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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by侧侧轻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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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聿恒迈开僵硬的脚上了积雪的台阶,走到皇帝面前。
皇帝拉住了他,抬手将他头肩的落雪拂去,望着这个比自己已更为高大的长孙,责怪道:“怎么不及早进殿来?”
“皇爷爷有公事相商,孙儿找您是私事,不敢擅入。”
皇帝听出他话里有话,瞪了他一眼,道:“公事私事,都是咱老朱家的事。过来,你看看这两年南直隶的账,问题出在哪里。”
朱聿恒走到案前,将历年账册迅速翻了一遍。
他有棋九步的能力,心算自然极强,将账册翻到底后掩好,道:“以孙儿看来,问题出在九江。邯王府中出了个能人,预提了费用后延递缴纳,同时在各项支出上分摊比例最终拉低税赋,这几年也不知有多少款项因此被截留在邯王府上了。”
皇帝显然对九江的赋税早有怀疑,但户部的人有所顾忌,哪敢如他这般一口说破,自然都是有所保留。
拍了拍他的背,皇帝将账册丢回龙案,然后拉他坐下,问:“怎么,不让你假公济私,你这傻孩子还深夜冒雪,来皇爷爷这边讨说法了?”
“孙儿这不算假公济私。拙巧阁既然与朝廷合作,便该知晓阿南如今对我们的重要之处。只送一封信去,是孙儿为了不伤和气,找个托词给他们面子而已。”
皇帝瞥了他一眼,拉开抽屉取出一封书信,向他推去。
朱聿恒接过一看,居然是拙巧阁送来的。
他打开一看,见上面写的是,拙巧阁擒获了阁中积怨已久的仇敌。该仇敌当年曾杀入阁中,亲手屠杀了长老毕正辉,后毕正辉之弟毕阳辉奉朝廷之命看守海外大盗,又于放生池捐躯。该女匪已于日前落网,为昭报两位兄弟在天之灵,洗雪当日拙巧阁所蒙之羞耻,特向朝廷请示,斩妖女于二位兄弟灵前,以奠英灵。
朱聿恒放下信函:“如此看来,拙巧阁是明知朝廷对阿南有庇护之意,才提前上书,阻塞咱们救护之路?”
“你看这信上所说,朝廷有什么理由阻止他们杀人复仇?司南的罪行已经被他们总结出来了——其一,她杀了拙巧阁二位要人,如今拙巧阁要以命偿命,这是江湖恩怨,朝廷不便插手;其二,拙巧阁的毕堂主是在替朝廷办公务之时丧生的,从朝廷角度来说,也没有任何可以阻止或者反对的理由。”
这滴水不漏的一封信,写得如此到位,显然,对方早已将一切都计算在内,断了后路。
朱聿恒盯着那封信,神情渐冷:“傅准失踪,拙巧阁如今主事的人是谁?”
“听说是傅准出发前往玉门关之前,所托付的代阁主,至于是谁,朝廷没时间关心。”皇帝漫不经心,只拍了拍他的手,说道,“诚然,司南对朝廷确曾有功,但功过相抵,她帮你破解过几个阵法,朝廷也已经赦免了她劫囚、杀人等各桩大罪,就连谋逆重罪,因你保证她已与海客们决裂,朝廷也不再追究了。聿儿,你若再以朝廷之力施压救人,是为不理不智,置皇太孙身份于何处?”
朱聿恒深吸一口气,心口浓重的郁积下,面前的抉择却越发清晰起来。
他将拙巧阁的信件交还到皇帝手中,说道:“是,孙儿知道了。”
见他神情淡然,已恢复如常,皇帝颇为欣慰:“聿儿,此等无知海客,与你有云泥之别,及早抽身,方为明智之举。”
朱聿恒唇角微抿,朝皇帝点了一下头,说道:“孙儿告退。”
他出了东宫正殿,向着自己所居的东院而去。
瀚泓跟在他的身后,却见他迎着风雪,原本迟缓的脚步忽然越来越快,最后似是想通了什么,大步向前,他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瀚泓心下微惊,想到阿南如今身陷拙巧阁,而殿下又迫于圣上施压,无法去救她,不知殿下要作何打算……
迈入东宫,楚元知还等在殿中,见他无功而返,立即迎上来问:“殿下,不然……让诸葛提督他们去交涉交涉,或者,让墨先生说说情?”
