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棠—— by雾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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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在此时离去确有不妥,可要他?们不被发觉,所耗之时便要翻上好几倍,半年……实在是?冒险。”落薇道。
两?人已在乌篷船中待了许久,眼见面前的炭盆都有些冷了下去,叶亭宴拉紧了她身上的大氅,冷道:”今日之后,先杀常照。”
落薇思索着道:“此人心思不纯,留着实在冒险,不过……如何才能兵不血刃地将他除去?宋澜手中至少还有汴都大营的虎符,你我之人进城以?前,若叫他?察觉端倪,便算是?前功尽弃。”
叶亭宴叹了口气:“容我思索一番。”
有人跃上了乌篷船,在船上唤了一声“公子?”,随即便撑杆将船划离了桥下。
此时尚是?冬末,落薇听见了木船撞破薄冰的细微声响。
叶亭宴出神地想着如今的局面,手边紧了一紧,落薇却忽然发觉他?的手这样凉,连忙张着大氅搂住了他的肩膀。
怀中有热气传来?,叶亭宴怔了一怔,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打趣道:“这才想到我?”
他?伸手一抱,将她横搁在了自己的腿上,落薇不得不伸手揽住他的脖颈,顺势将脸贴到了他?的胸前。
虽说双手冰冷,胸前仍是?烫的,她嗅见熟悉的气味,听见胸腔之中传来心跳声。
那心跳声因为她的接近,愈发急促起来?。
落薇忽然感觉到一种难以?描述的安心感。
她抬起头来?看他?。
心跳成?这个样子?,叶亭宴的面上却是波澜不惊的,察觉到她的动作,他?甚至低下头来?刻意地?挑了挑眉——一时之间,她回想起的竟是高阳台上服绿的年轻臣子?,他?挑着眉毛看她,暧昧地?吻过她的掌心,面上似笑非笑、献媚的神情,像是?春夜的艳鬼。
那时她被他?的伪装完全欺骗,竟察觉不到这张好皮囊上的风流只是遮掩。
事实上他不仅心跳得这样快,连耳根都红透了。
这样的发现叫落薇觉得有趣,于是?她学着他?的模样,刻意贴到他?耳边吹气:“我发现你这些年变了许多,从前连抱一抱都手足无措,如今这些风流手段,却是?信手拈来?。”
叶亭宴喉结微动,四平八稳地回问道:“是吗,我觉得你也变了许多。”
落薇伸手去摸他?的脸,眯着眼睛道:“我哪里变了?”
叶亭宴道:“你贪图美色,在高?阳台见我时,你难道不是?见色起意?”
落薇一怔,随即险些笑?出声来?,她往外瞥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这你可错了,我一直没?变,从前也是贪图美色的。”
叶亭宴抓住了她摸到脸上的手,貌似很温柔地问:“那你是?更喜欢现在,还是?更喜欢从前?”
落薇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他咬碎后槽牙的声音。
于是?她决意坦诚一点,不再逗他了:“内廷中不缺美人,高?阳台……是?我们旧时玩乐之处,我肯在那里见你,自然是从你身上瞧见了过去的破绽。”
叶亭宴一愣,只听她半带抱怨地继续说:“你虽伪装得同从前半分不像,可实在大?意,怎么没有换些旁的熏香?”
他忽然明白了落薇必要将那顶青色床帐拉紧的缘由,心中漫出一阵带着喜悦的涩意,口中却道:“怪不得——”
落薇问:“怪不得什么?”
