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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棠—— by雾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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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然起身,拔了身侧的短剑直指汴都:“屠汴都全城。”
叶亭宴沉默良久,此时终于开口,他摩挲着手边那条原本用于蒙眼的白纱,缓缓地道:“方才,我一直在想……军报中说三部攻势猛烈,是举国力?兴兵,可以?三十万之众猛攻幽州,不似他们?寻常的用兵方略。”
他拈住落薇的手?,带着她手中的剑偏了几分,剑尖从幽州向西滑去,越过阴山山脉下行,沿着大河中游一路往南,过长安,停在了汴都之上。
落薇的手忽然抖了一下。
“厄真部在靖和元年换了新的大君,名为乌莽,我出关见过他一次,此人年轻有为、野心勃勃,且少?年时便弑父篡权,四方征讨,极善兵略。”叶亭宴在她?身后道,“倘若我是他,便拿这三十万开往幽州的军队做幌子,自己领一支精兵,不必多,万人足矣。”
“趁北方战事焦灼,我会领兵自阴山最险处走,避开我朝耳目,然后借道燕州,顺着大?河,往长安出奇兵。如果顺利,十日行军后,一日一夜便可得手?,得了长安,便是绝了西北诸州援兵之路,届时率兵直取汴都,先后不过十五日。你们?觉得,宋澜抵不抵得住他在后方的偷袭?”
周楚吟攥拳不语,邱雪雨皱着眉问道:“虽说北军多骑兵,行掠极速,可殿下为何笃信,这乌莽领兵南下,十五日之内能够势如破竹?”
“常照之父原本是燕州刺史,常家在燕州定有势力?,他们?借道燕州,不会受阻拦,这是其一。其二……”落薇涩声?答道,“中?原今夏大?旱,除了长安这样的大?城池,各州要应付农桑与?流民之事,自顾不暇,就算听闻敌袭,也多会袖手旁观。”
“如此一来,乌莽攻长安汴都两城,大?军未至幽州便会被召回,但路途太远,想必是来不及的。他得了汴都,就算小燕能够暂时稳住军心,可终归是耗不起三十万大军的围攻。况且今夏大?旱,粮草不足,宋澜月前借双凤祭案问罪天下诸侯,谁会出兵助他?汴都一失,天下大?乱——这是北方诸部下了二十年的一盘棋。”
室内一时静谧,竟无一人再言语。
良久,落薇才缓缓道:“怪不得我在宫中找不到厄真部的细作,谁会去怀疑……太后大?娘娘?”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邱雪雨面色惨白,起身拍桌道:“怎会、怎会……”
她?思索片刻,颓然坐了回去,喃喃道:“怪不得……若是她?,我定会遍寻不得。可她若是细作,从多年前侍奉先皇后开始,先皇后小产、病逝,宋澜、玉秋实……啊!还有随云,太后只要在这个时候将一切告知?宋澜,就算她?是宋澜血亲,宋澜也一定会杀她泄愤。”
“她?的死,便是给北方诸部可以动手的信号,且宋澜在常照怂恿下借不敬之名发难,得罪天下诸侯,将汴都陷入了孤立无援之境。我们都是此时才想清楚,宋澜这些时日连遭打击,如何能够分心想到这些?”
她?紧蹙着眉,有些迟疑地唤:“薇薇——”
落薇却问:“我们手中如今有多少?兵马?”
