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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by侧侧轻寒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7-30
【死期已定·期望逆天改命·算术天才·皇太孙】×【揍人利落·其实手足皆废·手控颜狗·机关少女】
剧情版:
一夜惊雷,宫内起火,让皇太孙朱聿恒只剩一年寿命。他隐瞒身体状况暗中调查,然而留给他的线索只有坍塌的大殿和一只精巧近于妖物的绢缎蜻蜓。
穷途末路之际,他看到护城河边的买鱼少女,头上戴了一模一样的蜻蜓。
“本王想知道所有关于她的事。”
半个时辰后,他拿到卷宗——
南方之南,星之璨璨。那女子,名叫阿南。
夏日午后,胭脂胡同,阿南遇见了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还没看清脸,她就因为他那双线条清峻如江南山水的手,移不开目光。
直到一场赌局,她凭本事把这清贵男人搞到了手,成了他的主人——
阿南:“给我烧点热水,我要洗澡。”
“不会。”
“你会的。毕竟,一个合格的仆役,怎能不会烧洗澡水呢?”以后还有洗脚水呢。
升华版:
朱聿恒是个人生赢家。
他承载着伟大王朝的未来,拥有波澜壮阔的人生。却不料有一天,九州天下尽成泡影,他的人生,走到了最后一步。
死亡的阴影铺天盖地,硕大无朋。只有一只蜻蜓擦着他的脸颊飞过,掀起腥风血雨,也带来春风雨露。
人生赢家朱聿恒,至此一败涂地。
“我们在这人世间走一遭,究竟有何意义呢?”
“意义什么的,我是真的不知道。大概是做点自己觉得应该做的事情,肆意任性地活着,无怨无悔地离开吧。”
“阿南,要是你的人生只剩下一年时间,你会去做什么呢?”
“那当然是用这一年时间,去寻找能让我再活几十年的方法啊!”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阿南,朱聿恒 ┃ 配角:竺星河,傅准,楚元知,傅灵焰,方碧眠,卓晏,葛稚雅,绮霞,诸葛嘉,韦杭之 ┃ 其它:机关,阵法,悬疑,破案
一句话简介:司南,指引你驶出迷航的那个人
立意:弘扬古代科学,发掘传统文化

三万五千零四十刻。
听到太医艰难吐出的“一年”结论之后,朱聿恒脑中第一时间闪过的,竟只有这些数字。
他将自己的手从太医的手指下收回,垂下眼整理自己的衣袖。
“你的意思是,本王只剩下,一年寿命了?”
他声音平淡,神情沉静到略微僵硬,仿佛刚刚被下了诊断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关的人。
太医院使魏延龄起身后退两步,跪伏于地,惶恐悲怆不敢抬头:“微臣……不敢妄自揣测,但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定能……定能安然度过此劫。”
因为太过宏伟开阔而显得空荡的殿内,宦官宫女们早已被屏退,此时静得一点声息也无。
朱聿恒没有理会那些安慰自己的话。他坐在窗前,太过刺目的阳光从他的身后透进来,尘埃在光芒中静静漂浮,但随即,就隐入了阴暗中,再也不见踪迹。
就像他以后的人生,不知去向何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朱聿恒才终于开了口。他语调尚算平稳,只是嗓子似被人掐紧,气息有些短促:“可有医治之法?”
