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小女官—— by春溪笛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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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十八叔在咸宜公主婚宴上对杨氏一见钟情,苦苦央着武惠妃去让李隆基同意让他迎娶杨氏为王妃,结果如何呢?如今杨氏在道观中不明不白地待着。
连备受宠爱的十八叔尚且如此,他们又有什么底气认为自己可以例外。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旁人可能不知晓他们那位祖父的本性,他们可是知道的,那是能“一日杀三子”的狠心人。
即使后来知道是错杀了,他也没有说过半句后悔。
这何止是伴君如伴虎。
若能自由自在地活着,那当然是自由自在地活着最好。
李唐家这一摊子浑水,他们兄弟俩搅在里头就够了。
李俅看了好一会的月亮,回到房中倒头就睡。
接下来小半个月,长安城都笼罩在考生们的期待与焦躁之中。
第三场考的是试策,五道策问题的答案字数不少,而且还要综合考虑个人名气、家庭出身、举荐人地位等等因素才敲定最终名单,所以真正的放榜日约莫要到三月初了。
考生们哪怕再急着等结果也无可奈何,只能数着所剩无几的盘缠等候放榜日到来。
三娘身边的几个小丫鬟也很焦急,除了年纪较长、性格沉稳的绕梁,几个活泼的小丫头每天都要轮流跑一趟曲江池,告诉三娘那边的杏花开得怎么样了。
要知道进士及第后都要在曲江那边庆贺高中,最有名的宴饮地点就是杏园,那边植有杏花千株,每到二三月便开得灿若烟霞,正是最吸引游人前去游春的好时节。
进士们也会趁此好时好景在那边举办闻喜宴,趁着春和景明派出两位探花使,遍游曲江园林采来最好的花枝供同年们戴花畅饮。可想而知那一日该是何等快意!
小丫鬟们经过前面两场的两榜第一,对她们家娘子充满信心,生怕放榜时杏花已经谢尽了,不能叫她失了“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机会。
好在今年的杏花似乎开得晚一些,还有好些杏树正含着花苞呢,一准是想等放榜以后再开,特别懂事!
绕梁听着小丫鬟们每日叽叽喳喳地汇报着曲江池那边的花信,无奈地摇着头说道:“你们少跑几趟,旁人要是知晓你们见天跑去看杏花,少不得要说我们娘子狂妄自大。”
绕梁从小跟着三娘一起习武,站在那儿比武师傅还有气势,小丫鬟们听她发话以后登时鹌鹑似的不敢再吱声。
三娘倒是很沉得住气,只在考完当天和萧戡他们聚了一次,后头便是每天出门遛遛弯、找贺知章他们下下棋,多余的事一点都不干,专心等着放榜日到来。
贺知章看过三娘带出来的草稿,觉得她试策这一场问题不大,只是进士科的录取往往有诸多考量,所以他也没法确定结果如何,只能陪三娘多下两场棋打发一下漫长的等待期。
与此同时,礼部北院正进行着一场关于进士名单的讨论。
礼部衙署分为南北两院,北院是平时上衙干活的地方,南院则是主要作为贡举场所来使用。
主考官韦陟老神在在地坐在那儿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表自己的看法。
等众人争论得面红耳赤了,韦陟才慢条斯理地给众人分析起这次贡举三场考试的结果来。
“你们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
韦陟悠然提问。
众人都在讨论该不该在改元这一年弄个女进士出来,听韦陟这么一发问都认真看起摆在自己面前的三试名单。
说实话,上头都是考生名字和籍贯,光靠这个他们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来啊!
韦陟点出国子祭酒来数数上面拿上等的人有几个出自国子监。
国子监作为大唐最高学府,里头的学生大多是官宦子弟,能考到第三场并不稀奇。
国子祭酒对此也是十分欣慰的,不过听韦陟这么一开口,他也意识到情况不太对,接着仔细一数,众阅卷官一致觉得好的答卷竟都出自国子监!
这几年国子监里头的学生确实很有学习劲头,而这股子学习劲头的来源夫子们也心知肚明——都是因为有郭家三娘这个异类啊!
