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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中下桑—— by小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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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却打断他:“我也是的。”
伊九伊低着头,把两只脚并拢,轻轻伸出去,像自己跟自己玩的孩子一般。可是,这样的玩耍嬉戏并不能排解寂寞,越发叫人无奈。她说:“我最近在想,或许,我和我看不起的人们并没有区别。
“我伤害了一些人,因为我的任性,可我却以为都是因为爱。我太傲慢了,太自大了。现在我发现,我以为的好,其实并不怎样。我以为的坏,和我没多大区别。”她不由得停顿了,缓缓地呼吸,接着说,“我也有点不相信爱情了。”
伊九伊忽然感到一阵触感。
左思嘉忽然把手放到了她头上,他自己也有点意外。没有理由,莫名其妙,下意识就这么做了。她混乱了,连受伤都很真诚,像将自己剖开的水果,向他坦白,期待着他,不论他是要吃掉她,还是等着她溃烂。左思嘉什么都不会做,但也不愿意她坏掉。
他只能迟疑地摸摸她,然后,收回手:“慢慢来吧。我会等你。你想和我保持什么关系都可以。”
左思嘉陪伊九伊等到车,她已经坐上去。他才突然想起什么,趁车还没开走,追上去说:“我下周要出国一趟。要去上一些课……因为演出。”
伊九伊正在听电话,听筒开得声音有点大,是男人的声音,在说:“那你现在过来吧。”
伊九伊拿开正和柳良硕保持通话的手机,她对左思嘉说:“好。注意安全。”
之后这些对话,左思嘉都没仔细记住。回去路上,他只是一直默默在怀疑耐心等待的危险和必要性。

伊九伊赶到酒店, 和柳良硕确认了一下日程。他一一看完,她起身去倒了点水。
虽然在这里一连住了好几天,甚至没有让客房部门清理过, 但柳良硕几乎没有弄乱过东西。房间里的一切都干净如新。他历来就爱干净。
她边喝茶边跟他做思想工作:“有什么困难你就告诉我。我都会给你处理好的。”
“谢谢。”柳良硕这样说着,低头又在看电视台发来的文件。
她站在他旁边, 低头俯视他。柳良硕就像个复习功课的高中生一样,专心致志,两耳不闻窗外事。过了好一会儿,伊九伊突然心软了。
柳良硕要回去工作室在的城市录制节目。本来, 伊九伊是不打算跟他一起去的。但仔细想想,柳良硕也是第一次到这种场合, 伊九伊拿着佣金, 最近也没别的事。
她主动说:“第一次我陪你去一次,顺便打个招呼。”
柳良硕并不清楚是什么让她改变了主意,但是,对他来说,现在这样自然更让人放心, 因此也就答应了。
柳良硕不是不懂得知恩图报的人。伊九伊的帮助他全都会记在心里。柳良硕相信,伊九伊一定是看到了自己的才华,果然只要功夫深, 只要一直精进自我终归, 还是能寻到伯乐的。
他承认, 对她的心情, 除了感谢, 他心里还有一些初现雏形的情愫。这属于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感情, 尚且朦胧,不值得戳破。
一来, 他并不想被男女之情拖累工作。二来,他担心这会污染他们之间高山流水的知音之情。
不过,伊九伊对此一概不知。
伊九伊站起身:“那我就先回去了。”
柳良硕坐在座位上沉思,到时候见到节目组,他具体应该要怎样表现。他原本就是陷入思考后比较专注的人。伊九伊看他不太想被人打断,索性什么都没说,一个人先走了。
对于要回去这件事,伊九伊没有什么意见。只是一个普通的城市而已,当初离开,自然不可能抱着绝对不会回去的想法。但难得过去一趟,她有考虑要不要约侯诗之类的以前的朋友吃个饭。只可惜,等日程排出来,感觉时间比较紧张,恐怕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就为了这突然改变行程。这天晚上。伊九伊睡得很晚。
好不容易忙完,把机票也给定了,凌晨,她去泡了个澡。
什么东西都是家里的最舒服。一躺进浴缸。一下就忘了时间。这段时间气温变化得急,可能是这个缘故。身体变得容易疲劳起来。她居然直接洗着澡睡着了,好在浴缸一直加热,浴室也恒温,不至于感冒。但等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很难说算早还是晚的时间点。
她走出来,抽了支烟。假如妈妈在,肯定又要唠叨她了。伊九伊在想是不是该爬个山去看个日出,翻出手机,看了看微博,连常年刷新优惠券的营销号都不更新了。
回到卧室,伊九伊叹了口气。
手机突然响起提醒音。
这个时间点,肯定是广告的推送吧……这样想着,她还是空出手来,把手机屏幕掀起。
然后,就看到了新消息提醒。
伊九伊好意外,点开来,而且还不是延迟的提醒,是即时信息。发送的人是左思嘉。他说:“之前那个袋子里还有其他东西。你是不是没有看?”
