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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小女官—— by春溪笛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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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时常与李泌一起去百孙院那边听课以及借书,与李俨他们越发熟稔起来,书也越读越多,三十卷的《初学记》竟不知不觉被她读完了。
这书无愧于“初学”之名,内容十分简单易懂,不过是解释许多作诗会用到的典故出处,再分门别类地给你摘抄点名篇名句。
比如“雷”一篇,就给你介绍了雷是啥玩意,再列举一些写雷的典故与著名诗赋,比如夏侯湛的《雷赋》、顾恺之的《雷电赋》等等。这样你想描述雷电的时候就知道该怎么引经据典了!
说实话,里头引用的诗赋对三娘来说大多有点枯燥难懂,那些被称为“事对”的典故反而更吸引她。
每次她读到觉得有趣的典故就囫囵着记下来,不管碰到谁都逮着人家讲一遍,竟是轻轻松松地把里头所有典故背得滚瓜烂熟。
李俅他们听三娘讲得这般有趣,有点怀疑她和自己读的不是同一本书。他们不信邪地拿了本《初学记》决定认真读读看,依然没能看完排在最前头的“天”篇。
该怎么形容看这书的感觉呢?
——糟糕,好像要长脑子了。
果然还是当个无忧无虑(且没有脑子)的小孩子最快乐。
即便是寒冬腊月,小孩子也是闲不住的。
像这日百孙院的讲学因为雨雪天气而暂缓,李俅就憋不住跑来找三娘讨教:“你这般聪明,一定能想出赚钱的法子。你能不能帮我想想?”
三娘道:“你又不缺钱,琢磨这个做什么?”她去百孙院那边听了这么久的课,已经知晓他们这些皇孙的生活有多优渥,光是伺候他们的人便有三四十人(而且是每位皇孙身边都有这么多)。
李俅气呼呼地说道:“兄姊们都取笑我,说我根本不可能赚到钱,我想赚给他们瞧瞧。”
三娘想到大唐还有商贾子弟不能科举的规定,不由说道:“你便是赚了钱,也会有人笑你的。”
她给李俅讲起阿堵物的典故,说西晋时期有个人从来不说“钱”字,嫌弃它太俗气脏了自己的嘴。
他妻子想试探一下他,趁他熟睡后命人在他床边铺了一整圈的钱,叫他根本没地方下床。结果这人醒来一看,立刻嫌恶地喊人进来“举却阿堵物”。
像他这样嫌弃铜臭味的人不在少数,再加上朝廷历来采用重农抑商政策,所以即便你靠经商赚了钱也不会有人夸你厉害。
李俅听完三娘的分析后哼哼两声,倔强地说道:“可我还是想赚钱,至少让我赚一次。”
三娘沉吟片刻,才和他讲起行商的道理:“商贾之事最初起源于‘互通有无’,你自己有余的而别人恰好又很需要的东西,便可以拿出去买卖。”
三娘这段时间不仅读的书多,出门接触商贩的机会也多。她好奇心特别重,遇到什么事都爱追根究底,是以她虽没想过去经商,却比许多人要了解商贩们是怎么赚钱的。
李俅搔了搔后脑勺,说道:“我的东西大多都是皇祖父赐的,不可随意买卖。”
他的衣食住行都是百孙院这边置办,大多有李唐皇室的标记,他真要敢拿出去卖的话一准得挨罚。
三娘又思索了一会,才说道:“不卖也行,你可以去向圣人讨要一艘足够大的客船,挑些书放到那边去置办个临时书肆雇人过来抄书,只要他们时间充裕的话便允他们自己抄一份带走。”
李俅不解:“我要这么多书做什么?”
三娘说道:“到开春船上有了足够多的抄本,你便能命人沿着河岸卖书去了,这样既能赚到些许钱财又能叫许多读书人有便宜又可靠的抄本可读,旁人知晓了也不会嫌弃你沾了铜臭。”
李俅听后双眼熠熠发亮。
他就知道三娘肯定有办法!
不过李俅又想到一个难题:“这会儿外头天寒地冻的,会有人愿意来抄书吗?”
三娘说道:“会有的,就算是大雪天也会有的。何况如果天气不佳,你们身边那么多人不都会闲下来吗?你可以从中择选些识字的来抄书。”
三娘还把自己手头的状元书单分享给李俅。
谁会不想当状元呢!
