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by侧侧轻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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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司南,牢牢掌控着自己的方向,甚至连他们之间的感情,她都一应把握,没有任何人能左右。
他们之间,如今横亘着巨大屏障,所有美好过往已被欺骗与利用彻底扫除,即使他掏了心,拼了命,依旧不可能挽回。
阿南抿唇低头,抬手将自己半干的发拢住,随意绾束了个螺髻。
他看不见她低垂的面容,只看到她修长有力的手指,从漆黑的发间穿出,收紧她的青丝,也收紧了他的心口。
这双手,曾紧紧地拉着他,在拙巧阁的芦苇丛中一路奔逃;也曾在生死关头将他抱住,带他一起逃出生天;还曾在地道中拉下他低俯的脖颈,在他的颊边送上温软的亲吻;更曾在他最欢欣喜悦之时,狠心将他阻在机关另一头,远走天涯,把他抛弃在雨雪交加之中……
可他无法恨她、责怪她。
毕竟,一切源头都始于他自己。
是他一开始便打定了主意利用她,怀着不轨的意图接近她,所以当他用心昭彰时,她收回自己所有已经付出的情意,远离他的险恶图谋,亦是他罪有应得,天公地道。
挽着头发,阿南抬头看小舟的风帆角度正好,转侧的方向正好充分借了风的力量,逆流而上,一路向应天而去。
她有些诧异,随口问:“阿琰,你什么时候学会拉船帆,甚至还会操控方向的?”
他声音低沉喑哑:“之前……我想着你或许回海上去了,若我有朝一日能出海去找你,就该多了解一些海上的事情,还要学学操控船只的手艺之类……虽然不知道能不能用得上。”
堂堂皇太孙,要出海寻找一个女匪,合适吗?
阿南本想反问,但又蓦然想起,就在刚刚,这位皇太孙,已经豁出一切杀入拙巧阁救她,早已不顾自己金尊玉贵的身份了。
心头悸动,但,阿南终究还是克制住了,两人一时都沉默,只在火炉边慢慢烤着自己的衣服。
最后还是阿南先打破了沉默,问:“你去楚元知家时,跟我说傅准神秘失踪了,是怎么回事?”
他知道她躲在板壁后方,她当然也知道他知道她躲在板壁后方,所以两人也不需多言,他顺理成章便将之前发生的一切给她讲述了一遍。
一听到分离后他身边发生了这么多诡异事件,阿南果然眼睛亮得跟黑猫似的,精神大振:“我只知道宣府镇消失的事情,那时候我潜伏在军中嘛,其他的我还真不知道——所以,傅准说的这个天雷无妄之阵,你有头绪了吗?”
朱聿恒摇了摇头,说道:“他说出天雷无妄之时,我原本是不信的,就像……我当初不信魏延龄对我说,只剩下一年时间的断言。”
然而,不可能发生的诡异灾祸接踵而来,终于让他不得不相信,这个能吞噬他身边所有一切的阵法,可能真的已经背负在他的身上——
从神秘死亡的梁垒口中吐出的那句“早已消失”,到鬼打墙般无法接近的宣府,再到烟雾般消散于严密库房的傅准……
难道这世间,真的有个混沌不明、漫无边际,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真真切切存在的可怖阵法,笼罩于他的周身,他要背负着这个诅咒前行,眼睁睁看着自己重视的一切被慢慢吞噬,最终走到生命的尽头?