叶亭宴低笑?了一声,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在乌篷船行进的流水和碎冰声中,落薇继续道:“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能?看见月亮。”
叶亭宴搂紧了她。
在这样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哪怕如今他像从前一般失去一切,栖身一顶冬夜的乌篷船,顺水流亡,只要怀中仍旧抱着相依为命的爱人,便会?笃信今夜有月,笃信明朝太阳出来?的时候,他?就能?做成一切自己想做的事情。
就如年少时一般。
乌篷船晃晃悠悠地?撞到了水岸,叶亭宴忽然道:“又快到春天了。”
落薇说:“明年春天,我要在琼华殿的窗后再栽一株海棠树。”
听闻谷游山之事后,宋澜某日夜至琼华殿,坐了一夜,不知想到了什么,第?二日离去之时,忽而下令将所有的海棠树都砍了。
如今琼华殿前,宋泠每长一岁栽一株的海棠树已经被砍伐殆尽,紫薇花开?得蔫蔫的,山野林间常见的一叶荻长在杂草之间,倒旺盛了许多。
叶亭宴抱着她,躬身从蓬中出来?,忽然发觉,不知是?思虑过甚,还是宋澜所下之毒的缘故,她竟变得这样单薄。
想起那如今都没有被柏森森验明的毒,他?手边僵了僵,没?有将她放下来?,就这样一步一步朝宅中走去。
幸亏是?夜里,她应该看不见他生痛的眼睛。
“常照的事,我来?想办法,”叶亭宴好不容易压下泛滥的心绪,温声道,“既与他?有半年之约,他?摸不清你我的后招,不会?轻举妄动的,至少刺棠案重?审一事,大抵可照你我所想施行,你好好休息一段时日。”
“……我的园子?里,也种了好些海棠树。”
他?走到书房后落薇所居的小阁,将她搁在榻上,落薇沉默了一路,他?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正欲再说两?句,对方便学着他从前的模样,伸手抓住了他?的衣带,略一用力,便将他?拽了过来?。
叶亭宴还没?来?得及说话,落薇便在他耳边戏谑道:“叶大人,怎么急着走,你赠我的大?氅……不要了么?”
这些时日她叫“阿棠”更多,几乎令他?忘记了这个带些荒谬的称呼,只是?如今心结已解,他?听了也不算在意,反觉得有趣:“娘娘要还给我?”
拥吻之后落薇终于觉得他重新变得温热起来?,到后来?甚至大?汗淋漓,她在浓郁的香气当中看向碧纱所制的床帐,他?自少时便好风雅,又兼心细,连这帐子?的布置都别有巧思。
而今日,她才看清,碧纱之上影影绰绰,画了一朵比她还高的紫薇花。
第91章 病酒逢春(二)
自那日清晨的登闻鼓响彻汴都之后,楼馆的茶余饭后,重将当年血洗半个汴都官场的刺棠案翻了出来,有些春考时才来的学生士子先前对此事所?知?不?过浮光掠影,经此一事,可算是?听了个彻底。
邱放为官时素有清名,敲登闻鼓的人是?邱放之女,虽说不?知?她是?如何在当年刑狱之中活下来的,但她出头?为刘拂梁伸冤,其中真假到底如何,再?往深处想,刺棠案背后之人,是?否真的是?五王?
但这样的猜测不过只是在每个人心中过了一过,无人敢开口言及。
与“真相到底如何”相比,市井间流传更盛的,是?从前那位皇太子?的功绩。
五王虽文采出众,到底是?不?谙世事的天潢贵胄,众人显然更爱听皇太子的传奇故事,听他?少年早慧,十岁便在幽州军营中住了两年,十二岁加封太子?,十五岁便独当一面,治水患、退蝗灾,更别提那些流传下来的诗书文墨了。
闻名天下的正守先生亲自为他提了“承明”二字,为着老师和旧友的一份情谊,他?顶着压力出兵南境,以雷霆之势将当年泛滥一时的杀人祭鬼教连根拔起?。至今,荆楚到两广之地,都有民众敬供皇太子神像,感?念他?当年诛邪之功。
酒馆的说书先生一唱三叹,将事迹说得?神乎其神,就连门外的乞丐都争先恐后地凑到阶前听热闹。
或许也是?这年少泼天的功绩损了太子阳寿,但他?这样的人,活着惊天动地,死了也能造就一段佳话——病逝的宁乐长公主一首《哀金天》至今流传不?衰,当初御史台下的士子?争先恐后地为太子?作?诗,请诛祸首、不留余地。
这不仅是民意所现,更是?一桩文坛盛事。
常照坐在?楼阁之上,手中端着的春茶已经凉了,窗外恰是刚刚绽了零星新绿的杨柳。
苏时予坐在?他?的对侧,与他?一齐听完了那说书先生的言语,不?由?苦笑道:“平年,你费心了。”
这些时日常照与他交往甚密,二人都受各方掣肘,活得?小心翼翼,几次酒宴之后,苏时予坦诚心事,竟与他渐有几分知交之感。
故而,与落薇的赌约,常照只瞒了自己的那一半——苏时予早已看出了他的野心,无论是?论利益,还是?论与贵妃之情,他都只能站在他这边。
丰乐楼中的相见,便是?他?的投诚。
常照笑问道:“何出此言?”