“之前那个袋子”说的是他还钢笔给她的购物袋。伊九伊的确拿回家后就没看。
不过,有必要现在说吗?
“为什么这么晚还没睡觉?”伊九伊先打下这行字,然后才去翻纸袋。她把东西放哪里了来着?
很遗憾。平时那个伊九伊,那个看起来很那个什么的伊九伊,既不擅长收拾东西,又喜欢吃垃圾食品,还喜欢谈恋爱。
她找了好一会儿,才从一堆旧书后面找到它。
打开来,里面有一张纸。
还是宣纸。
她打开,先是疑惑,然后仔细打量了一下,最后忍不住露出笑容。
伊九伊重新拿起手机,本来是要打字的,但还是开了视频通话。
伊九伊刚刚洗了澡,头发蓬松,身上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接通后,左思嘉出现在了镜头中。他头发乱糟糟的,看起来在酒店。
她笑着说:“晚上好。”
“晚上好。”
“一个人?”伊九伊边问边坐下。
“嗯。”
虽然觉察到了对方心情不好,但她不会直接说,原本也是她先想找他的。伊九伊问:“这是什么?”她把那张纸拿出来。上面是用笔墨写的“永”字,写得还不错,但毕竟只是一个字。一个字而已。
左思嘉说:“我在你家看到几本书法的书。你在车的窗户上不是写了吗?”
伊九伊完全不记得了,只是笑:“什么?”
左思嘉提醒她:“‘永’啊。”
“我不记得了。但是,挺好的嘛。”她把手机用手机座立好,把纸翻过去看,眼睛像在发光一样,“我好喜欢。我想裱起来。”
“当作传家宝?我写了很久。”
“嗯……也行哦。”伊九伊笑眯眯的,“我这几天也不会留在家,要回原来那里去。你会一直呆在这里?到时候你来接我?”
左思嘉说:“可是可以……”
伊九伊早就发现了,他现在不冷不热的,但她不主动说:“‘可是可以’是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有别的人?”左思嘉在镜头里只露出眼睛以上,“不要骗我。”
“哪里有别人呀。”伊九伊也学他的样子,只露出眼睛以上。于是,手机屏幕里就只有两双眼睛对视。
“真的吗?”
“真的呀。”
伊九伊一点也不紧张。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冬妈跟她说过,也可能只是直觉,她总觉得左思嘉不会发飙。冬妈那时候的原话是“他不会跟人起冲突的,顶多自己一个人跑走”。果不其然,虽然说不知道左思嘉的判断标准是什么,但在盯了她一阵后,他马上恢复如初。
左思嘉重新拿起手机,似乎也把手机架住了,手头忙碌其他事:“好的。你什么时候回来?那时候不知道还在不在。没准已经不在了。”
他恢复得好快,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尽管,大概率是在假装没事。伊九伊很喜欢这种地方。
她喜欢他,她只是不知道这有没有意义。
假如最后还是会要变得讨厌,现在的喜欢就像买绝对会跌停的股票一样。
一大清早,伊九伊开车去接柳良硕。
她把他的证件取过来,交通、工作、餐饮,所有事情不论大小都安排得很妥当。
柳良硕是第一次到这种大电视台,报销事宜不用他负责就罢了,入场安检,他心里是有点紧张的。可到了里面,竟然有导播主动叫伊九伊的名字。眼看着他们熟悉地聊天,等对方走掉,伊九伊还若无其事地介绍说“那是我以前的同学”。
之后还有看着有几分面熟的中年男子来到休息室,先是环顾一周,抱怨这里小,然后又叫助理给伊九伊买咖啡,最后被伊九伊笑着谢绝了。
黎赣波示意柳良硕:“这不是上次那个啊。你要听我说,女孩子年纪轻轻的,不要换得那么勤——”
伊九伊说:“这位是我的同事。你来录节目?”