……第198章 蓬莱此去(1)
“不可能!”阿南却毫不迟疑,断然否定道,“傅灵焰只是一介凡人,她能设下的只有阵法,又不是神仙鬼怪,如何能在你身上设下阵法,改变你周身的人与物呢?更何况,那般巨大巍峨的宣府镇,那么多的驻军与黎民,怎么可能被一个六十年前的阵法搬走呢?依我看,定是埋伏的人设下的障眼阵法无疑。”
朱聿恒点头赞成:“至少,你下来救我时应该也察觉到了,那机关陷阱肯定是新筑,甚至还有新鲜的松木气息,绝不会是傅灵焰留下的旧迹。”
孤单地在黑暗中跋涉这么久,他终于再遇阿南,与这世上最懂他的人、最为相通的心灵重逢,即使一时不可再碰触她,可心中流泻的欢喜,依然淹没了他。
在虚浮的小舟上,他们坐于小小的船舱中,围着火炉驱散寒气,将多日来盘旋于彼此心头的谜团,一起交换,和盘托出。
“其实与你在榆木川分开后,我也想了很久。”阿南沉吟道,“可,再怎么思索,我也未曾破解数万人在榆木川迷路的原因。”
而朱聿恒望着她,问:“是竺星河所为吗?”
“应该是。那陷阱机关是新筑的、你们中计陷落是他埋伏的,更何况,当年在海上之时,他也曾设下这般庞大的阵法,移山倒海。”阿南说着,却又摇了摇头,说,“只是,五行决我虽有了解,但一门有一门的规矩,我自然也不可能了解内情,无法知晓他如何能改天换地。”
“我想,他应该是借助山川地形,四两拨千斤,才能实现惊世骇俗的阵法。但挪移那么大一个宣府,又令当时的驻军和百姓毫无察觉,那应该绝无可能。”朱聿恒确定道,“我倾向于这是他设下的一个障眼法。只是,那么辽阔的草原,那么庞大的地形,连道路都没有的地方,这个障眼法,他要如何布置呢……”
想到当日情形,两人都是匪夷所思。
“而,如果他那边是障眼法,那么傅准在严密库房内消失,又是何种内情呢?梁垒又为何会说出‘阵法早已消失’的话来?”阿南托腮思忖道,“至于梁垒之死,肯定不是自尽,而当时情形,我说句你可能不爱听的话,会杀他的,天底下唯有一个人。”
朱聿恒自然知道她指的是谁,沉默片刻道:“但,他已是阶下囚,圣上有何必要急于将他处死?”
“自然是因为他后面即将吐露的消息。”阿南简短道,“很显然,你的祖父并不希望你知道,这个阵法的具体情况与所在。”
朱聿恒回想当时的情形,抿唇黯然:“这么说,当时圣上特意指派我去审讯梁垒,是因为……”
“是因为,他要指派匠人,及时伪造好第八幅地图。毕竟那些破碎的地图一旦拼接完成,你立刻便会察觉到我们孜孜寻找已久的所谓‘天雷无妄’之阵——也就是梁垒口中早已消失的阵法,就在我们触手可及之处。”阿南冷笑一声,抬起臂环,咔哒一声,将它拆解了开来,“傅准那个混蛋,他要是没失踪的话,我肯定要扒了他的狐狸皮!”
臂环拆开,显露出里面的机关零件的空隙,一个搓得紧紧的纸卷嵌在其中,自然也已经湿透。
阿南小心翼翼将它取出,缓缓摊平。
“阿琰,我这次到拙巧阁中,拿到了我们两人命运相连的证据。只是可惜,那幅画被动了手脚,我没能将它整幅带回来。不过在画卷彻底焚毁的时刻,我及时下手,将至关重要的那一块剜了下来,藏在了这里。”
纸张微化,墨水已有洇开,但大致还能看得出来,这是一条蜿蜒河道中的草鞋状沙洲。
只是这掌心大的残片实在太小,未能截取到上下游情况,只看到江河南岸是一片模糊城池,与他们苦苦追寻的那第八个阵法如出一辙。
阿南双手撑展开湿透的纸片,对着外面的天光示意朱聿恒:“这画下面还有一层,你看到了吗?”
