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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棠—— by雾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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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薇进门便瞧见他持银白剪刀剪着烛心,身着宫中侍卫服色,想是乔装来此。见她来,叶亭宴手下一颤,一朵蜡心带着火苗从他身侧飘下,飞快地熄灭了。
“臣给娘娘请安。”
他恭谨地跪下,落薇却没做声,优哉游哉地走近了些,站在烛台后环顾一圈。
四下无人,寂静得可怕,如今连侍卫都少往林中查探,更别提她来前还让烟萝打探了一番。
她摘了兜帽,染了黄白金凤的指甲在衣料上划过,发出一阵轻微的“嘶拉”声。
叶亭宴没等到她吩咐起身,舌尖在下颚滑动一圈,自己先抬起了头来,便见跳动火光下一张耐人寻味的美人面,一时之间百般滋味悉皆涌来,勉力都咽下,开口只剩了一句:“娘娘为何不言?”
落薇忽地提高了声量,定定地道:“你好大的胆子!”
叶亭宴并不畏惧:“娘娘何出此言?”
“私相传递在内闱是多大的罪过,本宫不信叶大人不知道,若今日之事叫陛下知晓,你以为他会作何感想?”落薇慢条斯理地道,语带嘲讽,“怎么上回本宫要同大人叙旧情,大人不肯,这回却要本宫夜行?”
“臣一片丹心只为了陛下和娘娘,请娘娘来此处,自然有不得不请的道理。”叶亭宴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飞快道,“娘娘岂不知,世间诸人俱有一陋习,名曰‘口是心非’,臣有,娘娘亦有,如若不然,娘娘怎会冒‘私相传递’之险,漏夜来赴约呢?”
他刻意咬重了“赴约”二字,面上却不以为耻,本以为这不动声色的放肆会叫对面之人羞恼——她从前是最爱因这种调笑羞恼的。
岂料落薇闻言,却只是掀了眼皮,并不很真心地骂了一句:“本宫竟不知叶大人嘴皮子了得,这样的话也敢说。”
可她已不是从前之人了。
叶亭宴只好装傻:“臣失言,请娘娘责罚。”
落薇点了点下巴,示意他起身:“你遣个什么都不懂的黄门到本宫面前背《高阳台》之平仄,又点了次日黄昏时分,就不怕本宫听不懂么?”
叶亭宴道:“上次别时,臣就说过盼娘娘来,娘娘听了,自是能懂的。”
“既如此,那你便说罢,请本宫到此,是何因由?若是本宫听了觉得不豫,便先治你一个犯上之罪。”

第9章 西园筠生(三)
“是,”叶亭宴起身后,恭恭敬敬地弯着腰站在她面前,温言道,“张司衣是溺水而死,臣去问过花房宫人,最后瞧见她是半月之前,她收拾箱笼,准备出宫,想必人便是那之后遇害的。这尸身腐坏严重,仵作验了许久只知她身上无其它瘢痕,众人讨论良久,都觉得张司衣是自尽。”
落薇蹙眉,然而还不等她开口,叶亭宴就接口道:“但是一妙龄宫人,上未开罪主子,下无银钱之忧,为何投井?内侍省一筹莫展,不敢将这样的结果递答天听,只好拖着,等陛下再指派人来查。”
内侍省谁敢将闹得轰轰烈烈的案子仓促归为自尽,查又查不出什么东西来,整日盼着有人来接烫手山芋。
落薇道:“倒是他们的作风,那么你呢?”
叶亭宴道:“臣与他们不同——内侍省遣人来寻尸体之前,或者更早,小裴大人便给了臣一样证据,是他来西园被那宫女撞见的那一日,在路边捡来的。”
落薇心头一跳,见叶亭宴自袖口处取了一块碎裂的玉石。
玉石为环状,瞧着像是个断裂的扳指,尖锐残刺上染了些陈旧血痕。
叶亭宴手掌一翻,捧上那玉石内侧给她看,还不忘提醒:“裂口锋利,娘娘当心。”
昏暗的烛光之下,落薇瞧见那玉环内侧浅浅雕了一只展翅欲飞的鹰。
她来不及惊讶,对方清润的声音便如鬼魅一般漂浮到耳边:“娘娘细想,这样的青玉指环,曾在谁的手中见过?”
