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救我!我要回家!—— by陈年烈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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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君慎轻声:“他们不管我这些。”——说罢便又往前走了两步,领着崔英向右拐进那间属于大理寺少卿的公案房。
崔英望着他的背影顿了顿,最后还是看在被他“挟持”的食盒份上跟了进去。
大理寺少卿公案间的面积是寺丞公案间的两倍大,视野极其开阔,光线也更亮堂。
但裴君慎公案间的摆设却比崔瑾低调朴素许多,入目便是张一看就用了好多年的陈旧书案,桌角处甚至有些掉漆斑驳。
几排书架也很古旧,无需细看,打眼一瞧便知它们有些年头。
整个房间除了高悬在他书案后头的那块写着“静思”二字的牌匾还算新些,其他便全是老物件。
不过房间很整洁,每样东西都在它应该在的地方,书架上的竹简与纸册都各有各的归宿,没有一个放混了位置。
书案上的笔墨纸砚亦是如此,高低错落又井然有序,不像伯安兄长,笔架上的毛笔都是胡乱放上去的。
“……那少卿大人往日都是怎么用膳?”
看着这些,崔英心绪渐渐平静下来,继而跟着裴君慎走到书案对面的长几边上,打开食盒道:“碗筷盘碟这些东西总是时常备着的吧?”
裴君慎却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曾。”
崔英疑惑:“这也不曾?”——他今日言行怎的这般反常,该不会又不声不响的在给她设什么圈套吧?
正这般想着,就听裴君慎解释道:“往日都是裴叔为我准备膳食,可他近日忙着帮我查案,来衙门送膳的时间便总是没有准头。”
崔英:“……”
杏眸一眨不眨,默默盯着裴君慎看了好一会儿,明显是在质疑他话语的真伪。
她的眼神太过直白。
是以尽管她一字未言,裴君慎却无法忽视她眼神中透露出来的意思,不由轻咳一声道:“六姑娘若不信,不妨待崔伯安回来之后找他求证。”
崔英这才收回视线,轻哼一声:“裴少卿放心,吃一堑长一智,此事我定会询问兄长的,若是你又设计欺骗我,此后我再不会信裴少卿半句话。”
裴君慎微顿,垂眸没再言语。
他猜得没错,六姑娘果然还在为先前他因清康坊之案骗她这件事而生气。
不过今晚他便能将此事向六姑娘解释清楚。
默了默,裴君慎又抬眸看向崔英道:“不知六姑娘可有看到裴某在……”
“裴少卿?裴少卿——”不想他话刚说一半,外头却忽然传来崔伯安略显着急的呼声。
崔英知晓他想问什么,听见崔瑾的喊声之后立时低低回了句:“看到了。”
话落就又垂首专心端出食盒中的膳食。
崔伯安大步冲进公案房时手里拿着数张画着画像的宣纸,形色匆匆,一时竟未注意到崔英也在房中,看见裴君慎便道:“这是我从刑部借来的失踪之人画像,你快看看,能不能从这些画像里找出些什么线索?”
少女失踪案最初是由县衙上报到的刑部,最先开始调查的府衙也是刑部。
虽然后来圣上下令将此案交给了刑部和大理寺共同侦办,但其实亦隐隐藏着让双方较量之意,故而两边所获的线索几乎不曾相通。
就譬如说此次失踪案失踪少女的画像——尽管大理寺也有画师画了出来,但总是差强人意,未及真人十分之一像,拿着画像去叫失踪少女的家人看,家人都连连摇头。
刑部却有一极善画像的画师。
所画之人栩栩如生,见过之人皆道犹如真人。
裴君慎飞快接过崔伯安手中的画像,同时问:“莫玲儿呢?你将她安排在了何处?”
崔伯安闻言面色一僵,不由后退一步,眼神闪躲道:“她、她被刑部的人捷足先登了……”
嘶!崔英一听顿时放下了手中舀鱼汤的碗,不敢置信地吸气道:“兄长,你这岂不是丢了西瓜捡芝麻么?”
然而下一秒,裴君慎却似乎从这十数张画像中看出了什么,目光一凛,二话不说便疾步离去。
作者有话说:
崔瑾:委屈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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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英忽然打了一个冷颤。◎
崔英见状不由向前跟了两步, 她对这种说走就走的状态太熟悉了,裴君慎这副模样定是发现了重要线索。
“六妹妹?”
