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棠—— by雾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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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岁清明与上巳临近,帝后都已斋戒了六日,今日是最后一日,于是三月初三一大早,落薇便起身沐浴,随后庄严装扮、佩戴兰草,与皇帝、诸妃和宗室同行,随行的还有朝中重臣、皇帝亲臣及其家眷。
队伍浩浩荡荡,行了足一个时辰才抵达。
清明祭祀时,落薇穿得素些,今日春中行猎,她便戴了一顶百花头冠,以珍珠贴面,着鹅黄礼裙,翠玉为扣。
宋澜见后怔了一怔,眼中浮出些许惊艳和怀恋的神色:“阿姐久不戴百花冠了,衣裳颜色也是少见,不过我记得,阿姐从前最爱穿桃夭、莲瓣那些粉色。”
她少时自然爱粉色,那些颜色芬芳素雅、甜蜜温柔,是她明晃晃的少女心事。
如今物是人非,自从宋泠死后,她再也没有穿过一次。
于是落薇笑了一笑,并未答话,只是与他相携,在暮春场正台前为百官献酒祝辞。
如此礼成,众人四散,各自游乐去了。
只有皇帝近前的宗室还不敢妄动。
先帝共育七子,宋澜行六,行七的幼皇子潇湘郡王宋阔在刺棠案前几年才出生,如今尚不满十岁。
而先前五位,两位身死,一在边疆,一在藩地,今日跟随的只有自小吊儿郎当的四大王——如今封的是临阳王。
临阳王又年轻,尚无子嗣,不免显得宗室单薄可怜了些。
不过宋澜从来是不在乎这些的。
前日劳累,他少时又不喜骑射,今日并不打算上场,便携了落薇和玉随云一同居于台上,先将临阳王叫过来问了问安好。
临阳王虽年岁比他大些,但亲见父母兄弟流散,不免对小皇帝有些恐惧,说话也是畏畏缩缩的。
宋澜说了几句,觉得无趣,挥手叫他退下,他才松了一口气,急忙回到他携来的几个婢妾怀中去了。
随后叶亭宴便上台来请安,宋澜见他手中拿了一副崭新的襻膊,颇有兴致:“亭宴今日要下场么?朕以为你颈间旧伤未愈,恐怕不成呢。”
叶亭宴以余光瞥了落薇一眼,毕恭毕敬地回答:“谢陛下关怀,臣确是旧伤未愈,然见春光大好,还是打算束了袖去林间缓行。暮春场气派无比,臣今日终于得见,怎地也要游乐一番。”
宋澜笑道:“你自去便是。”
叶亭宴应了便要退下,转身恰好遇见玉秋实,玉秋实眼见是他,面上笑容僵了一僵,口中却道:“叶大人,马背颠簸,可要小心了。”
叶亭宴摆出一副感动神情:“劳太师挂怀。”
他走后,玉秋实依礼拜见,随后在皇帝近前坐了,与玉随云话起家常来。
他虽面上谦卑,却时不时有意无意地瞥上落薇一眼,落薇看得有趣,心知他应是有事要与宋澜讲,干脆借机脱身:“陛下,妾也想去林间游览一番,便先去更衣了。”
宋澜惊喜道:“阿姐要去行猎么?”
他似是想与她同去,有些犹豫地回头一顾,却见玉秋实面色凝重,他心知对方是有事相谈,一时左右为难。
还是落薇答道:“妾亦劳累,一时恐怕行不得猎了,只是远远地见到兄长和几个闺中好友,想同他们一起骑马,话话家常。”
宋澜有些遗憾,又松了一口气:“那阿姐便去罢,冯内人,你好生侍奉着。”
“冯”便是烟萝的虚假姓氏,听了这话,她连忙合掌:“是。”
落薇笑着安慰了一句:“陛下莫要遗憾,不是说封平侯以名剑为彩头、将开射御大赛么?大赛定在两个时辰后,待妾归来,便上场去为陛下赢一把剑来。”
一侧的玉随云冲她挤眉弄眼、一脸不屑——她自幼不爱此术,连马都骑得勉强,今日自然没有出风头的机会。
她向来如此,倒也可爱,落薇趁宋澜不注意,冲玉随云挑了挑眉毛,也不知道玉随云是否错会了她的意思,愣了一愣,突然生起闷气来,转头对宋澜道:“陛下,妾也要学骑马去!”