“微臣……微臣死罪,微臣无能为力……”魏延龄将额头抵在金砖上,声音喑哑。
朱聿恒看见他的额头在地上磕得红肿,便站起身,一步步走到魏延龄面前,将他搀扶起来:“我自己的身体,我比你更清楚。其实本王心中也早有预感,生死有命,并非人力所能改变……魏院使不必苛责自己。此次召魏院使来,只是让我肯定此事而已。”
朱聿恒抬起手,慢慢地抚上自己脖颈。
在那里,一条隐隐浮现的红色血痕,正从小腿蜿蜒而上,贯穿他的半侧身体,直没入咽喉。
奇经八脉中的阴维脉,自筑宾穴而起,一路经冲门、大横、期门至天突、廉泉,最终扼住他的喉口,如血线横锁,无从挣脱。
朱聿恒记得很清楚,这一条血线的出现,是在一个半月前。
四月初八。
寻常的一日,天气阴霾欲雨,一早便感觉到闷湿。
他如常入宫,替当今圣上——也就是他的祖父,处理公务。
自太、祖废除中书省之后,皇帝便需每日亲自批改奏折,宵衣旰食,夙夜无暇。后来虽设殿阁大学士入宫咨政,但主要还是分理各地雪片似飞来的奏折。太子坐镇南京,是以北京日常政务,多交由皇太孙朱聿恒与大学士们商议处理,重要事宜再由朱聿恒呈报皇帝亲自裁夺。
四月庚子,和往常一样,事务冗繁。各部送过来的公文足有四五百份,饶是朱聿恒批阅速度极快,但等到处理完一切之后,也已是入夜时分了。
天气阴沉,雷电交加,眼看就要下雨。
回文华殿的路上,朱聿恒正遇到从五军营巡视回来的皇帝。他略有倦怠,但看见他后便振作了精神,停了车驾向他示意,说道:“聿儿,朕今日心情甚佳,你留下来陪朕用膳吧。”
民间有隔代亲的说法,其实皇家也一样。人人都知道,皇帝可以委派太子去镇守南京,但这个皇太孙却是自小就在身边抚养,连北伐出征都随军带着,片刻舍不得相离。
朱聿恒应了,简单向身边人交托了些事情,随着圣驾进了奉天门。
刚入宫门,忽听到轰然巨响,天空之中雷电大作。
朱聿恒在奉天门下抬头看去,宏伟壮阔的紫禁城笼罩在交织的紫色闪电之中,爆裂的火光照亮了整个天际,艳烈的光线在空中灼烧出刺目的痕迹。
三层玉石殿基之上的奉天殿,在紫色的夜空之下,沉静而肃穆,那巨大的十一开间大殿,如坐镇中央的玺印,万古不可动摇。
内宫监掌印太监蓟承明见状,立即说道:“陛下,臣等奉命修造紫禁城,共近万房屋,无有如奉天殿雄伟牢固者。眼看暴雨欲来,陛下可进奉天殿内暂避。”
皇帝隔窗看了看面前广阔的丹陛,还未回答,在裂空的雷电之下,又有更加剧烈的声响传来——
是远远近近的雷电击落在宫城之内,大地都似在动摇。
“可,进奉天殿吧。”
听皇帝应了,众人忙将他从马车扶下,上了肩舆,沿着玉石台阶快步而上。
三大殿壮美无比,平日只在重大庆典之时开启使用。见皇帝来了,奉天殿的值班太监忙命打开大门,恭迎圣驾。
奉天殿上一次开启,还是在四个月之前,紫禁城落成大典时,百官朝贺于此。如今殿内久未开启,隐约有浮尘气息。
朱聿恒扶皇帝在殿上巨大的九龙案前坐下,耳边又听到一声巨响,这座本应稳如泰山的大殿,竟也隐隐震荡起来。
随驾的宦官奉上了热茶,皇帝端着茶盏,看向门外雷电交加的情形。
就在大殿正前方,几束巨大的亮紫色雷电正猛击在殿前鎏金的铜龟铜鹤之上。一瞬间,那两座龟鹤爆出刺目金光,火花四溅。
蓟承明低声喝止几个瑟瑟发抖的小太监,令他们赶紧关门。
朱聿恒走到门口,站在檐下抬头看天空云层,然后听到了雷声之中,不一样的异常声响。
他一把按住了正在徐徐关闭的殿门,一步跨出门槛,警觉地抬头看向头顶。