周楚吟道:“五万有余。”
落薇斟酌着道:“也算足够,幸而前些日子教他们伪装后前来,否则此时再从江南急调,困难重重不说,定是来不及了。”
她?收了剑,取一只大胤王旗之标搁在长安地标上:“我们?明日便整兵发长安,算算日子,正好能阻拦乌莽进城。在长安留下守军之后,回兵汴都,守城而战。”
叶亭宴面上终于浮现了一个浅淡的笑容:“甚好。”
二人顷刻之间便决意出兵相救,众人默然应允,全然不想,若借此机会直攻汴都,便能报过去五年来的夙仇。
北军烧杀淫掠无所不为,若攻入长安必定屠城,无论如何,这都是必为之事。
众人开始商议用兵路线,周楚吟却忽而道:“你们有没有想过……”
他挪开那只王旗,对叶亭宴沉声道:“你说一万奇兵,只是最利我们?的猜测,我与?你一同出关,乌莽为人如何,你不是不知晓——他比你还谨慎,三十万便是北方诸部二十年来的国力?吗?若他手中还有一只十万以上的军队,等他这一万精兵到长安之后越山宣战,我们?手?里的筹码,挡不挡得住他?”
叶亭宴还没说话,落薇便叹了一句:“楚吟兄,你非要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做什么?”
其实众人未必心中不知此事。
周楚吟道:“乌莽要汴都,不一定非要取长安城,他若见你出手?便绕开长安,直取汴都。你留兵驻守后回军,只要他手中的军队过五万,守汴都便是死战!”
“是啊,”叶亭宴平静地答道,“所以在兵发长安之前,我要重新打太子王旗,召天下入京勤王,他们?不在意宋澜,若是我呢?”
柏森森大?惊:“你在进汴都城前便打王旗,若宋澜丧心病狂,不为你开汴都城门,你该如何?况且……太子死去太久了,你就这样确信他们?会信、他们?会来吗?就算这一战胜了,你就这样确信……来勤王之人中不会有人生?出旁的心思,趁机逐鹿?”
叶亭宴抬起眼睛,瞧了落薇一眼,一双与从前一模一样的眼睛中暗波汹涌,他却一言不发。
落薇心下一动,握住了他的手?。
“我信。”
他回忆起从裴郗口中?听见过的一些话,说他们?相信一些虚无缥缈的情谊、一些通行于世的道理,哪怕这道理只是单纯的施恩能得好报、作恶会有报应,哪怕这道理只是世人都赞成?惩奸扬善,古书所云如岸芷汀兰一般美丽的道德和品质,从来不是欺瞒。
夜中?时分,众人皆已散去,叶亭宴仍坐在军报前一盏红烛之下,落薇将他热好的汤药饮下,红烛“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
叶亭宴抬眼看去,关照道:“这次血腥气还重么?令成?说他调了些药物进去,遮掩了一番——说起来,第一次饮药时我亦尝过,实在没有品出半分血腥气,怎么你却如此敏锐?”
落薇凑过去,忽然捧起他的脸,与他交换了一个吻:“没有血腥气,只是有些苦。”
叶亭宴一双漆黑眼睛中满是笑意,他按着她?的后颈亲回去,装模作样地道:“是么,我尝着却是甜的。”
落薇抓住他的手?,却不小心触到了他腕上那道疤,她?一怔,顺着疤痕看去,见他手?臂上有新添的血痕,想是为她取药引所致。
鼻尖一阵酸涩,她?将眼中?泪意压抑下去,勉力?打趣道:“你为我流过好多血。”
叶亭宴吻过她?的眼角,舌尖一阵咸苦的眼泪味道:“不是说亲吻的时候,不要再流泪了吗?”
他歪着头打量,戏谑道:“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1]……”
落薇瞪他一眼,忽然问:“你跟我说一句实话,这一战,你有几成?把?握?”
叶亭宴毫不犹豫地答道:“十成。”
落薇道:“我要听实话。”
“你原来不是心疼我受伤,而是在害怕?”叶亭宴捏了捏她?的脸,“你如今的模样,极像少?时。当年在许州,我们?从居化寺出来以?后,短短一百零八阶山道,你问了我十二遍‘我们能为许州治蝗么’。当日夜里,你还辗转反侧,抱着玉枕敲我的房门,又问了好几次……”
落薇伸手捏回去:“我已经长大?了!”