朱聿恒虽然看见了,但一时分辨不出底下画的是什么。阿南从臂环中弹出小刀交给他,示意他将上下画层分离。
尽管身处严寒之中,但朱聿恒凭借长期被岐中易锻炼出来的精准控制力,稍微定神,便将这湿漉漉的画劈出了上下两层。
缓缓揭开上面那一层后,下面显露出来的,依稀是凌乱线条和一个黑点。
阿南将上下两层画面叠在一起,抬手对着天光与他一起查看:“你看,这是一个扭曲倒仰的人形,而我截下来的这一处,正是心口之处。傅准曾经对我透露过,他在我身上种下的六极雷,其中有四个在我的四肢旧伤处,而剩下的两个,一个在心,一个在脑。”
她用这平淡的语气,讲述着如此可怖又切身的伤痛,让朱聿恒心口微颤,不觉便抬手要去抱一抱她的肩。
但,指尖触到她挺直的脊背,他又察觉到自己这行为的不妥,手虚悬在了半空,许久,才握紧空空的掌心,默默放下了。
而阿南只注意着面前的纸张,毫未察觉他的动作,只继续道:“如今,其他阵法都已有了对应,而此处阵法标记的,正是我心口的那个六极雷,它对应的地方……”
朱聿恒望着那上面熟悉的江河地形,不由脱口而出:“应天!”
阿南不假思索道:“对。就是应天。”
看着她手中这块切割下来的地图残片,再想着他们之前所见的地图,朱聿恒一时只觉身体微冷,口中缓缓吐出僵硬的几个字:“原来……如此。”
阿南见他已立刻领悟,朝他一笑,将纸张翻了过来,“不错,我们之前寻找到的地图,上面沙洲所在的江河,之所以流向出了问题,就是因为,我们所看到的地图,都被人为地翻转了。”
所以,这个阵法便一直被隐藏了起来,而他们一直按照相反的河流方向去寻找,自然永远不可能找到。
“这么说……”
渤海之下,青鸾台上,七块精心雕琢的石板之外,唯有一幅地图模糊不清的原因便是,有人将它翻了个面,草草嵌进了青鸾台。
显然,那人是发现了她与朱聿恒已经要下水,而自己如果将石板摧毁,一是在水下很难办到,二是崭新的破坏痕迹必然会引发他们的怀疑,于是,他便选择了将石板反过来,重新嵌进去,显露的便是背后坑坑洼洼、未经雕琢的画面,而上面的图案,自然也便改变了方向,进行了左右镜像转换。
于是原本一目了然的长江草鞋洲,变成了河流方向完全不一样的江流,使得他们的寻找方向从燕子矶上转移开,变成了全国各地盲目搜索,并且可能永远不会找寻得到。
“而能在当时水下做到这一点的人,显然唯有傅准一个。”阿南说着,朝朱聿恒一笑,“不过呢,此举在误导了我们的同时,却也暴露了他自己。毕竟,能在当时水下那般危急情况下动手脚的人,也唯有他了。”
“他当时说自己奉命而来,看来,那时他便已经与圣上达成了共识,要……将我们引入迷途之中。”
“看来,这个消失的阵法,很可能隐藏着什么我们所不了解的秘密啊。”
木炭已经烧得朽透,阿南在逐渐微弱的火苗上揉搓着自己的双手,眼底透着思索之色。
“你的祖父,不遗余力支持你去破解其他所有阵法,甚至不惜以身涉险,可唯有这一个阵法,他却费尽心机将其隐藏。先是指派傅准下水,又在你收拾从魔鬼城中弄到的石板地图时,将你支走审讯梁垒,让匠人们连夜将石板正反面加工调换,只为给你提供错误的线索,永远找不到这个阵法……”
这个被傅准称之为“天雷无妄”的阵法,究竟怀着什么可怖诡异的内幕,以至于皇帝要布下如此大局遮掩?