“拙巧阁与阿南的恩怨,没有这么简单。”朱聿恒却只朝他们一抬手,便进入了殿中。
他扯开了自己领口的珊瑚钮珠,将朱红团金龙的缂丝锦袍一把脱掉,抓了一件玄黑暗云纹的圆领曳撒套上,摘了玉冠,束紧了腰身,换了快靴。
瀚泓心下大惊,伸手想要拦住他:“殿下……”
朱聿恒却断然推开了他的阻拦,向外走去。
楚元知见他大步穿过风雪,神情决绝,一时错愕。
而一旁的廖素亭立即便知道了殿下的用意,立即跟上,急道:“属下跟殿下一起去!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一定将南姑娘安然带回到殿下身边!”
“拙巧阁不是你能对付的,而阿南和它的恩怨,也总得有个了结——如今对方人多势众,阿南陷落包围,这世上,唯一可能助她一臂之力的人……”
他没有再说下去,下了台阶,出门拉过马匹,便立即翻身上马。
瀚泓扑上来抓紧他的缰绳,急道:“可是殿下,您不能去!圣上的意思您难道不懂吗?朝廷如今与拙巧阁合作破阵,不能插手干涉江湖恩怨……”
“谁说朝廷要插手?”朱聿恒说着,抬手取过旁边小摊上一个面具,罩在自己的脸上。
消失……
他追索的一切,他执着的一切,都会一一失去。
他寻找的阵法已消失;他的目的地在风雪中迷失;与他形影不离的人已死去;掌握他秘密的人失踪……
如今,他心上的、梦里的那个人,也面临着从这个世上消失的危机。
可,纵然天雷无妄之阵将张开深渊巨口,要把他重视的一切都吞吃殆尽,他也必定要劈开那无敌黑暗,将他要守护的一切,拼命抢夺回来。
他握紧了马缰,抬头看细雪依旧不紧不慢地下着。
他身边的人呆呆看着马背上戴着蚩尤面具的黑衣殿下,一时只觉天高地迥,全身寒气都从毛孔钻了进来。
也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悲伤。
而他再不说一句话,拨转马头,冲入了风雪交加的暗夜之中,头也不回。
……第194章 死生契阔(1)
长江入海口,东海瀛洲上,拙巧阁依旧伫立于海天尽头。
今日的斩妖大会早已传遍了江湖。阿南之前奉师命拜会各个江湖门派,却是直接打上人家山门,揍得满江湖的高手灰头土脸,无人能撄其锋芒,被各大门派引为耻辱。
如今这欺人太甚的妖女被拙巧阁擒拿,又要当众处决,听到风声的门派纷纷过来共襄盛举,祝贺拙巧阁两位长老堂主大仇得报,洗雪冤仇。
朱聿恒混在三教九流一条船中,跟着众人踏上码头,看向面前那熟悉的楼阁。
东风入律阁下,玉醴泉依旧喷涌。沿台阶而种的梅花正在盛开,一树树朱砂色与宫粉色涂抹于仙山楼阁之中,人间天上,影绰不明。
玉醴泉上方,水花喷溅汇聚处,是一条被捆缚在泉中假山上的身影。
她手脚被锁,五花大绑捆缚于“玉醴”二字之下,垂头昏迷,让朱聿恒的心一下便揪了起来。
阿南,这世上他至为珍视、愿意豁出性命、赌上前程的人,怎么可以受到这般对待。
这一路憋在心中的担忧焦虑全都涌了上来,让他心口涌起前所未有的灼热愤怒。
见他久久凝望上方的阿南,脸上还戴着面具遮掩真容,身后的拙巧阁弟子立即上来盘查:“请问这位客人,自何门何派而来,可有携带请柬?”