叶亭宴笑道:“是啊,我们?都长大?了。”
他伸手与她十指相扣,握得很紧。
落薇忽然生了一种熟悉的安心感,在从前许多个不眠的夜里,她?自己握住自己的手?,幻想着他仍在身边,只要十指紧扣便能带给她必胜的坚定。
“令成开口问我是不是能够确信,其实我心中?也不算有底,”叶亭宴凑近她?的耳边,轻声?道,“可你说你信,我就能确信,我再问你,你觉得我们有几成把握?”
落薇被他逗笑?,一口答道:“十成。”
叶亭宴道:“不管是对北军,还是对常照和宋澜……我们?都一定会赢的。你与?我一心,我们?就如同年少?时一般所向披靡。”
落薇搂着他的脖子:“当然,太子殿下战无不胜!”

第101章 君山焚尽(三)
傍晚时?分,长安城门处的小吏在夕阳的余晖中昏昏欲睡,有炊烟从他身后腾漫一片——正是煮饭的时?辰,千户万巷间传来泼水声、烧火声、沸腾声,夹杂着街上?商贩懒洋洋的叫卖、马车行掠间马匹的嘶鸣。
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傍晚。
小吏抱着长枪,半梦半醒之间回忆起从前在行伍中的日子,也正因这一瞬的敏锐,让他嗅到了虚空中逼近的烧灼气味。
他睁开眼睛,长安的北门以外扬起了漫天烟尘。
——他认得那?种烟尘,是大军行进时扬起的沙土!
随即,一只绑了浸满火油棉布的羽箭,从烟尘中直直飞出,力盖千钧,将北城门上巍峨的玄武雕像之首骤然击碎。
虽是石制,但被火油浇过之后,无头的雕像还是飞快地燃了起来。
火光冲天。
这情景实在?过于骇人,小吏愣了片刻,才?拼命地挥舞起了手中的长枪,朝不远处的望火台撕心裂肺地呼喊起来。
“敌——袭——”
“敌——袭——”
街道上?的百姓们仰起头来,看见北方城门处燃起滚滚的浓烟来,他们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听见四处传来沉重的、城门闭合的声响。
这里太平了太久,仰头怔怔看向城门处的纨绔,手中甚至还持着半块没有吃完的糕点?。
象征着君威的神器在这个平静的傍晚忽遭焚毁,一切都?不似真实。
小吏躲在?城墙之后,瑟瑟发抖地看着烟尘中来自北方的步骑逐渐显影,号角声威威迫近,辨不清有多少人马。
长安城虽兵精马肥,可?毕竟太平了太久,若叫他掰着手指算一算,上?战场拼杀都?已经是十几年前之事了。
自西韶人为濯舟将军所退,叶家、燕家轮番守着幽州,北方部?落的兵马,从未深入过长安城下。
事发突然?,如今城中守军不过三万,其中半数放归农桑,需要时?间召集,另外一半匆忙集结,不知有无一战之力。城外是北军出的奇兵,日落时?分,可?算偷袭,若他们逼近便攻城,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小吏感觉自己握着长枪的手在?不断地发抖。
有校尉匆忙登上?城门远眺,惊慌失措地叠声吩咐,擂鼓声重重响起,街道上的百姓很快便作鸟兽散。
空中有烟弹炸裂——是向周遭诸州挣扎的求援。
北军到处烧杀劫掠,长安城如此富庶,城门一开,简直不堪设想。
今夜恐怕便有死战!
兵士集结于城门之后,城门外却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伴随着一阵叽里咕噜的外族语言。一位满头繁复小辫的外族将领骑着马,轻佻地在?长安城外的护城河边绕了一圈,随即回过头去,不知说了什么,引起军中一阵大笑。
北军中一人骑马过来,仰头冲城门之上?喊道:“今我厄真部乌莽大君亲征,尔等?速速放下城门、缴械投降,为我部?建功者免死,如若不然?,我军铁蹄踏平此城,格杀勿论、不留活口!”
