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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棠—— by雾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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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今日她当庭认下,神色凄厉,再想以此事发落便难了。
邱雪雨一言之后,当下便有先前受过宋泠恩德、后对?靖秋之谏处置不满的文臣随着跪下:“陛下,此女所言骇人听?闻,又?涉及国朝大案,臣伏请陛下思量再思量,务必要将此事查个?清楚,不留话柄才是!”
有人附和道:“正是,陛下与先太子情?笃,事涉刺棠之案,怎能不慎?”
亦有人反驳:“刺棠案前后四个?多月,查得清清楚楚,怎能凭一个?身份不明之人便动辄重审?臣以为,还是先验明身份,查查此女是不是厄真部派来的细作、搅乱朝堂才是!臣听?闻,厄真部这些年来派了许多细作潜伏我朝,只等……”
众人七嘴八舌,宋澜坐在龙椅上,却只听懂了一件事。
不管要不要重审刺棠案,不管她是不是“厄真细作”,击鼓在前、朝会在后,这人,他今日必定是杀不得了。
堂下诸臣已经纷纷跪地,一些主张重审案子,一些赞同细作之说?,新拜相?的宰辅是个?最为油滑之人,平素只顺着皇帝心意行事,放任常照和叶亭宴斗法,从不偏袒一句。
今日,连他都不能独善其身,被人拉扯着跪了下来。
宋澜心?中想着,邱雪雨击鼓,必定惊动百姓,舆论沸反盈天,只能敷衍之后再借机行事了。
谁叫他是与宋泠“情笃”之人呢?
他定了定神,沉思一番,勉强有了些应付的办法,便开口道:“既然邱娘子击鼓,总要一查,刑部、典刑寺、御史台三处各司其职,收证审理,此外——”
他的目光在叶亭宴和常照之间转了一转,到?底没有当即便下决定,只是含糊道:“此事紧要,朕定会遣人同审,以示公正,内外诸人,需谨慎行事,不可怠慢。日头已高,诸卿……退班罢。”

第88章 银河倒泻(七)
清晨锤响的登闻鼓惊动了半个汴都,兼之当日便有文臣在早朝上长跪不起?,宋澜迫于无奈之下?,只得?暂且松口,叫刑部和典刑寺查验击鼓一事。
在朝臣的眼皮子底下?,宋澜没有将邱雪雨收入朱雀,暂且送去?了刑部。
他言语含糊,只说要查的是“击鼓”之事?,却绝口不提重审刺棠旧案,散朝后叶亭宴和常照被留下?,得了皇帝该如何行事的询问。
宋澜转动着手中的扳指,想着叶亭宴方才在朝上提起邱雪雨身份之事?,此事?被当庭抖落出来,当然能叫她吃个挂落,可若说是为了杜绝后患也未尝不可。
年初他将此人?从北境擢入汴都,累加宠信,而他也?不负期望,帮他解决了许多不能见?光的事?情。
虽是重臣,但从叶亭宴开口帮林氏三族求情的时候,他就发觉,自己实在不知道这个人?心思的深浅。
倘若是一心求依附,他会做这样违拗自己心意的事情么?
求情,是不是为了施恩于下,为自己的以后铺路?
常照沉默不语,叶亭宴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看宋澜有些许不耐烦的时候,才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说:“臣以为……”
“陛下在早朝之上不立案,不过是为着不愿重审旧案,以免出了纰漏,可靖秋之谏在前,汴都舆论在后,若太过小心,反而是欲盖弥彰。依臣所看,此女敢击鼓状告,必定受人?指使,陛下?立案便要重审,不立案恐损声名,进退维谷,而这……正是指使人的目的,无论陛下?怎么选,都无所谓。”
常照侧头看了他一眼,有些诧异,却道:“叶大人说的是。”
他接口道:“所以,陛下不如将计就计。”
宋澜敲案两下:“平年是说,故技重施?”
常照道:“正是,他们要重审,重审便是了,他们要为刘、左、杨三人?翻案,陛下?不妨顺着他们的心意,给这三个死人名节又何妨?至于凶手究竟是谁,那自然陛下希望是谁,便是谁。”
他说完了这番话,便看向?对侧的叶亭宴,等?他出言反驳,然而叶亭宴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有多说。
宋澜问:“亭宴以为如何?”