知晓有这么一批好书免费供他们抄阅,就算是大风大雪的坏天气他们也会冒着严寒过来把书抄回去细读。
冬天江河上不好行船,那些船只在码头闲着也是闲着,正好可以利用起来。
李俅连连点头,认真记下三娘说的所有话后便屁颠屁颠回去研究自己的卖书大业了。
他才刚跑回百孙院,便撞上了他长兄李俨。
李俨见自家四弟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不由问道:“这么冷的天,你跑外面做什么?”
李俅说道:“我寻三娘讨主意去了。”
李俨眉头微动。
他问李俅到底讨来了什么主意。
李俅把三娘给他想的营生一股脑儿告诉他长兄。
百孙院既不缺书也不缺人,马上就可以开干了!
至于讨要客船当临时书肆什么的,寻个好时机给皇祖父讲一声应当是没问题的。
从前李俅都是没头苍蝇一样瞎胡闹,如今有了三娘给他想的营生,可不就让他干劲十足吗?
能赚几个钱不重要,哪怕是只赚了几文钱也足够让他吐气扬眉的!
李俨没料到李俅会私底下向三娘讨教这个。
他倒是知晓李俅为什么对赚钱这么执着,因为李俅那薄命的娘就是个商贾之女,生前曾因受人奚落而郁郁寡欢。李俅自小没了亲娘,偶尔听了几句难听话便记在心里。
李俅傻乎乎地听不出好话歹话,只记住了别人拿他娘说事时提及的出身,不知怎地就想学商贾赚钱去。
李唐宗室是可以入朝为官的,想当个风雅人士吟诗作画也没问题,但绝不会自甘堕落去行商贾之事。
李俨到底还小,想劝弟弟也不知该怎么劝。见他平时折腾不出什么水花来,便也没不再多言。
没想到他这个弟弟居然还晓得去找别人给他支招!
而且李俨听完整个计划,竟觉得这事能成。
卖书的事能算是做买卖吗?当然是不算数的!
李俨说道:“这个营生倒是可以试试看,不过若是皇祖父不允的话你也莫要和他犟。”
他年纪比李俅稍长那么两三岁,比李俅他们更能感受到东宫越来越艰难的处境。这种情况下他们哪怕不能给父亲长脸,也要尽量避免给东宫带来祸事。
李俅还是很听他长兄话的,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他只是憨了点,又不是真傻,怎么可能和李隆基犟?
要知道他们连像三娘那样在御前侃侃而谈都是需要极大勇气的。

李俅走后, 三娘又继续读书。
百孙院住的都是小孩儿,大多不太爱看书,倒是便宜了她这个外人。她每天都要借一卷书回来, 翌日一早便还回去,一卷书不过寥寥数千言,她静下心来读很快便能读完了。
因着能从书里学到不少新东西, 三娘每天都读得孜孜不倦。她既没有与她祖父提起书船之事,也没跟着去掺和,只时常去向李泌请教自己读书遇到的疑难问题。
李泌本没有太当一回事,等三娘提出的问题越来越多, 他才发现这小孩思维十分敏捷, 很能够举一反三。
李泌偶尔也把自己看的书和三娘分享及讨论,两人渐渐变成了极聊得来的书友, 闲暇时便凑在一起围炉读书。
三娘不时还兴致勃勃地把栗子、荸荠、小芋头等等扔到火炉里烤, 看书看到香气冒出来便满脸期待地等着绕梁帮她剥出来吃,只觉这光明正大烤东西玩的大好机会极其难得。
李泌虽不看重口腹之欲, 跟着她也多吃了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
这日李俅兄弟俩去寻三娘, 没见着人,一问才知道三娘在李泌那边。
李俅屁颠屁颠跑了过去,就见三娘在吃烤得香喷喷的小芋头。
绕梁办事格外妥帖,知晓三娘爱烤这些东西吃便削了不少小签子插到每个小芋头上头,这样三娘拿着吃不会脏了手,不必担心弄脏书卷。
李俅还没试过自己烤东西吃呢, 更没见过这般小的、圆溜溜的小芋头,不由得惊奇地凑过去问:“这是什么?”