军中便齐整地呼喊起来,却不知在?呼喊什么,城墙上那名校尉双腿抖如筛糠,但他勉力压抑,扶着手边石壁,大骂道:“夷狄竖子,安敢如此!今我城中兵甲数万,来者必死于万箭穿心之下,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乌莽仰起头来,饶有兴趣地望了他一眼。
他忽然?大笑?,随即取了腰侧异于中原的一张大弓。
他的箭矢都比寻常箭矢粗上不少,方才?击碎石像的,想必便是此物。
城墙上兵士见他拉弓,纵然?惧怕,也纷纷张弓持盾,做好了一战准备。
谁知乌莽手中之箭将离弦,便有另外一只轻巧的羽箭斜刺飞出,正正将那?只箭一劈两半。
断箭失力,自半空掉入了护城河中。
将它?撕裂的羽箭纤细精巧,谁敢想它?有这样的神力?
小吏听见了另一阵兵马疾行的声音,他不可?置信地奔到?城门东侧,遥遥地看见了风中飘拂的、玄红相?间的大胤军旗。
城上?守军、城下步骑纷纷转头,在?如血的残阳之下,军旗猎猎而响,上?书两字鲜艳醒目,如从梦中奔来。
小吏喃喃念道:“承明……”
那?校尉亦惊异不已:“这是、是王师!承明皇太子的王师!”
一时?间,众人几乎忘记分辨是真是假,只顾四处狂喜宣告:“有军来援!是……殿下的军队!”
乌莽瞥了一眼护城河中断裂的箭矢,骑马跃近几步,大军来处正对夕阳,在?为首者的鲜花盔甲上射出耀目的光芒。
而他甚至连头鍪都没有戴。
他就这么漫不经心地收了弓,翻身下马,孤身一人毫不畏惧地朝他走了过来,大笑道:“乌莽大君,许久不见。”
乌莽端详着他,半晌才?缓缓地叫出他的名字。
“——宋灵晔。”
尚未成为厄真部?大君时?,他曾在?军中见过那位天下闻名的承明皇太子,后来大胤内乱,太子死于非命。他本以为去一心腹大患,不料相?隔几年,他又在?边境见到?了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长在?一张全然?陌生的脸上?,当时?乌莽正着商人服饰混迹边城的酒楼中,端着茶碗听细作的回话,抬眼就看见了那?双眼睛。
边境少有着粉衣的文士,那?人面上?笑?意吟吟,而他确信在他的眼中看见了熟悉的、一闪而过的寒光。
后来酒楼来了一队商客,等?乌莽回过神来,那?人已经消失了。
疑心一闪而过,他没有记住他的相貌,也描述不出那?个眼神,派遣出去的细作不知道他要找的是什么人,久而久之,便也忘却了。
而今日那个人打着军旗神兵天降,只一眼他就确信了对方的身份。
他竟然?真的没死。
宋泠冲他吹了个口哨:“大君好眼力,下马与我手谈一局如何?我听闻大君精通中原的诗书礼仪、琴棋书画,尤善棋艺,特来领教一番。”
多年不见,他身上?连早年那?种过于紧绷的青涩之气都磨灭殆尽了,换了一副叫人难以看清底牌的游刃有余。
乌莽重重叹气,翻身下了马。
“厄真大军……阴山……过长安、取汴都……承明皇太子军旗……”
内殿传来一阵哐啷落地的繁杂声响,朝臣们面面相?觑,无人敢推门进?殿。
与军报一同传回汴都的讯息实在?骇人听闻,如今听了小皇帝内殿中的暴怒诘问?,众人更发觉皇帝同兄长的关系实非世人口中所传,谁敢上?前触霉头?