巨大的梁柱,由铜制的十八盘金龙密密匝匝环绕,上面是稳固相接的横梁、层层绘彩的斗拱飞檐。檐下悬挂的巨大宫灯,此时正在风中急急横飞,险险将坠。
朱聿恒眯起双眼,扫到宫灯摇曳的影迹之外,檐后透出的一抹白影。
他一言不发,抬手抓过正在檐下休整的一个禁宫卫的弓箭,弯弓搭箭,拉满弓弦,在雷电劈下的一瞬,他手中箭矢直直射向斗拱之后,穿过那些繁复的结构,直射向那泄露出来的一角白色。
嚓的一声,那一片白色衣角被钉在了后方梁托之上。
朱聿恒正要叫人赶上去看看,但就在这短暂又嘈杂的一瞬间,爆裂的雷电急促响起,他自小养成的敏锐感觉,令他忽然之间脊背发麻——
有一种看不见又摸不着,却仿佛能卷起所有东西升腾而上的力量,将他的头发和罗衣下摆微微扯起,散在空中。
那吸力擦着他的肌肤向上涌动,带来轻微又异样的麻痒感,令人毛骨悚然。
朱聿恒站在大殿门口,看着自己向上飞扬的轻罗衣摆,听到了周围细微如蚊的、春河冰消般的毕剥声。
那是大殿梁柱上,原本明亮绚丽的五色亮漆,正在纷纷开裂。
是那种诡异的力量,正如旋涡吸噬,似要将所有人扯入某一个看不见的死亡圈套之内。
呼吸停了半个瞬息,朱聿恒抛下那条梁上白影,转身飞扑进殿内,拉住皇帝的手,急促道:“陛下,快走!”
戎马出身的皇帝反应亦是极快,他霍然站身,茶盏都不曾放回案上,便随着朱聿恒急奔出殿。
茶杯坠落于地,碎片与茶水一起飞溅。几乎与此同时,朱聿恒已经与皇帝一起迈出殿门。
左右台阶需要多绕两步,皇帝没有松开朱聿恒的手,带着他直接踩着中间玉石雕砌的云龙浮雕,急奔而下。
凹凸不平的石雕,本不是行走之处,两人几步迈下,到第二层殿基之时,殿内宦官才回过神,各个从殿内拥出,顺着台阶往下跑。
朱聿恒护住皇帝,送他下了第二层殿基的台阶后,转头看向后方。
紫色的巨雷击在宏伟无匹的殿宇之上,在刺目的光线之中,营建完成未足半年的奉天殿,前面的十二根楠木盘龙柱忽然同时燃起巨大火焰。
那火焰喷射向屋檐,他们从下面望去,就如柱上的金龙同时喷出烈火,吞噬了上面巨大的斗拱、粗大的横梁、灿烂的金色琉璃瓦。
火光炽烈,第一层殿基上还未逃出来的太监们,被猛烈喷出的火舌扑倒在台阶上,一个个带着火苗骨碌碌滚了下来,哀嚎声此起彼伏。
朱聿恒不敢停留,搀着皇帝奔下第三层殿基,两人在殿前宽阔的地上站定,回头再望去。
奉天殿和后面的华盖殿、谨身殿有连接的廊庑,这三座大殿都是落成不久,油漆鲜亮,此时火苗舔舐所到,各处顿时蔓延出大片火光,只听得密集尖锐的风火之声呼啸,三座殿宇几乎同时被包裹在了火舌之中,熊熊烈火势难遏制。
宫人们的惊呼声中,那被火焰吞噬的三大殿,在下一道雷电劈击过来之时,终究伴随着隆隆巨响,轰然倒塌。
剧烈的震动,让脚下的大地久久动荡,如同地震。
在三大殿焚烧倒下的这一刻,火旁众人都下意识地转身偏头,躲开那些横飞的灰烬和火星。
皇帝的脸色难看至极。他盯着面前那起火的殿宇,太阳穴上青筋暴突,在那愤怒之中,又有无法遏制的悲凉。
他营建了十五年的宏伟宫殿,以巨大楠木构建成广三十丈、深十五丈的奉天殿,只存在了半年不到,就此毁于祝融。
人力有时而穷。在天意面前,实在太过渺小。
天子不涉危局,在朱聿恒的劝说下,皇帝先行回宫,留下他指挥救火。侍卫与宦官们火速在旁边偏殿搜集水桶瓢盆等物,在金水河中就地舀水救火。内宫也紧急调集唧筒(注1),取水救火。
然而,如此巨大的宫殿,在起火后怎么可能依靠区区几桶水扑灭?朱聿恒率领众人登上殿基,勉强靠近汹汹火海,站在栏杆边便感觉到炽热逼迫。