三娘就给他介绍了一番, 说这是芋子,芋这东西一般连着长一大串, 个头大的大伙一般叫它们芋头,周围那些个头小的就是芋子了。
这东西不管是蒸着吃还是烤着吃都很好吃,三娘可喜欢了。
芋头这东西好运输、耐储存,李俅自然是吃过的,不过底下人一般不会把这么小的芋子捧上桌,所以他一开始并没有认出来。
李俅越发觉得惊奇了:“还能这样吃啊!”他边说还便拿起一颗戳着小竹签的芋头往嘴里送,一入口顿觉不仅闻着香,吃着也老香了。
三娘见李俅很懂得自己招呼自己,便转头邀李俨一起吃。
李俨依言取了一颗送进嘴里,等吃完了才问三娘:“你们是在读书吗?”
三娘点头:“近来都是雪天,不用上课,我们住得近些,平时便聚一起读书,还能省一盆炭火呢!”
李俨抿了抿唇,没再多说什么。
三娘热情地邀他再吃点烤芋子,他们已经吃过一轮了。
李俨又拿了一颗芋子送进嘴里。
三娘这才问李俅过来找自己有什么事。
李俅总算想起自己的来意,赶忙咽下嘴里的烤芋子,对三娘说道:“我早前把客船讨来了啦!听说已经有不少人过去抄书,今儿天放晴了,我想亲自过去看看!你要不要一起去?”
三娘当然想去,一口答应下来。
李俅又邀李泌一起去。
就像三娘说的那样,人多力量大嘛!说不准去的人多了,能提出更多的好意见。
只可惜这么冷的天,不好邀贺知章他们出门。要知道他们这个年纪若是摔得伤筋动骨,怕是命都要没了,还是等回来后再与他们分享路上遇到的趣事好啦!
便是小孩子也不是人人都能随意出门。还得李俨他们这样年纪大些的或者李俅这样从小耐打耐摔的,才能争取到往外跑的机会。
李俅还得让他哥带着。
三娘回去与她祖父说了一声。
郭家祖父也没拦着,只叮嘱绕梁务必要看好三娘。
绕梁认真保证会寸步不离跟着三娘。
得了祖父允许,三娘欢快地与小伙伴们出门撒欢了。这段时间她基本猫在屋里躲冬,可把她给憋坏了,这次到山脚玩耍可得玩个尽兴再回来。
几个小豆丁快快活活地出门,便见门外候着一列金吾卫。
为首的还穿着很不一样,光看衣着便知他品阶不一般,寻常武官可没这么威风。
三娘看得眼前一亮,颇好奇这高大英武的俊朗武官是什么来头。
李俨似也有些吃惊,上前向对方问好:“裴将军。”
原来这人是左金吾卫将军裴旻,据说他勇武非凡,不仅在边关屡立战功,还舞得一手好剑。上回钟绍京夸的“裴将军舞剑”,说的便是他了!
三娘一听李俨喊对方“裴将军”,立刻也想起了这桩事。她乐滋滋地跟着李俨跑上前去,问裴旻:“您便是那位很会舞剑的裴将军吗?”
裴旻能当上负责宫中与京师治安的左金吾卫将军,自然是深得李隆基信任的。而他之所以能让李隆基这般信任,很大程度上便是因为他那出神入化且极具美感的剑法。
众所周知,甭管前朝还是后宫李隆基都喜欢挑好看的人来用。
像裴旻这样舞剑舞得名震京师的,那更是把加分项拉到满分状态。
裴旻是李隆基派过来的,别看李隆基对太子李瑛不甚满意,对李俨这位皇孙还是挺爱重的,得知他要携弟弟到行宫外看书船就指派裴旻亲自跟来看看。
一来可以护卫李俨他们周全,二来也看看几个小娃娃能捣鼓出什么样的新鲜事物来。
裴旻看了眼凑到近前来的郭家三娘。
听说书船的主意是这小孩儿出的,这么小的娃娃竟能琢磨出这么新鲜的营生给皇孙们练手,果然无愧她的小神童之名。
裴旻说道:“应当是我没错。”
三娘便把钟绍京夸他的话给裴旻复述一遍,直把裴旻吹得天花乱坠,俨然像是自己亲眼见过裴旻舞剑似的。
证据是一行人中最为单纯的李俅忍不住找了个空隙小声问三娘:“你看过裴将军舞剑?”
他们年纪尚小,还没资格参加花萼楼举办的聚会来着,根本没见识过裴将军舞剑的影子。
三娘干脆地回答他:“没有。”
李俅:“……”
那你怎么夸得这么活灵活现哟!