宋澜将案上堆的奏折一拂而空,一时?觉得头痛欲裂。
自从落薇在谷游山虚晃一招、脱身而去之后,他的头风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汴河一别后,更是几近将他逼疯。
叶亭宴叛主,给他留下了数不尽的烂摊子,当初他用一根剑穗废了金天卫,如今故技重施。汴都城中三衙禁军二十万,大小军官无数,他用了三年时间挑拣了能够引为心腹的千人,如此一遭,却一个都?不敢信了。
组建朱雀原本也是为了留后手,但他这些时?日常做噩梦,梦见有朱雀卫持刀入殿行刺,半梦半醒之间,他还失手杀过一人,从此更加噤若寒蝉。
叶亭宴和苏落薇是将他算透了。
算到?即使他心知肚明这是对方的诛心计,也对抗不了自己日益旺盛的猜忌和疑心。
侍卫跪在?案前瑟瑟发抖,身边便是被宋澜刚刚砸落的佛陀塑像。
“你再……说一遍。”
侍卫将额头贴在地面冰冷的金砖上?,勉力压抑了言语中的颤抖,重复道:“小、小人送幽州及长安二地军报,李将军与常大人所率人马星夜驰援,但路遇河流改道、峡谷山崩诸多事宜,几次变更行军路线,恐难以如期到达……”
他咽了口唾沫,继续道:“联军在幽州战事焦灼,厄真部?大军乌莽亲自率军十二万,强度阴山,一路打到?长安城下。危在?旦夕之时?,有人……有人打了承明皇太子军旗,在?长安城门前与北军对峙。听闻……那自称承明皇太子之人与乌莽手谈一局,其间有两名女子统兵,烧了乌莽后方的粮草供应。一局之后,乌莽自长安门前撤军,绕行山道,改奔汴都?而来了!”
良久无声,随即侍卫便听见皇帝发出一声怪笑?,随即越笑?越大声:“哈哈哈哈……他是奔着朕来了!承明皇太子死了这么多年了,是谁!是谁胆大包天,敢冒充他的王军?”
语罢又失魂落魄地喃喃道:“他没有死,有女子烧了粮草……女子……他果然?没有死,他怎会没有死!他们守下长安,只消居高临下,放乌莽到?汴都?来,由着禁军与他们决一死战,随后他们坐收渔利,真一步好棋,哈哈哈哈……”
宋澜一拍桌案,嘶吼道:“来人!”
一侧的彦济立刻抱拳下跪,战战兢兢地道:“陛下!”
“给李将军和常照发急报,叫他回汴都来!”宋澜勉强定了神,拧眉道,“幽州不过是幌子罢了,想来他们也不会死战的。乌莽是要声东击西,直取汴都?,我汴都?城高墙深,禁军与大营相?互照应,我就不信,就算他们坐视不管,我们就守不下汴都来!”
临近边境之地,乌夜浓黑,常照坐在?军帐之中擦拭着手中的刀,在?雪亮的刀身上照出了自己陌生的眼睛。
他嗤了一声,将自汴都?而来、粘了白羽的信搁在一侧的火炉之上?烧了,火舌舔舐而上?,顷刻便将宋澜亲自写的急信燎为了灰烬。
他的近卫恰好进?帐,眼见他将天子的信烧掉,却没有出声。常照瞥他一眼,忽而问?:“十六,你有多少年不曾上过战场了?”
被称为“十六”的近卫掰着手指算了算,没有算清楚:“总该……有十年了。”
“十年……”常照出神地重复了一遍,将面前的军防图指给他看,“我问?你,倘若你是他,你会留军长安,还是回守汴都?”