她这人特别好学且特别能发问,属于夫子看到她都想调头走人的恐怖存在。
关键她不光是自己好学,还爱拉着别人一起学。什么拥有独门学习秘诀自己藏着掖着之类的,在她身上是完全不存在的,她完全秉承着有活一起干、有题一起做的想法,动不动就自主展开一轮又一轮的科举模拟测试。
出题人包括但并不限于贺知章、王维、颜真卿等新老进士。
连带国子监的夫子们都时常能拥有新题可做,纷纷表示自己从未想过考完科举这么多年后还要思考如何破题。
……在这种可怕的学习氛围之下,国子监的学生们考得好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所以吧,现在不是想不想出个女进士的问题,而是进士名额怎么分配的问题。要是名额全给国子监这边肯定不行,要是分猪肉一样分到各郡考生身上又太不公平了。
虽然大唐的科举考试也不讲究什么绝对公平,但是还是愁人啊!
国子祭酒也跟着发愁,手心手背都是肉,落下哪个都让他心疼。
“唉,学生们考得太好也令人为难啊!”
国子祭酒公然发出这么一句极其拉仇恨的发言。
众人:“……”
如果你嘴巴没有咧到耳根后,我们勉强还会信一信你这鬼话。
不过见识到郭家三娘这等奇效,众人心中不免也多了些想法。
如今朝中有两位宰相,其中牛仙客年迈体衰,基本做不了什么主,政事大多是李林甫说了算,朝中上下大多唯唯诺诺不敢说什么。
事实上这一点在张九龄、裴耀卿还在相位上时就有征兆了,那时候圣人便只爱与李林甫议事。有次他们三人一起出现,李林甫意气昂然,张、裴两人则恭敬而谦逊,那场面被人戏称为“一雕挟两兔”。
后来张九龄两人罢相,朝中就更没人能和李林甫抗衡了。
若能来个人搅和搅和,朝堂上兴许能多几分鲜活气。
不过听闻这郭家三娘与李国相家女儿交情不错,也不知她将来会不会与李林甫沆瀣一气。
于是礼部北院中又展开了新一轮的讨论,有觉得这事儿荒天下之大谬的表示“自古以来从未出过女进士”,有觉得说不准可以趁机向李林甫示好的认为“唯才是举不分男女”,有觉得可以看乐子的则说是“正好借她挫挫那些小年轻的锐气”。
一时间竟是争论不休。
第72章
韦陟其人, 不爱干什么正事,为人也不怎么正经,平日里只在吃上面比较上心。他家从小没了长辈, 就他一个人十岁出头当了国公,哪能指望他成长为什么端方君子?
等众人吵得差不多了,他这个主考官才笑眯眯地开了口, 表示这郭家三娘记性好,考完说不准已经把策问题答卷默出来给贺知章他们传看了。
要是差距小还好,要是差距大的话,只恐士林中会物议纷纷。
众人一比对考生们三场的答卷和作品集, 登时没声了。
韦陟说得对, 但凡差距小点儿,他们都不至于要把这件事情拿出来讨论。
实在是像郭家三娘这样三场皆优、毫无短板的考生着实不多, 挑来拣去也只能扒拉出三两个水平差不多的, 可惜一看作品集又远不如郭家三娘。
论临场发挥、论过往名气,这次贡举都没有能打得过的, 可不就让他们拿出来反复讨论吗?
韦陟见众人都不说话, 端起茶啜饮一口,又给他们做起了思想工作:你们看着咱和她们都不是一辈的,论资历她绝对越不到咱头上来,我们费那闲工夫帮后辈挡风挡雨作甚?只管拟个名单上去给李国相他们过过眼,成就成,不成就不成, 多简单的事对不?
韦陟这么一说,大伙都通透了。
对啊, 被这小女娃儿压下去的又不是他们,往后要和这小女娃竞争上岗的更不是他们, 他们只管拟名单就是了。
只是有些人还是可惜,颇遗憾匀了个名额给个女孩儿。
要知道大唐的进士科一年顶多录取三十个左右啊!
不管众人心中有何想法,韦陟还是把名单递了上去。
贡举早些年还是官职低微的考功郎来负责的,如今即使换到礼部、由礼部侍郎来当主考官,在朝堂中依然不算什么大事。
韦陟把名单给李林甫他们过目,纯粹是因为李林甫势大,他必须得走这么个过场罢了。
李林甫看完名单,没提什么意见。
今年正逢改元,李隆基命各地举荐人才,朝廷涌入了一大批新鲜血液,他要安排的事情多得很,没空计较这几个进士名额,确定自己提了一嘴的人在上头就让人把名单原样送回去了。
进士出身虽然很光鲜,可进士高中后还有三年守选期,轮到这批进士选官得是三年后了。三年后他们想出任什么官职,还不是得从他手里过?