等唧筒送到,一股股浇向火海的水,还未碰到火焰便嗤嗤连声地蒸腾成白气,恍若千万条诡异的白蛇向天狂舞。灼热的水汽激出无数炭灰烟烬,向周围四散喷发。
耳听众人又是一阵惊呼,是摇摇欲坠的一截墙角,被火烧得朽烂,在水浪的冲击下,向着朱聿恒这边倒塌下来。
众人四散逃逸,朱聿恒也下意识地连退数步,避开火星。
在灼热的风焰扑过身边的一刹那,他看见了,从火中飞出的一点灿烂金芒。
他在火场咫尺,反应极快,手臂一招,便将那一点灿烂夹在了双指之间。
是一只绢缎蜻蜓。
蜻蜓只有他小指长短,用墨蓝缎做身体,四片翅翼用极细的铜丝绷开,悬系在身体两侧。在此时的风火之势中,那四片透明薄纱翅翼被火星灼出破洞,不停微颤,如同一只活的蜻蜓要振翼飞去。
这样的东西,应该是一件女子的首饰。
可这里是前朝大殿,天下威势极盛之处,又自元旦起便封闭未再开启,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出现?
还没等他想明白,耳边轰然之声暴起——不再是外界的坍塌声,而是他剧烈的耳鸣,仿佛全世界都崩塌了下来。
他心口猛然巨震,整个身躯强烈地激荡抽搐起来。
随即,小腿上一点锐痛骤然爆发,经由腹部到左肋、心口、咽喉,似乎有一条灼热的火光迅疾延烧上来,从小腿至喉口,强烈剧痛,连呼吸都无以为继。
火光烈烈,呼声连连。在满宫的凄惶之中,朱聿恒以巨大的意志力,将火中飞出的蜻蜓塞进自己袖中,然后强行抑制自己近乎痉挛的半侧身体,用最小的幅度撞倒在栏杆之上,慢慢地滑倒,倚坐支撑在栏杆上。
如此混乱的时刻,人人都在关注那坍塌后尚在燃烧的大殿,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痛苦战栗的皇太孙殿下,隐入了栏杆后。
他在漫天交织的雷电之中,映着不远处的熊熊火光,艰难地屈起脚,将裤管捋上去。
炽烈的电光照亮他的周身,他看见自己小腿筑宾穴上,一片殷红的血痕。那血痕自下而上如一条紫黑血箭,狰狞游走入皮下脉络,直向他的身躯冲上来。
伴随着他血脉中久久不息的那种剧痛,仿佛是一颗诡异的种子正扎根进他的身体,嗜血的根须在他的血脉之中延伸,无可遏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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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唧筒,古代用以射水灭火的器具。
本章节名《路过蜻蜓》是哥哥张国荣的歌,我特别喜欢的一首。

鲜妍明媚的初夏花影,在窗外的风中静静摇曳。深殿之内,静得落针可闻。
发病时可怕的一幕,留下的痕迹,尚在朱聿恒身上。
而他按着那条血痕,兀自感觉到那血脉抽搐的隐痛,不曾离去。
“殿下……”面前的太医院使魏延龄额头红肿,神情悲郁,老泪纵横。他颤巍巍跪在朱聿恒面前,连连叩首:“微臣相信……太医院中人才济济,天下名医不计其数,只要殿下悉心寻访,苍天不负有心人,九州天下能人辈出,定有人能挽救殿下……”
“不,本王要你守口如瓶,不得对任何人提及此事。”朱聿恒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盯着魏延龄的眼睛,一字一顿说道,“若走漏了一丝风声,你自当知道后果。”