直到听见揶揄声崔瑾才发现崔英竟在裴君慎的公案房,又看见桌案上那一道又一道的美食, 双眼瞬间闪烁起亮光:“六妹妹是来给裴少卿送吃食?”
“为兄今日忙了好半天,正好尚未用膳,不知六妹妹这午膳能否匀我一些?”
崔英连忙解释:“兄长, 这些膳食原就是为你准备的, 只是我进府衙时刚好遇见裴少卿, 他与兄长说了一样的话, 我才答应分他一些。”
方才叫外头那些人误会便罢了, 总归日后不会跟他们打太多交道,可叫崔瑾误会却不行, 不然她今日就白耽搁了那么长时间排队买吃食。
“给我送的?”崔瑾闻言撩袍而坐, 细细看了看桌案上的几道吃食——朱家铺子的奶酿鱼汤、宝春酒楼的葫芦鸡并着几道他曾带去淮柳阁给六妹妹吃的小炒, 竟当着全是他爱吃的膳食。
可崔瑾却反而不敢吃了,眼皮微跳,抬头看向崔英道:“六妹妹这是……有什么是事想让为兄去办?”
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若是从前的六妹妹崔瑾定然不会这么想,可如今的六妹妹他却必须得防着点她憋坏。
“兄长真是慧眼如炬, 一眼就看穿了我。”
就这般被戳破心思, 崔英却半点不慌, 反倒绕回桌头把刚刚舀好的、还冒着热气的鱼汤殷切地推到崔瑾跟前:“妹妹我确实是有件小事想求兄长帮忙。”
崔瑾掀了掀眼皮,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何事?”
崔英双眸一弯:“也不是什么大事, 就是……今日不是中秋吗?”
“我原只是想来问问兄长荀女医那件案子的进展如何的,可方才瞧裴少卿急匆匆离去我便知不该多问, 所以我就想斗胆问兄长一句, 今晚可否能让荀小满和荀老去狱中见一见荀女医?”
原是为了此事。
崔瑾听罢松了口气, 端起鱼汤满足地喝了一口。
啧,味道鲜美。
又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鱼肉。
嗯!爽口嫩滑。
崔英瞧他这副模样,心中希望渐渐攀升,喜不自胜道:“兄长这是答应了?”
然而下一秒崔瑾却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没有,不可。”
崔英:“……”
半秒后:“???”
崔英怒而鼓腮,大脑在“好气他竟然耍我”和“算了别跟他计较”之间来回摇摆了数秒,最后顾忌到这里毕竟不是她的地盘才偃旗息鼓道:“兄长不答应便不答应,怎还故意逗我?”
崔瑾见状大笑着放下碗筷:“但为兄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六妹妹。”
崔英眼皮微抬,兴趣缺缺:“什么好消息?”
崔瑾:“依为兄对裴少卿的了解,他方才在画像中应是发现了重大线索,若无意外,他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当真?”崔英闻言杏眸一转,忽而亮起:“兄长的意思是,荀女医今日便有可能出狱?”
崔瑾老神在在地点了点头:“只要确定荀芜荑不是凶手,刑部自然要放人。”
话落,他便重新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香喷喷地葫芦鸡。
只是尚未送到口中,外头却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崔英崔瑾两人循声望去,就见崔达拿着一沓画像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公、公子,裴大人让小人传话,让您吃完午膳速去刑部找他,还命小人将这些画像交给公子,让公子细看。”
说完看见崔英,又急急向崔英俯身作揖:“六娘子。”
崔瑾顿时撂下刚刚夹起的葫芦鸡,急忙从崔达手中接过画像,边翻边疑惑道:“让我细看?这些画像有何不妥之处?难道我被胡大人忽悠了不成?他没给我真的画像?”
崔英好奇起身,走到崔瑾身侧道:“兄长拿到画像后没看过吗?”
崔瑾:“粗略瞧过两副,我见画像上的女子容貌栩栩如生,便立即背着画像赶去了城外接人。”
今日因着要和刑部抢人,崔瑾去城外接人时并未坐马车,而是让崔达带路亲自骑了马前去。
没曾想胡经纬设计拿画像诱他,他算着时辰还早就跟着他去了一趟刑部,拿到画像后他急着去城外便不曾细瞧。
思及此,他连连细看了五六副,却并未发现有何不妥:“虽说我大理寺的画师未将这些女子的容貌描绘出十分之一,但大致身形还是相差无几的,与刑部这些画像上的女子身形几乎一样,胡大人应当没有欺我……”
说着他又仔细看了看画像右上角的失踪女子名字,确认道:“名字也对得上,并无错漏。”
顿了顿,他又翻看了两副:“或许裴少卿是想考考我能否发现线索?”