叶亭宴抿了抿唇,最后只答道:“臣无异议。”
仅仅三日,刺棠案重审的消息便飞遍了大街小巷,连带从前寥落无人的汀花台也变得人声鼎沸起?来,“庚子岁末诛乱学生碑”仍在,无人?不好?奇,这样的大案重审,会有什么结果。
刑部已于今日开了第一场公审,邱雪雨交出的物证是当年承明皇太子写给刘拂梁的一封书信,信中是对刘拂梁科考试卷中感念太子灭去“杀人祭鬼”教感念的回应。人?证有刘家当年的邻舍,众人?皆道刘拂梁的父亲当年便死于杀人祭鬼教手中,他更在科考试卷中痛斥此教荒谬,绝无可能是其信徒。
刑部请了六位大儒,寻了承明皇太子早年所有字迹,比对了整整一日,六人?皆能咬定,此信一定出于太子之手,甚至没有伪造的可能。
物证人证尚未放全,刑部只得?择期再审。
如此下?去?,这“诛乱学生碑”和跪地石像都成了笑话,若三人?是假,当年被牵连的一千余人?是不是假?五王的谋逆是不是假?
这样的言语自然不会流到皇城中去?。
落薇预备出门的时候正是夜里。
虽说未出元月,但天气已然有了转暖的意味,今日正晴,躺在宅院之中都能窥见璀璨的夜空。
她出门便瞧见叶亭宴拥衾站在园中,仰头看天,她走过去?站在他的身边,淡淡道:“汴都许久没有下?雨了。”
叶亭宴道:“冬日里下的自然是雪。”
“我记得?——”
“我记得?……”
二人?对视一笑,叶亭宴道:“你先说。”
落薇道:“我记得?在岫青寺上与玉秋实对峙之时,他说,这是一场大雨,无论你我怎样小心,都免不得被雨水浸湿。”
叶亭宴微微一笑:“天狩三年正月雨……可我想,这一场大雨,应该不是那?一年开始下?的,它?来得?更早、更猛烈,在你我都不知道的时候。”
落薇伸手挡在眼前,遮住了那一条发亮的银河。
“已经走到?了如今,天河水倒泻,似乎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她转过头,轻轻吻了一下对方的唇角,留下?一阵蔷薇花的香气,叶亭宴站在原地没动,等?到?她走到?门前,才轻声说了一句:“一切小心。”
今日是休沐日,天又晴朗,丰乐楼热闹非凡,四处都是管弦之声。落薇梳了未出嫁女子的发样,带着斗笠也?不算惹眼,小厮识得?她手中的熟客牌子,轻车熟路地将她带上了顶楼。
落薇与苏时予相见的雅间名为“雨霖铃”,她推门进去?,摘了斗笠,看见?苏时予正在房中饮茶:“兄长。”
苏时予端坐未动,只点头道:“坐。”
落薇依言入座。
从小到?大,她与兄长的相处一直是淡淡的,苏时予是苏舟渡在当年流民入京时收养的孩子,进门的时候已是懂事的年纪。
落薇那时候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日日进宫与宋瑶风读书扑蝴蝶,便没有多少日子同这位向?来沉默寡言、苍白瘦弱的兄长相处。
后来方鹤知在许州开了书院,苏时予也因身体虚弱、不能远游为名,将机会让给了她。
那时是落薇第一次与兄长亲近,闯进书房时,苏时予正在临窗弹琴。
她将一整首曲子听完了,方才规规矩矩地开口:“兄长,虽然你我自幼少见?,但在我心中,一直将你当做亲哥哥,你不必因着父亲的情分将这样的机会让给我。”
苏时予似乎有些诧异,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随后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薇薇不必胡思乱想,我是真的生了风寒,才不能远行的。”
落薇垂着眼睛回忆起这件微渺的小事?,正想说些什么,便听雅间一侧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皇后娘娘,许久不见?。”
听了这声音,落薇陡然一惊。
转身便见常照点了手边一根蜡烛,将自己落入一片烛影之中,他掀起?上眼皮看过来,面上带着一种不常见的玩味神情。
看见?他的一刹那?,落薇起?身便走,手刚刚摸到?门框的位置,便听见?了门外?此起彼伏的细微拔剑声。
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回过身来,第一眼看的不是常照,而是苏时予:“兄长,你我见?过这么多面,你何必等到今日再动手?”
苏时予端着茶盏嗅了一嗅,平静地答道:“若不能确信你见我时毫不设防,我又怎么敢叫常大人?动手?”
落薇冷笑了一声:“兄长到底是憎恶我的,既然如此,你当年又何?必假惺惺地说,一切都是自己的心意?”