魏延龄呆了呆,仰头看朱聿恒。
朱聿恒的面容略显苍白,因此而显出一种云石雕塑般的硬朗质地:“本王发病昏迷时,顺天府的太医们,已经诊断出正确结论了。本王,不需要其他解释。”
那一夜,三大殿被雷电焚毁,朱聿恒晕厥昏迷。
等他醒来,才知道自己倒地后,一直不省人事。太医们施了一昼夜金针,才终于将他救回来。
太医院使魏延龄当时奉命在外,替已经致仕的老臣诊治。皇帝命院中所有太医齐聚东宫会诊,副院使汇聚众人出具的医案,认为是皇太孙殿下连月来忙碌疲惫,加上受雷火惊悸,导致阴维脉受损,神智一时出岔。
“阴维脉主抑郁、入心脉,民间有癫痫病人便以此入手医治。殿下是突遇剧变,导致阴维脉受损,因此才人事不知,神智陷入昏迷,只要多加休养,便应无碍了。”
按照他阴维脉的受损情况,这一番解释似确有道理。皇帝担忧他的身体,让他免了日常的事务,在万岁山下宫苑中静养,又急诏魏延龄赶回京替皇太孙诊治。
却不料,最终得到的,是这样的结果。
“本王是因为惊惧所以发了病,圣上也认为是这个原因。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解释。”朱聿恒说着,目光紧紧盯着面前魏延龄,一字一顿问,“魏院使,你说,是不是?”
魏延龄与他对视片刻后,终于在他面前跪伏下去,低低地应道:“是,请殿下放心,老臣一定,不会泄露半个字。”
等到魏延龄退下,殿内便只剩得朱聿恒一个人。
在人前强行提起的那口气,忽然之间就泄了。
他神情恍惚,伸手拉开桌台的抽屉,将里面那只蜻蜓取了出来。
被火舌舔舐过的绢缎蜻蜓,翅膀卷曲残破,但下面极细的铜丝依旧坚固地撑开破败的翅翼。
它停在他的掌心之中,若不是翅膀残损,与真正的墨蓝蜻蜓毫无区别。当他呼吸稍重时,那四片残破的薄纱翅翼便在气流中不停微颤,仿佛要振翅飞去。
他曾查过宫中的记录,从没有出现过这样的饰物。而那一群汇聚于宫中的能工巧匠,也从没人制造出这般纤小又这般栩栩如生的蜻蜓。
它从何而来,为何会出现在起火燃烧的奉天殿之内?
它的主人是谁,谁能造出这种精巧近于妖物的东西?为什么在大殿坍塌的那一刻,它会从火中飞出来?
在抓住它的那一刻,他身上诡异的病情陡然发作,是巧合,还是必然?
朱聿恒握着这只蜻蜓,在阴暗深殿内徘徊,双脚在机械踱步中变得僵直,身体却如麻痹,丝毫不知疲累。
如果魏延龄所言不虚,或许这就是他如今拥有的,仅剩的人生。
等到这个时辰过去,就少了一个时辰。等到这一次太阳落山,就少了整整一天。
等到这一年过去,他便要永远沉入黑暗之中,被泥土消融了骨血。
可他要做的事情,还有那么多。他所要面对的一切,铺天盖地而来,仿佛要将他淹没。
他不知道自己游魂一样走了多久,直到手上刺痛,他才低头看去。
是手中的蜻蜓,已经被他捏破。那薄纱翅膀中的铜丝残破,戳破了他的皮肤,小小一点血珠从他的指缝间沁了出来。
这血色让他一时控制不住意识,像是火星灼烧了他的心智,他发了狠似的抓住这只刺破自己手指的蜻蜓,一下撕扯了开来。
谁知那两对薄纱翅膀不只是简单缝在墨蓝缎的蜻蜓身体上,蜻蜓内部有着精巧而细微的机窍,数十个细小无比的构件结合在一起,联接外面的翅膀。如今被他扯开,蜻蜓体内咬合的细小金属部件全都散落于地,轻微的叮叮声在死寂的殿内清晰可闻。
而蜻蜓那缝缀着两颗小小青金石的头更已脱离了身体,耷拉垂下,残破不堪。
