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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中下桑—— by小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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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提琴男瞠目结,最后,还是拉大提琴的男生拉住他说:“哎,对不起左老师。他就是口无遮拦,我们平时也说他的。”
难以置信,刚才还咄咄逼人的男人竟然就这么忍了。
吹长笛的女生缓和气氛:“别搞得这么严肃嘛。”
达斐瑶不由得挽住了伊九伊,感慨说:“哇……这样说没事吗?”
伊九伊做的也是和艺术家、学者打交道的工作,在她看来,“假如是我就不会签你”这种话实在是有些过了。所以,她也只是这样回答:“我觉得不太妥当。”
她没想到,左思嘉竟然刚好就走在前面。
他回过头,显而易见是听到了。
有一点点尴尬。
说坏话被本人听到,达斐瑶感觉脚趾抠地,伊九伊却反而若有所思。
很快,他们就到了那间餐吧。
就像美术大学对面会开卖画材的超级市场,足球馆周围有球迷经营酒吧一样,音乐厅附近的餐厅里,也有懂艺术的老板。刚进门,他们就在店前的墙壁上看到一系列签名,里面不少还属于他们的老师或前辈,大概也是听或参加完演出,顺路到这里吃了饭。
他们嬉笑着,凑过去合影,要么就帮别人合影。
伊九伊不懂这些,达斐瑶也不需要她帮忙。所以她直接进去,挑了座位足够多的桌子,找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下。
除她以外,还有一个人也不感兴趣。
左思嘉走进来,坐到她对角线的座位。
服务员端着托盘靠近,递出粘在牛皮挂面纸板上的菜单。
左思嘉接过,分了一份给伊九伊。只有他们俩在点餐。啤酒那栏确实琳琅满目。伊九伊还要开车,但也可以叫代驾。她看中了角落的白啤。菜单上,文字描述的口感很让人好奇,刚打算开口,对面的人抢了先。
左思嘉问:“这个白啤现在有货?”
服务员回答他:“有的。”
他在考虑要不要点这个,偶然抬头,发现伊九伊正看着自己。她在打量他。左思嘉顿了顿,然后低下了头。伊九伊也慢慢压下脸,继续看菜单。
两个人在餐桌上达到最远距离。是他后落座的。
“左思嘉!”后面传来一声热情洋溢的呼唤。那位女性长笛演奏家进来了。
他回过身,脸上浮现起微笑:“肚子饿了?”
“嗯……”她坐到他旁边,凑过去看菜单,好像马上就要靠到他肩上,“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他把菜单推向她那侧,和她一起讨论要吃什么。两张脸离得很近,用眼睛朝对方展露笑意。暧昧宛如房间里的长颈鹿,不轻易发出声音,但却庞大到令人心照不宣。
吹长笛的女生长得像洋娃娃,睫毛很长,全妆精致,美得很明朗,笑的时候前仰后合,一点都不拘束,和伊九伊属于截然不同的类型。
伊九伊默默地想,面对有兴趣和没兴趣的对象,他的态度还是挺分明的。
所有人都落座后,大家吃吃喝喝,填满肚子。酒足饭饱,也有了说话的余兴。酒的味道很好,每个人都喝了好多。
他们聊海外生活,聊房间里的臭虫,聊因为乐器流的汗,聊恋爱,也聊艺术。有的话题,放在其他地方谈论会很抽象,显得有点太装腔作势。可是,在这个过于文艺的氛围里,一切又都恰如其分。
达斐瑶坦坦荡荡地说:“一个人在外面的时候,每次很无助,我就特别想谈恋爱。好想谈恋爱啊。”
吹长笛的女生说:“我理解,我也是。但我无聊的时候也想谈恋爱。”
拉大提琴的男生说:“谈恋爱是为了什么?我感觉没有多大意义。”
吹长笛的女生说:“为什么要问意义?恋爱不能追究意义……恋爱就是不计较得失和意义的。”
“也不一定啊。每个人的爱都不一样,”拉小提琴的男生说着,喝着酒,恐怕是想找茬,故意调笑坐在他正对面的左思嘉,“是吧?左思嘉。”
左思嘉不看他,只是嘴角上扬,静静地笑。
在他们里面,他沉默得格外突出。伊九伊以为,这是他并非演奏者的缘故。
达斐瑶酒量不好,喝了几口就醉了,脸颊热热的,话也变得细碎又多。她冲伊九伊那边回头,双手撑着脸,闭着眼睛说:“九伊,其实我很羡慕你。”
伊九伊伸出手,替她整好刘海,温温柔柔地回答:“怎么说呢?”