宋澜一头雾水:“你不是从来不喜这些吗?”
玉随云怒气冲冲地道:“如今却喜了!”
恰好宋澜和玉秋实也有意避开她谈话,便许了,落薇与玉随云背道而驰,先去卸了花冠,只簪一只金钗,又换了平素爱穿的绀青常服,配朱色襻膊,倒比埋在华服中央显得更有精神些。
烟萝去了她眉心的珍珠,叹道:“娘娘许久不骑马了。”
落薇眯着眼睛,似乎想起了过去一些好时光,唇角绽出一个笑来:“不只是我,昔年,也是在金明池边,你骑马抢了我的头筹,那时我才知,原来你也不是只爱诗书礼乐的女公子,倒是更投契了些。”
烟萝低声道:“娘娘还记得。”
落薇抓住她的手,四下看了一眼,低声道:“虽说你当日说不需拜祭,但我知你心意——你这就换了寻常宫人服饰,出馆向西百步,我为你留了一匹好马,你拿了我的对牌,只称有事要办,出暮春场往北,不过半个时辰就能到那座无名山上的陵寝拜祭。今日人多杂乱,不会有人过问的。”
烟萝诧异片刻,喃喃道:“……那娘娘呢?”
落薇道:“今日我也有事,本就不需你跟随,去罢。”
于是烟萝立刻拿了那对牌,朝她拜了拜,一句话都没多说地转身便走——二人皆知,若再推辞,也不过只是白白浪费时间罢了。
落薇独自骑了一匹白驹,不许任何宫人跟随,悄悄路过众后宅女子的谈话之处,又经行年轻一代投壶、射箭、论文之地,绕到了麓云山的后方。
虽说今日天晴,可尚未到正午时分,林中枝叶间仍有露水,嗅起来清新怡人。
此处人迹罕至,却也能听见远处传来的喝彩声,山脚密林中有人行猎,时不时还传来“中了中了”的惊喜呼喊。
一侧喧嚣,一侧寂静,奇妙的感触叫落薇心中放松了些。
她从前是最爱热闹的,近两年却愈发喜静,或许心中怀揣之事太多的缘故。
她骑马缓行了一会儿,忽地眼前一亮,见路边野地里有一朵鲜红鲜红的月季花,是一片漆黑荆棘丛里今年开出的第一朵花。
落薇盯着它看了片刻,忍不住翻身下马,走近了些,伸手将那朵花摘了下来。
她一手持花端详,一手牵着缰绳,谁料那朵花还没有在她手中待热乎,落薇便忽地听见林间传来了马蹄击地的回声。
她讶异地回头去瞧,根本没看清来人的面容,一匹红驹便一阵风似地擦身而过,马上之人微微弓腰,一手抢走了她刚刚摘下来的花朵。
“吁——”
他勒马停下,转过身来,飞快地将那朵花簪到了自己发间,落薇早猜到是他,仍被他这放浪举动惊到,咬牙切齿地唤:“叶亭宴!”
叶亭宴已然脱了方才面圣的绯色官袍,换了一身山矾为底、印淡粉暗纹的曲领大袖襕衫,为方便骑马,他摘了官帽,简单束发,落薇方才手中的那朵花,如今便插在他的髻上。
大胤文人雅好风流,服粉色、爱簪花的良多,只是落薇常见叶亭宴身着官袍、一丝不苟的模样,见此情态,不免有些怔愣。
听了她的呵斥,叶亭宴不急不躁地骑马过来,围着她绕了一圈,大言不惭地道:“臣谢娘娘赏的簪花。”
他的大袖十分宽敞,在风中飘飘舞动,拂过她的肩膀。
也不知为何他方才手持襻膊,如今却没有佩戴。
落薇回过神来,正要讽刺一句,却见他衣袍上淡粉色的花纹居然是莲花形状,叶亭宴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便刻意抖了抖袖子,含笑道:“娘娘说臣不配这高洁之物,如今娘娘来看,这不是配上了么?”