三娘便把自己跟贺知章他们学夸人的事儿给李俅讲了。不管是夸人弹琴、夸人作画还是夸人舞剑,大抵都是差不多的吧
多夸几句又不费事,万一对方听高兴了回头让自己见识一下呢?
老天给我们长了嘴巴,肯定也是希望我们能好好把它用起来的。
你也不想让老天失望的对吧!
李俅虽不知道这件事怎么突然上升到老天对他们的期望了,但也觉得三娘讲得颇有道理。
像他听到三娘夸自己就很高兴,可见会夸人是很厉害的本事,他也得多多学习才行。
两个小不点凑一起嘀嘀咕咕,都以为别人听不见他们说的悄悄话。可实际上裴旻这样的将才耳力极佳,哪可能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
他只觉郭家这位小娘子年纪虽不大,说起话来却一套一套的,你不小心多听几句兴许就会被她带了进去。
难怪她小小年纪便能入宫觐见。
光凭她这张特别能说的嘴巴,估计就足够让圣人对他印象深刻了。
裴旻一路护送他们出了行宫,三娘当即像出了笼子的雀鸟似的在官道上哒哒哒地跑来跑去,时而很不怕冷地跑左边挖积雪搓雪球,时而又跑右边看看结冰的溪水里底下有没有鱼。
李俅也跟着她从东跑到西、从西跑到东,两个活力充沛的小娃娃当真是一刻都没闲着。
李泌他们稍长几岁,性情要稳重许多,没好意思跟着他们又是玩雪又是看鱼的。不过听着她们欢畅无忧的笑声,他们也忍不住跟着露出笑容。
果然应该出来走走。
裴旻领着人护卫在后,见此情景只觉小孩子果然是小孩子,再怎么聪慧还是不免有几分小孩儿心性。
直至远远瞧见了停泊着许多船只的码头,三娘才收了玩兴,转头对李泌他们说道:“马上要到啦!”
李泌两人俱是朝她笑了笑,表示他们也瞧见码头了。
眼看他们打算慢悠悠地走过去,三娘不免跑回来拉他们走快些。
所有人都被三娘的迫不及待给感染了,齐齐加快脚步往码头走去。
还没走近,就看到不少人坐在码头两边或拿自己膝盖当桌案或找可以放置纸张的地方趴着,一个两个全在奋笔疾书。
大唐的印刷业还不甚发达,虽已经有人琢磨出雕版印刷术,可在实践上主要还是用于佛经之类的畅销书印刷,许多书依然只能靠手抄本流传。
穷苦人家想拥有大量藏书无疑是痴人说梦,哪怕攒够了钱也很难买到真正靠谱的书籍。
不读书的人很难理解藏书对读书人的吸引力。
要知道开元四年有个叫阿倍仲麻吕的日本留学生来到长安,深深地被大唐的书籍吸引了,竟是不愿意再回日本去。他改名叫朝衡,迄今已经留在大唐十七年了,甚至还当上了从七品的左补阙。
品阶比杜甫后来当的左拾遗还略高一些。
这就是个为了畅读大唐藏书连国都不想回了的著名例子。
自从李俨他们派出去的人手把书船有禁中藏书供人抄阅的消息传开了,方圆数十里的读书人都带着干粮和笔墨齐齐赶过来。
来得早的拿号登记姓名入内,那些个来得晚的便只能在外面周围巴巴地看着。
后来有人央着熟人把抄好的部分拿出来给他们传抄,整个码头能坐下写字的地方便都挨挨挤挤地坐满了读书人。
圣恩浩荡啊!
得遇如此良机,他们怎么能不牢牢把握?
李俅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三娘说“会有的”那会儿,他还只当三娘是想宽慰他,没想到当真会有这么多读书人过来抄书。而且他们都挤不到船上,只能冒着严寒待在毫无遮挡的码头上抄写。
李俅完全没有办法理解眼前的一切,转头小声问三娘:“他们不冷吗?”