为了不显露自己的身份,朱聿恒连日月都解下了,不曾携带。在弟子们围拢上来之际,他亦是一言不发,仿佛没看见似的,抽身便往里面走去。
见他如此,拙巧阁的弟子们哪还不知道他是来闹事的,立即呼喝着结阵,上前阻拦。
拙巧阁虽是江湖门派,又在江河交汇、朝廷难管之处,但也并不用管制的刀剑,而是棍棒执法。
眼看无数棍头聚集,一起向着朱聿恒压下,旁边众人纷纷退开,码头顿时露出一片空地。
在弟子们结阵的呼喝声中,朱聿恒抓住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根木棍,侧身迎上去,一脚狠狠地朝那个持棍的弟子踢了过去。
对方哪料到此人在阵中居然不进反退,胸口被他踢个正着,顿时摔在了地上。
旁边人立即赶到,向着朱聿恒的后背一起击落。
背后风声骤急,朱聿恒却置若罔闻,只径自向那个拙巧阁弟子的手腕踩下去。
惨叫声中,那弟子手中的木棍吃痛脱落。
朱聿恒足尖一偏,勾起木棍,一把抓住了它。
一个圆弧轮转,他手持长棍,风声骤急,避开了迫近自己的所有人。
弟子们收势不住,以他为圆心,周围跌了一圈人,不约而同的惊呼大喝。
挂在玉醴泉上神志昏沉的阿南,也被这边的声响所惊动,慢慢地抬起头,看了过来。
她中了黑烟曼陀罗,被锁在海岛高处,而朱聿恒在码头上,别说他戴着面具的脸了,就连他的身影在她眼中都是朦朦胧胧。
但,不等看清对方,阿南便已经知道,是阿琰来了。
她一时恍惚,不知自己是否还沉在梦魇中。
真没想到,在她离开他后,他居然还会杀入拙巧阁中,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而且,孤身前来,蒙着面具。
虽然意识模糊,但她在朦胧间也能猜到,必是皇帝不允他前来,可他却一意孤行,瞒着所有人杀上了瀛洲岛。
他与她来过这里,自然知道拙巧阁杀机重重。她当年逃离此处已是千难万难,更何况,他还要当众救下她,护她杀出一条血路,以他初涉机关阵法之术不到一年的新手,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
可他还是来了,义无反顾,决绝如此。
冰冷的泉水冻僵了阿南的身躯,却阻不住她的眼圈灼热,死死盯着阿琰的身影,急促的白气喘息于她脸颊边。
朱聿恒暂时逼退身边众人,抓住夺来的木棍,便劈开血路,奔赴向阿南。
呼喝声中,身后人尚未赶到,他前方已有人身形微动,是薛滢光挡在了他的面前。
之前在玉门关破阵,薛滢光受了重伤,如今还是气色不佳的模样。
朱聿恒自然也不下重手,手肘一抖,手中的长棍拨开她的身形,只抢过路径而去。
薛滢光趔趄直起身子,擦身而过的瞬间瞥到他那双手,便已经看出了他是谁。
她不敢置信地回头,张了张口想要叫出声,却又紧闭上了双唇。
眼看她止住了脚步,任由朱聿恒越过阻拦的人群,上方传来一声冷笑,一个声音在假山小亭中冷冷响起:“如此盛会,何方宵小竟敢擅闯入岛,未免太不将拙巧阁放在眼里!”
