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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中下桑—— by小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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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二叔还想说什么,柳良硕直接打断了,推着她出去:“我们再出去看看吧。”
柳二叔还在背后“哎”“等等”,柳良硕已经把玻璃门关上了。
感觉两人的距离拉近了很多,加上柳良硕明显比较自我中心,没有注重边界感的必要,伊九伊也不担心冒昧了,直接问:“你很排斥应酬吗?这边都这样,应该苦了你了吧?”
她以为他至少会先客套地来一句“没有”或者“不是”,没想到,柳良硕竟然完全不迂回,不假思索地说:“对成名有帮助的话,我都能接受。”
“你想成名?”她说。
“那是当然了!”柳良硕坦坦荡荡地承认,“假如是你,有这样的才华,付出了那么多努力,你会甘愿默默无闻一辈子吗?你会想让自己的实力被埋没吗?不可能吧。”
伊九伊不置可否,轻轻地、拉长尾音“嗯”了一声,视线默默飘走。工作室在高楼上,窗户外的天很蓝,云悠悠然地移动。她笑着说:“……时间差不多了,我先回去了。今天谢谢你。我学到了很多。”
她扫了工作室的付款码,花钱买下他今天写的那幅字,到时候请人装裱了再送过去。反正要付运费,伊九伊干脆将地址选在了老家,从微信发给柳良硕。柳二叔也出来了,不停地说着“这怎么好意思”。
一看到城市,柳二叔就发觉了什么,提问说:“伊小姐,你现在是住在这边吧?”
“嗯。”伊九伊说,“但我想把柳老师的作品装在家里。”
柳二叔推搡起柳良硕,兴高采烈道:“那……伊主席也能看到你的字啊!”
伊九伊只微笑,也只需要微笑。
柳良硕送她到门外,说:“谢谢你来访。这次没看到你写的字,以后有机会多交流。”
伊九伊说:“会的。”
她走进电梯,手机响了一下,伊九伊抬起手来,看到黎赣波的消息。她专心地读消息。电梯门关上,柳良硕看着她悬在空中的手腕,手背后蹭到了一点墨渍。
他想提醒她,但电梯门徐徐关上。
柳良硕转过身,走回去,一直想着她手上那块墨渍。他翻出手机,从联系人里找到她,编辑了一条“你的手弄脏了”。
直接这么说,是不是有点怪?还是要有点开场白才礼貌吧?柳良硕迟疑着,又在前面加上一句“今天谢谢你来访”。可是,这种话刚才都说过了。再说了,他也不喜欢拖泥带水的。那要么再多补充几句?他又忍不住往上翻,毫无理由,突然反省,自己以前说话都这么生硬的吗?
有生之年,为了这种琐事,柳良硕头一次产生小小烦恼。
本来就有工作,任务都是早早定下的,左思嘉突然提前动身,害得公司同事临时替他改签机票和行程。
他在国外的公寓还没过期,当初走时,像跳蚤市场似的,给了一些东西给朋友。现在里面家具不多。
进门后,他先洗了手,打开窗通风。日光灯好像坏了,反复按开关都没用。好在还有一个台灯,上面沾了灰尘,他抹黑插电,然后打开,灯泡闪了两下,也灭了。想找邻居,现在又是半夜。他忽然想起,以前在这里过生日,还留下过蜡烛。
左思嘉翻箱倒柜,用火柴点燃,立在桌上,确认平稳。
微弱的火光中,人影庞大而空虚。
椅子全送完了,只有钢琴凳能坐。他坐在钢琴边,静悄悄地垂下头。决定立刻出国时,左思嘉什么都没想。情绪团成乱麻,事态发展出乎意料,最首先想到的是延后。不想处理的问题,先推迟处理。
最近,他并不是不能恋爱的时间,但是,绝对不该为了赌局去耽误他人或辜负自己。赔礼道歉还未完成,假如不喜欢对方还交往,那就是罪加一等。与其飞回去加深罪行,倒不如干脆在美国被军-火爱好者开枪打死。
问题是,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恋爱必须交心,假如是认识许久的对象,又或者喜欢且熟悉的类型,做到这一点大概会容易些。