苏时予朝下一指:“苏落薇要重翻刺棠案,是?发善心,想要为当年受牵连的一千余人讨个身后名回来,但她自己也知?道,只要陛下在?位,此事便不?能成。所以她冒险遣人在此时敲登闻鼓,是?为了给世人心中布下些疑云——当年的案子?,究竟有没有内情?猜测有时候比证据还要可怕,陛下如今又轻慢台谏,她声名俱佳,是?承明储妃,有朝一日,她若发动宫变,只要借着刺棠案内情的三言两语,便能叫天下文人信她七分。”
“这与当年玉秋实和陛下以金天诗重罚祸首如出一辙,文人在?侧,舆论一起?,无论多荒谬的事情,都能说服世人。她与玉秋实和陛下斗了这些年,终归是从他们那里学来了不少。”
常照挑眉:“哦,时予分明是?说你妹妹,这与夸我有什么关系?”
苏时予面色不改地继续道:“她如此行事,便要冒邱雪雨身死、牵连旁人的风险,所?以不?得?不?来与你周旋,你应她所?求,不?会牵连旁人,于是?令市井之间大肆吹捧皇太子?功绩,如此一来——”
他?端着酒盏敬了常照一杯:“原本加在?击鼓上的民意,便落在?了逝去的殿下身上。殿下声名愈佳、金天诗案愈成美谈,当年写过诗的文人学子、官宦士绅,还有曾激愤地为太子?鸣冤的民众,愈会在内心深处阻止有人为刺棠翻案。别忘了,邱雪雨为之鸣冤的人,就是?在他们逼迫下赴死的。”
“谁会承认自己犯下了这么大的错误?”
他?啜饮一口:“谁有这样宽广的胸襟,敢承认自己当年是?为太师所?蒙蔽、是为今上所蒙蔽?当初陛下和太师设下此毒计的时候,便将那些群情激奋的文人和自己绑在了一条船上,刺棠案若是?杀错了人,他?们便全是?帮凶。说到底,承明皇太子?已经死了,死后有这么好的声名便够了,至于到底是?谁杀他?,于这些人而言,哪有这么重要?就算心底有些猜测,他?们也不?会直言的。这些日子?,平年兄刻意四处散布对太子的称颂,不?就是?为了提醒他?们这件事么?”
常照捧杯长笑,目中有几分欣赏之色:“所?以——”
苏时予淡然道:“所以平年兄确实履约,不?牵连旁人的方式,便是?用这件事将登闻鼓的舆论按下去。来日,将邱雪雨的人证物证一一击破,维持原判,市井之间不?仅不?会生质疑心思,怕还会有许多人暗自庆幸才是。”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不过平年兄此举,并非没有破局之法,你与陛下利用的都是?死人,他?被?捧成如今模样,平年兄就不?怕,万一他?没有死——万一皇后寻一个人来假扮他?,此局便不?攻自破。”
常照嗤笑了一声:“他岂是?这么好扮的?”
“先太子?去得?太早,那些为他?喊冤的人,几乎都不曾见过他。金像、画像,不?过是?三分神韵,市井民众更不?知这天潢贵胄生成了什么模样,皇后造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傀儡又能如何,想破此局,痴人说梦。”
苏时予眉心微动,舒了一口气的模样:“那便好。”
常照出神地看着黄绿色的杨柳枝,叹道:“你妹妹和你养父、和这大胤朝中的文官,和陛下、和太师一样,太重名了,想要做一件事,必须要先做一万件事,证明他们做的是对的。可是青史笔墨上成王败寇,在?乎得?太多,反倒会为自己增添烦恼。”
苏时予默然不?语,二人对坐了一会儿,常照忽然道:“上次在这里看春景,还是?同?泊明一起?。”
很熟悉的名字,苏时予思索片刻,问道:“是许澹、许大人?”
常照“嗯”了一声,目光却没有从窗外移开,似乎飘得很远:“我自小便没什么朋友,来到汴都之后才勉强结交一二,能引为知?己……不?必引为知?己,能同?饮一杯酒的人都甚少。如今我在陛下面前得了青眼,泊明却不?肯同?我饮酒了,说道不?同?不?相与谋,道不?同?……罢了。”
苏时予神色复杂,半晌方道:“平年兄竟是个多情之人。”
又不免伤情:“从前在苏相门下,因苏相显赫、皇后势大,我为避嫌,纵然与人交好,也不?敢大醉。我与兄同?病相怜,实在是缘分。”
常照摇头:“不提也罢,今日融雪伴春景,实在?是?不?可多得?,你我共饮,抵足而眠!”