“落薇啊……”苏时予搁了茶盏,叹了口气,“从你我以这样的身份相识开始,便注定会有这一日了。苏相虽然收养了我,但说到?底,你才是他的血亲,我活在你们的庇荫之下?,如何?能与你抢东西?你想去?许州,我当然要让给你;你做了皇后,我当然要避嫌。我是念着苏相那些情分,但我就必须为了这些旧恩葬送一生吗?”
他淡淡一笑,落薇在他面上瞧出了一些苏舟渡旧日的神色,不过一瞬,那?样的神色便消失了。
“兄长也会不甘心的。”苏时予道。
“再说,你又何尝信赖过我呢?这些年来,你不是只把我当一件趁手的兵器么?你吩咐我帮你办事?,却从来不告诉我你为何这样行事?,你并不在意我的想法,也?不知道我求的是什么,说来可笑,我们终归是做不了亲人的。”
常照在一侧拊掌叹道:“亏得陛下慧眼识珠,在娘娘消失后第一次见?小苏大人?时,就看得?出他对你的积怨。我将计就计,守株待兔如此之久,终于在今日等到娘娘了。”
落薇没理他,仍旧紧盯着苏时予:“他们许了兄长什么东西?”
苏时予摇了摇头:“无非是一些我本该得的东西。”
落薇追问:“兄长当真会觉得值得?”
见?苏时予不言,常照便道:“都到?了这个份上,贤弟怎地不对娘娘说些实话?其实最初,陛下?并没有说服小苏大人?,还是我上门找他把酒言欢时,才套出了他的实话——心爱之人尚在宫闱之中,若小苏大人?不能为陛下?做事?,如何才能保得住她的性命?”
“平年兄。”苏时予忽然开口唤了一句,眼神中闪过一抹痛色,口气是制止意,“慎言。”
落薇这才转头看向常照:“常大人竟有这样的本事?,能保贵妃的命?”
常照道:“某虽不才,却得?了陛下?爱重,这点小事?,却还是能做到?的。”
苏时予胸口起?伏两下?,似是缓和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良久才道:“你早就该觉察了——当年邱雪雨策马独出暮春场,你以为是谁走漏了风声?娘娘用人?,总爱靠着那?点虚无缥缈的旧情,情分怎么比得上利益重要?”
落薇一怔,不由怒道:“是你!”
常照眼见这兄妹二人决裂,终于舍得?起?身,端着烛台走近了些,便走边慢条斯理地道:“娘娘不必动怒,长夜漫漫,不如先随我同回朱雀罢,想必不仅是我,连陛下都盼着与娘娘畅叙幽情呢。”
他话音未落,忽有异响传来,虚空中不知从哪里飞出了一只羽箭,破窗而入,正正地射过他手中的蜡烛,随后钉在了墙上,挡住了他的路。
烛火被这倏然一箭射灭,立刻将常照的面容陷入一片黑暗当中。
落薇不知何?时敛了面上的愤怒,换了他先前的玩味神情,优哉游哉地道:“兄长说了这么多话,有一句却是没有说错的——若不能确信毫不设防,怎么敢动手?我从一开始,也?是没有信过他的。”
她伸手夺了常照手中的烛台,瞥了苏时予一眼:“常大人?,我与兄长见?了这么多面,终于冒险将你等了来,你便将他们都遣下?去?,同我说说话罢。”

第89章 银河倒泻(八)
常照沉着面色往窗外看去——丰乐楼处闹市之中,若有人放箭,要不然是?在屋顶,要不然是?在等高的远处,他进屋之前视野遮蔽,竟没有发觉她的埋伏。
苏时予死死攥着手中的茶盏,又骤然松了手。
“我终归不是娘娘的亲人,也不能取信于她,说到底,叫陛下和常大人失望了。”苏时予自嘲地?笑了一声,“不过此地?正?是?人声鼎沸之处,娘娘有胆量同常大人动手么?”
落薇转头看向常照:“自然不敢,常大人也不想叫汴都百姓知晓皇后娘娘此时正?在城中罢?在这里闹一场动静,给宋澜带来的烦恼,恐怕比擒了我还要多。”
常照的面色变了又变,先瞧了苏时予一眼,苏时予领会到了他的意思,自己推门出去,将门外的侍卫遣到了不能闻声之处。
落薇也站在窗前,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
她将烛台搁到案上,重新点了,优哉游哉地坐了下来:“常大人,我与你打?个赌罢。”
常照有些意外地挑眉:“娘娘要与我打?什么赌?”