“……吃饭。”
她看他表情,能猜出一点来:“相亲吧?叔叔。你要抓紧啦。”
黎赣波来了又走,伊九伊推他出去了,不希望他扰乱柳良硕的军心。
柳良硕问伊九伊:“等会儿你也去?”
伊九伊捻起身上的格子上衣,笑得很清澈:“衣服没穿对,我也坐不住的。等你进去我就走。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嗯。也彩排过了。”柳良硕稳重地点点头。
“好的。加油。”
离走还有一会儿,伊九伊也就坐下了,在一边翻看着自己带的书。柳良硕忍不住说:“棚里没有自然光,简直就像一直是晚上。”
伊九伊匆匆抬起头,思索了几秒,然后微笑着说“是啊”。可她也不说其他的。
家里那边还有事情要做。伊九伊的计划是直接回去。
她出去。这附近不让停车,伊九伊多走几步去找网约车司机。
说来也是巧合,夏郁青的公司就在附近。她从事的也是传媒工作,在这一带再正常不过。
夏郁青是出来买午餐的,已经付了钱,还没取东西。隔着马路,她就看到了伊九伊。一开始,夏郁青以为自己认错了。可即便如此,她也没着急取餐,转而掉头就走。
她以和伊九伊相同的步调往同一方向走。
可是,伊九伊大约有她要去的地方,因此只顾着自己走。离地下通道还有很远,这样下去,两个人是肯定碰不到面的。
看到我。
夏郁青在心里默念。
看到我。看到我。看到我。她边想边跟着走,甚至近乎无望了。
最后时刻,伊九伊仿佛受到感召,有可能是发生了奇迹,她回过头,恰好看到了这边,看到了她,看到夏郁青。
伊九伊没太看清楚,不过,她努力想看清楚。
夏郁青得以和她打了招呼。这一次,伊九伊就看清了。
伊九伊笑了笑,朝她挥手。
夏郁青感叹自己好笨,也是脑袋短路了,她怎么忘了还有现代通讯工具。不过她要过去,反正也要过去的。夏郁青进了地下通道,穿越过程中,愠怒渐渐升上来。不过,又退下去了。走出地下通道时,夏郁青也对伊九伊露出微笑。
夏郁青问伊九伊:“好久没见到你。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在度假……”说是度假,可又在工作。伊九伊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生活。她辞掉在这边的工作,停止恋爱,本意是要度假的。
夏郁青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用笑容止住了。
伊九伊也不贸然讲话。
于是,两位漂亮的女士也就大眼瞪小眼,木木地看着彼此。
夏郁青冷不丁地说:“我现在很幸福。”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这话,好像要证明,想要站在悬崖上对着云彩顶端的亡灵挑衅。
伊九伊一怔,然后苦笑着说:“我倒是一般。”
“一般也很好。”夏郁青说着,和她一起行走起来,“你怎么和左思嘉在一起了。我好意外。”
伊九伊说:“中间发生了一些事。我最近搬走了。”
夏郁青有点讨厌起了伊九伊,但她又不能告诉她,所以始终卖力地忍耐。天晓得她一辈子有多习惯这种感觉。姐姐死了以后,这种感觉消失了,她不觉得轻松,反而空落落的。现在,和伊九伊在一起,熟悉的重量回来了。她又能自由呼吸了。
夏郁青说:“哦,那难怪。你和左思嘉一起。”
“嗯?”伊九伊没听明白。
夏郁青说:“左思嘉把他家的老房子卖掉了。听和他走得近的朋友说,最近也联系不上他。”
左思嘉把他家的老宅子卖掉了。那栋他出国时死活都没出售,每个月定期付钱给冬妈也要照管的房子,除了回忆,的确一无是处。可是,回忆已经是无价。尤其对左思嘉而言。
伊九伊说:“我……我太震惊了。”
“有什么好震惊的。他早就该卖了吧。”
“他现在好像准备继续弹琴。”
“这更好了,他重新开始了。终归不能总那么没出息。”夏郁青微妙的言不由衷。大致来说,她是期望左思嘉重新开始的,这样才像个男人。不过,严格一点,她才不希望属于别人了的前男友过得好。
伊九伊忧心忡忡,划开手机,回到消息界面。她现在才发现,上次视频通话前,她问左思嘉为什么没睡着,他的回复是“身体不舒服”。

第54章
她们一起走了一会儿, 按照原来的日程,伊九伊本来就是要走的。所以,她也这么说了:“我要先回去了。”
“啊?”夏郁青很惊讶, 突然说了很奇怪的话,“你就这么不想跟我呆在一起吗?”