在他的印象里,伊九伊并没有具体的形象。她更像是燃尽后堆积的烟灰,存在,但柔软,一吹就会散。
距离天亮只剩两个多小时,在飞机上也睡过,左思嘉不上床了,就这样坐在钢琴边小憩。
清晨时分,尽管还看不到太阳,窗外开始变亮,日光像被泼进了室内。
前一晚到时,这里一片漆黑,今天才能看清室内。室内空旷,床铺简单,地板光滑,行李箱堆放在一边。人坐在钢琴前,双眼紧闭。
窗外的鸟叫声。楼上有人在走动。水槽里传来水滴落的响声。手机闹钟的震动声。心跳声。
左思嘉睁开眼睛,第一件事是伸手去摸节拍器。上周请同事专程来调过音,只负责钢琴,卫生、家电一概没管。但是,这就够了。他垂着眼睛,盯着琴键。节拍,心跳声,节拍,心跳声。
心跳声。
他把双手放到钢琴上,指尖用力,将琴键按下去。
左思嘉回来是去开会的。他们学院今年开始成立唱片厂牌,开始为学院师生制作唱片。他在SideI工作,登记的身份不是音乐家。但他没准备现在出唱片,主要是回来参与一下制作流程,跟熟人聚会。
他去见老师,得知她休假。
穿过满是琴房走廊,左思嘉从后门进了一间教室,坐在最后一排。
讲台上的人是他老师的丈夫。他看到了左思嘉,跟他遥遥打了个招呼。
老师的先生也是学校的老师,和总是严肃到不容侵犯的老师不同,她先生相当随和,亲和力十足,最重要的是,非常与时俱进,也没什么架子。左思嘉的老师常把“音乐应该如何如何”挂在嘴边,对流行文化完全没兴趣。她先生却不一样。
就像现在,他端着马克杯,还在讲台上放了一首流行音乐。
等课程上完以后,老师的先生马上走了过来,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最近怎么样。
他们走出去,左思嘉还约了其他朋友,也都是学校的人。大家一起出去吃饭。
在餐桌上,聊天比真正吃饭的时间还要长。大家谈天气,谈饮食,谈老欧洲风,谈音乐圈最近强行的政治正确,谈最近唱片公司新推的音乐家。
最后解散,只剩下老师的先生和左思嘉同路。
他告诉左思嘉,妻子最近又一个人待着了。老师就是这样,每隔一段时间,总要自己独处一段时间,专心致志练琴。她是非常强势的性格,靠精湛的技术跻身一度由男性占领大多数的业界。
走在路上,老师的先生问:“现在的工作好玩吗?培养别人有意思吗?”
“还不错。酬劳倒不高,真佩服当初照顾我的人啊。”
“你以后真的不弹琴了?”
左思嘉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还是说,在生病前那段时间,他弹钢琴已经不开心了,也不知道演奏的意义是什么。
临分别,老师的先生和左思嘉都站定脚。白人老头站在风里:“我这么说,你可能不相信。但是,时间会改变很多事。你只需要等待,好好感受,别着急。”
突然刮来一阵大风,飘落了几丝雨滴。要下雨了。左思嘉抬起头,望着雨降落的天空,灰蒙蒙的世界里,他没来由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非常突然,也很难猜测原因。
没有雨伞,回去路上,雨淅淅沥沥落下。在欧洲也生活过,下雨不打伞不是头一回,好在雨并不大。左思嘉难以忍耐,边走边笑,一直想到伞被吹成U字形的陌生路人,以及和他一起因嘲笑他人而遭天谴的女人。
笑声暂歇,笑过以后,左思嘉站在雨中,惘然若失。
空荡荡的心仿佛被蚂蚁啃噬过。

第27章
隔天又去了一趟学院, 他还是没见到老师,独自在餐厅吃饭,正在给服务生小费时, 有人从他餐桌边经过。
然后,那人又倒退回来, 继而叫了他的名字。
左思嘉抬起头,看到一张方方正正的华裔男性面孔。方之樱是SideI管理层的人,左思嘉十几岁还在四处演出时,他们有见过一面。工作上没什么重叠, 也就不熟,印象最深的是, 他一直讲一口很蹩脚的普通话, 并且用这口普通话称赞左思嘉的钢琴“听起来money-making”。
被这样评价,当时的左思嘉毫无意见,不管好的坏的都没有。
“左思嘉?很久没有见你了!”方之樱飞快切换语言,还是那一口印度英语一样的普通话,仿佛左思嘉是一个练口语对象, “你是来准备复出吗?”