“你将自己的来处抹得那样干净,说实话,直到今日,我也没有猜出你想要的是?什么,但我知道,你不是?真心为他做事。”
常照笑道:“何以见得?”
“自他擢你之后,一改从?前处事,暮春场碎玉时,他还知遮掩,从?夏日忍到秋末,却?杀了鸣蝉。我被‘幽禁’谷游山,又兼靖秋之谏,他不加安抚,一两个月的时间便将我从?前‘费心’为他造的好声名败得一干二?净。常大人,你实在是?聪明人,我与他结识十年,共枕三年,才摸到他的纰漏。你不过是在朝中冷眼旁观了几个月,便能看得出来,非但看得出来,还敢下手,若只为求官,何至于此?”
她缓了一口气?,不等他说话,便继续说:“所以我猜测,常大人或许是同宋澜有旧怨,但你方入汴都,不过几月,手中有多少筹码?”
常照低笑一声:“大朝会上,丰乐楼前,我曾不止一次地?劝过叶大人,他都不愿与我‘同流合污’,娘娘与他想必是?同道罢,怎么今日却要来拉拢我?”
他果然猜出来了。
落薇面色不改:“不是拉拢,我说过了,我要与常大人打?个赌。”
常照道:”娘娘便不要卖关子了。”
“我以半年为限,令江山易主?,生?擒宋澜,帮常大人了结旧怨。”落薇定定地?道,“钱、粮、兵、权,这些最重要的东西,大人就算有,又有几分把握?就算有把握,又要布局几年?难道你不想早些看到他的下场?”
常照没料到她的直白,思索了许久,才抬头盯着?她的脸,嗤笑了一声。
“半年……娘娘好大的口气?,你要与我作赌,需要我做什么?”
落薇跟着?他笑起来,笑意却?没到眼底:“很简单——我只需要你什么都不做。靖秋之谏中陆沆身死,宋澜听你言语,渐开滥杀之念,如今刺棠案重翻,他必用你为主审。当年一首《哀金天?》,要了朝中半数肱股之臣的性命,我实在不愿再见当年事重演了。”
“哈哈哈哈……”常照拊掌大笑,“你冒险来此,竟是?为了此事?娘娘啊娘娘,我本以为你是?聪明人,既然察觉到你我目的一致……你就放任我引着?陛下往溃烂处去,叫朝中天翻地覆、日月无光,你再出现,事半功倍。你的名?声那样好,届时,汴都群臣和百姓会夹道迎你,我也不过是?你砧板之肉,你何必冒险来多此一举?”
他笑了半晌,忽然一僵,旋即便不常见地激动起来:“叶壑自北境来,燕世子是?你挚友,你下谷游山时,就该一路北上,直接引兵回朝的,蠢、蠢哪!若我有你的筹码,此时汴都已是我囊中之物了。”
“常大人,你醒一醒罢,”落薇冷冷地?打?断他,“宋澜不是?蠢人,他因何会栽入我们的圈套?这权术将他的双眼蒙蔽得密不见光,你可要当心一些,不要变成他那样的瞎子。”
常照却?反嘲道:“娘娘难道不是在玩弄此术——玉秋实因何万念俱灰?西园命案,真相如何?林氏一族怎样覆灭,碎玉杀蝉又是谁的布置?我虽不是?事事都了解透彻,总能猜到些许,你走?的也是?一条丹霄踏碎之路,遮遮掩掩有什么意思——自古以来,没有一条道路是?不需要牺牲的!”
落薇端起方才苏时予留下的茶水,啜饮了一口。
“王霸杂之、内儒外法,本是?古人训言,可凡事总该有轻有重、有所取舍。我今日劝常大人一句,玩火者自焚,玩弄权术,便一定会被此术吞噬。”
“难道我所说之事,不是?你们所为?”常照反问,“美其名?曰同道,到底还是?会落入彀中,我只是?比你们坦诚罢了。”
“是?我们所为,可是我很久之前就明白,我使术,是?为了守死、善道。”
落薇将茶盏搁下,起身与他对视,毫不躲闪地道:“权术于我们而言,是?为了自保、为了保护!守道的前提,便是?不要以它伤害任何一个无辜的人,这世上,唯一能够慷慨的牺牲只有自身,天?赐万民以血肉之身,不是为了肉食者铺路的!”
常照道:“你自去瞧瞧亘古以来的史书,瞧瞧那些君主?,奸诈之主?、诡谲之主?、无情之主?,他们才是胜利者!你要赢,还要姿态体?面地?赢,哪有这样的好事?”