“点红盛会那一日,诸臣皆在,场面盛大,金天卫何以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不合规矩?西园那口井边已是多年不见人……究竟是谁,知晓皇宫内事,敢在那里抛尸?”
答案呼之欲出,能调金天卫慌忙到来、又能对上指环上鹰纹之人,只有那日被宋澜呵斥过的逯恒、逯逢膺一人。
他匆忙唤来金天卫围堵西园,已见心虚,金天卫不敢在封锁之前报于帝后,恐怕是想要在来人之前查一遍有无暴露身份的证据。
不料弄巧成拙,帝后二人一齐被惊动,反让他遭了训斥。
落薇眼珠微转,低声道:“就凭这真假不知的证据,你敢指控金天卫首领、陛下的心腹?”
“所以臣才要请娘娘来啊,”叶亭宴叹了一声,佯做忧愁道,“臣请娘娘示下,本案的凶手应不应有、应当是谁?证据?臣自取之物当然做不了证据,但只要娘娘想,何愁没有证据?”
落薇听了这话,勾着唇角冷笑一声:“本宫与逯大人无冤无仇……”
“他杀了张司衣,这还不算仇么?”叶亭宴打断道,“臣这几日都在查些旧事,当年,张司衣是得了娘娘提拔,才被调入宫中的罢?她出宫之前,还给娘娘绣了帕子送去,她在宫中日久,为何要突兀出宫?左不过是得了哪个负心人的承诺,却在临行之际被灭口——只消将人抓来,这些疑问,臣都能替娘娘问出来。”
他说着凑近了些,烛火将纤长眼睫投在眼睑上,一片小小的阴影。
落薇嗅到男子官袍上熏的檀香味道,闭上眼睛定了定神,她并未呵斥对方不合礼数的接近,只道:“本宫若应了,是本宫想为自己洗去声名之忧,亦愿为张司衣伸冤,那么你呢,叶大人,你想要什么?”
叶亭宴顺着那盏烛台,重新跪了下来,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他所跪之地,恰好是她的披风铺落处:“臣想要陛下的信赖。”
他清清嗓子,笑道:“娘娘已知我叶家之事——父亲为国捐躯,长兄声名有误,二兄庸庸碌碌,被朝廷夺了爵位后,只得做低等兵士,在行伍中苟且,臣当年决意出去闯一闯,便是因一腔报国之志被淹没在幽州黄土之中,臣不甘心。”
“臣在幽州苦心经营多年,终于有了方寸之功,陛下看得上眼,赏臣一口饭吃,可这口饭能吃多久呢?臣自己也说不准。”他笑着伸出手来,抚平了落薇裙摆上的褶皱,话锋一转,终于说到了正题,“陛下年青,皇位不过坐了三四年,朝中有宰辅,汴都有世家豪爵,地方有前朝宗室,边境……”
落薇冷冷道:“你放肆。”
叶亭宴置若罔闻,专心地摩挲着她的裙摆:“逯大人是陛下的心腹,统领金天卫并殿前司,可称得上陛下最信赖的人。可他毕竟是……先太子的旧人,陛下再信任,难道心底不会存一二分疑虑?”