“暂时没有计划。”他坐着回答。
方之樱照旧眉开眼笑:“嗯哼。复出的话一定要联系我。”
他转身走了,走路一扭一扭。回头能看到,方之樱奔向的餐桌边坐着一位身材极好、起码比他高一个头的黑人女郎, 而方之樱像只狐猴, 一下就跳到她身旁。左思嘉看了一眼, 坐在原地, 总觉得身上有点毛毛的。
这种感觉一直延续到下午。
左思嘉去拜访他的心理医生, 他们很久没见面。短发、戴眼镜、身材娇小的女性给他倒自己煮的咖啡。
旁边的落地窗衔接着院子, 雨还在下。他一个人留在室内,不由自主地走近, 风吹着雨砸落。他伸出手,贴住玻璃,继而侧过头,把太阳穴也贴到落地窗上。
他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就只是那样站立。
给他做咨询的咨询师端着咖啡进来,微笑问:“怎么了?”
“嗯?”左思嘉回过头,风轻云淡地回答,“雨的声音很好听。”
咨询师没急于说什么,走进来,放下咖啡,不紧不慢地说:“我们开始吧。”
左思嘉躺在椅子里,身体停留在舒服的姿势,注视着上方:“我去拜访了我老师。没跟她见上面,可能她不想见丧家犬吧。我有说过我老师是个怎样的人吗?”
除非特殊情况,咨询师不会刻意去做任何调查,也不会去了解他不想让她知道的事。即便有去听过他这位师父的音乐会,在这里,在和他的咨询当中,咨询师也绝对不会贸然深入:“没有。”
“她很擅长演出和比赛。在这个圈子里,人为的教条存在感很强。老师是很典型的信者。我去参加比赛,她会很明确告诉我,曲子该怎么处理,乐谱是什么情绪。我很感谢,因为,当时我确实感觉不出什么。”
咨询师说:“你不喜欢你老师的做法吗?提到这件事的时候,你看起来很伤心。”
左思嘉反问:“我很伤心?”
咨询师温柔而笃定地说:“是的。你的表情看起来是这样。像那样弹琴让你痛苦吗?”
被提醒后,他不否认,思索一会儿,说:“可能吧。
“人们喜欢讨论艺术里抽象的东西,觉得那很珍贵。但其实,越是精神性的东西,有可能越是不相通。主流受欢迎的艺术里真的有灵魂吗?我不知道,也不能断定,反正比赛里不是这样。我获胜的比赛里,一切都是计算好的。像是数学一样。当然,数学本来就是钢琴的一个环节。
“假如我有自己的理解,有我的感受,可能我可以和老师争一争。但我那段时间心情很差,弹琴时想得越来越少。”
咨询师说:“你在青春期就背井离乡,父母突然选择皈依佛教。他们得到了精神上的寄托,可是对你来说,这些事很难理解。被释加牟尼夺走双亲和家是很大的冲击。你失去了很多东西。这也是一种自我保护。”
他说:“我最近弹了琴。其实以前我一直都有弹。说了谎,对不起。”
咨询师说:“为什么要隐瞒这件事呢?”
左思嘉说:“在我小时候,身边的大人经常说,我的手是为了弹琴而生的。但我渐渐发现,我的钢琴什么都不是,我从中什么都感受不到。”
“但还是有很多人欣赏你的。”简要安慰后,咨询师继续引导他思考,“你这是第一次提起生病前的演奏,是什么促成了你的改变吗?”
他停顿了一会儿,想到了一些事,但没有直接回答。左思嘉说:“你还记得上次我提到的赌约吗?”
咨询师低头写笔记,抬起头来:“和那位你说你没有兴趣的女士有关的。”
左思嘉说:“你之前说,我跟陈桥他们打那个赌还有其他理由。我这几天一直在想,可能是有的。
“她对我来说很陌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也不是随便就能碰到的人。但是,我被那个人吸引了。她是一位迷人的异性。”
咨询师微微一笑,说:“你说的‘那个人’,是你正在追求的那位女性吗?”
左思嘉坐起身来,低下头说:“现在已经是女朋友。”
“看来你打赌赢了?”
“……”他有点想翻白眼,因为现在不想提打赌这件事,“是的。”
“假如没有感情而去勉强自己,你也许会累积更多烦恼。”
“这几天下了雨。”
“嗯?”