“可这些女子环肥燕瘦什么模样都有,看着没什么相似之处啊……”
崔瑾越看眉心便蹙得越紧,裴君慎既这般交待崔达,那这些画像中必然就有他应该发现的东西,若今日发现不了,来日传出去岂不给他探花郎的名头抹黑?
那厢崔瑾瞧得发愁,这厢崔英脑中却忽地闪过一道可怕念头——这些画像上的这些女子虽身形各有各的不同,但眉眼却极其相似,个个都是柳叶眼、弦月眉,瞧着竟与伯娘极为相似。
难道凶手是……
崔英不敢再往深处想,抿了抿唇,全当不知。
只是在看见崔瑾要翻第二遍画像时,小声提醒了句:“兄长,她们的眼睛都长得好像啊。”
崔瑾闻言便立即细细去瞧画像中女子的眼睛,刚看三张,他脸色倏然变得极其难看,手指飞快卷起画像,转身怒道:“崔达,去牵马。”
话落便头也不回地离开公务堂。
崔达并不知崔瑾为何忽然发怒,匆匆向崔英拱了拱手告退便步子飞快地跑了出去。
望着他们一前一后离开的背影,崔英杏眸微压,心中暗暗道了声不妙,她今日……恐怕不该来这大理寺。
黄昏时分,崔瑾策马抵达刑部,下马后扔下马绳便直闯刑部大门。
刑部门守认得他,见状并未敢拦,只是心中有些疑惑,以往尚书大人家这位小崔大人明明是个极有礼的,今日这是从哪受了气,脸色竟这般难看?
他们正想着,后头崔达栓好马后便急忙跟上前替自家公子向刑部门守解释:“我家大人为了近日这桩案子日夜忧思,今日脾气急了些,还请二位门守海涵,莫要将此事告诉嵩明大人。”
言罢还从袖里掏出两锭碎银递给门守,让他们下值后好去吃顿好酒。
原就不是什么大事,又得了顿赏,俩门守自然笑呵呵的应下。
与此同时,裴君慎已经在胡经纬胡侍郎的公案房中等了将近两刻。
他突然要提审罗子甫,胡经纬虽觉得讶异但还是答应了。
可答应之后,这裴少卿竟又得寸进尺提出让尚书大人陪审?
这岂不是仗着受圣上宠信蹬鼻子上脸?
胡经纬断然是不能答应的,连让人去传话都不曾便直接拒了裴君慎。
裴君慎一路急奔,为的便是尽早提审罗子甫,然而在遭到拒绝后他竟什么都没说,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站在胡侍郎房中等待,面色从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胡经纬没一会儿就叫他这模样弄得心神不安,一边想着一桩翻窗采花案而已这厮定然是在乍他,一边又想着难不成那罗子甫真牵扯进了什么大案?
如此心神交战许久,他终于忍耐不住道——
“裴大人,不如你先与我说说这罗子甫之案可有什么错漏之处?”
裴君慎闻言却未语,只是撩起眼皮淡淡看了他一眼,瞧着像是丝毫未把胡经纬放在眼里。
感觉被鄙视了一番的胡经纬:“……”他发誓!今日若是让裴君慎这厮见到尚书大人他就不姓胡!
不想誓言刚起,门外便有衙役敲门:“侍郎大人,大理寺的崔寺丞来了,方才径直去见了尚书大人。”
胡经纬倏然惊起:“什么!”
而在房中安静驻立良久的裴君慎眼中终于露出浅淡笑意,薄唇轻启:“竟比我想的来得早些。”
一刻钟后,刑部大狱,审讯房。
胡经纬在崔嵩明威严冷硬的逼视下悻悻退出了审讯房,然后急声吩咐狱卒去牢房中提罗子甫。
心下却忍不住默默腹诽,尚书大人这是中了什么邪,竟然答应给裴君慎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做陪审?
然而此时审讯房之中,崔嵩明却正色像裴君慎拱手作揖:“今日之事,多谢裴少卿。”
裴君慎垂眸回礼:“崔大人无需言谢,此乃下官分内之事。”
至此,在罗子甫被带进审讯房之前,裴君慎和崔嵩明皆未再言半字。
崔瑾在一旁充当笔吏,他怒气难抑却又无处可泄,此时唯有保持缄默才能不向旁人泄露心绪。
又小半刻后,外头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罗子甫被两个狱卒押着带进了审讯房。
“……大人,草民、草民早已认罪,今日是因何故又要审我?”