真要是不识趣的愣头青,便是考中了进士也得蹉跎一辈子。
放榜前夕,三娘与同窗们相约到崇仁坊歇一晚,好方便第二日一早前去看榜。
比起前两场的考生数,第三场只两三百人,看榜应该不至于人挤人,所以他们准备就近住在崇仁坊,等坊门一开就跑去看榜,这样他们可以第一时间知道自己是否榜上有名!
大多数外地考生本来也住在崇仁坊,许是因为马上要放榜了,大伙都有些睡不着,坊间时常能听见有无法入眠的考生仰天长啸或者高歌一曲,弄得崇仁坊居民们都暗自嘀咕:又疯了一个,又疯了一个。
三娘她们也睡不太着,索性央着客店的人点了灯,一行人在厅堂处围坐着行酒令。
都是杀到了第三场的人,谁还没点抱负、没点雄心壮志,酒过三巡便都开了襟怀,各自写了不少诗文记录这夜紧张又期待的心情。
连带同宿在这家店中的其他考生也被吸引过来,加入到这场不眠的等待来。
长安城虽然搞宵禁,但是关起坊门来你们想干点啥是没人管的,是以他们还真硬生生狂欢了个通宵。
弄得店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这群酒鬼真的是今年可能高中的进士苗子吗?
不过店家对场中最显眼的小娘子印象更深刻,主要是这女孩儿比她那些同窗还能喝,全场喝下来都瞧不出半点醉意,精神奕奕地被人簇拥在中间。
估摸着要么是酒没倒满、要么是她写诗张口就来,压根轮不到她罚酒的!
一行人熬到朝鼓响起,登时都精神了。
朝鼓响代表着坊门开。
考生们正好衣衫冠帽,齐齐从林立于崇仁坊的旅舍客店中涌出,都想尽早赶过去看看自己是否榜上有名。
三娘她们根本没睡,自然是朝鼓一起就前往坊门等候着。
他们抵达坊门时已经有不少人在那儿候着了,三娘一下子变瞧见个熟悉的身影,竟是她在考场中老是碰见的吕諲。
她与同窗们一起上前与吕諲打招呼。
这时坊门终于在朝鼓声中缓缓开启,众人相携前往礼部南院看榜。
等到了地方,三娘才发现她们有点小瞧长安百姓对进士科放榜的关注度了,居然已经有不少人挤在前排把观榜处的矮墙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一群埋头读书的,哪里比得过这些常年住在周围几个坊的好事者?
为了防止有人毁坏皇榜,由四张黄纸写成的进士名单会张贴在礼部南院东面的空墙上,而空墙前面又会立一面矮墙把人分隔在外,达到“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效果。
三娘本来有些头疼自己挤不进去,走近一看却发现最前头杵着个老熟人,萧戡!
这厮不知什么时候跑过来了,还带着一群服饰相当统一的闲汉,硬生生在前头占了一排位置。
瞧见三娘她们来了,萧戡立刻让人让出一条道来,朝着三娘可着劲挥手。
脸上满是得意之色。
三娘见他都把叫人让出位置来了,麻溜跑了过去,趁着皇榜还没贴出来转头问他:“你怎么过来了?”
萧戡便给她说起自己这些天来都干了啥,他预感自己的小伙伴肯定会高中,所以提前收拢了进士团的人,当上了进士团头头。
反正吧,接下来什么宴饮、什么谢恩、什么过堂,都被他承包了!
区区占个看榜位置,当然不在话下!
原来每年科举也有一门独特的生意,那就是由京师那些个游手好闲的家伙组成进士团。
他们负责安排人手给进士们报喜、组织进士们的各项宴饮活动以及进士们高中后必须走的朝堂礼仪。
这些高中后的琐事肯定会涉及许多银钱交易,清贵的进士老爷们哪里能亲力亲为呢?所以基本都是外包给进士团的。
萧戡得知有这玩意以后悄然摸到进士团老巢,对人家进行威逼利诱:知道我祖父吗?国公!知道我娘吗?公主!知道我外公是谁了吧?当今圣人!所以我给你们当头儿不过分吧?