三娘看到有人不断地往手上哈气,不太确定地说道:“应当是冷的吧。”
可是就算冷得砚台里的墨都快凝结了,还是希望能马不停蹄地把所有书都抄回去。
就像饿极了的人乍然看到香喷喷、热腾腾的食物,怎么可能忍得住不看不抢不拿。

第28章
几岁大的小孩还并不能理解眼前的情景, 不过这并不影响这件事在他们心里留下重重的一笔。
三娘出门前被绕梁裹得跟小粽子似的,整个人瞧上去像是圆滚滚的一团。她左看看、右瞧瞧,只觉这种氛围让她也莫名激荡起来。
走到书船外的时候, 三娘注意到有个年过半百的老者立在那儿静静望着不远处奋笔疾书的读书人。
那老者身形十分瘦削,整个人修竹般伫立在那儿,好似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即便须发已经隐隐发白, 他的面容与气度依然叫人一见心折。
三娘来骊山这边一个多月了,从不曾见过这么个人。
据传外头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之说,讲的是如果你三十岁才考上明经科, 那你已经贼老了;如果你五十岁能考上进士, 那你可真是年少有为啊!难道这老人家也是想考进士科的吗?
瞧见老者即便穿着冬衣也分外清瘦的身量,三娘哒哒哒地跑上前问:“您要跟我们一起登船去吗?船上比较暖和。”她问完后又转头征询李俨他们的意见, “可以的对吧?”
李俨道:“当然可以。”
李俅也道:“对对, 当然可以!”
老者转头打量了他们几眼,目光最终落到随行的李泌身上, 用眼神示意李泌不要和自己打招呼。
李泌会意地点点头, 跟在几人身后往船上走。
三娘一边走一边向老者提问:“您是想考进士么?”
老者道:“我这把年纪还怎么考进士?”
三娘听后便搬出自己刚才想到的那句“五十少进士”来宽慰他,小嘴叭叭个不停,直说什么“立志不怕晚”“听说姜子牙八十岁还出来干活”“人就应该活到老学到老学到老考到老”“您一定要相信自己啊”。
众人:“……”
她小小的脑壳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
老者也被她逗得忍俊不禁,点着头说道:“你说得很有道理。”
三娘便得意地道:“您听得进去就好,您看起来才四五十岁,比姜子牙年轻三四十岁呢!”
说话间, 一行人已经踏入船舱。
船舱里的抄写条件比外头要舒适许多,至少门窗关起来时里头是暖和的。只是厚厚的门帘一掀开, 正抄书的人便冻得直哆嗦,忍不住抬头看向来人。
瞧见为首的是个清癯老者, 不少人都愣了一下,不知此人是什么身份。可见他那身连布衣布鞋也掩不住的非凡气质,众人具都停笔起身向他们见礼。
等得知此书船乃是老者身旁那几个小娃娃促成的,他们又齐齐朝李俨他们下拜。
这一拜不因他们是天潢贵胄,只因他们愿意把这些书拿出来给他们抄写。
在座这些贫家子弟哪个没因为去借书遭受过白眼?像李俅他们这样愿意拿出藏书来让他们看的才是少数。
甭管他们年纪几何,于他们而言都是恩人般的存在。
李俅本来只是想赚点小钱,叫人知晓他不是啥事都做不成的小废物,接收到这些读书人由衷的谢意后只觉整个人都有些晕陶陶的。他不太明白这是种怎么样的感觉,只想着以后有什么事还要继续向阿晗讨主意。
阿晗真是太棒啦!
李俅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
他跟那些来抄书的读书人猛夸了三娘一通,表示阿晗是世上最聪明的小娘子,他们真想谢便谢阿晗好了。
众人的目光不由都落到三娘身上。
他们能接触到这么多禁中藏书,都是因为这么个小娃娃吗?
骤然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三娘一点都没慌,反而还笑得甜滋滋。
她快活地说道:“贺学士他们答应借书给我抄的时候我可高兴了,想来天底下需要抄书的人一定不少!你们若是觉得阿俅这做法好,以后碰上别的有需要的人也把书借给她们抄就好啦,这样世上所有想读书的人都有书可读了。”
李俅听得直点头,骄傲地挺起自己的小背脊,仿佛自己的初衷当真是让全天下想看书的人都有机会拿到书。
其余人也听得十分动容。
读书人夸起人来那可真是花样百出,不多一个意思的话他们能换好多种说法。
三娘听得瞠目结舌,只觉自己又学了一手。
想到外头还有那么多人等着抄书,三娘也没听他们吹捧太久,很快便让他们继续抄自己的。等众人各归各位,她才昂起小脑袋问旁边的老者:“要腾个位置给您加张书案吗?”
其实船舱里已经挤得满满当当,只留出几条窄窄的过道可供人去取书与交稿。
老者摇了摇头,笑道:“不必了,我看看你们都准备了什么书就好。”
提到这个,三娘话就多了,积极和老者分享道:“这些书有些是圣人告诉我必须要读的,有些是贺学士和我老师他们告诉我要读的,阿俅想弄这个书船的时候我就把书单给他抄了一份。”
老者挑眉:“你还见过圣人?”