临进审讯房前,罗子甫看见胡经纬顿时露出一副可怜相,又畏畏缩缩的,瞧着真是像极了老实人。
可一进审讯房,当他看见崔嵩明和崔瑾父子两人怒视他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完了,他的秘密暴露了……
他从重逢琰娘那刻就费劲心思掩埋在心底的倾慕。
他潜进沈府欺凌沈姝又故意暴露便是为了掩盖自己奸杀十数女子的秘密。
他日日观察荀芜荑一步又一步的将她套进圈中……
没想到竟然暴露了!
竟然还是暴露了!
怎么可能?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明明他每一环都设计的很完美,他们不是已经抓住荀芜荑这个替罪羔羊了吗!
怎么会又怀疑到他?
罗子甫不愿相信,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狡辩的说辞。
然而片刻后他却忽然失常地仰天狂笑,嘴里振振有词:“世道不公!是这世道不公!凭什么你崔霁生来便是高高在上的士族,而我罗子甫生来就是贱如蝼蚁的草芥!”
倘若他生来便是贵族,当年琰娘绝不会远嫁安平嫁给崔霁!
琰娘本该是他的!
是他的!
约莫亥正时分,崔瑾策马跟在崔嵩明的马车旁。
今日这场审讯耗时一个多时辰,若说一开始他因发现罗子甫对他娘亲心生邪念而怒,那后来他便是为了罗子甫手段残忍的诱/奸谋杀那十数无辜女子而愤。
此等心思歹毒卑劣之辈简直枉为人!
不!是连牲畜都不如!
这时崔嵩明则在马车中闭目养神。
不过说是养神,但其实他也是在平复自己的心绪。
崔嵩明这么多年办过不少穷凶极恶的案件,初时也会像崔瑾这般愤怒难解,只是后来办得案子多了他便渐渐掌握了消解之法,很少再在人前显露情绪。
然而今日这桩不一样。
因着涉及琰娘,崔嵩明闭目许久,心神竟始终未定。
可此事他万万不想让琰娘知道,所以回家之前他必须稳定心神。
思及此,崔嵩明睁开眼深吸口气,继而又闭上了双目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行进的速度似乎逐渐变慢。
崔嵩明好像想到了什么,倏然睁开双眼道:“停车——”
车夫闻声惊了惊,还有不到一里地就到府门了,嵩明大人这时候叫停车难道是他驾得不好颠着了大人?
这般想着,车夫脑门上瞬间冒出一层冷汗,颤着声急“吁”一声,勒停了马儿。
崔瑾心觉有异,便也勒停了自己的马,扬声问:“父亲,出了何事?”
马车内,崔福遵着崔嵩明的意思打开车窗、掀起车帘。
不肖须臾,崔嵩明的半张脸便渐渐显露在夜色中。
崔瑾索性翻身下马,走去了马车旁。
凉薄月色下,崔嵩明淡淡开口,声音微寒:“今日你来刑部找我,可是与我说过是六娘提醒你——那画像之中女子的眼睛极为相似?”
崔瑾怔了下,心头升起一丝不妙的预感,不由解释道:“父亲,六妹妹是女子,心思细些,自然比儿子先关注那些画像上的女子面容。”
崔嵩明轻轻颔首,低声喃喃:“是啊,心思细。”
话落,目光却是一凛,冷声吩咐崔福:“回府后让六娘去霞光院见我。”
与此同时,崔英坐在小书房的矮几旁,望着天边越发皎洁的月色忽然打了一个冷颤。
作者有话说:
崔小英:?老天爷啊救命救命!