朱聿恒将蜻蜓举到面前,看见已经空了一块的蜻蜓身体内,黑缎中塞着一个小小的纸卷。
这蜻蜓的身体不到小指一半粗细,谁知里面竟然还有这么多机窍。
朱聿恒怔了片刻,抬手将里面那个捻得小小的纸卷一点一点抽出来。
纸卷极薄,又在撕扯中被机括刮破,已经有些残损。
朱聿恒极慢极慢地揭开纸头,缓缓展开。
南方之南,星之璨璨。
寥寥八字,写在小纸卷上,却是逸态横生。
写字之人学的是王右军书,而且颇得精髓。字迹虽小,却是间架停匀,清气横绝,让人仿佛能从这几个字中窥见璀璨的星空万里。
可惜纸卷残破,这几个极美的字也受损了。
朱聿恒不知道自己盯着这几个字看了多久,直到耳边传来脚步声,他抬头看见贴身宦官瀚泓快步进来,大脑才渐渐如冰雪消融,有了一丝模糊的意识。
瀚泓见他脸色这么难看,吃了一惊,忙问:“殿下,您可是身体不适?”
朱聿恒没立即回答,低头将蜻蜓和纸卷放入抽屉中,才问:“何事?”
“神机营提督诸葛嘉,奉圣上之命而来,正在外候见。”
朱聿恒“嗯”了一声,定了定神,抬手取过桌上的茶水,一口喝干。
他放缓呼吸,松弛下自己的嗓音,命瀚泓将地上散落的零件一一捡拾起来,一个也不要漏掉。
神机营提督诸葛嘉站在厅前等候皇太孙驾临,清瘦的身躯即使穿着严整官服,依然透出一种绰约感。他年未而立,相貌柔美中带着些脂粉气,所以他这个提督当得十分郁闷。
按例,神机营中有两位提督,一位是皇帝派遣的内臣,一位是朝廷委派的武官。很多人第一眼看见面目姣好的诸葛嘉,都以为他是宫中派来的提督内臣,可其实他是靠着战功彪炳——或者说杀人如麻,当上提督武官的。
长期被当成太监的诸葛嘉,心理可能也因此扭曲了,操练起营中士兵来狠厉非常,神机营上下叫苦连天,却谁都不敢忤逆他。
朱聿恒曾与他共同随圣上北伐,两人自然相熟,随意见了礼后各自落座。
诸葛嘉抬头看见朱聿恒的脸色,在面前晨光中蒙着一层潋滟的光华,依旧是脱俗的风采,却似显苍白暗淡。
他想起这位殿下前几日因病昏厥,如今看来精神也不算太好,便长话短说:“臣等奉圣上之命,调查三大殿起火一事,如今稍有眉目。微臣已将其中案情上禀圣上,圣上说,此事交由殿下全权负责,因此特来向殿下禀报。”
这次三大殿焚烧坍塌一事,朱聿恒身在现场,对当时情形巨细靡遗尽在眼中,因此皇帝也早已跟他说过,待他在身体好转后,再仔细查查此事。
朱聿恒问:“此事由你营主持调查?工部、刑部和内宫监呢?”
“圣上钦定,此案由工部牵头,我营与王恭厂参与办案。只因在清理火场废墟时,有疑似硫磺火、药燃烧后的残渣。而京中熟稔火、药之事的,不外乎我们二部了,故此被调来帮手此案。”诸葛嘉解释道,“不过我营与王恭厂将火后废墟中搜寻了个遍,发现以残渣推断,火、药分量不过三二两,是内宫监的人大惊小怪,将雷火劈击的焦痕也认成火、药痕迹了。”
朱聿恒也深以为然,当日起火原因虽然不明,却绝非火、药爆炸的情形。
“这几日本王在此休养,也将起火时的情形一再回想,认为此次起火十分蹊跷。”在心头翻来覆去过了千百次的东西,虽掀起过惊涛骇浪,但此时朱聿恒说得缓慢而平淡,似不带任何情绪,“按理说,雷击屋顶,应是劈中高处一点燃烧,但本王却分明看到,那火似是从十二根梁柱上同时开始燃烧的。”
说到这,他顿了片刻。奉天殿十二条金龙盘在柱上一起喷火的场景历历在目,太过诡异骇人,令现在的他回忆起来,还沉在那种惊心动魄之中。
诸葛嘉愕然:“这,殿下的意思是,三大殿并非毁于雷火,而是本身存在问题,以至于起火焚毁?”