朱聿恒抬头一看,梅影掩映的小亭中,正有人站在贝母门窗之前,俯视下方战局。
身后的水波光芒将他的身影映在了透明窗格之上,依稀是一条清瘦身影,立于扶疏梅枝间,宛如松柏,绝非俗人。
朱聿恒料想他应该便是那个代理阁主,但,此时就算傅准出面,也已无法阻拦他。
他毫无惧色,足尖一点便要沿泉上的各座竹桥上山,谁知身形刚一动,青衣人已抬起手,直击亭畔机关。
耳听得轧轧声响,流泉飞瀑之上相通的桥梁已如斗转星移,全部被截断。
随即,沉闷声响轧轧传来。围观众人只觉得脚下大地动荡,赶紧退到外边,无人再敢接近通往玉醴泉的上山之路。
而朱聿恒抬头看去,面前拱桥河道皆已转换,原本曲折向下流泻的泉道已彻底封住。
上方水流一断,下方河道断流,顿时显露出藏在水下的机关来。
只见万千利刃在机关的操纵之下,翻滚纵横,将上山的道路遮掩得水泄不通,杀机重重。
拙巧阁地势排布奇险巧妙,水上桥梁一经挪移,想要上山便只能顺着这条遍布刀刃的水道而上,否则,无任何办法上到玉醴泉。
但朱聿恒却并不在意这凶险水道,目光只沿着刀锋迅速上移。
上方水池封闭,可管筒中的泉水依旧在汩汩奔流,水位正在缓慢上涨,汹涌的泉水眼看要淹没被绑在泉中的阿南。
见他身形微滞,青衣人一声冷笑,肃立于亭内,开口问:“贵客降临,何不显露身份?”
朱聿恒冷冷道:“我只为阿南而来,谁若阻拦,休怪我手下无情。”
“这个司南,当初重重羞辱了我们拙巧阁,更欠了我们两条人命,如今阁下当着这么多江湖同道之面大剌剌抢人,岂非当众打我拙巧阁的脸么?”那人声音冷峻,斩钉截铁道,“江湖之事,江湖了断。阁下莫非要当着诸多江湖同道之面,违背江湖道义么?”
“既然你口口声声江湖道义,那么我倒要请问诸位,”朱聿恒朗声问,“当初阿南是按照江湖规矩上门拜会,切磋之间损伤在所难免。她孤身一人前来,若是被你们所杀,也在情理之中。可原来,拙巧阁技不如人,比输之后便会兴师问罪,群起攻之,手刃仇人以泄心头之恨?”
“哼!”青衣人一时无言以对,只愤愤一拂袖,喝道:“休得狡辩!这妖女是我阁中仇敌,今日又是斩妖大会,当着武林同道之面,你说带走就带走,置我拙巧阁于何处?”
朱聿恒伫立不动,但看着周围严阵以待的拙巧阁弟子以及密密匝匝的人群,知道今日绝难善了。
他看向上方玉醴泉,见泉水倾泻,已逐渐淹没阿南的小腿,心下不由波动。
可他毕竟赤手空拳,不可能抵得过这么多人围殴,而将这么多人杀退再去救阿南,怕是阿南不被淹没也要被冻杀,因此立即道:“无论如何,今日我既然来了,便一定要带阿南走。既然你口口声声江湖规矩,那便当着众人的面,划下道来吧!”
“阁下既然敢只身独闯拙巧阁,想必有惊人艺业。”对方见他要划出规矩来,自然无法再命令弟子们一哄而上围殴,因此只嘿然冷笑,抬手竖起三根手指,道,“既然如此,蔽阁就设下三道关卡,若你能过了三关,我们听凭你带走这妖女!”
朱聿恒凛然不惧,反问:“绝不食言?”
“我拙巧阁声誉赫赫,还有在场的所有江湖朋友为证!”他斩钉截铁道,“阁下若要救人,就先过了第一关,沿着水道来到我面前,请!”