这论调反倒让伊九伊困惑起来:“嗯?不会呀。”
夏郁青也觉察到自己失言, 连忙说:“不好意思……今天太热了。”
“是有一点。”伊九伊说,“你要喝点水吗?湿巾呢?擦擦汗。”她从手提包里拿出带香味的湿巾,抽出一张给夏郁青,环顾四周, 马上找到了路边坐的地方。
伊九伊拉住夏郁青的手臂,带她过去, 让她坐到椅子上。伊九伊坐到她旁边, 自己也取了一张湿巾,小心翼翼地擦拭手背。
她对夏郁青说:“天气热的话要多补水,你休息一下。我怎么会不想跟你待在一起?”
伊九伊的脸庞离她那样近,温声细语。夏郁青有点受宠若惊。
伊九伊说:“你很清醒,很独立。我很佩服你。”
夏郁青完全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一下懵住了,但是,也因此觉得很感动。夏郁青说:“我不是……原来你是这么想我的?”
“对呀。”伊九伊尴尬地笑了笑。
伊九伊在想, 以后还是要多避开夏郁青才好。她不讨厌这个人, 但是, 有时候, 不能做朋友就是真的做不了朋友了。不能再开诚布公地说话, 也不能谈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
伊九伊太习惯和人交心, 正因如此,被刺伤的次数也多。她比别人都要敏感, 对方并不像自己一样真诚的话,她很快就会发现。
“你觉得我很清醒吗?”夏郁青问。
伊九伊回答:“是的。”
假如说出对方想听的话就能脱身,这已经很好了。
伊九伊赶上了航班,照常回到家,想问问左思嘉房子的事,但也不能急于一时。
妈妈出差回来了。回家时,伊九伊刚好遇上她。
“你去工作了?”妈妈和伊九伊长得很像,理一头短发,“不要累着自己。”
伊九伊说:“不会啦。你也是哦。”她准备回房间了。
妈妈又问:“你这段时间还有在谈恋爱吗?”
伊九伊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靠在门边,保持着一点距离和妈妈说话。她说:“有一个朋友。”
“朋友啊……”妈妈露出浮想联翩的微笑,“朋友很好。”
“为什么这么说?”伊九伊站在楼梯口,与相隔好远的妈妈聊天,
妈妈拍拍身边的位置,让伊九伊过去。伊九伊坐过去以后,她才开始说。妈妈说:“找伴侣的话,能做-爱的好朋友是最好的。”
“这是什么论调?炮-友?”
“不是那个意思。”妈妈啼笑皆非,“妈妈是说,就算是恋人,做朋友也很重要。”
伊九伊说:“你依然觉得伴侣有价值吗?妈妈,你和爸爸感情那么好,但还是要分开。”
“这不是感情的问题,也不是爱的问题。九伊,”妈妈却这样说,“这是时间的问题,是未来的问题。未来很难预测。我们都没有变得面目全非,两个人也没有反目成仇,这样已经很好。我们以后还是朋友。”
伊九伊想说什么,被妈妈打断了。
妈妈说:“但是,没有人是你可以参考的答案。九伊。这是我们的结局。至于你的结局是什么样的,那是你的选择了。你的朋友,他可能是个值得选择的人,也可能不值得。他甚至可能现在值得,未来某一天,突然之间变成一个不值得的人,让你追悔莫及。”
伊九伊垂下头,喃喃自语说:“真难。”
“谁说不是。”妈妈抚摸着她的手臂,把脸靠在她肩膀上,亲昵又温柔地说,“但是,爸爸妈妈永远站在你这边。”
左思嘉不是不知道,追求过去回来只是徒劳,但要求人完全摈除感情,知道没用就不做,那也太强人所难。