达斐瑶喝得太多了,突然对着桌上所有人说:“我跟你们说,我很羡慕我的朋友,我的九伊,一直谈有意义的恋爱。她总是知道自己要什么,她都知道——”
她一连串地说着,伊九伊去拍她的背,笑着跟周围人道歉。大家都笑了。
拉小提琴的男生突然说:“那左思嘉呢?”
被点名的左思嘉看向他。旁边吹长笛的女生也看了过来。
拉小提琴的男生说:“文悦棠想跟你谈恋爱吧。”
文悦棠是那位长笛演奏家的中文名字。她愣住了,或许因为酒精,脸本来就红彤彤的:“你乱说什么。”
拉小提琴的男生一了百了地直视他,把问题和眼神都像箭一样射过去:“你们今晚会去开房吗?对男人来说,恋爱的意义就在这种地方吧?”
左思嘉冷笑着,回答说:“你这么关心,是因为没有人跟你开房?”
突然间,气氛变得有些紧张了。
大概是真的不高兴了,左思嘉又追加了一句:“你脑子里也就只有这些了吧。”
拉小提琴的男生说:“你觉得你吸引她的地方是哪里?”
“你别说了,赶紧闭嘴吧。”以后还要一起工作,不想他们吵起来,拉大提琴的人连忙说,“他喝醉了,我开车送他回家吧。”他搀扶着拉小提琴的男生起来,准备结聚餐的钱。这顿饭是左思嘉买的单,没让他们付。他们俩也就出去了。
现场只剩下闷闷不乐的文悦棠、醉得不省人事的达斐瑶、左思嘉和伊九伊四个人。伊九伊也打圆场:“喝完酒是比较容易激动。”
文悦棠突然站起身,拿起包说:“我今天先回去了。”左思嘉也出去送她。
伊九伊想,这两个人应该都不会回来了。既然都眉目传情了,干柴烈火,干脆捅破窗户纸也正常。正因为她这么以为,所以,左思嘉回来的时候,伊九伊是有几分意外的。
他送文悦棠到外面,拦了出租车。说实在话,两个人的确在相互了解的阶段。文悦棠低着头,感觉今晚的不愉快应该是个助推器,能就这样确定关系最好。但是,左思嘉却不这么想。他只觉得扫兴。
文悦棠提议说:“你也走吧,我们换个地方坐一坐。就我们两个人。”
左思嘉心里很烦:“不了。没有那个心情。”
文悦棠深深地看着他,尽量平复好心情:“你生气了?”
刚才争论的三言两语里,有些事确确实实击中了他,掀开了令人担心的那一页,让他感到不安。感情和工作纠缠在一起,没有人希望这样。左思嘉说:“还是不要私下见面了。圈子太小,以后分手会很尴尬。”
他打开车门,文悦棠干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坐了上去。
会感到可惜,不过,男女交往就是这么一回事。和他或她条件差不多,甚至更好的又不是没有。他们八字都没一撇,结束在还没开始的时候,已经足够有分寸了。
左思嘉走回店里,回到餐桌边。
达斐瑶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伊九伊抬起头,脸上闪过惊讶的神色。
他还想喝一杯,于是坐下了。
谈过了恋爱,谈过了艺术,最后剩下的竟然还是残羹冷饭和空酒瓶。这样俗气,这样狼狈,简直就像在嘲笑刚刚的雅致。
餐桌边,醒着的人只有他们俩了。伊九伊一个人喝着酒,左思嘉也孤零零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她舒了一口气,忽然半开玩笑地问他:“不谈恋爱了?”
“嗯,”他端起玻璃杯,把酒咽进去,“本来也没多想谈。”
她笑了,眼睛像浅潭似的,弯弯地聚拢,自言自语说:“我也这么想。”
他们不说话,各自多喝了一瓶酒。左思嘉去门口付账。伊九伊摇着达斐瑶的肩膀,把她叫醒。
达斐瑶醉醺醺地,勉强支撑着站起来。走到门口,伊九伊单手搂着达斐瑶的腰,另一只手夹着烟,一口接一口地抽。左思嘉埋过单出来,刚好撞见这一幕。他没有表情,冷冷地去看她吸烟。伊九伊匆忙熄了。
“能回去?”他问。
伊九伊摇头:“我打电话给代驾了。”
她想了想,问他:“要送你一下吗?”