感谢在2023-02-25 23:58:21~2023-02-26 23:55: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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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英拢紧帔衣吸了吸鼻子。
团圆宴前,崔达回到府中向王氏禀报了崔嵩明和崔瑾正在查案脱不开身,无法归家参宴的消息。
这样的事王氏并非第一次经历, 听见崔达禀的消息后她便忍不住向崔英感慨了一番,说有年除夕夜崔嵩明都忙着在外头追捕凶犯,只留下她跟崔瑾崔珏两位兄长一起过年。
可今年又比往年更孤单些。
往年好歹还有两个儿子陪着王氏, 今年崔瑾身为大理寺寺丞也同崔嵩明一样脱不开身, 崔珏又远赴千里之外随军打仗, 莫说只是中秋, 恐怕过年时候都未必能归家。
王氏兴致不太高, 今年这场团圆宴便散得早了些,刚过亥时各院的大人夫人、公子娘子们便都各自回了自个儿院子。
崔英多陪了王氏约莫两三刻, 待她回房就寝时才回了淮柳阁, 而后拆髻散发、盥洗换衣, 在谢嬷嬷的监督下乖乖躺上床榻,闭目浅眠。
不过待谢嬷嬷一走,她立刻就睁开了双眼。
裴君慎说仲秋子时来见她,可这子时的概念属实太广泛了。
子时初是子时,子时末也是子时, 中间横跨一个时辰, 谁知道他说得是哪个子时?
崔英只好选择不睡, 在确认簪秋睡熟以后便悄悄潜来了小书房。
窗开半扇,夜风呼啸而入, 没一会儿就吹得她连打了两个喷嚏。
崔英顿时心生怨念,起身便要关窗——她给裴君慎留什么窗?就该让他吹吹夜风清醒清醒, 看他日后还敢不敢选这么晚的时间与人夜会!
然而窗刚刚关上一半, 崔英目光无意间眺望远方, 竟看见霞光院院外的小道上亮着两点微弱的光晕。
那两点光晕在霞光院门口停了片刻,没多大会儿其中一点光晕便继续向前走,须臾,淮柳阁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咚—咚咚——”
在寂静深夜里显得格外响亮。
崔英心头一跳,飞快关上剩下的半扇窗。
糟糕了。
崔嵩明的发难比她预料的还要早。
她原以为无论如何崔嵩明都会顾忌着伯娘,即便发现她近日行为略有不妥也不会在中秋夜当晚惹伯娘不快。
如今看来却是不然,竟半夜三更就派人来淮柳阁传她审话。
楼下,谢嬷嬷房中亮起了烛灯。
瞧见院字里骤然亮起的那片光晕,崔英敛了敛神,提起裙摆尽量无声地离开了小书房。
簪秋还在外间卧榻上睡着,睡姿不太文雅,手脚都在被子外横着。
崔英轻轻推开小半扇房门,确认她没有任何听见声响的反应后便身形灵巧地钻进了卧房。
房中用来计算时辰的红烛滋滋冒着烛油,崔英穿过屏风的时候转头瞧了一眼,马上就要燃到子时的刻线了,裴君慎今晚恐怕注定要白跑一趟。
算了不管他。
谁让他约得这么晚?
心力有限,崔英大约只分了一秒的时间给裴君慎,旋即便猫着腰跑到床尾处小心翼翼地打开自己装衣裳的箱笼。
在箱笼最底层的暗格中,藏着崔英为这趟长安之行准备的三瓶宝药。
“崔英”对鱼虾之类的食物过敏,她虽尽量记着避着,但总会有掉以轻心或者避之不及的时候。
倘若哪日不慎在人前食了鱼虾她却没有出现呼吸困难、浑身起红疹的过敏症状,那她的身份岂不就暴露无疑?
是以在安平那两年崔英便在暗中准备了两味药,一味毒药,一味解药。
毒药食之三刻生效,届时她便会表露出呼吸困难、面目苍白、心悸欲呕的症状。
再过一刻后则会浑身泛起红疹。
解药需在病发之后的半个时辰内服下,若不然,届时将药石难医。
这委实是一步险棋。
毕竟崔英不知道崔嵩明怀疑她到底怀疑到了什么地步。
是早就有疑直到罗子甫之案才做出最后决断,还是只是单纯的因今日之事敲打她不要在王氏面前口不择言?