“至少,奉天殿被雷击之后,片刻间便燃起如此大的火势,本王觉得,与常理不合。”朱聿恒说着,搁下茶碗抬眼看诸葛嘉,“蓟承明呢?他是内宫监掌印太监,监造三大殿也是他的分内事,让他带着宫建图册来见本王吧。”
“殿下有所不知,蓟承明来不了了。”诸葛嘉叹道,“此次火中遇难共二十三人,有一位便是蓟公公。”
朱聿恒倒是没预料到,叹息道:“蓟承明主持内宫监多年,迁都时本王亦与他颇有接触,是个能吏,此次殒身火海,是内廷的一大损失。”
“而且,蓟公公的死……颇有疑点。”诸葛嘉比划着手势,但终究还是放弃了,摇头道,“他死状颇为诡异,微臣一时不知如何对殿下描述,不若殿下实地看看,或许能有所得。”
朱聿恒略一思索,站起身道:“既然如此,待本王换件衣服,去三大殿走一趟罢。”
诸葛嘉忙道:“那微臣先去将现场清理一番,以便殿下查看。”
瀚泓自小跟着朱聿恒,知道他如今不喜别人触碰自己身躯,便让宫女们把衣服放下后就退出,随即自己也转身带上了殿门。
在空无一人的内殿,朱聿恒解开赤红的团龙罗衣,轻薄的夏日白色中衣下,透出蜿蜒细长的一条血痕,从他的颈部一直延伸向下,深入衣襟之内。
朱聿恒扯开中衣的衣襟,盯着等身铜镜中的自己,看着身躯上那条血红脉络,双手不由自主地紧握成拳。
在火海中出现的这条血痕,自筑宾穴而起,经府舍、期门、天突、廉泉,一路凝成血色红线,纵劈过他的右半身,狰狞骇人。
太医们说,这是血脉受损后留下的痕迹,只要服用活血化瘀的药物,过几日自然便会消退。可他却只看到,这赤红的诡异痕迹一日日加深,比毒蛇的信子更为鲜艳可怖。
他所有不详的预感,随着魏延龄的诊断,都已转成最坏的结果,落定在面前尘埃之中。
天下最好的名医,在宫中奉诏多年,早已懂得生存之道。但魏延龄明知此事非同小可,依旧选择了将真相和盘托出,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的病只是暂时潜伏了,再过不久,必定还会继续发作。
魏延龄是明明白白看到了他日后这一年的艰辛遭际,又担心皇帝会一再施压逼迫,强命他医治,才会赶在他第一次发作之时,将自己的无能为力和盘托出。
朱聿恒盯着这条缠身的血痕,眼神冰冷如刀。
但最终,他只是抓过架上衣饰,将这锦缎华服披在身上,掩盖自己身上的致命伤痕。

第3章 路过蜻蜓(3)
玄色箭袖袍服被镶嵌殷红珊瑚的革带紧紧束住,玄衣领口略高,拥住脖颈后又被珊瑚扣锁住。随着盘领扣轻微地“嗒”一声扣拢,遍体银灰色的祥云织纹遮没了所有痕迹。
朱聿恒定定地盯着镜中的自己,看了片刻。
锦带玉佩压住玄衣腰线,密织的云纹显出隐淡的华贵。他的身量颀长挺拔而绝不荏弱,除了神态略显疲惫之外,他依然是往日那个站在王朝顶端的意气风发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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