落薇“啧”了一声,翻身上马:“大人上马不打襻膊,一侧却悬着弓箭,实在是银样镴枪头,可惜了这样好的翎花木箭。”
她忽地高喝一声“驾”,一躬身便策马抢了他的弓箭,叶亭宴愣了一愣,骑马追过来,与她并行。
他侧头看去,见落薇眉宇舒展,有几丝凌乱的鬓发在面颊上随风拂过,她似是许多年没有这样策马疾行过了,如今的神情,直让他想起了从前与她一起在暮春场游猎的日子。
她的骑射是他亲手所教,第一匹小马驹也是他精心挑选的,他牵着少女的小马,与她无忧无虑地漫行在山道上,那时风轻日暖、天色湛蓝,晴好的春天似乎永远都过不完,她在马上唤“二哥哥”“二哥哥”,语中带笑,容色温柔。
谁料就这一分神,落薇忽地长声勒马,落在了他的身后,叶亭宴回过神来,如她一般拽着缰绳停下,刚调转回身,便见落薇冷冷地朝他举起了手中的弓箭。
弓弦拉得圆满,正对他的眉心——她是真的想要射出这一箭。
叶亭宴怔然看着她,感觉心中传来一阵隐晦的痛意,这痛意熟悉冰冷,叫他动弹不得,甚至不想躲闪。
风吹林叶,绷紧的弦在二人之间发出一阵轻微的、震震的鸣声。
第21章 物外行藏(四)
落薇将那张弓拉到最满,见叶亭宴不躲不闪,只在原处怔然瞧着她,目中似有痛色。
她心中纳罕,定睛一看却不见了。
叶亭宴攥紧了手中的缰绳,面上的神色逐渐漠然起来,先前的哀情也渐渐消退,翻涌而上的,是熟悉冰冷的恨意。
又要……杀我了么?
他沉浸在这样浓郁无望的情绪里,反而飞快地思索起来。
落薇向来聪明,此刻想要对他射出这一箭,难道是看出了什么端倪?
可若是她看出了什么,也不该一言不发地动手,他们都是最谨慎的性子,倘不查根究底,怎会贸然行事。
从昨日岫青寺相见时,叶亭宴便忽地察觉落薇对他多了些戒备和冷漠。
可这些分明是先前在高阳台上不曾有的东西。
——那么就是这两日。
她知道了什么事情?
想到这里,他突然听见呼啸风声,落薇将手中的弓箭向上抬了几分,随即松手,向他射出了这一箭。
翎花木箭刺破虚空,须臾间便射了过来。
叶亭宴不免一怔。
因为这一箭对准的却不再是他的眉心,而是他的发髻——应该说是他方才抢来、簪到头上的那朵花。
落薇的箭射得半分不偏,箭头刺破月季花蕊,带着它凌厉地钉在了他身后的树干上。
空中抖落了几片月季惊惶的花瓣。
叶亭宴被这凛冽箭意带着偏了偏头,一丝不苟的发髻也被射歪了些,松松散散的,瞧着大不成样子。
落薇收了箭,策马前行,朗声大笑:“叶大人临危不乱,真叫本宫敬服。”
叶亭宴这才羞恼地发现自己被她耍了,但见她如此,反倒让他心中松缓下来,连带着面上神情都愉悦了许多。
于是他扶着自己歪了的发髻,驱马追过来,半含抱怨道:“娘娘怎地拿臣寻开心?”