十六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老实地回答:“我定然?会留守长安,守城便有一争之力,回军说不得要做他人砧板之肉。这个问题大人已经问过无数遍了,换作是谁,都?会这么选的。”
常照笑?起来,他将军报卷起来,忽而道:“我不相信他没有死。”
十六不明所以,常照也没有解释,只是叹道:“且看罢。”

第102章 君山焚尽(四)
柏森森遍翻古籍,得知落薇所中之毒名为“清泪”,此?毒香气幽微,混于香料之中也不易发觉,长久吸入必然萦绕五脏,使其?衰竭而亡。
所幸落薇燃香十分谨慎,只有在宋澜来后、二人独处之时才会点燃,且宋澜深知自己也会吸入,故而用量极为谨慎克制。与她同眠之后,次日?他便会以?药汤沐浴,以?求解毒之用。
“清泪”虽毒,但只有长年累月浸润其中才会致人虚弱濒死。柏森森寻出之时,直呼宋澜丧心病狂,虽说药汤沐浴可解一二,但若无?解毒药方,总归还是大大伤身,乃至损心性。
落薇得了“衰兰”之血为药引,缓解许多,总不至于如前段时日?一般,得一场风寒便会在病榻缠绵半月。只是宋泠近日?心情纾解,连连吐血之后竟将身上毒性几乎除尽,落薇拥抱他时,竟都不觉得这人冷得可怕了。
是而她的毒便除得慢些。
宋泠担忧她的身体,未让她随前线奔袭,落薇比他落后一日的脚程,跟在大军之后做军师。
是夜扎营之时,落薇忽生?一计,派了十数骑兵探了探乌莽大军后粮草队的虚实——他夜出阴山,一路疾行,运粮队必然人困马乏。
随后邱雪雨引兵夜袭,烧了乌莽的粮线。
乌莽在与宋泠对弈时便得了消息,他忌惮对方已久,当下便鸣金收兵,竟未与宋泠在长安城外交战。
乌莽对于大胤内政知之甚多,绕开长安取汴都,必定是以为宋泠入长安城后短期内必定按兵不动。
毕竟若想要坐收渔利,等他和汴都交兵,打到彼此?伤筋动骨之时,才是最?佳的战机。
落薇大概也能猜到乌莽的心思,他与常照必有里应外合的约定。
若他们不知常照的叛变,只会觉得乌莽的军队人数不够多,与汴都兵力悬殊,攻城必是苦战。
可若是打到胶着之时,常照忽然以?“勤王”的名义?将他手下那路大军带回来呢?
虽说有李将军在,但常照为人心狠手辣,只消除掉为首的两位将军,按下军报缓慢行军,全军必定与他一同落到“抗旨”的罪名中去。
贻误汴都和幽州两处战机都是重罪,逼迫之下,汴都大营中久未作战的士兵投归常照,与他一同回汴都合围,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届时常照引兵接应乌莽,幽州处又无?法分兵来战,这一局就算大获全胜。
不知常照许了乌莽什么?,大抵就是岁贡、割地、钱财粮草等物,乌莽占据汴都,不愁他不履约。
宋泠入城待了一日?,等落薇到后,便下令全军化整为零、趁夜行军,到汴都之外汴河与大河交汇之处再行集结。
乌莽绕道行军,是要尽快交战,他们低调遣回,也是为了奇袭。
宋澜虽做好了一战的准备,未必料得到乌莽会到这么?快,而战机瞬息万变,虽说汴都城中军防也算严明,但乌莽偷袭猛攻,万一在他到之前攻下了汴都城门,不知有多少百姓会受荼毒。
宋泠不太相信宋澜,并不愿赌,于是全军行速极快,几乎是与乌莽同日抵达了汴河与大河交汇之处,重新集结,与乌莽的军队前后不过十里。
而此时距离落薇与常照的赌期,只剩不足十五日?。
宋澜得知乌莽大军已到汴都城外五里之时,正在读常照递回来的军报。
彦济从殿外闯入,扬声道:“陛下,他们已到了,比我们预想中快了三日!”