左思嘉说:“我散散步再回去。”
他们就此告别。她往屋檐外看,月亮很明亮,可是,这里又不是什么乡间,而是繁忙华丽的都市。
代驾很快赶来,接过伊九伊的车钥匙,先去把车开过来。她们坐上车,伊九伊反复问达斐瑶想不想吐。达斐瑶状态还好,只是困,睡得天昏地暗。听她发出鼾声,伊九伊也就安心了,侧过头去,打开车窗透气。
她托着下颌,本来只是发呆。
黑漆漆的夜里,密密麻麻布满爬山虎的桥墩下,一个拾荒者打扮的老人背着蛇皮袋,拖着小推车,站在共享钢琴旁边。城市规划好的地方,有的公共场合会放共享钢琴。这一片就是其中之一。
在弹琴的人穿着灰色的衬衫,手动得飞快,今晚明明喝过酒,但看来是没有醉。
左思嘉正在给一个捡垃圾的老人弹钢琴。坐在车上,隔着马路,伊九伊听不到琴声,隐约觉得新奇又寂寞。

手机导航在播报方向,电子地图上,车子行驶在绿色的道路上。代驾握紧方向盘,平视前方。
后座上忽然传来窸窣的响声。代驾从后视镜往后看,只见醒着那位顾客倚着车窗,蓦地笑起来。
刚刚在车下,他也和客人匆匆见过一面,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可是,现在看,又好像不大一样了。
夜风从窗外吹进来,伊九伊的黑发敛在背后,额头平整,不会被拂乱。她望着外面,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微微笑起来。可是,这里是城市中央,按理说,是没有什么风景可看的。
伊九伊让代驾开到了她家里。
代驾收到钱,订单结束走了。伊九伊站在车外,轻轻拍达斐瑶的脸,叫她说:“达斐瑶,达斐瑶。起来了。太阳照屁股,口水都流出来了。”
达斐瑶勉强地睁开眼,好不容易有了点意识,最先做的,是伸手去摸嘴边并不存在的口水:“啊?啊?这是哪?”看着她的样子,伊九伊忍不住笑,撑着她起来。
伊九伊把达斐瑶送进家门。小猪和弗兰克叫个没完,胆子大的小猪更是踩到达斐瑶身上。伊九伊把猫抱出去。
达斐瑶模模糊糊醒了,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的灯。
伊九伊想说刚才在路边看到的一幕,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又转了话题,改问说:“要不要洗澡?”
达斐瑶小幅度地摇头,眼睛里没来由的湿润。可能是为了工作,可能是为了爱情,或许是为了理想,或许什么都不为。某些时候,人总是无缘无故容易哭泣。
伊九伊想放首音乐,家里似乎是有音乐光碟的,印象中。可是,如今当然是流媒体更方便。她拿出手机,翻来翻去,还没找到,达斐瑶已经翻身起来了。
达斐瑶说:“唉。累了。”
伊九伊放下手机,主动说:“我辞职了。”
“啊?”达斐瑶说,“找好下家了吗?”
伊九伊抱着抱枕:“没呢。不想干这行了。”
“那……以后准备去干什么?”
“准备写写字。”伊九伊站起身,准备去倒点水来。
但是,等她回来的时候,达斐瑶就又睡着了。
隔天早上,达斐瑶熬夜惯了,直接没起来床。但伊九伊还是要上班的,照常早早地起来,收拾了一下,之后就去上班了。
刚到公司,小金就急急忙忙来找她,慌里慌张地跟她说:“怎么办啊九伊姐,那几个老师一直找我,我找主编,主编要我先顶一下。我去说了,结果主编半天都没回信……”
她说的时候,伊九伊表情淡淡的,只是听,也不打断。等小金一口气说完停下了,她才提问,并且配合明确指令,不需要小金再去思考:“是什么事?给我看看聊天记录。”
但是,显然,连这也不需要了。
小金说:“他们过来了……”
伊九伊回头,已经看到远处会客室门口的作者。
在下里集团,伊九伊被调过几个组,现在这边做的不是标准畅销书,经常都是文史类的,和政策、文化活动相关。在这些书上挂名的大多是些老学究,四十岁都算年轻人,个性偏执,固守己见,很多时候很难沟通。
尤其对小金这样的新人来说。
但是,有伊九伊在。
她拍拍小金,轻声说了句“换一下茶杯”,继而迎了上去。
她迈开步伐走过去,鞋跟在大理石地板上敲出并不刺耳、却很清晰的声响,轻飘飘的衣裙向后飘。伊九伊脸上是罕见的灿烂笑容,亲昵而不热烈:“老师!真对不起。”
这些老顽固作家脾气都不小,等了这么久,早就积攒了一肚子气。
小金端着托盘进来,弯下腰,负责把喝过的茶杯取走。她伸出手去拿茶杯,突然间,那位花甲之年、手盘核桃的男专家重重砸了一下桌子:“你们他娘的就是在乱搞!”