左思嘉侧着脸,目视窗外:“我想起她了,因为我们在雨天见了两次面。我忽然发现我很想再见她。”
“……”
他回过头:“我想多了解她。”
咨询师笑了一下,低头做笔记。她说:“你在与异性交往上戒备很深,是不是因为没有自信?Frank——”
喊出这个名字后,咨询师顿了顿,微笑着说:“不好意思,叫了你小时候的英文名。这是出国以前家人给你起的英文名吧?如今,在国外,只需要用本名就能生活的……话归正题,你是怕对方接受不了你对爱太理想主义这一点吗?”
“也不是理想主义吧。”左思嘉反驳,“只是传统而已。”
“弗兰克。弗兰克,小弗,你在哪里呀?”伊九伊端着罐头,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却只有叫“小猪”的白猫紧跟其后,她问它,“小猪,弟弟呢?去叫弟弟吃饭。”
猫听不懂人的语言,只会睁着大眼睛,徒劳地喵喵叫。
兜了两圈,伊九伊才在洗衣机后找到弗兰克。她一把将它捞起来,放了食物,然后蹲着看猫吃饭。
与此同时,她接了个电话。
之前,她给吕文卿介绍了一位更高学府的钢琴老师。他们相处也还算愉快。吕文卿这次打电话来,算是做个阶段汇报,顺便问她有没有空,想请她吃饭。伊九伊推辞说不必,她最近要离开一趟,没有空。
再说了,她认识的古典音乐人微乎其微,也是借了达斐瑶的人脉联系的。
挂断后,伊九伊忽然遗憾。其实,最近可能是太闲太空虚,她是有点想去吃好吃的的。
黎赣波有在约她去吃晚餐,需要提前几个月定位置的无菜单寿司、布拉夫生蚝,还有很适合拍照的奶油瀑布松饼。
她并不讨厌一个人,相反常常独来独往,可是,最近是想要人同行的心情。
伊九伊并不笨,她是知道的,因为寂寞而去见别人,见到不能交流的人,又会变得更寂寞。然后,忍耐着,直到忍不住了,再见新的人,再在新的失望中变得更寂寞。可是,知道这一点的聪明仅仅足够支撑她遗憾,不能帮她超凡脱俗。
这个世界上,聪明的人太多了,爱情却是只需要愚蠢、善良和心意相通的东西。不少人都追求过爱情,得到的人却很少,大概因为爱和欲望总是缝合在一起。欲望容易发霉,会害得爱一起坏掉。
她爱她的前任们,陆陆续续,深深浅浅,一个一个,都爱过的。有的爱会多一点,有的爱少一点,有的比较曲折,有的很纯粹。但都是爱。
不过,也都没修成正果。
不管左思嘉是不是怕了,是不是逃走了,是不是拒绝她,她都不伤心。毕竟才开始,没多少感情。她不会因为他这个人伤心,只是,为这个世界感到可悲。爱的荒野里,遍地都是难过的人。那么多人,那么孤独。
伊九伊在家里煮了蔬菜,倒了一点啤酒,加了冰块。
第一杯很快就喝完了,放下杯子,马上再倒一杯。这次,她小口小口地啜饮着。麦子的味道很香,她打嗝,自己觉得好笑。
伊九伊带小猪和弗兰克去宠物沙龙洗澡,顺便办理寄养,要请店里托管一段时间。店主和她也算熟人了,问说:“要放很久?是要去旅游吗?”
伊九伊想了想,回答道:“差不多吧。待在这里无聊,准备回老家一趟。”
宠物沙龙外有一座公园,每次带猫来,等待的时候,伊九伊都会进去散散步。
其实今天不用等,但是,时间很多,伊九伊还是走了进去。
明明天气暖和,都已经春天了,这里的树却还是光秃秃的,草地也很稀疏。她步行了一会儿,走到一张长椅边坐下。伊九伊默默想,回家以后,先把柳良硕寄过去的字挂起来。没准会不想来了吧。一躺就犯懒,人和猫都一样。
今天是阴天,天色渐渐暗了。她抽了一支烟。
手机响了。
伊九伊一只手夹着烟,手心朝上,手臂搁在座椅扶手上,手掌探到外侧,确保烟灰不会掉到身上。
她用另一只手接了电话。
那头的人说:“你好。”
烟盒立在身边,伊九伊将烟灰弹进去:“你好。”
“我是左思嘉。”左思嘉说,“突然出国了,对不起。我一直在想你。”
在想她什么?伊九伊回答:“嗯。”
左思嘉问她:“现在方便见个面吗?”