三娘点头:“见过几次了!”
老者又问:“你老师是谁?”
三娘道:“我老师姓王,大家都叫他摩诘居士。他很厉害的!”为了证明自己老师真的非常了不起,三娘一口气给老者背了几首王维的诗,与有荣焉地翘起了小尾巴,“这些诗全是老师写的!”
老者自是认得王维的,王维当年可是一到京师就名动长安,谁见了不夸一声“王郎好风采”。
只是这些年他们仕途各自浮沉,未再有更多的交集罢了。
老者便问:“他如今在长安吗?”
三娘道:“在的,在荐福寺住。”她好奇地追问,“您认得我老师吗?”
老者道:“见过几次,不算太熟悉。”
三娘在心里头换算了一下,大概就是她和圣人那样见过几次,要说她与圣人是老朋友那肯定是算不上的,只能说留了点印象。
她正琢磨着,又听老者问她:“你跟着你老师学作诗吗?”
三娘不假思索地回答:“我跟着老师学琴!”
老者:“……”
所以你刚才那么骄傲地背王维的诗做什么?!
不过这么小的年纪能背下那么多诗,记性确实挺不错。
一行人在书船上看了一圈,不想打扰到众人抄书,便又下船了在码头上溜起弯来。几个小孩兴致勃勃地讨论起船上船下那些装置都是做什么用的,不时还向裴旻他们这些经验丰富的大人们讨教。
那老者也随着他们一起走在暖洋洋的冬日中。
李泌不着痕迹地落后三娘她们几步,单独向老者问好。
原来这老者不是旁人,正是刚守完母丧的中书侍郎张九龄。
李泌当初曾得丞相张说赏识,张九龄恰好又是张说一力提拔起来的人,一老一少交情自是不错。
张九龄说道:“我在这边等候圣人召见,今儿见天色挺好便过来看看,没想到会碰上你们。”比起爱笑爱喝酒的贺知章,张九龄其实要不苟言笑一些,为人也比较刚直,骂起人来极不留情面,一度让许多人对他不甚喜欢。
李泌道:“您清减了不少。”
张九龄道:“无事,居丧期间岂有不清减的道理?”他作为一个靠名声立身的文官,若是为母守孝不瘦反肥,世人该如何看他?一个不孝的罪名便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三娘走着走着察觉李泌和张九龄掉队了,转头一看,便见他们正立在那儿叙话。
她刚才与张九龄闲谈时便觉这人不是寻常老人家,如今见他与李泌明显是认识的,不由蹬蹬蹬地跑回来询问:“你们刚才是装作不认得对方吗?”
张九龄解释道:“方才人多,不好叙旧,索性先当不认得好了。”
三娘听了觉得挺有道理,当即开始和张九龄互通起姓名来。
张九龄笑道:“我姓张,名九龄,这几年居丧岭南,不在长安,你应当不认得我。”
三娘睁圆了眼。
这名字她听过!
张九龄奇道:“怎么了?你连我的诗也背过?”
三娘回忆片刻,赫然发现自己还真背过。她立刻给张九龄背了一句:“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当然了,这并不是她记住张九龄的主要原因。她记住张九龄的主要原因是,蟹饆饠好吃!
这诗还是贺知章给她介绍张九龄时给她念的呢,说是张九龄的诗清新隽永,与他骂人骂得特别狠的臭脾气极不相称。
想到这里,三娘好奇地偷偷多看张九龄几眼,横看竖看也看不出眼前这个身形消瘦的小老头儿哪来那么强的战斗力。
三娘是个很讲礼貌的好孩子,不可能对着张九龄本人把这份疑问问出口,只和张九龄夸起了重阳宴上尝到的岭南美味来。
听贺学士说那正是从张九龄家学来的做法!
张九龄道:“那也不是我们家的吃法,我也是从旁人那儿学来的。”
他家乡虽也是岭南,但属于偏北的地方了,差不多挨着江西。
蟹饆饠这种吃法其实是沿海州县传过来的,记得他当初在长安想吃点岭南口味,特地雇了个岭南来的厨子,一尝才发现便是岭南的吃食也分东西南北。
与他记忆中的“家乡之味”那是一点都不沾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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