小金发誓,那一秒,她真的看到陶瓷茶杯凭空离开了桌面。心惊肉跳之余,她还是坚持把杯子移到托盘上,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会客室。
泡茶的时候,小金哆哆嗦嗦地捣鼓净水器。同办公室的其他职员进来,随口问她在干嘛。
小金一五一十说了:“好吓人啊。”
同事却都笑:“没事的。伊九伊出马了,肯定没事。”
小金觉得她们是没在场,所以不知道具体情况。都已经敲桌子骂脏话了。这可不是随随便便几句话能挽救的场面。
小金泡完茶,返回会客室。
就这么短短几分钟。
等她进门,气氛已经彻底改变了。
她才推开门,就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刚才还骂骂咧咧的老学究竟然在笑,小金不敢相信,几乎以为自己在短时间穿越了。但是,等她进去,里面一片其乐融融。
小金一直没搞清楚具体经过的问题,伊九伊已经摸清了,现在正在给出对策。
伊九伊拿着文件,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笔,稍稍抬起眼,流露出温婉的神态。她不疾不徐地说:“……从书号和单书号是不一样的。单位要求不同,评职称的时候,他们可能会不认从书号。其实自费出书也很方便,我知道您去年写了几篇文章。我是这样计划的……”
她说话从来不着急,语气很舒缓,让人能听进去。
直到走出去,小金还是有点恍惚,感觉好像做了一场梦。
她在工位上等了一会儿,伊九伊专程过来叫她。小金怯生生地出去,面对之前指着她鼻子骂“你怎么上班的”的长辈,小金还有点想瑟缩。可是,伊九伊的手贴住她后背,把她向前推:“这是我们小金,很优秀的女孩子。”
小金硬着头皮打招呼。
她做梦也想不到,那位凶巴巴的老头突然变成了慈祥和蔼的老爷爷。他说:“哦!很好!你来之前她帮我办事,都很妥帖的。我就说,是聪明孩子。”
接着,伊九伊送他下楼。
小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她往回走,又碰到刚才茶水间遇到的同事。同事笑着说:“我说什么来着。”
小金问:“那九伊姐要走,主管能批?要是是我,肯定要留她下来……她这么厉害。”
“嗯……”同事意味深长地微笑,“他是不想吗?他那是不能。”
“啊?”
侯诗走后面经过,飞快地提醒一句:“别说闲话了。赶紧回去做事。”
小金陷入沉思,没注意到后面有个男人已经站了很久。那人几次想引起她注意,但又不好上手拍她,也不知道怎么称呼,就只能在后面欲言又止。
伊九伊上楼来,看到小金,目光越过她,也看到那个人:“赣波?”
小金回过头,总算看到黎赣波。她第一眼就认出他。因为黎赣波也算个公众人物——他有一档自己的电视节目,专门讲历史文化,除此之外,还出演过一些综艺。
伊九伊笑了:“什么时候来的?”
黎赣波拿了一束包装好的花送她:“来了一会儿了。我看你在忙。”
“哎。”伊九伊接过,笑吟吟地把脸探上前,闻花的香气。仿佛被那微弱的香气抚慰,笑又加深了,“你啊,去哪上了补习班?会讨好女孩子了。”
黎赣波比伊九伊大许多,被这么不客气地调笑,好像怪怪的。小金不知所以然,被伊九伊差使走了。
黎赣波是伊九伊的前男友五号。分手时,两人一度也大吵一架,但是,因为专业一样,工作也有要碰头的地方,渐渐又和好。到如今,他们称得上是朋友。
伊九伊说:“来干什么?吃饭了吗?”