“能讨本宫的开心,是你的福气。”落薇优哉游哉地回答,“你送的大礼本宫还未瞧见,怎么舍得要你的命,叶大人一向是个聪明的,这点道理却想不明白。本宫见你方才连躲都没躲,难不成是吓傻了?”
叶亭宴恳切道:“臣纵能揣测世人心意,也猜不到娘娘的,方才不躲,也是表些诚心罢了——若是娘娘想要臣的命,尽管拿去,臣只怕贱命一条,娘娘不稀罕要。”
落薇听了这话,连道了好几句“怎会”,又说:“本宫已知大人诚心,定然不会亏待了你。”
她将缰绳在手上绕了几圈,低喝了一声,马儿便朝山顶的方向疾驰而去,在路面上扬起一阵迷蒙的尘土。
叶亭宴一语不发地追了过来,跟在她的身后。
二人到了山顶,又调转回来,在林间跑马,只跑得鬓发微湿才停下,落薇回头瞧着长发半散、却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叶亭宴,笑道:“没想到大人骑术也好,稍后封平侯开射御大赛,大人可有意上场?”
叶亭宴道:“娘娘说笑了,臣生在北幽,长在父兄的马背上,虽身子弱些,可怎能丢了这傍身的本领?至于射御大赛——若是封平侯有好彩头,臣自然是要去争一争的。”
于是二人在山脚处分道扬镳,等到叶亭宴走了,落薇才生出些先前没来得及在意的疑惑。
密林广袤,她怎么就这样巧,每次都能碰上这人?
他又是跟着她过来的!
落薇恨恨地下了马,顺手将马拴在马场的木栏前,边走边思索着。
叶亭宴千方百计地得了宋澜的信赖,入汴都来,且不论目的是什么,总归是要一心往上爬的。
宋澜尚未亲政,他若做孤臣,四方暗害,难免力不从心。
兼之与玉秋实有新仇旧怨,他便挑了落薇做暂时的依附——二人心知肚明,彼此只不过是扳倒玉秋实的有用棋子,他为她做一些不能叫宋澜知晓的事情,她则成为他尚势单力孤时、宋澜之外的又一重庇护。
若是真等到玉秋实大势已去的那一日,二人最大的要紧事恐怕就是除去彼此。
最初叶亭宴叫那小黄门来为她背诵《高阳台》的平仄时,她虽讶异于对方的放肆大胆,却也多少能懂他的心思——空口无凭,纵然她给了叶亭宴承诺,对方也怕她兔死狗烹,于是企图用这样不可见天日的私会来绑住她。
若有朝一日落薇出尔反尔,他便将这样的关系咬出来,谁也别想独善其身。
玉秋实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她确实很需要得力的、能行污糟之事的心腹。
况且他与故人还有几分缥缈的相似。
因而,落薇没有什么挣扎地应了,只要能够达到目的,她不在意要舍弃什么。
只是她如今却有些不懂叶亭宴对她的态度。
岫青寺一回,今日一回,二人相见之处都谈不上万无一失,也没有非说不可的消息,但叶亭宴执意跟随,就如同只是想要……同她说几句话。
难道真如他所言,他少时便对她有些心思?
想到这里,落薇嗤笑了一声。
全然不可能,叶亭宴这种精明之人根本不会因私情牵绊,就算真有心思,那点年少绮念也不值一提。
还不如说他是为了刻意干扰她的心神、让她念些旧情更可信。
落薇独身回了堂下,解了襻膊,又着人唤了她旁的随侍来,更换衣裙、重梳发髻,这才预备回到宋澜处去。
谁料她刚刚出门,便迎面撞上了玉随云。
宋澜后宫原本就只有三人,今日出门又只带了她和玉随云,此处画堂专为她们二人所开,闲杂人等不得进入。
是而玉随云也没料到这样巧,唬了一跳,再不似从前刁蛮任性的模样,急急跪下请安,把头垂得低低的:“皇后娘娘。”
落薇看见她眼尾是红的,好似是哭过。
她瞥了一眼玉随云身侧面无表情的乔内人,简单道了一声:“起来罢。”
玉随云起身之后,仍旧低着头,十分罕见的恭敬姿态,落薇与她擦肩而过,嗅到了一股很淡的花香气。
落薇回到宋澜处时,玉秋实已然离去,宋澜正在兴致勃勃地瞧着面前几个内监投壶。
案前搁了个玉盏,想必就是投壶的彩头。
她微微蹙眉,又很快舒展开来,上前去行了个礼:“陛下。”
宋澜听了她的声音,立刻将托腮的手撤了下来,端正地摆在膝上,口中诧异:“阿姐回来,怎地无人通禀一声?”