他嗤笑了一声,没有抬头:“可是臣,臣不同——臣身孤、清白、不事贰主,臣想做陛下信赖之人,必要为陛下清一桩心头隐患,来做投名状。”
落薇沉吟片刻,眼睫微动。
叶亭宴寻她前来,说是有事要禀,实则是在讨巧——他欲使手段将逯恒做成自己的投名状,以获取宋澜信任,同时又查到了张司衣对她的意义,便把她请来剖白一番,若是她应了,便是一箭双雕之美事。
此人玲珑心计,滴水不漏,落薇与他一番交锋,心惊肉跳,虽细想无破绽,口中却仍要试探道:“其实叶大人若能查到真凶,本不必先禀报本宫。”
叶亭宴道:“朝野内外皆知娘娘和陛下一心同体,臣与娘娘有几分旧日交情,便想着尽力为娘娘做些事,还望娘娘不弃,低头看看臣的苦心。”
室内沉寂了片刻,叶亭宴很有耐心地等着,终于听见皇后应了一声:“逯逢膺得陛下信赖许久,你若寻不到有力证据,陛下顾念着旧情,也不会多为难,到那时,恐怕伤的就是你自己了。”
叶亭宴立刻道:“臣既然敢言,定有必胜之决心。”
落薇站起身来,一点点地将他跪在膝下的披风收了回来,叶亭宴起身相送,走到门口,突然多问了一句:“逯恒是先太子旧人,想必与娘娘也有交情罢,娘娘便……丝毫不顾念么?”
不仅是旧人,还是曾得过他信赖的旧人。
可是得过信赖的犬类,咬起主人来才会更痛啊。
落薇便道:“张司衣也是本宫旧人,纵是有旧情又如何,手上染了人命官司,容不下他的不是本宫,是大胤律。”
她说得缓慢,没有瞧见叶亭宴在她身后露出的冰冷笑容。
靖和四年闰二月,到第二个二月末时,落薇听说宋澜将逯恒下了狱,只是没搁在刑部,反倒搁在了个新设的、名为“朱雀馆”的地界儿。
朱雀前街尽头便是簪金馆旧址,此行便是欲设皇帝手下直掌的监察机构,不知皇帝这一举动,可让朝堂反应过来没有。
“挪到朱雀馆去了?逢膺得陛下信赖多时,这次没有给他留情面么?”
烟萝跪在落薇面前,正在细细地为她的指甲涂着红紫色的蔻丹。
红的似火,紫的似霞,落薇的手指纤长优美,指间一点红犹如落日昏云一般,她久不涂这些鲜艳热烈的颜色了,寻出了那些裙子后才忆起,自己少年时原来还爱着这些玩意儿。
守在殿门处的宫人有些嫉妒地瞧着烟萝同皇后娘娘私语——烟萝本是琼华殿中最低等的宫人,虽生得好些,但沉默内敛、不争不抢,也不知是何时得了皇后的青眼,一跃便成为了她最贴心的侍者。
她站得远,听不见二人如同耳语一般的交涉,烟萝捧着她的指甲吹了一吹,轻轻道:“那位叶大人查了几日,说尸体上的刀口大不一般,像是某种特异兵器所伤,不敢直接查,报与陛下,陛下便叫内廷的侍卫都过来亮了兵器。”
“逯侍卫当即就不对,不得不现了自己的刀后,叶大人立刻瞧出他的刀有双刃,双刃中还有齿痕,正正对上,加之内侍省后来在西园寻到了逯侍卫断裂的指环,抵赖不得。当着众人之面,陛下不好袒护,气得踹了逯侍卫一脚,叫人将他挪到朱雀馆去了。”
落薇捂着胸口装模作样地“哎唷”了一声,眼中却分明带了些愉悦笑意:“叶大人这是算准了,寻了个不能避让的场合将逢膺揪出来,如此,就算是陛下也说不出他什么,反而要夸一句赤心肝胆呢。”
烟萝将落薇的手指裹好,淋些漆花之水,向来没有什么表情的面上也浮现一丝讥诮:“逯侍卫被拖下去时还高呼冤枉,说自己是被人构陷,不可能留此刀痕。”
落薇叹了一句:“这叶三也是能耐,分明上次还道尸体上毫无瘢痕,现今就能造出一道神鬼不知的伤来瞒天过海。”
烟萝却扬起眉毛问:“他告诉娘娘尸体上并无瘢痕?事发之后,小人也去内侍省看了一眼,那刀伤确切是有的。”
落薇一怔,随即无奈笑道:“本宫居然被他诓了。”
烟萝道:“左右也并非甚么重要的事,小人想的是,逯侍卫自从当年……一直得陛下的信赖,就算下狱,陛下会杀他吗?”