黎赣波讨人厌的地方在于好为人师:“你才来没多久吧?工作还是要做,被领导看到……”
“这不是来得晚了嘛。”伊九伊推着他走了。要离职了,要转行了,还在意那些条条框框干嘛呢?
他们到楼下一间茶餐厅吃简餐。
聊了一会儿工作,又讲了几件行业里的小趣事,黎赣波问到伊九伊现在的生活:“新展评价很好的。那个老师不约你去?”
“那个老师”说的是伊九伊的前男友六号。黎赣波好像不知道他们分手了,虽然,这种“不知道”可能是装的。
伊九伊喝了口咖啡:“分手了。”
“怎么又分了?”
“嗯……”伊九伊放下马克杯,指甲轻轻敲着温热的杯外壁,“我总是不顺,你又不是不知道。”
“还不是因为你脾气太怪了,没人跟你合得来——”黎赣波差点又开始说教,临时忍住了,“所以,他成了你的六号ex?”
伊九伊笑:“对,六号ex。”
黎赣波默默地坐着,思索了片刻,问:“方便问吗?具体是因为什么?”
事实上,伊九伊也有表达欲,不讨厌跟他聊:“他说我瞒着他的事情太多了。为了不让他自卑,家里是做什么的,什么条件,我都没说。”
“他没问你?”
她双手端起马克杯,贴到嘴唇跟前,微微低下头,像一只蜷缩着的猫咪:“问了。我骗他说是老师。他也是大学系统的,一直追着问。我没说。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知道了,也不告诉我。
“然后,吵架的时候就说出来了。他觉得我瞧不起他。假如不是,一开始就不应该骗他。”
黎赣波说:“嗯……”
伊九伊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他:“怎么了?”
看到她的脸,他情不自禁,说出能让她开心的话:“有的谎……是必须要说的。”
“是吧,”伊九伊果然感到满意,嘴角也因舒畅而上扬,垂下眼睛,小声地说,“我也是为了我们好啊。”
回国三个月,左思嘉已经调节好时差。他睡眠时间本来就长,从中学起就四处飞,没什么不习惯。
这些时间里,除了音乐家,他也没少接触的一类人是医生。美国和国内,他都有固定去看病,还特意找了国内的心理医生,因为用母语聊天更放得开。
又到了预约,他是用线上咨询的。
医生如今离开了医院,专职做咨询,是年长的女性,短发,戴眼镜,身材娇小,坐在摄像头面前:“那你有什么感觉呢?”
左思嘉反问:“什么什么感觉?”
咨询师说:“参加那位前女友的婚礼。”
这是在之前的咨询里谈论过的事情。当时他向她征求意见,但是,相处有一段时间,咨询师很清楚,他心里肯定已经做好了决定。
咨询师说:“就是那位你在患脑瘤前交往的初恋女友。”
“嗯,对。”思索片刻,左思嘉说,“我参加了夏郁青的婚礼。”
左思嘉的童年在大院度过,夏郁青住在他家楼上,两家的大人都认识,但他很早就出了国。他们是在长大后交往的,没到一个星期,左思嘉就检查出了脑瘤。他长时间的头痛,却总以为是没睡好。
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她。
左思嘉对她说,没关系。你怎么选都没关系。
夏郁青信誓旦旦,我不会走的。我爱你。我会陪你到最后的。
然后,左思嘉独自去国外动手术。
不到一个月后,他看到了夏郁青和男朋友的合影。他从网络联系她,然后他们才分的手。那天是愚人节,是骗人也可以的节日,但是,左思嘉的想法彻底改变了。
咨询师说:“你之前决定了去参加她的婚礼,感觉如何?什么都可以说。”
左思嘉突然说:“我其实不怪她,我只是觉得没必要。”
“没必要?”
“她没必要骗我。”他望着未知的方向,有条不紊地说下去,“就算她要分手,我也不可能放弃治疗去死。又不是演电影。”
“嗯。”
“骗子实在是很可恶。不过,我也理解了。撒谎也没什么。”
他们又聊了一阵,快结束了,咨询师关心他说:“动过手术,你做那些激烈运动不要紧吧?”
他笑了一下,情绪有些戏谑,飞快地说:“现在才问吗?不影响。”
“毕竟也不是我这边的工作嘛。你还是要多注意身体……那么,”咨询师目光流转,突然问,“最近有弹钢琴吗?”