朱聿恒眉梢一扬,眼看着面前万刃交错,遍布在通向阿南的路上,却毫无畏惧之色,只抬手将掌中木棍遥遥掷出,直插入上方玉醴泉中。
水花四溅,波涛涌动。是他担心水道蜿蜒,自己转过去后会因为角度问题而看不清阿南的身影,因此将木棍掷出,以此作为测量水位的标志。
众人因他这凌厉的声势,皆是大气不敢出。
而朱聿恒足尖一点,已经踏上了第一柄刀背。
那刀背正旋转向前平推,若是他站在面前,必定会被斩成两截,然而他却顺着刀的运动方向,动作极为迅捷地随它而动,整个人紧贴在刀背之上,向后退了半步,然后在刀势见老要缩入洞壁、进入下一个机关循环之际,一个挪移,身子又转到了向自己攻击而来的另一柄利刃之下。
他的身子随着利刃起落,将之前跟着刀背退的半步弥补为向右前半步,随即转入了阵法之中。
众人见他的身影不定,时而前进时而后退,但兜兜转转缓缓慢慢中总还是前进得比较多,不由得目瞪口呆。
“原来……阵法还可以如此破解!”
虽然机关中各柄利刃的伸缩挪移并无秩序,显得混乱又繁杂,但设置机关的人总不可能让各个武器自相碰撞绞缠,因此,只要寻找到了各个武器避让交错的缝隙,也便找到了落脚点与通道。
理解了朱聿恒的破阵思路,旁观众人都是紧盯着他的身影,舍不得离开目光,在心中默记推敲他的身法。
毕竟,机关术千变万化,这条通道上所有的武器回转往复,更是凶险万分。就算知道了这万千利刃不可能自我绞缠,但这混乱无序的阵法,只要稍有一丝错判,便会立即被扯入其中绞成肉泥,是以众人看见他这义无反顾在阵内周旋的身形,都是胆寒不已。
瀛洲岛上成百上千的人,此时竟无一人能发声,连粗重点的呼吸都没有,所有人都只屏息静气紧盯着朱聿恒的身影,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反而是朱聿恒,身为局中人,切入了这个凶险阵法后,却比他们要淡定从容许多。
棋九步的能力让他足以监控周身所有动静,从而迅速追溯机关来去的轨迹与道路,抓住整个机械往复中给各路武器留出的唯一一条道路,利用其间不容发的空隙,给自己抢到腾挪转移的微小机会。
仗着自己惊人的反应力与身法,他艰难但毕竟一步步地移向上方,向着阿南靠近。
这一刻天地沉入寂静,除了一路利刃破空的声音之外,似乎其他什么都不存在了。
他的眼前,只有这阻碍了他的蜿蜒杀阵,以及杀阵的尽头,等待着他的阿南。
而玉醴泉上,意识尚未彻底清醒的阿南被那根直插入水的木棍惊动,竭力抬头,看着他步履艰难却坚定无比地,在刀光剑丛中向着自己奔赴而来。
“阿琰……”阿南双唇微颤,低低喃喃。
当初败在她的手下、不得不签下了卖身契的男人,如今与她携手浴血一路走来,已经长成了这般无人能挡的凛然之姿,辟易万敌,一往无前。
而在森冷的锋刃前,在千百人畏惧的目光中,他所一意遥望的目的地,是她。
纵然前路还渺不可知,但这一刻生死似乎已并不重要。
阿南只觉眼睛热热的,但比眼睛更为灼热的是她的心口。那里面有呼啸的东西止不住要满溢,沸热如火,几乎让她忘却了上涌的玉醴泉的冰冷。
刀锋利刃构成的阵法似乎永不停息,无始无终地包围朱聿恒。
而他毫无惧色,以惊人的速度测算所有攻击的角度、力道、间隙及速度,仗着那毫厘不差的计算,硬生生地从各种不可思议的角度穿插腾挪,一寸一寸、一尺一尺地向着上方挪移,固执地向着阿南接近。
众人的目光,都定在朱聿恒的身上。
明知道他是来救那个妖女阿南的,但是因为他那超卓的身手、不可思议的判断力、骇人的胆量,一时都情难自禁,替他担心起来。