进士团往年都是些闲汉凑起来赚些许跑腿钱的,哪里经得起萧戡这么大炮轰苍蝇?当即都老老实实听从萧戡安排。
跟着萧戡混也有好处,萧戡嫌他们衣服灰扑扑的,给他们买了亮眼的新衣裳。那料子哟,他们成亲时都没穿这么好过!
至于什么筹措经费,那更是不在话下。那些他们平时根本不敢靠近的大门,萧戡十分随意地溜达进去,又十分随意地揣着大笔银钱出来。
他们简直恨不得对萧戡纳头就拜,发誓从此都为他马首是瞻。
可惜萧戡根本看不上他们,人家只是想让他即将高中的小伙伴好好风光一把。
在此之前,进士团的成员们都还不晓得萧戡口里那个惊才绝艳的准进士小伙伴到底是谁,等看到萧戡朝考生堆里唯一的女孩儿招手时他们都瞪大了眼。
敢情是个小娘子!
还是这般好看的小娘子!
都是在长安城里厮混的人,一下子就认出三娘到底是谁了。
这样的话,他们就理解萧戡为什么这么大费周章地收拢进士团了!
对象是他们这位名扬两京的小才女的话,费再多心思都不为过啊!
三娘和萧戡都没空管旁人的心思,因为礼部的人拿着皇榜出来了。
萧戡还在边上表示他询问过进士团的人,这个位置正对着榜头,保证一贴出来他们就能看个清清楚楚。
马上就要放榜了,三娘心里其实还是有点紧张的,有萧戡这么个熟人在边上说话倒是让她放松了不少。
倒是礼部负责张贴皇榜的官员似乎有点儿恶趣味,特意慢悠悠地先从最后一榜贴起,弄得考生们更紧张了,又不敢出声催促,只能屏住呼吸从榜尾开始找自己的名字。
有人在榜上找到了自己,激动得泪流满面。
从榜单上看,今年拢共录取了三十二人,能在将近两千考生中杀出重围多不容易!
这个时候已经没人会在意什么榜头榜尾了,能金榜题名就拥有了进士出身,哪怕是第三十二名都能让人当场嚎哭出声。
萧戡眼看前面三张皇榜都贴完了,礼部的人才慢腾腾贴最后一张,一时间只觉百爪挠心。不过对上三娘,他还是信心满满地说道:“阿晗你肯定在这里!你一准是三榜第一的状元!”
三娘一颗心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嘴里还要强自镇定地回道:“天底下能人多得是,我也不一定能考第一。”
她已经不是五岁了,不能再拿童言无忌当借口。哪怕她这些年一直以拿状元为目标,也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时刻把话挂在嘴边,连到了御前都能大言不惭!
说话间,最后一张皇榜终于露出庐山真容。
三娘感觉自己的心跳如擂鼓般响在耳畔,哪怕告诉自己要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别觉得自己天下第一了不起,可还是忍不住把目光落在皇榜最前面。
既然已经全力以赴,谁不想要最好的?
她就是想要最好的。
也许这样的性情不够温顺、不够谦逊、不够讨人喜欢,可她就是想当最好的。
随着礼部官员把挡在最后一张皇榜前身躯挪开,题写在最前面的名字终于展露在所有人面前——
——郑县郭晗!
——三榜第一都是她!
——实至名归的新科状元!
眼看来看榜的人越来越多, 进士团又开了道把三娘从恭贺她高中的人群中抢了出来。
别看进士团只是民间组织,里头的人手可真不少,按职能便分为主茶、主酒、主乐、主宴、主车马等等, 负责这些的都是长安城中有对应门路的帮闲。
光是主宴的,便又分为负责筹备大宴的大科头、负责筹备常宴的小科头。
反正吧,新科进士这门生意抢手着呢, 许多人都想来凑个热闹。这事儿不仅有钱可拿,说出去还面上有光,不少人都自发地加入进来。
像如今在礼部南院外便有进士团的人设帐置了酒食,招呼榜上有名的进士们上前享用并相互认识认识, 方便组织接下来的期集活动。
要是发现有进士没来看榜, 进士团还会组织专门的报喜团队吹吹打打把属于对方的泥金帖子送过去。
当然了,到场的进士们也都有泥金帖子, 这东西是人手一份的, 相当于朝廷发给进士们的录取通知书。
三娘被迎到进士团设帐处,便见吕諲等人已经等在那儿了。
吕諲还饶有兴致地多看了萧戡几眼, 在心中暗自点头:原来是这人抢先拿下了进士团。
多亏了这家伙人傻钱多、下手还快, 不然他那出身富贵窝、不知柴米贵的妻子可能就去当这个冤大头了。
这位萧小郎君,好人啊!