左思嘉一动不动,就这么停滞了片刻。“没有,”他回答,“我已经不再弹琴。”

夏郁青的结婚请柬送到他邮箱,当时左思嘉在法国。干他们这行的,在欧洲待的时间不会短。那天他很倒霉,走在路上被种族歧视的白人老头指着骂,本来只是爱迟到的医生直接放了他鸽子,上班被同事不小心泼了一身摩洛哥菜。
之后,他顶着七个小时时差和心理咨询师聊天。他说:“你觉得我该不该去?”
咨询师说:“能说说你知道这件事的感觉吗?”
左思嘉说:“我是问你意见。”
咨询师挑眉,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对他说:“我不是顾问,是咨询师。我相信,你心里已经做了决定。不管别人怎么说,你都会按照你的想法做。”
左思嘉沉默片刻,承认道:“……对。”
他发了一个疑问号给夏郁青。说心底话,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为什么请他?有什么意义?到底想干嘛?夏郁青也不解释,只问他来不来。
最后的结果,局外人也都知道。左思嘉刚好回国,抽空去参加了。
婚纱照里,新郎皮肤很白,有一个细皮嫩肉的圆下巴,笑得很真挚。听一些人说,他是个情绪稳定、有志向、有理想的好人。新郎本人从事的是计算机行业,他父亲是当选过人大代表的大学教授,也是享誉国内外的学者,母亲是外交官,背景相当显赫。综合来说,条件比左思嘉好。虽然光是身体健康这一点就远超他了。
说没有一丝不满是假的,不管是谁,但凡有血有肉,放到他的处境里,心绪起伏都很正常。
但是,事已至此。
他回去了。当晚,夏郁青给他发了一条消息,预览里的内容是“我没想到你今天会来”,后面还有,他没读就删了,因为看到还是会不舒服。
一些日子过去,左思嘉和咨询师再一次完成预约。
挂断线上电话,他又想了一会儿,当时是不是应该还是该点开读一下的。这种没有标准答案的思绪最浪费时间,左思嘉站起身,突然喊叫起某个词语:“恶心?恶心。”
他推开门,走出去。
在国内,左思嘉住的地方不只他一个人,还有一位负责打扫的阿姨。没得到回音,他又开始找这位“室友”:“冬妈?”
还在左思嘉小时候,冬妈就在左思嘉家帮过忙,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平时他不在国内,房子也能完全安心交给她。
冬妈是个暴脾气,正在外面做清洁,听到他叫,拿着抹布进来说:“吵吵吵吵什么?给你做了饭你又不吃,现在知道肚子饿了?”
她不客气,他也习惯了。左思嘉说:“不是,不饿。‘恶心’呢?你是不是出去又没关门?”
“放你娘的屁!乱说!你说过我一次以后我就注意了!”冬妈从冰箱里拿保鲜盒出来,“你来吃点饭!”
左思嘉拗不过,也就下楼了。冬妈又要啰嗦:“走路把脚抬起来!就听到你拖鞋响!”
她去热饭,他没有急着坐下,而是打开房间其他门往里看。正要关门,突然间,他听到什么声音。
左思嘉走进去,沿着声音直奔角落,终于,那张总是写满唯我独尊的脸上浮现起老父亲般的微笑。
“恶心,”他弯下腰,“为什么总让爸爸担心?”
猫小声地叫着。
工作,吃饭,有的是事情要做。
吃完饭以后,左思嘉在书房开始工作,先开视频会议。开会的时候,冬妈就拿着吸尘器在后面转来转去。他只好拿着电脑坐到楼下去。好不容易熬到会议结束,他收到几个选拔视频,都是古典音乐家的演奏视频。他也需要给出意见,所以边听边做笔记。冬妈又开始到楼下擦钢琴。
左思嘉受不了了,决定出门,运动一下,顺道去干洗店取他洗完的衣服。
他戴着耳机,跑步过去。到店里时,天色已经有点晚了,他把票据交给柜台里的店员。
对方看到后交头接耳。左思嘉不明就里,本来在听音乐,一看情况不太对,先将耳机摘下来:“怎么了?”
店长走出来,双手不好意思地相握,赔着笑脸跟他说:“不好意思啊。我们临时工收衣服的时候犯了个错,不小心,没检查你袋子里的东西,直接放到机器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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