落薇端详着自己的长甲,笑道:“都到这个份上了,哪还有不死的道理?就算陛下不想杀,那叶三也定会想办法的。”
烟萝点头:“娘娘说的是。”
落薇嘴角噙笑,淡淡掀起眼皮,看了门口一眼,确信无他人能听见之后,便贴着烟萝的耳侧低声讲:“阿霏,下月清明行祭,可要我为你在你父母陵前上一炷香?”
烟萝服侍的手顿了一顿,最终还是平静地答:“不必了。”
酉时之后宋澜来了琼华殿,四下已经点起了蜡烛来,落薇跪在内室琉璃净瓶之前念佛经,忽地听见了殿门处内监悠长的唱和声。
她还没起身,宋澜就走了进来。
内室狭窄,落薇甚至能嗅到小皇帝身上遥遥传来的龙涎香气。
那香气甘甜醇厚,萦绕在鼻侧,叫她恍惚地想起,初初进宫那一日,先帝的殿中也点了龙涎香,但香炉之上还有兰花、桂花、梅花和松针风干后制成的香片,隔着这样东西,威严而冷冽的香气变得芬芳、馥郁、清丽、动人。它们是古远的,兰桂松梅,无一不是君子所爱,于是殿中青青似柏的少年君子走入这个素朴的世界,称赞她的花有百日长红。
言犹在耳,人却长眠于湍湍河水之下了,没有踪迹,不曾焚烧,灵山之上供奉的是虚浮的牌位,玉衣和棺椁里空空如也。儒家不信鬼神之说,可要君子正衣冠,他尸骨无存,如何叫人整理容貌、焚香祷告?如何能在兰桂之畔受着尘世祝福渡过往生长河?
今世已殆,佛道笃信来生事,连同君子之儒,她合拜了,才能觉得安慰。
死亡带走了身体,可汀花台上的跪地石雕是虚假的罪魁祸首,他们与他一样,都依旧盘旋在她的长河之上,是受屈而不得发声的灵魂。
这撕心裂肺的无声,总要有人替他们送入世人的耳旁才是。
落薇缓缓地转过身来,内室中有钝了的古剑,她想,如果自己能够再疯狂一些,或许能够直接将它送入面前之人的胸膛。
可杀人只需须臾一刻,泄愤是最简单的事情。
宋澜自然不知落薇的这些心思,只是自顾地打量墙上挂的诸家画像,一佛一道一圣人,宗教在世情中颠沛不一,却在这小小的内室中完成了合流。
他弯下腰去,自以为体贴地将他长了一岁的年轻皇后扶起来。
落薇温婉地应声,她已然松了发髻,披散的长发拂过他的手心:“陛下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第10章 西园筠生(四)
“批折子批得头昏,出门看今日月华如水,甚是思念阿姐,”宋澜与她依偎着从内室走出来,嗅到殿中清冽的气息,不由笑问,“阿姐今日燃的还是上回我闻见的那味香么,叫……”
落薇温声道:“左右不是什么重要的名字。”
宋澜道:“是啊,我总记不住。”
宫人放下纱帘,宋澜斜斜倚在她身前,捡了袖中两枚琉璃骰子把玩。
落薇见他手中那琉璃物件儿转得飞快,便知他有心事,不过她也没有急着开口问,反是伸手按在他的太阳穴上,为他细细揉捏了一会儿。
果然,宋澜得了她的安抚,眉心松缓了许多,随意地将那琉璃骰子一掷,开口道:“阿姐,我有桩为难的案子——”
落薇便问:“是逢膺的事?”
