画像,他们以金箔为饰,在画像上覆了三清真人?像,瞒天过海。
他双目通红,沉沉地落下泪来,手边片刻不停地搓着像边的金箔,甚至忘了叫人?递一把刀来。
揭开?之后,他果不其然地看见了自己从前的画像。
儒、释、道三神之后,都是承明皇太子的画像,十二岁册封礼的朱明衣、远游冠,十五岁从许州归来的粗布麻衣像,还有十七岁征南境的战甲——这些年?来,她早已不?信神佛,跪在这个地方,只为了拜祭心中唯一的神祇。
两个密室早已空空荡荡,这三幅画像留在此处,是她刻意留给宋澜的挑衅。
叶亭宴端详着画中陌生的自己,含着眼泪笑起来,只是越笑,泪却越汹涌——这些时日?的假面相对?,怎会让他看不?清这颗与从前一般无二、甚至更加灼热的丹心?
他慌乱地将画像卷好,却无意间碰掉了桌上一枚小巧的木签,他俯身去捡,见那木签背面朝上,恰好是他从前写的一句“明月万古照春夜”。
三日?之后的傍晚时分?,叶亭宴才从明光门中出来。
宋澜散了数千手下,在谷游山、汴城门,以及通往江南地区的渡口、北方的韶关道,一寸一寸地寻找,但始终没有寻到落薇半分踪迹。
燕琅在前几日回到了幽州军帐当中,宋瑶风已照原定日?子启程就藩,尚未到?达,送行兵士都是他的人?,整个队伍中并无任何可疑之人?,除了死死盯着,宋澜也没有足够的借口逼她回京。
两日?之内,皇帝便被逼得喜怒无常,前日?夜里,不?知是哪里来了众多夏蝉,在宋澜的寝宫之外鸣叫了一夜,他被吵得头痛欲裂,摔了手边的瓷瓶,下令将这些蝉全部捕杀。
叶亭宴在殿后遇见了朝兰,如今她已回到?了玉随云身边,张素无则被斥回了藏书阁——他跟着落薇的时日?不?长,在藏书阁与诸位相公有些私交,未遭宋澜迁怒。
朝兰长吁短叹,说娘娘嘱咐后,这些蝉她捉了好久好久,一直养在琼华殿中,也不?知?是谁将它们放了出来,扰了陛下的清静。
如今秋日?,哪来的鸣蝉?
叶亭宴霎时便想?得清楚,在林中遇见张素无与几个小黄门一同捕蝉,也不?觉得有几分?意外。
杀蝉之后,内廷战战兢兢,陷入一片惊惶之中,无人?不?知皇帝近日十分不豫。这消息倒是暂未传到?前朝当中,而被逼了几日?之后,宋澜终于?决意在两日后复朝。
叶亭宴也终于得了些喘息之机,告辞出宫。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她,出东门时一路小跑,仪态尽失。
裴郗照例来接他,一反常态,在马车上一言不?发,叶亭宴正觉得纳罕,却突地听他说:“我将她放进了公子的书房。”
叶亭宴面上神色一僵。
渴望如此强烈,烧到?此时,剩的却是近乡情怯的颤栗。
裴郗硬着头皮继续道:“我知?晓,公子千叮咛万嘱咐,不?许旁人?、尤其是不?许她进去,周、柏二位先生也反复告知?过我,可我实在不忍看你二人如此自?苦,殿下,她心中是有你的!”
叶亭宴攥着手边用以蒙眼的缎带,反复摩挲,既未开?口斥责,也没有如往常一般轻笑安抚,裴郗抿着嘴唇,继续道:“或许是我多此一举,她进去之后也窥不破房中的玄机……”
“她只要进去过,一定会知道的。”叶亭宴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无妨,错之,此事你并未做错,正巧我也在想?,怎么才能对?她开?口,如今却是不必了……”
他忽然扬声喝停了马车。
“你先回去,请她出来与我相见罢……天□□暮,宋澜在我出宫前勉力入睡,只消避开?官道便好。”
他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反复思索过一般。
裴郗便问:“公子欲与她在何处相见?”
叶亭宴眼睫一颤,开?口答道:“汀花台。”
“汀花台上、金像之下,你去请她,我……等她来。”
第80章 暗室一灯(四)
如今汀花台由金天卫所守,几?乎被皇城中人遗忘,相约此处,看似有?险,实则不然。毕竟在落薇做皇后时就?少上汀花台,况宋澜不知金天卫早已认下了旧主,只觉得有?他们?把守,便不需再派暗卫盯梢。
汀花台原本便设在汴河偏僻之处,远离丰乐楼周遭的繁华地?带,当年上元夜后,此处被改为祭台,原本还常有?人前来拜祭,后来宋澜托修葺之?名,封锁了半年之?久,渐渐地便也寥寂无声了。
只要将汀花台周遭的灯灭去,在此处杀人灭口,都不会为汴河繁华处所觉。
叶亭宴站在那尊冰冷的金像之?下,负手看着汴河尽头?将落的夕阳。
入秋以来,天色比从前短了许多,夕阳西下的时辰也逐渐早了,晚霞的余晖将整条汴河染成浅金色,丰乐楼下有?花船一飘一荡——满城的繁华尽在那处,而此处阒寂无声。
汀花台前的蒹葭桥像是一条分界,将河流分隔成了地?狱和人间两?端。
晚霞带着余热,照在他的眼皮上,不知是不是凝视太阳太久的缘故,这双眼睛又开始隐隐作痛,不自知的眼泪濡湿了睫毛。
这座金像塑的是昔年承明皇太子执剑祭天时的模样,宋澜作出百般怀恋的姿态,于是工匠极为用心,一点一滴地?雕琢。
叶亭宴抬头?看去,见那金像丰神俊朗、光彩照人,仿若天神下凡,浑然不知人间有?何愁事。
随后他低下头?,看向台下平静的水面。
今日无风,河上波澜无惊,他瞧见了自己模糊的影子。
他已脱了出宫时的绯红官袍,换了一身粉纱长袍,中衣是柳芽新出的浅碧色,那碧色很?浅很?浅,几?近白色,可终归不是白色。
——他也只好穿些爱人曾经喜爱的颜色,做一些含蓄的讨好。
太阳刚刚没入远处的长河当中,金色被卷挟而去,留下一种昏沉的蓝,这时,他忽然听见脚步声,瞬间便感觉自己的手心中渗出了一层黏腻的汗水。
叶亭宴强迫着自己转过身来。
昏蓝天色恰好足以使他看清来人的脸,落薇摘了斗笠,他这才发?现她已卸去了面上所有?的易容,素面朝天,一袭白衣,连唇红都不曾点。
金天卫中无人不认得她,躬身将她放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