就在他眼看要脱出阵法,来到水阁之前时,水阁窗内的人垂眼看着他的身形,阴沉的眉眼浮起一丝阴鸷冷笑,随后手指微动,向着机关之内的朱聿恒弹了一指。
这机关本是河道,朱聿恒的思路虽然一直谨慎明晰,险之又险地通行,但在逼近水阁的一刻,却似乎终于控制不住脚下湿滑的泥浆,靴底在上面一滑,身子顿时偏斜。
一直关注着朱聿恒的众人,不由齐声惊呼。
朱聿恒身形失控前倾,眼看便要迎上对面斜劈过来的利刃。他下意识拔身而起,脑中迅速闪过万千条可以选择的路径,在纵横交错的繁杂攻击之中,他准确地攫取到唯一一条足以让他在重心不稳之际还能穿破的道路,以间不容发的骤然爆发之举,穿向森冷可怖的剑阵机关。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尖锐声响骤起,随即,是血珠迸射于阴霾天空之下,就如点点梅花骤谢。
是朱聿恒险之又险地穿透了最后齐齐斩下的数柄利刃,但在侧身擦过之时,肩头终究被刀尖划开一道大口子,鲜血直流。
但朱聿恒却恍如不觉,他拔身而起,脱出了这万千利刃组成的水道,纵身落在花厅之前,一脚踹开了挡在玉醴泉之前的水阁门户。
……第195章 死生契阔(2)
见他有惊无险地破了水道阵法,下方旁观众人再度哗然,个个在惊惧中暗捏一把汗,对他这极为可怖的应变能力不知该赞叹还是钦佩。
水阁内,门口站着的人早已进内,只剩下左右洞开的窗户。
窗外梅花灿然盛开,香雾弥漫于阁中。
一扇薄纱屏风通天彻地,隔开了水阁内外,依稀可见一袭青衣的一条消瘦身影坐在屏风后,似在等候他。
朱聿恒站在门口,看向离此处已经不远的阿南。
被玉醴泉喷溅沾湿的衣裙下摆紧贴在她的腿上,泉水已经涌到了她的膝盖。
严寒虽无法让流动的泉水结冰,但她的湿衣贴在身上,必定比寒冰更冷,让她迅速失温,意识更加不清楚。
她望着他,双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身体的颤抖哆嗦终究让她的嗓子失声,唯有大团大团的白气喷在她双唇间,消弭了一切言语。
朱聿恒只看了她一眼,便立即撕下衣角,将划破的肩膀草草裹住,随即大步走向了阁内。
左右窗户洞开,水风将无数花瓣送入阁中。朱聿恒踏着殷红落花走进阁内,打量周围的情形,一言不发地站在屏风之前。
对方的声音略显苍老,伸手道:“坐。”
朱聿恒声音微冷:“时间不早,还是不坐了。”
“这是等待你的第二关。”对方嘴角一抽,隔着纱屏露出依稀的笑意,“不坐下,难道你要站着与老朽下一局?”
朱聿恒没想到,拙巧阁设下的第二关,居然是手谈。
他目光扫过屏风,却见屏风的薄纱上,用金线绣着平直纵横的十九路棋盘。而依稀透明的薄纱后方,对方举起了手指,点在了棋盘之上,将上面的一个圆弧拨动。
那圆弧原来是分别呈黑白色的玉片,一经他拨动,黑色的圆形玉石便坠在了薄纱之上,就如下了一枚黑色棋子般。
只听得咔咔声响起,随着他的落子,花厅后方的墙上,赫然凸起了一个砖块。
随即,屏风机关似乎检测到了什么,只听得咔咔咔声连响,棋盘上黑白相连顿成一个厮杀之局,后方墙壁之上相应地也凹凸起伏,中间隐隐有机关启动的声音。
朱聿恒顿时明白过来,这扇通天彻地屏风上的棋局,连接了上下机括,控制了后方的道路。
而此处水阁正卡在玉醴泉倾泻的路径之上,前面及左右门窗通透,唯有后方却是无门无窗坚硬厚实的砖墙,他如今赤手空拳,绝无可能凭蛮力摧毁这堵墙。
看来,唯有解开这局棋,将棋局上牵系的机关拨乱反正,才能打开通往后方玉醴泉的道路。
朱聿恒目光落在棋局上,冷冷一哂:“既然是双方下棋,老先生设一个千古难解的残局,怕是不妥吧?”