宋澜没?有答话,彦济大着胆子抬起头来,见皇帝摩挲着手边的军报,面色惨白,却缓缓露出一个笑来。
先前一段时日?,宋澜大受刺激,激发出骨子里的暴虐习性,内宫中人皆是噤若寒蝉。上次他读过叶苏二人留下来那一句“未穷青之技”后,更是被逼到呕血大病。
病过一场之后,听见北方部落联军来攻,宋澜却平静了不少。
这些?时日?彦济跟随着他,眼见他上朝之时有几次额间青筋乱跳,最?后却勉力按捺了下去。为固军心,宋澜亲自骑马领禁军布防,赏罚分明地嘉许军中诸将,若是彦济不曾见过他杀人的模样,几乎要随着禁军高呼“陛下圣明”。
今日彦济是在资善堂中寻到的宋澜。
夏日?又至,资善堂外嫩绿芭蕉与人等高,被晒得微烫。小皇帝坐在古朴的漆园木窗前,阳光穿过芭蕉叶的间?隙,在他面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常照说,如今是酷暑时节,大军困乏不已,疾行亦不能至。”沉默良久之后,宋澜开口?,语气玩味,“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彦济结结巴巴地道:“他、他敢抗旨!”
宋澜笑道:“他如今抗旨,朕相隔千里,为之奈何?只是不知,他又是谁的人,是乌莽,还是……”
他没?有继续说,忽而静道:“你听。”
彦济不解道:“陛下要臣听什么?”
宋澜答非所问:“朕今日去了一趟司天监。”
还不等彦济说话,他便道:“将禁军分调四方城门,列阵迎敌,开弓不射。”
彦济道:“可城中守军合力,才与北军有一战之力,若分散四?处,每个城门都布防不足,如何能?敌?”
宋澜搁了手中的军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于是彦济立刻噤声,领命而去了。
他与彦平原本是宋澜最?为信赖的禁军统领,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从前他们得信,是因为彦雨身为太后的宫人,尽心尽力地侍奉了这么?多年,宋澜好歹能?顾念些旧情。如今太后死得不明不白,彦雨失宠,宋澜没?有动他,是无?人可用。
彦济边走边忍不住心生恐惧,又兼怨气——皇帝居于深宫,自然不知这分散兵力的后果,倘若北军猛攻一处,难道他还要守城战死?
在死战前率部投降,也未尝不可,反正他在城中除了妹妹已无?亲眷,说不得还能在随他们屠掠时捞上一笔。
宋澜自然不知他心中的弯弯绕,刘禧死后,他身侧的常侍宫人皆战战兢兢,能?不抖着答话的都寥寥无?几。
他在那片芭蕉的阴影之下站了一会儿,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便翻找起了案前积灰的书柜,找了好一会儿,才寻出当年玉秋实初来为他讲学时留下的手札。
宋澜吹了表面的浮尘,一页一页地看下去。
苏舟渡在资善堂中讲为政,方鹤知讲儒,玉秋实欣赏商鞅和韩非,讲的是法。当年苏舟渡与方鹤知已然誉满天?下,玉秋实寂寂无?名,故而那两人教导的是他的兄长,而玉秋实成了他的启蒙先生?。
据说这三人去太学时亦是如此?遭遇,方苏二人讲学时人满为患,玉秋实去时无?人问津。
就算这一个无?人问津的先生?,都是他程门立雪、事必躬亲地敬着,才请来的。
玉秋实在这片芭蕉的阴影下为他读韩非,还讲了孙子兵法,这厚厚的手札中墨痕斑驳,甚至有他回忆着画的幽州布防图与塞外诸部落分布。
他一生都在恐惧北方部落的入侵,担忧未曾到来的“乱世”。
而在北军发兵之前,他便死于非命,若非今日?心血来潮,有谁会记得他在这里呕心沥血地写下的手札?
浸淫在权术中的这些?年,恐怕连玉秋实自己都忘了当初扶持他的初心了。
宋澜冷笑了一声,丢了那本手札,方才站起身来,他便从窗外听?见了一阵压抑的、沉寂的闷雷声。
风吹得芭蕉叶四处摇晃,有水滴溅上了他的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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