伊九伊和他约在她家门口见。路途不长也不短,她走路回去。这个时间点,天完全黑了。不知不觉,说不清是怕黑还是期待,伊九伊勒紧肩膀上的包,脚步越走越快。
她到了楼下,胸脯跟随呼吸起伏。本来肚子有点饿,现在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在路边,正在打烊的咖啡厅亮着灯。橱窗上倒映出人影。伊九伊发现自己穿得有点随便,太居家了,也没化妆。头发是在家里编的辫子,好像还随便枕在沙发上了,乱糟糟的,遗漏的碎发很多。衣服是没有图案的卫衣、棉布裙和运动鞋。
运动鞋倒没什么,但这双脏兮兮的。
她把玻璃当成镜子,用手整理头发。
“九伊!”
有人叫她。
伊九伊立即回过头。
但是,出现的人不太对。
黎赣波在她家门口,大约等了有一段时间了:“你终于回来了……我开了车来。你不回消息,电话也打不通。我去下里的时候听说你休假……”
他是真的担心,快步走来,仿佛害怕她像水晶鞋一样消失似的,伸手扶住她的肩。
与宽大的手掌相衬的,是消瘦到纤细的肩膀。被他按住的那一侧,伊九伊无声地抬起手,折叠在胸前。她说:“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忙。”
“你这么晚还出去了?怎么没开车?”黎赣波忧心忡忡地看着她,“你心情不好?”
她是心情不好,但不该是他知道。伊九伊伸出手,搭住他的手臂,把他的手按下去:“我现在还有其他事。”
黎赣波说:“我又不是要逼你和我在一起,我只是想……”
伊九伊说:“我不需要你。”
黎赣波还想说什么,可是,身体突然不受控制了。他猛地往旁边倒去。
拨打那一通电话时,左思嘉其实刚从机场到市区,出租车飞速开走。他回过头,本来还想喝口水,行李没放,匆匆忙忙去拦新的车,然后直接报出地址。
目的地那一带有些复杂,小径很多,车开不进去,反而步行更方便。他只能将行李箱先放在出租车上,答应司机继续用计价器计时,自己下车。社区种植的桦树很高,遮挡了建筑上的名牌,他走走停停,不断地确定自己在哪。然后,他听到声音。
风声。隔很远的车开过的声音。伊九伊的声音。
浑浑噩噩的生活里,左思嘉经常逃避,怕死,害怕一事无成,害怕被丢下一个人,害怕思考自己的价值,因为知道没有。
那双手碰到了黎赣波的身体,手臂用力,狠狠将他推出去。黎赣波摔倒在地上,难以置信。
伊九伊惊讶地看向左思嘉。夜色那么暗,他的手臂缓慢撤回,手指仍然伸展着。他把不理解她的人推倒在地。
他的手是为这一刻而生的。左思嘉喘息着。忽然间,有个声音在脑内这样说了。既然不是为了钢琴,那么,左思嘉的手一定是为此而生的。

第28章
受理左思嘉的咨询以来, 他的咨询师曾听左思嘉聊过一次爱的话题。那次咨询持续时间很长,他们谈论了很久,关于爱情, 关于择偶观。左思嘉常发牢骚,对为了性而去邂逅颇有微词, 也不喜欢那些精明的恋爱关系,但承认真爱很难得。
咨询师问:“那你觉得怎样的是真爱?”
左思嘉回答:“我爱你,你也爱我。”
“……”
“我们抛弃一部分的自己,选择对方, 接受对方。同一时间,我们都认为对方比自己更重要。就这样。”
他的表情很放松, 但是, 看起来绝不是开玩笑。
过去的记忆消散,回到现在。夜晚医院的急诊科里,左思嘉和伊九伊坐在走廊上。左思嘉脱了一件外套,伊九伊披着这件衣服,两个人默不作声, 只是坐着等待。
半夜发烧的儿童在哭闹。喝酒摔跤磕到头的人缝了针,正奄奄一息叹气。值班的保安呵欠打呵欠。放射科的实习医跑上楼来,急匆匆地找人签字。人来人往, 各自烦恼。
接到一个电话, 左思嘉走出去。是刚才载他到伊九伊家附近的出租车司机。事发突然, 情况微妙, 现在不方便拿行李, 再说了, 他也不再在刚才那里了。左思嘉只好请他把东西送回他家。
他打个电话给冬妈,请她出门付钱、取东西。冬妈平时脾气火爆, 工作却很专业,一听就知道是特殊情况,唠叨了几句“怎么了”“别喝酒”“注意安全”。出租车司机倒还好,反正有钱拿。
今晚太惊心动魄。只有左思嘉烦恼。
挂断电话,左思嘉又向公司同事为交通报销沟通。等一切处理完,已经过去二十多分钟。
应该差不多了。
左思嘉折返,回到医院。伊九伊还坐在原地。她抬头,看到他。他盯着她的运动鞋,默默想,大晚上的,临时要见面,对她来说,肯定很仓促。早知道他就不约她出来了。不是他,或许没这么多麻烦。
伊九伊也低下头,看到那双脏兮兮的运动鞋,有点无奈。
她问:“你是不是还有其他事?”