原来,屏风上那迅速排布而成的黑白棋子,赫然是一个十分有名的残局——双飞鸾谱。
这残局于唐朝便已出现,棋到中盘,黑白二棋势均力敌,如一对飞鸾盘旋于棋盘上。但这残局表面上看来刚柔相济,但历代许多人将其复盘,只要多下得几手,黑棋总是占据上风,白棋罕有获胜之力。
因此众人便默认这是黑棋获胜之局,如今拙巧阁设下了这个棋局,牵系后方机关,却由己方执黑,摆明了是要死守这个机关,绝不可能让任何人突破。
“今日是你来我们拙巧阁兴风作浪,我阁预设何种棋局拦阻,你可有置喙之地?”
时间紧迫,多说无益,朱聿恒不再多言,略一思索,抬手便在棋盘上点了一下,扳动玉石,在屏风上留下一个白色棋子。
见他明知是千古名局,还敢迎难而上与他对抗,青衣人讥嘲而笑,抬手又按下一枚黑子。
一个是历代先人揣摩了许久的残局,一个是亿万后手皆在心中的棋九步,两人都是落子飞快,几乎不假思索。而后方的墙上,黑子为凸白子为凹,一片凹凹凸凸相交为战,墙壁也是岿然不动,毫无动静。
朱聿恒脑中万千棋路纵横,目光在棋盘的三百六十一个交叉上迅速滑过。
这是千古驰名的残局,黑棋一开始便占尽了四周优势,即使他以棋九步之能而向后推算所有可能的步骤,可越是深入越是发现,黑子早已暗布潜局,只需稍加手段,便能隐约勾连,合成一气。
他的目光在棋盘上扫过,催动最大的能力,计算可供自己纵横捭阖的方寸之地。
脑海中一脉脉棋路迅速飞转,各个棋子的后手全部在他脑海中演变了一遍,后续千变万化的棋路在他的胸中纠结盘绕,繁杂往复,太过庞大的计算让他恶心欲呕,只觉得心口烦闷无比,太阳穴突突跳动,让他的呼吸都紊乱起来。
对面的青衣人端坐不动,冷笑着等待他的后手。
显然,他不相信朱聿恒能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将这千百年来历朝历代前人构建的残局扳转,胜天半子。
朱聿恒喘息凌乱,在这绝境之中,目光下意识透过窗户,越过香雪梅花,向玉醴泉上看去。
阿南依旧虚弱,她的手被混了牛筋的精钢丝捆束,五花大绑悬于玉醴泉畔的假山上。
阴沉的天色笼罩着瀛洲岛,降雪彤云已经聚集。玉醴泉喷涌着淹过了阿南的膝盖,直达大腿根。
寒意渗进了她的肌体,腘弯的旧伤必定也被牵连,连她的唇色看来都显得青紫,失去了往常的鲜润。
他强迫自己收敛心神,收回目光盯着面前的屏风棋盘,可眼前却忽如闪电一般,掠过了那日春波楼后院,隔开他与阿南那场赌局的帘幕。
当时的他并不懂得赌牌,更不了解阿南这个波澜壮阔的世界。
他与阿南,彼此都押上了一年时间,可阿南却并不知道,他的人生,其实只有一年了。
他押注的,是自己仅剩的所有时间。
那一夜,阿南第一次知道了他是棋九步,而如今,他正以棋九步的能力,打出一条通往她的道路。
或许是命运的指引,到最后兜兜转转,他们为彼此拼命过,流血过,伤心过,却从未绝望过。
阿南带着他,一路走到了这里。
如今,是他带着阿南,一路走向未来的时刻了。
对面人唇角的冷笑尚未散去,面前朱聿恒却忽然扶着自己那青筋微跳的额角,抬起手在纱屏上重重一扳,棋局中间偏右上,一道白色的气,顿时冲进了黑子尽显优势的战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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