他使了个眼色,捡起那玉盏随手一掷,不料玉盏磕在案角,摔成了几块碎片,内监们跪下叩首,得宋澜允准后又争先恐后地将玉盏的残片分捡,这才躬身退下。
转瞬间案前便安安静静,连一颗玉的碎粒都没有剩下。
落薇瞧见有内监的手心被锋利的碎玉割破,渗出了丝丝缕缕的血色,然而他也只是死死握着,不肯放松,也不敢叫血滴下来。
她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见子澜开怀,便没有叫人禀告,怎么叫他们走了?”
宋澜接过她的手,引她到近前来坐:“阿姐都回来了,我何必看这些蠢物游戏?”
落薇笑问:“太师何时离去的?”
宋澜闻言,面上浮现出一丝玩味的神色,他低头摩挲着她嫩白的手背,目光缱绻,像是在看什么爱物一般:“走了有一阵子了,阿姐不如猜猜,太师来,是为了同我说什么?”
落薇毫不犹豫地回答:“还能是说什么,左不过是说陛下近来提拔叶大人,从七品监察御史升到五品,不仅给了官位,还给了御史台上的要职,十分不妥罢了。太师定然又为陛下寻了叶大人过去什么事、或是交好的什么人,来细细分说了一番。”
宋澜击掌笑道:“阿姐果然猜得半分不错。”
落薇嘴角噙笑,不以为然。
宋澜向来多疑,登基三年,从未有人威胁过玉秋实,除了他依仗良多,更要紧的是,玉秋实素知宋澜心思,每当宋澜重用不归顺他的新人时,玉秋实总会想方设法调出此人过去的诸般事宜,呈到宋澜面前。
此举百试百灵,不论真假,宋澜无法求证时,大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人也就搁置了。
如此一来,朝堂中剩的不是真正清流中正、找不出一丝瑕疵的直臣,便是玉党。
这两年宋澜也逐渐回过神来,如若不然,他也不会冒着风险将叶亭宴从幽州带回汴都,又不顾推阻地连升品阶——朱雀司虽立,但他们做的终归是不能呈至天下面前的事,要在朝中搅弄风云,尚不够格,需要更立得住的人。
落薇见宋澜表情松快,丝毫不见愠色,虽知叶亭宴必定有对策,却仍忍不住奇道:“太师今日所言,陛下听了,竟未失望?”
宋澜为她解释道:“太师说的乃是一桩你我熟知的旧事——靖和元年,朕登基后初次遣人往江浙巡视,在时任扬州通判沈绥宅中抄出黄金万两,他畏罪自尽,留下了一份官员名单,求以此来换家人性命。”
落薇沉吟道:“我记得,那份名单牵连甚广,江浙官场就此重洗,堪称本朝第一贪腐大案。”
宋澜道:“叶三公子当年正在江南,与沈绥有些交情,太师今日来,便是找来了当年旧人旧物,力证此事。”
落薇心中一跳:“那陛下为何不见愠怒?”