他坐到她身边:“没有。”
两个人并排坐着,也没有目光交汇。伊九伊看着运动鞋说:“你找我见面是想说什么?”
左思嘉说:“……就是之前的事。”
“之前什么事?”她直率地提问,侧过头,静悄悄地看他,“你说一直在想我,在想我什么?”
有一瞬间,他蹙眉,然后露出陷入苦恼的神情。磕磕绊绊,停顿了一阵,左思嘉说了一句什么,却刚好遇到有护士推着用完的轮椅经过。
橡胶轮胎在地板上滚动,金属踏板相互碰撞,发出响声,盖住了说话声。伊九伊不得不重新问:“你刚才说什么?”
左思嘉没有侧过头,反而像在躲避视线,慢慢地说:“想你在做什么。”
地球另一端,下雨的时候,他会想到,同一时间,她在做什么呢?
她听清了,霎时间安静。伊九伊回过头。
他却看过来,这次轮到左思嘉一声不吭地看向她。
门突然打开,他们两个人立即站起。医生走出来,在门内,夜班护士正在简单地给黎赣波喷跌打损伤喷雾。
刚才,在诊室内,黎赣波脱掉衣服,让这位医生帮他检查了身上,确定没有别的问题。医生说:“就是崴了脚,给他开点跌打损伤的药就行了。”
左思嘉说:“没有别的了吗?我看他摔得挺狠的。”
医生说:“没事了。等一下你们把他送回去,不要乱动。”
伊九伊说:“他年纪那么大了,是不是住院更好啊?”
医生说:“住什么院,别浪费床位。大叔,你回去——”
医生一转身,后半句话硬生生中断。只见黎赣波面色铁青地看着他们,庄严地控诉道:“我人还在这呢!我也没有那么老好吧!”
刚才事态紧急,他们是直接开黎赣波的车来的。现在回去,两个人又要原路搀扶着他上车,然后开他的车送他走。
左思嘉把黎赣波的手臂架在脖子后,带他去坐车。伊九伊帮忙拎着包,加快脚步,走到前面,打开后座的车门。
左思嘉尽量放慢动作,让黎赣波先坐上去,然后脚也踩上车。伊九伊就在旁边看着。
整个过程中,黎赣波一直喘着粗气,咿咿呀呀,这里疼,那里也痛。他还没小肚鸡肠到为了这种事去报警,鸡飞狗跳没意义,毕竟人家也只是推了一把。他本来就缺乏锻炼,才闹成这样。
黎赣波艰难地上车,时不时发出指点:“哎哟!哎哟!慢点!我刚摔了!你以后伺候你爸也这样吗?”
左思嘉默默翻了个白眼,忍住没说话。
左思嘉坐上驾驶座时,伊九伊已经在副驾驶座上了。他从后视镜里看着她。一段时间没见,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她的长相格外陌生。左思嘉牢牢看着她,她很困惑,所以也回看向他。两个人莫名其妙地对视。
十几秒钟过去,没人说话,车子也没发动。黎赣波抬起头,也不知道前排座位上的两个人在干嘛,催促道:“不走吗?”
仿佛被迎面投来的回旋镖撞碎,又像磁铁骤然翻转,猛地弹开,左思嘉和伊九伊立即回头,目光闪避,仓促得很奇怪。
“走。”
左思嘉说。
他发动车子。
黎赣波心情不好情有可原,好端端的,来找前女友关心她,既没违法乱纪,也不是为非作歹,猝不及防就被推倒在地。此时此刻,他找再多茬都不奇怪:“你有驾照吧?通过了考试没有?无证驾驶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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