方之樱已经联系了公司,是左思嘉不熟悉的部门同事,希望能准备录制音源,伴随着演出一起,再出张唱片。
方之樱边哼歌边走出去:“还好这个圈子更新换代慢呀。”
左思嘉听到了,没有回答。他一个人回到房间。想看的动画电影版已经上映了,他没能如愿去看首映,内心迫切想回家,可是,爷爷奶奶曾经住的单元楼已经被拆了,父母买的那间城堡也被他交给中介去出售了。
就算房子还在,那里也不会让他满意的。他想要的已经不是实体,不是某种可以切实用双手抓住的东西。就算是这双手,也什么都做不到。
左思嘉一个人在酒店房间里默默想着。
方之樱通完电话,又去取了个快递。他在前台交涉时正面偶遇伊九伊。自不用说,伊九伊是来找左思嘉的。她先为上次聚餐的中途离开道歉,方之樱佯装不快,不过,其实之前已经对左思嘉发过一通脾气了。
他们边聊天边上楼。
方之樱直接用房卡开了房间门,回头对伊九伊说:“他可能睡着了。等出去上课,我还得想办法弄点安眠药。平时看不出来,一接触本专业,他这人也有点容易亢奋。”
这几天,方之樱都和左思嘉同吃同睡。大部分时候他更像是保姆的角色。和左思嘉待在一起,方之樱越来越兴致高昂。这个孩子比他预想中还要好,精力充沛,水准出色,以前还有像个演奏机器的嫌疑,如今又不一样了。他是有感情色彩的。
方之樱进了门,最先看到床上没人。他有些困惑,于是叫了两声左思嘉的名字。伊九伊也先走进卧室,没找到人,于是绕到洗手间外面。方之樱敲敲门,问人在不在里面,没听到回音,干脆进去看。外面没人,桑拿室没人,厕所也没人。
方之樱这下才慌了神,出去检查,东西都在,人应该没出去。他一边打电话一边到处转,那个偶尔使点孩子脾气的青年去哪了?伊九伊也拨通电话。
方之樱听到一种声音。他沿着声音寻找源头,同一时间,电话那头的同事也接通了。
方之樱恰好走到床后。
听筒里的同事在问:“怎么了?”
那种声音——准确来说是手机铃声在继续。方之樱愣在原地,来不及解释发生了什么,只说:“叫救护车,叫救护车。立刻。”
伊九伊也回到卧室里,从方之樱背后走近。方之樱连忙提醒“别过来”,可他说晚了。视野改变,伊九伊已经看到他。
左思嘉倒在床后,双眼紧闭,血从鼻子和嘴巴里流出来,在他头部下方,还有一滩已经陷入地毯中的黑红色血渍。
在他旁边的手机屏幕保持明亮,“九伊”正打来电话。
方之樱冲出去了,留下伊九伊独自在卧室里。通话未能接通,她手机这边归于忙音,地板上,沾到血的手机则暗下去。
冬妈是和左思嘉一起来这座城市的,但她总不可能像他一样成天闷在酒店弹琴。她刚去过爱马仕,取了刚买的包,配货有几个男士用品,自己不需要,她准备拿给左思嘉。
冬妈万万没想到,刚进门就看到左思嘉被担架抬上救护车。
挤开方之樱,作为亲属上救护车的是冬妈。
方之樱临时叫司机,载着伊九伊一起去医院。这天运气实在不好,他们才上高架桥,竟然就遇上车祸。伊九伊一言不发,双手紧握,端坐在后座上。
她和左思嘉认识的时间还不够长,虽然已经过了蜜月期,也逐渐磨合过了一些日子。左思嘉并不是特别有个性的人,与外表相反,私底下,他性格比较普通常见,有善良的地方,也有一些缺点。
最初,她断定他不是她喜欢的类型。他大概也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渐渐地,他们也发展成了现在的关系。
方之樱从副驾驶座上回头,担忧地看向她,轻声说:“没事吧?”
伊九伊说:“我在想。”
“什么?”