苏时予便笑道:“甚好,不?醉不?归。”
这些日子落薇没有出门,后园中的海棠树生了新叶,一日一日地绿起?来,凛冬在一夜之间消逝入春,她却猝不?及防,生了一场风寒。
叶亭宴每日下朝之后,总会带着书卷到她的榻前,有时为她讲述一些朝中的变故,有时读一些新诗。
落薇忽而发现,他的声音是不曾变过的,从前不?同?,不?过是?刻意伪装而已。
字句优美,读来唇齿生香,而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清润、干净,她闭上眼睛,总会怀疑自己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梦从天狩三年开始,梦中是下了四年的磅礴春雨,她发丝衣裙均被?打得?透湿,海棠花却经年不?凋,遇雨亦未谢一片花瓣。
“旧案审完了。”
叶亭宴端了一碗汤药,耐心地吹了两口,抬手喂她。落薇嗅见苦味就头晕,刚一蹙眉,他?便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颗蜜饯梅子,塞到了她口中。
小时候喝药才会怕苦的。
落薇一舔,甜腻的味道充斥了舌尖。
她仰头?将药喝得?一干二净,讷讷地道:“我又没有耍赖不喝。”
用蜜饯梅子哄不肯喝药的小姑娘,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
叶亭宴只笑不?语,再?开口时,忽然带了些幼稚的自得:“这些日子我走过汴都的大街小巷,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有人在夸他。”
落薇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口中这个“他”说的是自己。
“为什么要叫‘他’,你不?就是?他?吗?”
叶亭宴哭笑不得:“我不?是?想说这个。”
落薇不依不饶:“这个比较重要。”
于是?他?败下阵来:“我也不知道为何要这么说,我和他?终归是?不?同?的。”
落薇咳嗽了一声,正要说些什么,叶亭宴便飞快地接口:“无事,等我重新成为他?便好了,现在?……还不?是?时候。”
随后落薇思索了一会儿,才想明白他说起此事的用意,不?由?叹道:“常照手段了得?,我知?道他应下我们的赌约后不会坐以待毙,没料到他?能出这样的招数。不?过……宋澜知晓他的心思吗,就没有说些什么?”
“宋澜原本?想借机报复先前在靖秋之谏中对他施压的人,常照此举,自然令他?不?悦,况且他?如今已经不?像四年前那样心虚了,听见对先太子?的称颂,愈发易怒。此消彼长,常照这些日子不得宠信,他?便信我多一些,我正借机在宫中搜查你前些日子?所?怀疑的厄真部细作?,这次,一定将他?寻出来。”
落薇点头?应下,本?想再?问一句,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
她既然没问为何自己这一病便病了一个月之久,叶亭宴便也装作?无事:“刺棠案重审虽败,但刑部拿着那封‘太子?手书’,尚未理出结果。宋澜也不欲在此时杀邱雪雨,以免将落定的案子?又添上几分疑虑——这一次,他?一定会逼着邱雪雨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自己伪证,以免再?给刺棠案翻案的机会。”
落薇攥紧了他的手:“她……”
叶亭宴安慰道:“宋澜不许她死,我跟刑部的人打过招呼,不?会对她动在?朱雀司中一般的重刑,可皮肉之苦,总是?难免。”
落薇呼了一口气,平静地道:“好,好。”
她露出一个苦笑,徐徐地道:“你知?道吗,阿霏敲登闻鼓一事,是我们很久之前定下来的,她当初被?我和舒康救下,不?生弃世之念,便是为了这件事。后来,她在?宫中意外暴露,好不?容易脱身,远遁北境,我其实都不?想叫她回来了。虽说这件事非她不?可,虽说没有这件事会生周折,但是?我知?道,就算能保住性?命,她也会吃很多、很多苦的。”
“可我们都要守护比性命更重要的事,比自己更重要的人。”
叶亭宴温声道:“是?啊,还要守护那些很美丽的情谊、道理,所?以舍生忘死,从来不?觉得?后悔。”
傍晚过后,落薇忽然觉得?长了些精神,便同?叶亭宴一起在园中转了许久,春柳半盛,枝叶繁茂,叫她这些时日躁郁不安的心情也平静了许多。
周楚吟和周雪初请他们过去吃点心赏月,二人欣然赴约,月亮看了一半,狂风乍起?,叶亭宴为落薇披了外袍,急急穿过回廊。
“昨日是惊蛰吗?也到了回春的时候,春寒料峭,你上朝时,还是?要多加些衣裳的。”
第二日清晨,叶亭宴下早朝之后便匆匆归来了一趟。
落薇开门便看见他袍角被春雨打湿,氤氲一片。
而他?只是沉声道:“昨日夜里贵妃产子?,宫中一夜未灭灯。”
落薇听后一怔:“这孩子有九个月大了罢,贵妃和孩子?可好?”