萧·冤大头·戡并不知道吕諲在想什么,只在察觉吕諲投来的视线后和三娘暗自嘀咕,说感觉那个姓吕的看他的眼神好像怪怪的。
三娘让他别瞎编排人,她这位同年不仅才学很不错,还有个长得很好看的富婆娘子!
萧戡也不是在意别人目光的人, 听三娘这么说也不恼,兀自敲打那些个进士团的家伙好好干活。
等瞅见三娘和同年们都认识得差不多了, 他才牵出头通体雪白的大马,兴高采烈地招呼三娘:“来, 你骑这个回去!”
许是觉得这马实在太漂亮了,进士团的人还往马上挂了朵鲜艳夺目的大花。
并配了个喜气洋洋的红马鞍。
三娘:?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要去迎亲呢!
不过从小备受长辈宠爱、时常被打扮得花里胡哨的三娘对此倒是接受良好,至少吧,这朵大花不是绑在她身上的。
三娘正这么想着,就见萧戡不知什么时候取了个花冠出来,说要戴她脑袋上。
时人都爱戴花,可也没有这样张扬到像是把整个春天都戴头上的。
转念一想,这样的好日子张扬一些也没什么。
人一辈子能有几天像今天这样快活呢?
三娘便让萧戡帮她把花冠戴上。
即使花冠因为鲜花太多有些沉,对她而言也算不得什么负担。
三娘和往常一样利落地翻身上马,挥别了吕諲等人,在萧戡他们的簇拥下回去与家里人分享金榜题名的喜讯。
得知今年出了个女状元,且还是大伙看着长大的郭家小才女,长安城中可谓是万人空巷,都挤在街头想看看今年的新科状元。
其实这些人大多都是见过三娘的,因为三娘实在太有名了,不仅时常跟国子监那群同窗出去和其他书院的学生切磋,还是从小爱在两京坊市中到处遛弯的。
长安城西那些居民可能不认得她,东市周围各坊的人怎么可能不认识她?
随便来个人,都能说一句“我可是看着她长大的”。像是长安东市那个卖胡饼的,还能跟人吹嘘说“她是吃我家胡饼长大的”。
有不知内情的人嘀咕了几句“怎地是个女的”,便被众人教训了一通说人家五六岁就能作诗了,换你你能吗?而且人家可是三榜第一,三场的文章都传出来了,其他考生没一个是不服气的,你一个外人嚷嚷什么!
三娘到底也才十几岁,一路上瞧见那些从前见过的熟悉面孔,心中也止不住地快活起来,骑着马儿在众人的欢呼声与祝贺声中热热闹闹归家去。
郭家早就有人回来报过信了,亲眼见着三娘打马归来,郭家祖父还是乐开了花:他们家以前连个进士都没出过,如今一考就考出个状元来!
他郭敬之没别的本领,就是特别能生,生了个武状元!他儿子也能生,生了个文状元!瞧他们郭家如今可是文武双全了,列祖列宗知道了怎么都得夸夸他这个厉害儿孙吧?
不仅郭家祖父高兴,其他人也高兴,个个都拉着三娘左瞧右瞧,说是要仔细看看咱们家的小状元。送走了来报喜的人,来贺喜的宾客又上门了,
郭家祖父也不嫌累,谁来了他都要亲自见一见,客人是什么身份不要紧,只要是来夸他孙女的他就乐不可支,一口气听个百八十遍也不觉腻。
可想而知,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郭家祖父和人的闲聊模式都是这样的——
“早上吃了啥?”
“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孙女考了状元?”
“你这是要干啥去?”
“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孙女考了状元?”
家中这些人情往来自有长辈操持,三娘倒是不用怎么操心。回到家后她就当了一天的吉祥物,全程负责在宾客面前露个脸。
她还抽空给远在外地的亲朋好友们统统写了信,告知对方自己高中的消息。
等事情都忙完了,通宵等放榜的后劲也上来了,三娘晚饭都没吃就进入梦乡。
她梦见前面有两扇门,其中一扇门只依稀能看见前方云雾缭绕的高山险谷,她立在山下仰望那崎岖险峻的高峰,茫茫然不知前路是否可通行;另一扇门却是一马平川,不见半分险隘,三岁小儿都能轻松走过去。
你要到哪一扇门里去?