宋澜点头:“逢膺做出这样的事,还险些将火烧到你的身上,着实可恨,但他多年以来忠心耿耿,今日我去看他,他痛哭流涕地喊冤,说虽有旧情,但张司衣是自尽而死的……我知晓他杀了人还不肯承认,心思是坏了些,可总觉得有些不忍。况且,亭宴着人去搜他住所,寻到了……皇兄的旧物,他是皇兄提拔起来的人,不忘旧恩,叫我不知如何是好。”
落薇一怔,明白了几分,唇角露出一分微不可闻的笑意。
叶亭宴歪打正着,为逯恒寻来的必杀之招居然是这个。
午后叶亭宴留在宋澜处与他密谈,一张妙口,几分旧情,将帝王疑心挑拨到了极处——逯恒杀人,宋澜并不在意,可他本就是叛旧主的贰臣,此番叫宋澜发现他竟顾念往事才是最重要的。
不论真假,定然心惊,疑心一生,不得不弃。
首鼠两端之人,本就不宜做心腹。
宋澜虽然如今才设朱雀司,可这些年在朝上朝下并非没有旁的可用之人,殿前司都指挥使、禁军和金天卫,先前他找不出人顶上,如今还能找不出?
于是落薇道:“人情虽在,可哪里能大过法典?我知晓陛下心软,但不要因一人损了自己名声才好。”
宋澜就势应道:“阿姐说的正是。”
第二日晨起宋澜走后,医官署近侍前来问安,进门又闻见熟悉香气,他提着药箱上前来,连连摇头:“娘娘长久用此香,不怕伤身?”
殿中宫人被遣出门,落薇嗤笑了一声,道:“只有他来时,我才点一会儿罢了——用香,总比时时喝药好些,去岁药喝得急了,不还病了一场么?本宫如今是最最惜命之人了,哪里能伤着自己,缪医官多虑了。”
朱雀司得了宋澜的授意,自是雷厉风行,清明之前就将逯恒查了个底朝天,除却残杀宫人之外,另有滥赌好色、私放印钱等诸多罪行。
宋澜亲自又去瞧了他一回,出门不久便下了口谕,令刑部和典刑寺复审、御史台确信后挪到刑部大狱去,照大胤律法秋后问斩。
逯恒去后,金天卫顺理成章地由他副手接下,此人身手不错,平素亦是诚恳寡言,宋澜将人叫到御前问了一番,又细细查后,觉得堪用,便没有再换新人——金天卫都是仔细擢选出来的,倘是新首领,怕短期不能磨合,生出许多旁的事来。
许是这件事耗心力,又要准备清明祭礼,一连七日,宋澜都未入后宫,落薇亦忙着清明之事,一直没有寻到合适时机开口。
第八日宋澜来寻落薇商议清明祭祀的典仪细节,落薇与他议定了,斟酌片刻,谨慎开口:“听闻子澜发落了逢膺?”
宋澜将手中的笔一扔,头也不抬地答道:“是。”
“人挪到刑部之后,妾想去见逢膺一面,”落薇道,“他做下这些事,自然已无甚旧情可念,只是张司衣是我的贴心人,她的事,妾想听逢膺亲口说。”
宋澜一怔,眼神闪烁了几下,思索半晌才开口道:“阿姐,不是我不肯,他先前在朱雀司遭了许多刑罚,血淋淋的,可怖得很,若是惊了你可怎么好?既无旧情,还是不必去了,阿姐想知晓张司衣之案始末,我叫叶大人来给你回话可好?”
落薇本就心知宋澜不可能放心她去见逯恒,说这番话也不过是为了正大光明地将叶亭宴叫过来问话,如今目的达成,自然别无他言。
“如此也好,多谢子澜。”
宋澜嗅着殿中的甜香,笑嘻嘻地回过身来道:“早说阿姐与我,不必称妾,更不必言谢。”
落薇嫣然一笑,轻轻点头后,她心中一动,又问道:“那叶三公子可堪用吗?”