叶亭宴斟酌良久,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艰难地说起另外一件事来:“薇薇……”
“时予昨日……被送进了朱雀司。”
常照举着手中?的烛台,缓缓踱步,走到朱雀司深处的牢房当中。
他?近日常来,众人皆知,抱剑沉默的元鸣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垂着头同旁人一起离去了。
苏时予趴在一簇稻草之上?,感觉有微凉的衣缎拂过他?的面颊,随即而来的是一种带着甘苦的药香气。
这种药香并非只有药材的涩,还杂糅了昂贵的熏香,一种奇妙而不突兀的味道。
他?很久之前就开始注意这个味道——苏舟渡病重多年,他?近身侍奉的时候比落薇还要多,对药物十分敏感。从常照奉旨来苏氏宅邸见他?的第一次,他?就发觉,这个人是常年喝药的。
他?虽看起来有些苍白,可身材挺拔健美,暮春场上一箭射马的臂力尚在,可见没有侵入肌理的顽疾,那究竟是什么病症,需要他常年用药、用重药?
而今,这个味道在昏沉的血腥气之间,竟还是如此?清晰。
常照在离他?一步之远处搁下了烛台,十分随意地坐了下来,随手拨弄了一下他面前染着血迹的稻草:“你知道他为何要设朱雀吗?”
苏时予没有答话,常照自?顾自地继续说:“无论是我,还是叶亭宴,能得他?的重用,都是因为暮春场那一箭。在那之前,我们都猜到了,陛下亲政之前,一定会在禁中设一个如同皇城司一般的直属机构,牢牢地攥在手中?,做他?最锋利的剑。”
“这是他从史书中学来的——君主?要有这样的犬牙喉舌,统摄禁内、监察百官。他需要一个能文能武的人,对?外和朝中?之人无甚区别,对?内有手段、有功夫,替他?掌着朱雀,处理一切不能从刑部和典刑寺处理的事情?。当然,他?学得很彻底,这样的地方十分危险,当然不能长久地用一个人执掌,所以,皇后和太师之前是叶亭宴,之后便?是我。”
“他削了太师的相权,夺了皇后的威势,架空六部,直掌禁军,不多时便?能将所有的权力拢在自己的手中——这一切从他?登基时便?开始盘算,只要皇后与玉秋实闹得不死不休,最后的受益者必定?是他?。”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苏时予才勉力抬眼,向他?递来一个眼神。
常照叹了口气?,取了一块帕子?,想为他将面上的血迹拭去一些,苏时予却?侧头躲开,没有领情?。
常照也不在意,继续道:“既然太师必须要死,他?收拢权柄的最薄弱之处,便?是这朱雀司。我与你妹妹和叶亭宴都谈过此?事,他?的缺点是什么?他虽学来了玉秋实的十分权术、皇后的百般权衡,唯独不知如何收拢人心,朱雀这样的地方,必得是能够效死的死士,而你猜猜,这里能有几人为他效死?”
苏时予咳嗽了一声,勉力忍下了喉中?翻涌的污血,嘶哑地开口道:“你对我说?这些,有何意义?”
“我想告诉你,我和你妹妹做的事没有区别,同道与否,真的有这样重要么?”常照缓缓地道,“我还想告诉你,虽说我能看得到宋澜的薄弱之处,也看得到自?己的,但他?是全然不自?知,我是纵然知晓,也不明白该如何应对——譬如昨日之前,我真的不曾对?你设防,想将你当知心好友。你为何要这么做?难道从前所言之事,都是假的不成?”
昨日早朝之后,苏时予递折子去了乾方殿。
常照出宫甚早,午后却?被彦氏兄弟带着禁军私下请到了乾方后殿,走到殿门前,他?听见苏时予向来冷淡平静的声音:“……臣与常大人抵足而眠,夜半酒醒,下榻寻水时,却?忽在他?颈间瞧见了人皮接榫之处。这些时日,臣留心此?事,辗转不眠,又听闻常家当年阖家遇刺,只有他一个人幸存。”
“于是臣托旧友在燕州留心,发觉那位当初被他送回去的乳母居然侥幸未死,指认他?并非常照,臣已遣人将她带回汴都,快马先行?,送回了一张乳母画下的像。陛下将常大人唤来,揭了他?的面具,一认便?知。”
常照抬手摸了摸颈间的疤痕,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苏时予回头看他?,目光闪烁,最后还是平息了下去。宋澜窝在金座上?,面上?表情?莫名,瞧不出是否不悦,只道:“平年,苏卿所说?,你可认?”