落薇闭上眼睛,回想起不久前的某个深夜,想起叶亭宴在她怀中描绘的梦,他说“胜利者站在史册的刀尖上挥手”,他问“这就是我们支离破碎的道吗”。
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从很久以前开始,和她一起走?过许州那条漫长山道的人,一定会是?宋泠。
这天?下有无数人从芳春中经过,他们驻足瞧见花瓣下的鲜血,抬头发觉,只有对方停下了脚步。
“他们是?胜利者,他们就是对的吗?”
她吸了一口气?,平静地坐了回去:“我贪心不足,就是?要姿态体?面地?赢,常大人不信有这样的事,便与我作赌罢。”
常照站在原处,半晌没有说话。
最后他才开口道:“好,娘娘,臣便与你打?这个赌,半年之内,我定不使汴都城中重演金天?哀情,可我力所能及,毕竟有限,保不下来的,我不会冒险。”
这一句话便够了,落薇终于松了一口气:“如此,足够。”
常照道:“娘娘要做自己的事情,顺便卖了臣一个人情,便要臣尽心竭力,实在是?好生?意。不过你还没有说,倘若你输了,该当如何?”
落薇戏谑道:“常大人有叫宋澜相信的本事,汴都所有刽子手手中的刀,便全?是?你的筹码,何必还要讨旁的?”
常照大笑道:“娘娘这是无本万利啊。”
他笑够了,慢条斯理地?开口,语气?很温柔:“不过你到底还是小瞧了我,就半年,半年之后,若宋澜仍在皇位之上,我先杀他,杀你、杀叶壑,再屠汴都全城——娘娘猜,我做不做得到?”
他说得轻描淡写,口气?却?很笃定,落薇摸不清他的底牌,却?因他的口吻霎时感受到了一种毛骨悚然的颤栗。
这不像是一个文臣的口吻,更似是?浸在血的腥气?中,才会磨砺出来的漫不经心。
被她设计见面、威慑了一夜,见她怔在原地?,常照终于舒心了些,他拂了拂袖,主?动为她开了房门:“丰乐楼热闹,两败俱伤自然是?不好的,只是娘娘出门可要小心一些,别叫人知道了你在汴都藏身何处——叶壑若是暴露,你们以后可就不好行?事了。”
落薇定了定心思,重戴了斗笠,飞快地?离去了。
常照站在门前,喃喃自语:“忘了问你一句,你们所作所为,是?为了他么……”
他垂下眼睛,表情终于松懈了一分:“他都死了,你们守他的道,又有什么意义?”
落薇走?远之后,苏时予才回到房中,有些不安地?问道:“她与你说了什么?”
“贤弟不必多虑,”常照多看了他几眼,没有看出什么不妥来,便道,“门外那些人都是我的家臣,不会多嘴的。”
苏时予道:“是我考虑不周,才叫你反中了她的圈套。”
常照拍了拍他的肩膀:“罢了,连陛下都对她无可奈何,更何况你我?”
“我们可要将此事告知陛下?她既然在城中,陛下也可安心些。”
“陛下若知晓你我布局两个月,见到了人,却?没有抓到,该作何想?”常照苦笑道,“罢了,陛下近日也是千头万绪,你我再度设计之后,再向陛下邀功罢。”
他顿了一顿:“时予,你不必忧心,离贵妃足月还有两个月之久,在此之前,陛下必定不会动手的。此事之后,我自有办法保下她的性命。”
苏时予喉结微动,良久才艰难道:“多谢。”
常照道:“贵妃上次还托我给你带个口信,她如今一切都好,叫你勿要挂念。”
撞破这二?人情分算是?意外,当初宋澜逼问苏时予皇后下落,他始终不语,疏离客气?,随后常照与他一齐出宫,上门讨酒,在他大醉时发现了他衣襟中藏着的一枚云纹香囊。
第二日宋澜提起玉随云时,他忽然想起,在他唯一一次大典上拜见玉随云时,跪地?行?礼,抬眼便瞧见她衣摆上绣了一种十分奇特的反花云纹。
跟香囊上的一模一样。
他顺着查到了一些并不算太过隐秘的往事,譬如玉随云尚未入宫之时,曾经多番纠缠过苏时予,有许多人都知晓此事,后来她死心嫁入宫中,怕也是因妾有意、郎无情。
宋澜不许人入披芳阁,常照便想办法收买了为玉随云请脉的医官,取信于玉随云,勉强为这两人之间搭了些联系。苏时予当年冷淡,谁知今日会用情深至如此,为她只言片语,竟甘心出卖皇后。
他终归是?后悔了。

第90章 病酒逢春(一)
落薇顺着丰乐楼的人群一路顺行,期间还隐入一家钱庄换了身衣裙,趁着街上人潮如织时,她摆脱身后紧跟的侍卫,来?到汴河偏僻处,上了叶亭宴停在此处接应的一艘乌篷船。
小船停在汴河下游一处孤桥之下,桥上积雪未化,有雪水滴滴答答地?落在蓬上。
刚上船去,叶亭宴便用备好的玄色大氅将落薇兜头裹了起来?,舱中有烤火的炭盆,却不见撑船的船夫。
落薇张望一圈,问:“你是预备等夜深再回?”