三娘听到有人问她。
你要到哪一扇门里去?是要走好走的路,还是要走不好走的路?
那好走的路一眼就能看到尽头,显见是没什么好风景的,可是相对地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而那不好走的路固然可能藏着好风光,却难免和李白写的《蜀道难》那样,须得“朝避猛虎,夕避长蛇”,否则随时都有可能命丧黄泉。
难于上青天!
三娘只在两扇门外考虑了一会,便毫不犹豫地走向了第一扇门。
人生短短几十年,她岂愿日复一日地看同样的风景,便是前面的路再险隘她也想攀登到更高更远的地方去!
门在她背后关上了。
她并没有回头去看。
只觉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条很难回头的路,兴许还没登上高处便摔得粉身碎骨。
——那便粉身碎骨好了。
三娘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
从这天开始,她们这些新科进士要走正经的登科流程了。
今天主要是相携去主考官府上谢恩。
三娘试着穿戴昨儿随着泥金帖子一同送到新科进士手上的进士服。
三娘平日里出门就挺爱穿男子衣饰,不仅方便行动,还能缝上好几个暗袋,方便她在身上揣东西。区区进士服,根本难不倒她!
虽然礼部给的这套进士服不算太合身,但系上腰带倒也不至于松松垮垮。
她这个年纪不管男女都脸嫩,穿上进士服更有些雌雄莫辨,不认得的人恐怕会把她错认为哪家小郎君。
不过走近些便知晓她是个女孩儿了,她天生长着张明丽动人的脸,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不施脂粉也叫人挪不开眼。
更难得的是她浑身上下透着股掩不住的勃勃生机。
光是看上一眼就让人莫名生出几分喜爱来。
三娘先与吕諲他们会合,等三十二个进士到齐了,便一同前往郇国公府向主考官韦陟谢恩。
郇国公府坐落于安兴坊,往西距离皇城各衙署非常近、往东又紧挨着圣人平时用于举办各项文艺活动的兴庆宫,这意味着甭管圣人在哪儿想召见你,你都能轻轻松松赶到,极大地缩短了坊中官员的通勤时间。
能住在这种地方的人自然非富即贵,沿途的宅邸大多楼阁林立,叫踏入安兴坊的新科进士们看得都有些眼热。
别看大伙嘴里天天说什么“我对升官发财没兴趣纯粹是想报效朝廷”,实际上谁读书不是为了出人头地、带着家人过上好日子。
便是三娘也是很喜欢大宅子大庄子的。
一行人怀揣着满腔艳羡抵达郇国公府前,顿时就……更羡慕了。
即便大唐的爵位很多都是虚爵,只一个名头好听,但只要有了这么个名头,许多事情做起来名正言顺了——比如把宅邸修得比邻居们都要大、都要好。
韦陟这位郇国公显然不知低调为何物,他这宅邸修得那叫一个富丽堂皇。
等到新科进士被仆从领进门,赫然发现府中侍婢个个衣锦着绸,瞧着比寻常官宦人家的女儿都要出众。
连带她们身上那套朝廷统一发的进士服都显得有些寒酸了。
负责为她们领路的侍婢更是貌美如花,言谈举止俱是说不出的风雅。
三娘好奇问她姓名。
侍婢笑着答了个“瑞云”。
韦陟自称自己擅书“五朵云”,便身边的侍婢也都以云为名。
瑞云是目前最合韦陟心意的侍婢,平日里韦陟写东西都是让她来拟稿,迎客这种事本不用她负责的,是她想出来看看三娘这位新科状元才主动揽下这活儿。
至于姓氏,早在她被卖掉那天她就不再提了,为奴为婢哪里需要自己的姓氏。
瑞云领着三娘她们入内拜见主考官韦陟。
韦陟也很给新科进士面子,今天也把自己的公服给穿上了,看起来有那么几分国公样子。不过他不是爱讲虚礼的人,受了进士们的谢恩礼后便朗笑着邀他们入座,命人送上珍馐美酒款待这批以后要喊他一声“恩师”的官场后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