宋澜笑道:“太师不知,亭宴早在回京之前,便料到此事,向朕呈文陈情——他与沈绥原本便只是诗友,不知内事,晓他贪污民脂民膏后,异常恼怒,早做了檄文,极言其罪状,毫不留情——实在是忠心无二了。”
落薇面上笑容僵了一僵。
亲人、旧友,乃至身体发肤,此人好像都不在乎,弃之若敝履。
若换作落薇,怎敢轻信这无情无义之人,可宋澜七情淡漠,毫无感觉,只会觉得他赤胆忠心。
他们才是一样的人,冷血的、满心诡计的怪物。
远方传来锣鼓混杂着吹埙的乐声,马蹄铃也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宋澜起身,兴致勃勃地道:“想必是封平侯的射御大赛将开,阿姐与我同去罢。”
第22章 物外行藏(五)
老封平侯早年在盐铁道上捞了不少油水,为子侄一辈留下了丰厚家产,林家到了如今的封平侯林奎山这一代,虽说家族平庸、入仕者少,但好歹依靠着祖上庇荫顺利袭爵,官官相护,将偌大家业经营了下来。
林奎山虽在做官一道上无甚天赋,但于经商置业、营利搂财上却极有心得,又慧眼独具,早年便与如今的宰辅玉秋实结了儿女亲家。
如今林家水涨船高,放眼汴都也找不出比封平侯府更富裕的勋贵。
只是玉秋实素知林奎山此人爱财如命,又目光短浅,少与他聊朝中事。
今日他与宋澜详述了叶亭宴与沈绥旧日交情,谁料宋澜一反常态,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声“朕知道了”,再也不见旁的反应。
玉秋实心知自己这是遇上了对手,正是心烦意乱,偏偏他来到马场时,迎面撞见了林奎山。
林奎山拉着他到偏僻处,开口就说也想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宫去。
虽说玉随云在家任性了些,但总归是蒙诗书礼教长大的,人又讨喜可爱,多少知道轻重。
是以进宫几年,玉随云仍能伪装小儿女状,生生地叫皇后容下了。
可是林奎山家中那几个儿子女儿……无一不飞扬跋扈、心比天高,就算是嫁来玉氏的长女,也是与夫婿天天吵、日日闹,过了几年才多少磨平了棱角。
这样的性子,若是进了宫,想要争宠,过不了几日就会被皇后吃得连骨头渣儿都不剩。
说不好还会抓住把柄,将母家一同牵连了。
林奎山对玉秋实的不悦毫无察觉,只是兴致勃勃地低声道:“当年承明皇太子不喜阴诡技法,有意削世家豪权,又一心依赖苏家,你我远无出头之日,太师高瞻远瞩,扶植陛下从潜龙之地一飞冲天,当是千秋功绩。”
“陛下如今对太师言听计从,可娘娘仍是苏氏旧人,仗着家世荣耀,处处与太师作对——”
玉秋实听他越说越不成体统,不由喝道:“安德,言多必失。”
“太师见谅,安德之意只不过是,你、我,同汴都几大世家,看似平稳,实则也是临深渊、履薄冰,事事都该做打算才是。”
林奎山拍了拍自己的嘴以示赔罪:“听闻陛下近来宠信那个从幽州来的叶三,连逯逢膺都舍得处置了,咱们沐陛下恩德才得保家门,可不能叫黄口小儿夺了去。说到底,陛下年纪轻,或许不喜老骨头言语,可若咱们也有身世清白的年青子在御前呢?”
见玉秋实不愿许林氏的女儿进宫,林奎山居然立刻转了话头,说要暗中提拔年轻臣子与叶亭宴分宠信。
这番话进退有度,说得滴水不漏,不似他一贯作风。
玉秋实脚步顿了一顿,含了一丝笑意道:“这些,恐怕不是安德自己想出来的罢?”
林奎山唇角的笑容一僵,随后无奈笑道:“太师睿智,某自叹不如——今日赛马会,是有一匹好马寻求前程,拜到了我这里来,安德深知自己愚钝,恐做不了千里马的伯乐,只好来问一问太师,这人,您见是不见?”