叶亭宴“嗯”了一声:“虽说常照定能?猜到你在我府中,但他?总要做个样子?给旁人看,若跟丢了你,这些人大多会守在几处坊门和偏僻水道的关隘处。我们在这里等一会?儿,等他做够样子撤去之后,再回去。”
落薇伸手烤火,将方才与常照的言语细细告知他。
“你我果然没?有猜错,这个人另有所谋,他?出言狂妄,可我总觉得不似虚言。”
叶亭宴握住她的手,低眸思索。
落薇发觉他?的手比从前冷了许多,不知是?不是?在此处等得太久的缘故。
她忍不住用力反握回去,听他?长久不语,又问道:“你觉得不安吗?”
叶亭宴苦笑?了一声:“难道你不会觉得不安?”
落薇叹了口气,点头:“我原本?以?为,他?在汴都城中的筹码只有宋澜的信赖,如今看来?,他?比起宋澜有过之而无不及。有一句话他是没有说错的——我们小瞧了他?,他?先前的沉默寡言、四处钻营,恐怕都是?为了今日做准备,二哥哥……”
她忽然叫起了这个许久不叫的名字,叶亭宴听得一怔:“嗯?”
落薇问:“你觉得他?想要什么?”
叶亭宴斟酌着道:“我从前最大胆的猜测,也不过是?他?想要的是?天下,听了这一番话,却要为这个猜测加两个字——他想要的,是?天下大?乱。”
落薇沉了面色:“我也这么觉得,说起来?,从前在宫中之时,我便觉得内廷有厄真部的细作。”
“不知你有无察觉,每次北境不安,都是?朝中骤生变故的时候,玉秋实身死、舒康离京、靖秋之谏……先前我叫小燕守在洛阳城外等北境动静,便是?一个试探,果然如此——凡是?我朝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便会?尝试着在边境掀些事端。”
“我在宫中时,曾密派多人侦查过,可惜查出来的都是些小喽啰,听他?们供述,他?们必有位高权重的为首者。正因为首者迟迟找不出来?,小燕才必须回幽州,他?若不在,我心中总是?不安。”
叶亭宴问:“你怀疑常照便是?厄真部的细作?”
落薇摇头:“此人做小伏低,却是?个心高?气傲之人,恐怕不会?为外族卖命,最多是?互取所需罢了。再说当初他是前年春考时才进京的,那为首的细作必定已然待了许多年,他?藏得极好,我自从靖和二年初次觉察此事开?始,到如今,他?竟完全不曾露出半分破绽。”
“此事我叫元鸣继续去查,”叶亭宴道,“北部多年运作,不可不防,虽说宋澜这些年出钱出粮、大?肆练兵,可他?所想毕竟太过简单。除了燕家的军队,国内久不作战,各地?练兵懈怠,比之游牧为生的外族,差得远了。”
他闭上眼睛:“朝臣、百姓,彦氏兄弟执掌禁军,形同虚设,朱雀虽半在我手,可常照在汴都未必没?有后手,半年……虽说他?口头承诺,可这毕竟只是?承诺,如何牵系得了这个人?事急从权,他?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出尔反尔,留这样一个人在京中,我们如何能?够放心南下?”
若朝中只有宋澜一人,叶亭宴自然可以在禁军中埋下心腹之后,带着落薇到江南调兵回京——当年借沈绥之事重洗江南官场之后,他?在江浙两?地?早有布置,便是?为防燕氏军队离开北境之后引发动乱的后手。
可玉秋实死后,常照突兀出现,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如今二人除却提防宋澜,更要忧虑常照若独守汴都,会不会生出别的变故。
思索良久,叶亭宴开口道:“为今之计,只好叫江南那边化整为零,假扮商贾、士人、流民,徐徐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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