摆在他们面前的深浓雾霭,仿佛又更重了几分。
迷蒙烟雨中,应天已遥遥在望。
“另外,这个东西……”阿南说着,将袖袋中那颗冰冷的白玉菩提子取出,递到他的面前,“既然你祖父与傅准早有商谋,你看,是不是该拿这东西给他过目一下?就算找不出傅准失踪的缘由,说不定也能探得一二线索。”
小船一路向西,由秦淮河入应天城。
濛濛烟雨中,六朝金粉地,亭台楼阁晕染出一片金碧颜色。
船只在桃叶渡停靠,看见阿南与朱聿恒从船舱内出来,一直心焦如焚等候在这里的廖素亭和楚元知、金璧儿才松了一口气。
在寒冷中跋涉了一路,二人饥寒交迫,先到旁边酒楼内坐下,点了一桌酒菜充饥。
等缓过一口气来,阿南才有力气去屏风后梳头洗脸。
金璧儿帮她梳着发髻,泪流满面向她致谢。
“哎呀,没事没事,虽然有点波折,但这不是有惊无险嘛。”阿南向来皮厚,一脸潇洒地挥挥手,道,“只要你能明白楚先生的深情厚谊,那就值得了。”
金璧儿含泪点头,而阿南拉着她走到桌边,推她在楚元知身边坐下,说道:“不过,这一趟虽然惊险,但至少我们收获颇丰,顺便也帮你们查明了二十年前那桩旧案的起因。”
楚元知与金璧儿不觉都是错愕,金璧儿更是呼吸都停住了,绷紧了身躯,紧盯着阿南,脸上又是紧张又是惊惧。
阿南抬手按住她的肩,然后问楚元知:“楚先生可知道万象?”
楚元知自然知晓:“我的双手变成如此,便是折在傅阁主的万象之下,自然知道。”
“你二十年前奉拙巧阁之命去取笛子,并在徐州驿站布阵下手,当时我便觉得古怪。笛子是易燃之物,怎么会让你这个离火堂主去取,毕竟你的绝学六极雷一出,笛子不是立马毁了吗?”
被她这话一说,楚元知顿时悚然而惊,二十年来他一直忽略的东西涌上心口:“难道……他们派遣我去,就是为了毁掉笛子?”
“不错,否则以你独步天下的楚家六极雷,葛稚雅北上完婚又绝不可能随身携带硝石炸药,你的六极雷设下后,她的控火术怎能令火势蔓延?”阿南笃定道,“然而,‘万象’控物无形,当时又在仓促之中,只需你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最细微失误,背后人便能让六极雷失控,形成火海!”
楚元知举着自己颤抖的手,放在眼前看了又看,喃喃道:“可……可当时傅阁主年方八岁,应该还未能掌控万象,那在背后控制我的人……”
“那个拙巧阁的代阁主,他对拙巧阁无比熟悉,又与傅准渊源颇深,同样使用万象。我猜想,当年背后出手,改变了你们一生命运的人,应该就是他。”阿南抬手轻按住金璧儿颤抖不已的双肩,低声道,“当时拙巧阁应该是已经有了八个阵法的具体地图,因此要将同样藏有地图的笛子毁去,彻底阻隔其他人寻找的路径。徐州驿站起火,葛稚雅所有陪嫁付之一炬,而你一直未曾回归,他们肯定以为笛子已烧毁在火中,你无法复命才不敢回来。否则,这么重大的东西,怎么可能二十年无人找你追索,任由它埋在你家后院?”
没想到,自己的一生,竟是因此被彻底改变。楚元知张了张口,望向身旁凄然的金璧儿。
而金璧儿抬起手,颤抖地抱住了他的手臂,如大梦初觉般,脱力地靠在了他的肩上。
阿南知道他们此时内心都是惊涛骇浪,肯定需要平静,便示意楚元知扶着金璧儿去休息一下。
等他们起身时,阿南又问:“楚先生,那个代阁主的底细,你可知晓吗?”
楚元知茫然摇头,说道:“不曾,据我所知,除了傅阁主与已故的前任阁主夫妇,无论是拙巧阁还是江湖上,我从未见过其他能掌控万象的人。”
……第199章 蓬莱此去(2)
叮嘱阿南先回之前的院子等他后,朱聿恒回东宫换了身衣服,即刻便赶往了宫中。
“白玉菩提子?”