“他是个办事有数的人,”宋澜并不忌讳与她谈论朝政,闭着眼睛道,“只是阿姐也知道,咱们身侧波诡云谲,我虽着人将他的底细查得清清楚楚,但人心如何,终究难测。我叫他过来,也是劳阿姐掌掌眼,毕竟是旧识,若可用,便再好不过了。”
落薇温声应道:“子澜放心。”
第二日早朝之后,叶亭宴跟着宋澜一同来了琼华殿。
宋澜从琼华殿园中穿行而过,还没走到殿门口,刘禧便匆匆追来,说几位大人尚未出宫便折返,回了乾方后殿等他议事,好似是江南今春有旱,来了急报。
宋澜无奈,只得将刘禧留下,叮嘱了几句后便离开了。
叶亭宴跟着刘禧自开得繁盛热闹的海棠树下走过。
他垂着头,看着地面上零落的光影和斑驳的落花,不知为何,每走一步都觉得十分恍惚,像是行在云端一般。
一切好似都没有发生过,不曾有刺杀、背叛、鲜血、眼泪,也不曾有诡计、伪装、伤病和假面。他昂着头去看自己亲植的海棠,途经一簇一簇深浅不一的紫薇,它们亲密地植在一园之中,正如他与廊下青梅难舍难分的十余年。
叶亭宴微微抬眼,看清了站在长廊尽处凉亭中的落薇,她穿了皇后常服,低沉的缎色——在他渺远的记忆中,小姑娘总是偏爱艳色、轻纱多些。
可喜好总会改变,人心也是一样。
今日天太晴,日光晃眼,他不敢抬头,也不能多看,只是匆匆行至阴影下,熟练地屈膝行礼:“臣叩见娘娘。”
落薇扶着檐柱坐下,并未叫他起来,她出神地瞧着身旁晴好的天色,伸手欲接几片飞舞的粉白花瓣。
微风一吹,花瓣落在手心,又飞快远去了,她重新去抓,一无所获,手心空空如也,如同什么都不曾拥有过。
烟萝将园中所有宫人散了出去,随后同刘禧一起守在二十步开外的廊下。
皇后私见外臣不妥,从前落薇处理朝政,都有宋澜在身侧。
今日宋澜不在,他临行前特地叮嘱了刘禧一句,皇后要与叶大人说的是内廷私密之事,万不可叫旁人听见,又要避嫌,于是二人会见便改在了园中,有侍者远远守着,事后问起来,也算有说法。
叶亭宴等不到她的吩咐,便自顾地直起了身子,跪坐在她的脚边,落薇懒懒瞥他一眼,听见叶亭宴一本正经地说:“臣早闻娘娘贤名,今娘娘会见外臣,难道不应正衣冠、端肃坐?”
落薇被他逗笑,远远地瞥了刘禧和烟萝一眼,掩口道:“叶大人要是御史台那起子儒生,本宫还不会见你呢。”
她将“见”一字咬得缱绻,叶亭宴抬眼看去,见花树下美人如玉,想出口讽刺一句,心口微窒,却没说出话来。
他垂着头,见自己的手在抖,于是便往宽大的袍服中藏了一藏。
落薇并未见他这细小动作,她拂落了肩上的落花,在廊下直起了身,双手也规矩地交握了,庄严吩咐道:“叶大人,说罢。”
叶亭宴拱手道:“臣细细地审了,说来太多,不如娘娘问罢。”
落薇便直接问:“逯逢膺因何要杀张司衣,二人是否有旧?”
“娘娘睿智,”叶亭宴飞快地接口道,“昌宁末年,张司衣得娘娘赏识后,机缘巧合,同当时还跟随着先太子的逯恒大人结识了,一年后,张司衣被调入宫中,于是接触更多。陛下登基,二人私下定情,逯恒便劝说张司衣早些辞官归去,放入民间后,他就可以开口求陛下赐婚。”
“是而,张司衣才来寻我,说要出宫,”落薇思量着道,“照叶大人所言,逯逢膺已动娶妻之念,又是为何要杀人弃尸?”