若是后者,崔英便无需铤而走险,只要在崔嵩明乖乖听话保证缄口不言即可。
但若是前者,今晚唤她去霞光院问话,崔嵩明必然会或明或暗地用鱼虾之物试探她。
偏生她没机会试错。
只能赌一把。
如果崔嵩明只是敲打,那她便要在毒药发作之前回到淮柳阁服下解药。
如果崔嵩明存心试探,她则必须在吃下鱼虾之物一刻钟内让身体发出过敏症状。
没有时间犹豫,必须现在就将毒药服下。
崔英深吸口气,定了定神,从箱笼暗格中取出一只与她这厢衣裳同色系的布袋。
为防箱笼发生撞击时暗格中的药瓶会发出不该发出的声响,崔英还在布袋中塞了许多颜色各一的布条,她扯开系口,将手伸进去掏出了三瓶药。
毒药在红色瓷瓶里,解药在绿色瓷瓶里,至于中间那瓶黄色的,则是崔英偷偷存的百粒避子药。
如今还不用着,她只略略扫了一眼便将黄瓷瓶又扔回了布袋中。
打开红色瓷瓶,崔英倒出一枚褐色药丸含服入口,随即她盖上瓶塞,又从绿色瓷瓶里倒出粒白色药丸攥进手心。
与此同时,楼梯口传来一阵由弱到强的脚步声。
崔英面色一凛,匆匆将瓷瓶和布袋收好放回暗格,紧接着便动作轻快地阖上衣箱飞奔回床榻,掀开衾被钻进了被窝。
她闭上眼睛那一刻,房外响起敲门声,谢嬷嬷的话音应声而起:“簪秋?簪秋?”
唤了两声簪秋后,似乎料到自家女儿又睡熟了,谢嬷嬷顿时深深叹了口气,随即便唤了两声“六娘”。
崔英听见声响,睁开眼后故意先清了清嗓子,而后才哑着声回:“嬷嬷?怎么了,现在是什么时辰?”
“将要子时。”
谢嬷嬷立即回话,又道:“方才嵩明大人身边的福伯来传话,让您现在去一趟霞光院……六娘,可需老奴回了此事?”
虽是不知发生了什么,可这个时辰叫人来传话,谢嬷嬷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
屋子里头默了默,片刻后,崔英困倦嘶哑的声音又响起——
“……不用嬷嬷,您进来罢,我这便起来,大伯这个时辰找我许是有什么要事。”
话落之际,崔英翻身将手心的解药藏到了头枕下,接着掀开衾被起身下榻。
谢嬷嬷也在此时推开房门走进了屋中,穿过屏风后便看见崔英正在系帔子,而在帔子里头除了中衣外便只有一件领口绣着杏花暗纹的宽大外袍,本该牢牢系在腰间的腰绳则松松垮垮地垂落在跨。
“六娘不必这般着急,老奴瞧福伯那神色不像是出了急事的样子,您穿戴妥当了再去也不迟。”
谢嬷嬷边说边走上前来解开了崔英系到一半的帔子,又道:“今晚天凉,您还是披着氅衣好些,别冻着。”
“无妨,只有几步路。”
眼看谢嬷嬷便要去箱笼里取那件太过显眼的大红色氅衣,崔英急忙出声劝阻:“不如您帮我把用云锦做得那身衣裳取出来吧,那身是秋裳,穿在身上也暖和。”
因着天日炎热,崔英入长安以来穿得一直是夏衫,如今天气渐渐转凉,确实到了该穿秋裳的时候。
谢嬷嬷闻言便点了点头:“也好。”
小半刻后,崔英下楼。
福伯就在楼下厅中等候,听见声响循声望去——就见崔英梳着惊鹄髻,又穿着一身素雅严实的交领襦裙,乍一瞧便觉得她是个实诚又本分的小姑娘。
福伯心底那杆摇摆半晌的天平在这一刻终于偏向了崔英。
一个小姑娘而已,不过是聪慧了些,怎就成了错?
更何况六娘子从不曾利用自己的聪慧去做伤天害理之事,反倒是竭尽全力的帮助身边之人,那日崔勇他们能平安离开清康坊,便是六娘子及时见到夫人为他们求了情。
仅凭这一点,他今日便该回报这份恩情。
“大人晚膳中有道胡麻饼,乃是用鱼油混制,六娘子切莫食之。”
将谢嬷嬷留在霞光院外,甫一迈过院门,福伯便趁四下无人在崔英身侧快速低声地嘱咐道。
崔英闻言诧异抬眸,心下不禁生疑:福伯此言是真心相助,还是受了崔嵩明的吩咐故意给她设下圈套?
她抿了抿唇,刚想问福伯些什么确定其心思,可福伯却在说完这句话后飞快与她拉开距离。
另一厢,崔嵩明身边的护卫崔威却向她走了过来,与福伯一左一右地“护送”她。
崔英暗暗攥紧手心。
这崔嵩明当真是只老狐狸。
太会搞人心态了。
有福伯密告这一出,待会儿那胡麻饼她岂不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如此想着,伴随着崔威一声郑重其事的“大人,人带到了”,崔英的心瞬间紧跳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