玉秋实本烦躁不堪,听完林奎山这一番言语,倒对那位素未谋面、毛遂自荐的士子有了些兴趣。
只是他还未开口,便听远处传来御驾至的悠长唱和声,转头便见宋澜携落薇一同落了座。
林奎山连忙上前去,先行了礼,又殷殷捧着彩头,到宋澜面前吹捧了一番。
他今日出的彩头是一柄剑。
这剑是多年前工匠仿古之作,仿的乃是《越绝书》中天人共铸的名剑纯钧,剑柄雕山川大河,剑鞘刻日月星辰,虽不能与传闻相比,但也算得上是一把当世好剑。
更要紧的是,纯钧,在传闻中是越王勾践的爱物。
林奎山也是当年刺棠案的知情人,摆出此剑,亦有宋澜多年卧薪尝胆、终于夺权雪耻的暗示。
果然宋澜听了他的话,眉目舒展,十分愉悦。
旁人不明所以,落薇焉有不知之理,只在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封平侯果真豪横,铸此一剑所耗何止万金,却能大方地拿出来做彩头。”
林奎山将剑摆回案上,没听懂落薇的言外之意,只是得意道:“娘娘谬赞,不过此剑确实所耗不小,我遍寻大胤匠人,开炉千次,才煅出这样一柄好剑来。”
玉秋实闻言,先往身后看了一眼。
所幸文官们多在聚众论道,凑热闹来观赛的寥寥几个也在远处,听不见这一番言语。
宋澜瞥了落薇一眼,见她神色如常,仿佛只是玩笑,于是按捺下来:“如此,那便开赛罢。”
转头问:“阿姐不是说要下场么?”
落薇摇着手中的团扇:“方才话说多了,有些疲累,子澜就容我歇上一歇,等这些年轻子弟争夺一番后再上场罢。”
宋澜笑道:“说得也是,若是阿姐这便上去了,这一场比赛还有什么看头?”
于是跃跃欲试的汴都少年争相上场,骑着马在葱绿草地上疾驰。
靶子尚未选定,众人便自发射柳射叶,引得一侧女眷连连惊呼,好不热闹。
不多时,靶子被一一摆了上来,有黄门主持射御,一切如常。
落薇远远窥见叶亭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马场周边,正在同他那日发现西园藏尸的御史同僚谈天。
他已换回了那身绯色官袍,挺拔端正,戴了交脚幞头,鬓发整齐。
方才在林间与她相见的,仿佛只是山灵幻化出来的妖怪。
她刚瞥了一眼,就听见场中突兀传来一阵惊呼。
变故骤生!
有一名京都子弟的马匹不知为何受了惊,十分狂躁地甩起了头,顷刻便掀翻了本与他并行的另外一人,在场中疯跑起来。
马上之人被颠得摇摇欲坠,连声呼救,场面一时大乱。
先前在比赛的众人都恐被惊,纷纷离去,林奎山见状连忙站起,却意外发现留在马上的人竟然是他的次子——汴都有名的纨绔子弟,林召。
这马突然发狂,令众人措手不及,落马本是常事,但若是此时马背上的人被这疾驰中的疯马甩了下来,恐怕非死即伤。
林奎山急忙离席,险些在木栏前摔倒,口中嘶吼道:“驯马者何在!驯马者何在!”
一片混乱中,落薇跟着宋澜站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她无意一眼,却见叶亭宴站在原地没动,见她望来,神色悠然地展开了手中的折扇。
扇面一片雪白,中溅一滴血色。
难道……这就是他要送来的大礼?
宋澜在她身侧惊道:“不知驯马人能否驭之?这马忽地发狂,瞧着可怖。”
落薇敷衍道:“暮春场驯马人精妙,多烈的马都能降服,陛下放心。”
少顷,一个驯马者穿着的侍卫便匆匆赶来,站在场边吹了一声口哨,那马听了,似是有所感应,却依旧疾行不减,将马背上的林二公子吓得哭爹喊娘。
驯马者见状不好,干脆起身跃过围栏,直接来到了马场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