看着朱聿恒出示的这东西,皇帝微皱眉头,若有所思道,“这东西,朕看着怎么有点眼熟?”
“是,孙儿也觉得曾见过,因此找皇爷爷确认。”
“佛门的菩提子,难不成……这是道衍法师之物?”皇帝取过菩提子仔细看着,又问,“这东西,你从何而来?”
朱聿恒将经过简略一说,皇帝神情顿沉:“这么说,你终究还是去拙巧阁救司南了?”
朱聿恒心知皇帝必定早已知晓自己一举一动,他也不掩饰,只道:“阿南屡次救我,孙儿不可能坐视她丧生于拙巧阁,因此隐瞒了身份去了。”
“哼,隐瞒身份,你这是表明,自己未曾因公废私?”皇帝看着他的神情,面带隐怒,“聿儿,你身为皇太孙,怎可为一个女人这般不顾一切,以身涉险?更何况,此女还与前朝余孽纠缠不清,关系匪浅,如今更会引动你身上的恶疾!”
朱聿恒早知祖父不喜阿南,此时见他动怒,便立即道:“但阿南此次失陷拙巧阁,亦是为了帮孙儿寻找山河社稷图线索。现下她已经大致查明天雷无妄之阵的所在,或许就在草鞋洲,孙儿正要与她一起去探查。”
听到“草鞋洲”三字,皇帝的眼神顿时一冷。
他虽伤势未愈,但久居上位极具威严,眼中的凛冽让朱聿恒低下了头,不敢妄测。
不需再说什么,也无须看孙子的眼神表情,皇帝便已知晓一切。
他的孙子已经洞悉许多,包括他修改地图,阻挠他探索阵法的事实。
但,他的神情沉了下来,对朱聿恒的口吻却显出了难得的宽和:“草鞋洲那边,朕已经遣人去调查,但,你绝不可接近。”
朱聿恒没有回话,只等待着他的理由。
“你是朕最为珍惜的亲人,朕什么都可以失去,唯有你,绝不可以。”暗夜中,灯光太过明亮,映照得皇帝面容皱纹与鬓边白发越发明显,“其实,傅准早已对朕说过,八个阵法中,其余的都可以凭人力而破,可唯有这个天雷无妄之阵,早背负于你身,一旦发动,等你身边重要的人、重要的事、重要的东西一件件消亡之后,就会轮到你,朕最珍视的孙儿,消失于那个阵法之中……”
二十年天子,他从未显露出如此疲态。可此时昏黄灯光下,他凝望着孙儿的眼中,泛起了朱聿恒不敢直视的水汽。
“聿儿,朕之前,其实并不信这世上会有这般神鬼莫测的阵法,对于傅准的说法也是半信半疑。可如今,一切事实,都清清楚楚摆在了咱们面前……”他用皱褶的手紧紧握住朱聿恒,用力的指节几乎泛出青筋来,“从榆木川开始,傅准所有的说法都已成真,这世上,宣府那么大的军镇能消失、傅准那么厉害的人能消失,这世上,还有什么不可失去的?”