伊九伊抬起头来,目光平静而笃定:“我在想等他好了我们要去哪里约会。”
天黑以前,他们好不容易来到医院。
虽然努力让自己乐观,也已经坚定了想法,但心里肯定还是会不安。站在大厅,伊九伊紧张地探出身,看到形形色色的病患来往。
她正要往里踏进去,方之樱就从身后拍了拍她。
方之樱说:“不是那里,这边。跟我走。”
他们去的不是住院部。
诊室门被打开,左思嘉出现时,伊九伊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因为他坐着,血迹擦干净了,头上包扎了绷带,一名医生在用医用敷料处理他脸上的伤口。
伊九伊瞠目结舌。
把她内心所想说出来的人是方之樱,方之樱在她背后,晚一步看到这一幕,立刻高声哀叹,像是连珠炮弹似的吐出英文:“天啊!你就不能让我血压平复一点吗?我感觉有颗篮球在我脖子上拍,我以为你就要死了——”
“很遗憾,没有。”左思嘉看到伊九伊,抬起在吊水的手臂,想梳理头发,却被护士制止了。
“他太累了,摔倒磕到了脸、嘴巴……一些地方。我们已经处理过伤口了。”医生说,“我看了他的病历。不能让他劳累,回去以后必须休息。”
方之樱立刻说:“他现在是关键时期——”
但是,他被伊九伊打断了。伊九伊回答医生:“谢谢医生。肯定会的。”
医生还有别的事情要交代,冬妈一一都要听着,方之樱想问这会不会妨碍之后他的商业计划。其他人在说话。伊九伊看向左思嘉,发现他也在看自己。他做口型问“你怎么来了”,伊九伊笑了笑,用笑脸安慰他,眼眶却悄悄红了。好在左思嘉没看到,伊九伊立刻侧过头,把脸藏在人群后面,在视线死角里深呼吸。
冬妈追出去问医生具体情况,伊九伊也跟着出去。
她问:“真的没事吧?”
医生说:“刚才把能做的检查都做了。我看了他以前肿瘤的位置,这小子命很硬。”
冬妈还在唠叨:“是呀。他和他老子命都硬得很……”
伊九伊回过头,透过门,遥遥看见左思嘉遍体鳞伤,正在听方之樱和他说什么。
方之樱提前出去了,只留下司机和车。冬妈也没回去,靠在走廊上打瞌睡。左思嘉打针打了很久,等护士替他拔完针,他就直接走出去。
左思嘉摩挲着手指,离开走廊,恰好和坐在一边清醒着的伊九伊对上目光。
她站起身,担心地说:“打完了?没有别的不舒服吧?”
他回答:“已经好多了。你坐了这么久,不要紧吧?”
她忙说:“我没事。”
关心彼此的话说完,一下子,两个人之间又落进缄默。可是,看着对方的脸,他们又都齐刷刷微笑。左思嘉看着伊九伊的脸,经常在想,怎么看都看不够。伊九伊觉得他憔悴了一点,倒不是担心破相,就是觉得,今晚太吓人了。
他们到医院外转转,散散心。月亮很明亮。伊九伊说:“这次有点像之前陪黎赣波来。”
左思嘉问:“是方之樱叫你来的?”
伊九伊摇摇头:“我来找你,从酒店起就在了。你看起来……很糟。还好没事。”
他回过头,说不清是什么心情。他听冬妈说了,被送到医院时,他出血的样子有些吓人。左思嘉忍不住想,假如他死了,伊九伊会怎么想?要是他复发,她会怎么做?
伊九伊叫他:“思嘉。思嘉?”
左思嘉独自被绑架在思绪中,没有回答她。
伊九伊不放弃,忽然开始更急促地呼唤他:“思嘉!思嘉!左思嘉!小嘉嘉!思嘉嘉!”
左思嘉满脸不解,猝然看向她:“怎么了?你为什么——”
“很有用嘛。”伊九伊垂下眼睛,微笑着说道,“这样叫猫。”
左思嘉花了几秒钟去想起,这是他在网上教过她的办法。
那一刻,他为刚才困住自己的难题得出了解答。假如他死了,假如他复发,不论她怎么做,离开还是留下,他都无所谓,都愿意接受。不论她做出什么决定,只要做出决定的人是她,就什么都不会变。
其他人还在等,他们并肩走着,准备回医院里去。路灯下,空地里雾蒙蒙的。
伊九伊说:“我想谈最后一次恋爱。”
左思嘉反应有点剧烈,却勉强装出沉静:“和谁?”
伊九伊看了他一眼,默默不说话,继续朝前走。
左思嘉有些松动,大约想通了。正经地提建议:“和我吧?”
伊九伊绷不住,漏出一丝笑意:“嗯,那就和你吧。”

伊九伊送方之樱去机场, 一路上,两个人都坐在后座,聊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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