第11章 西园筠生(五)
“成慧太后曾居西园,陛下不喜此地,于是西园荒废许久,除了些许洒扫宫人,平素并无人至。”叶亭宴缓缓回答,“久而久之,西园便成为宫人们密约之地,逯恒与张司衣俱在宫中当差,长日无趣时,也在此私会过。”
成慧太后便是宋澜生母,宋澜登基后,为生母和先皇后都加了极好的号,并以先皇后为尊,生母为辅,此举得了朝中文官的交口称赞。
宋澜初登基时,不熟悉帝王事务,有些不放心交给玉秋实的事,都是落薇处置,真要算起来,她这些年接触朝政竟比后宫事还多些。
不过落薇行事有章法,信得过的掌事宫人和各位女官亦尽心尽力,这种历朝历代都有的密会之事,众人就算撞上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叶亭宴便继续说:“事发当日,逯恒与张司衣在西园中密会,二人不知因何起了大争执,张司衣说了叫逯恒怒不可遏的言语,于是冲动之下,他拔刀伤人,随后将人弃尸井中。”
落薇紧盯着他问:“怒不可遏,乃至拔刀伤人?是什么样的言语,让逯逢膺这见多识广的金天卫首领恼怒至此?”
叶亭宴面上浮现了一丝笑意,似有些讥诮,但一晃而过,落薇并未瞧仔细:“左不过是张司衣移情别恋,叫逯恒受辱,或是逯恒移情别恋,急于反悔罢了——这男女之间的情情爱爱,外人堪不破,但确是能叫人生,更能叫人死。”
落薇默了片刻,方才开口道:“只为情爱,便能生出这样的杀念?”
叶亭宴一字一句道:“心爱之物被人横刀夺去,心爱之人背弃旧日誓言,焉有不伤、不恨、不怒、不妄之理?”
他今日的声音愈见低沉,与往日似有不同,落薇本仰头专心看着对面的花雨,闻言却像是听了十分惊诧之事般,猛地瞧了过来。
叶亭宴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没有来得及避开,于是就这样回望回去。
望得久了,眼中酸涩,不免蒙了层水光。
落薇表情不明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收敛目光,低笑了一声。
叶亭宴问:“娘娘为何这样看着臣?”
落薇移开了目光,盯着自己衣袖新落的花,低声答:“你的声音,有些时候,很像本宫的故人。”
叶亭宴道:“臣……不也是娘娘的故人么?”
落薇漫不经心地说:“是啊。”
两人之间忽地陷入一片沉默之中,叶亭宴耐心地跪着,等着落薇再次开口。
落薇却仿佛忘却了这人在眼前一般,良久没有言语。
刘禧踮脚看了一眼,低声问身侧的烟萝:“娘娘和这叶大人怎地都不说话,这是问完话了,还是?”
烟萝却道:“娘娘并未起身,怎能算是问完了,劳刘翁多等一会儿罢。”
刘禧连连道:“岂敢岂敢,都是为臣的本分。”
果然,烟萝话音刚落,叶亭宴便说了句什么,引得出神的皇后娘娘面色微变,将头转了回来。
“你说什么——”
叶亭宴垂着眼睑,舒了一口气,眉头微微蹙起,将刚刚的言语仔细重复了一遍。
“臣道,这情爱之事,其实是臣和陛下的猜测,也是陛下示意臣如此告知娘娘的。逯恒在招认之前,便被朱雀司拔了舌头,什么都没说,这拙劣言语,娘娘为何立时笃信了呢?”
有风吹过,园中花影摇曳,满地纷乱。
落薇问:“叶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叶亭宴不卑不亢地道:“臣有一惑,请娘娘为臣解惑。”
“言来。”
“那一日,臣在去往点红台的路上,不慎冲撞了娘娘凤驾,臣跪在路边谢罪,凤驾去后,臣惶恐,欲寻同僚并行,于是折返,随后——”
他说到这里,仰头向上看了一眼。
当日春光晴好,一片云过来遮了日光,他才能抬头,那时仰观,瞧见的是澄碧天色、绵白云朵。如今仰头,他顺着倒挂楣子,瞧见的是漆色鲜艳的檐枋,还有太平梁最尖处的黑暗。
那里描了几只白色的鸟类,似乎也想从这漆黑穹顶飞到天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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