他?走过去跪下来,面无表情地道:“臣不能认。”
于是宋澜唤来医官,精细地卸了他?的易容,苏时予面上?瞧不出来,但见他?气?定?神闲的表情?,大袖之下的手还是忍不住地发起了抖。
最后医官将他?的面具揭去,苏时予屏息侧头,却看见了一张伤痕累累、几乎无法辨认的脸。
常照立刻伏身,将这张脸埋在地上:“陛下,臣在当年刺杀之中?损毁面容,以假面示人实属无奈。君子典仪端方,臣若以陋容入仕,难免遭人非议,不得已出此?下策,欺君之罪,臣万死不能辞,可小苏大人所言,实在荒谬!”
苏时予死死抓着衣摆,没有说?话。
在看见他那张脸的一刹那,他?就明白,此?局已毁,多说?无益。
“小苏大人与皇后乃是至亲,这些时日假意与臣交好,原是为了设下这样的毒计,以除去陛下的心腹!臣之乳母早已于去岁病逝,还在燕州办了一场丧仪,如今小苏大人却是从何处寻来了人,又以一张画像诬告?臣请陛下务必要将小苏大人口中之人带进宫来,还臣清白!”
宋澜之所以将苏时予暂且送到了朱雀,而非当即赐死,便?是为了他?口中?这位未死的“乳母”。
但二人心知肚明,今日从乾方殿出去之后,这位“乳母”,便?决计不可能会出现了。
苏时予低低地笑了一声,唇角溢出一串血沫。
他?进朱雀之后受了重刑,麻白的外袍已经被血浸透,只好趴在稻草之上。这稻草十分潮湿,有些霉气?,不知是不是因为连日春寒的缘故。
常照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时予啊,你想为你妹妹除了我,是不是太心急了一些?假意与我交好了两三个月,这乳母进城的几天?,你怎么就等不得了——哦,你是怕她进城之时被我发觉罢?你瞧,其实你心知肚明,她根本进不了汴都城门,你想打我一个措手不及,可惜呀可惜——”
苏时予断断续续地道:“叫他……对?你生几分疑虑,也是好的……我……”
冷汗滴在常照的手背上?,他?眉心微蹙,敛了之前几分哀痛的口气:“其实你从第一次见我时便生了这个念头罢——丰乐楼上?,皇后同你演一场戏;大醉之后,你状似推心置腹,说?了那许多。而我竟信了你那些郁郁不得志的谎言,想同你交心,你却?只想置我于死地。小苏大人啊,你对?我说?的那些话,你自?己心中不曾想过么?你就这么甘心做皇后和苏家的一条狗?”
说?到后来,他?声音渐高?,竟有些失态。
苏时予见他?如此?,费力笑了一声:“你与我们做的事情?怎会没有区别?何必把自?己……说?得这样冠冕堂皇?何必……还在我面前伪装?”
或许是因为伤口痛得厉害,他?撑着力气?说?完之后,良久才有些失神地喃喃自?语道:“爹爹从暴雨中?救我一命,悉心教导这么多年……落薇敬我为兄,从来不曾轻慢过我……就算我想过,又如何?我知道自?己素来平庸,当年……换她去许州……我从来不曾后悔过。我没有什么不得了的志向,若能拉你同死,简直是、是……可……”
说?到后来,他?甚至变得言语模糊、颠三倒四,常照将这一番话听罢了,眼睛通红,却?仰着头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好一分情谊,好一位君子?!”
笑够了,他?将那块帕子扔在苏时予的脸上,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道:“你既如此?,便?休怪我不念旧情?了。贵妃是不是快到了临盆的日子?说起来,若非有她,我也不会这样快地信你,既然从始至终她都是你的托辞,她出什么事情?,你也不会伤心罢。”
苏时予瞪着眼睛,挣扎着往前几步,死死抓住了他的衣摆,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常照只能听见他?喉咙里哧哧的气声。
“你妹妹要与我作赌,却?一心想要杀我,我答应她不造血案,但事已至此?,我也没有旁的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