朱聿恒张了张口,终于还是将自己与阿南猜测的结果说了出来:“孙儿相信,这些都是有人在背后动的手脚,只是……我们尚未找到答案而已。”
“不要去找答案,聿儿,不要再接近那些会吞噬掉你、你父王母妃、还有皇爷爷最珍视东西的阵法!朕已经如此,再也经不起折腾,不愿眼睁睁看你一步步踏进那无底深渊了……”
朱聿恒心口涌上绝望的悲楚,祖父在他面前显露的,已是近乎哀求的神情。
他咬住下唇,竭力调息心口紊乱,许久才点了一点头,应道:“是,请皇爷爷多派遣人手,帮孙儿探索草鞋洲。”
见他应允,皇帝才略略放心。
高壑端上药汤,朱聿恒亲手伺候皇帝用完,皇帝漱口净面,抬手向他,说道:“聿儿,时候不早了,你陪朕歇息吧……江南阴湿,加上伤势未愈,朕最近啊,真是频频噩梦,夜夜难眠。”
朱聿恒道:“许是太久没回南方,皇爷爷不适应这边气候了,孙儿伺候皇爷爷安睡了再走。”
“孤家寡人这么些年,除了聿儿你之外,朕也真不知道谁能让朕安心酣睡了。”皇帝拍着他的手,感叹道。
朱聿恒陪着他在内殿睡下,放下帐幔垂手要退出之际,却听得九龙云纹帐内传来祖父模糊的声音:“聿儿,寒夜冻雨,今夜便别回去了,在外间歇了吧。”
朱聿恒目光扫向外面。殿外是绵绵细雨,宫灯映照下的雨丝如一根根银针,在暗夜中细细密密地亮起又熄灭。
见高壑已经在铺设前榻,他便恭谨地应了,向着外面的廖素亭使了个眼色,说道:“素亭,你去东宫向太子、太子妃殿下回一声,我今夜留宿宫中。”
廖素亭应了,披上油绢衣快步离去。
阿南之前住过的院子,就在东宫不远处。
知道阿琰去了宫中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阿南下船后在桃叶渡寻了点吃的,又去成衣铺挑了件厚实的青蓝斗篷抵御寒雨,撑着伞慢悠悠一路晃回去。
冬日天色暗得早,加上又是阴雨天,晚饭时间未过,已是上灯时节。
阿南走过大街,拐入一条寂寥小巷,一个人撑伞慢行。
雨点刷刷的声响中,忽然夹杂了几丝破空的尖锐声音,直冲她的后脑而来。
阿南反应机敏,手中的伞倾斜着一旋,于水花飞转间挡住了后方袭来的刀刃,但竹制的伞骨也被削断,半把伞塌了下去。
后方的利刃不肯罢休,被伞骨挡了一把之后,改换来势,变招为斜斜上掠,直砍她的心口。
阿南手中的伞猛然合拢,顺着刀刃划上去,绘着鲜艳花鸟的油纸伞面飞崩散落,顿时缠上了后方的刀口,随即,她手腕下沉,油纸绞缠住刀身,随着破伞旋转之际,水珠飞溅,那柄堪堪递到她胸前的刀也当啷落地。
对方没料到自己的武器会在一个照面间便被缴了,饶是他变招极快,一个矮身便要重新去捡起,阿南却比他更快,足跟劈下,毫不留情将他的手踩在了地上,随即足尖一勾一转,他整个人便被带着往前滑趴,结结实实地被阿南踩在了脚下。
流光飞转,勾住地上的刀子飞回,阿南一把抓住刀柄,抵在他的胸前,抬眼看向后方的人。
巷子两头,已经被两群蒙面持刀的人包围,将她堵截于高墙之中。
寒雨纷落,天地一片迷蒙,只有纵横的刀丛闪烁着刺目亮光。
阿南冷笑一声,不以为意地拿刀背拍了拍被自己制住的蒙面人,:“你们讲不讲理呀,一群全副武装的大男人,联手欺负我一个手无寸铁的姑娘家?”
口中说着自己是手无寸铁的姑娘家,可她空手夺白刃的利落模样,早已让众人噤若寒蝉,一时都不敢近身。
阿南一声冷笑,横过刀尖抵在蒙面人胸前,喝道:“让开!”
面前众人迟疑了一下,手中刀尖却都不曾收回,显然,他们接到的任务,比她手中人的性命更重要。
正在僵持间,身后传来马蹄声,一队人马自街边行来,有人厉喝:“宵禁将至,何人聚集于此?”
见来人不少,一众蒙面人正在迟疑中,却见当首之人已纵马而来,正是神机营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诸葛提督。
身后廖素亭探头一看,当场捋袖子:“南姑娘,这是哪来的宵小之辈?让兄弟们替你收拾!”
一见官府的人到来,那群人立即转身奔逃。阿南将挟持的那个人一脚踹开,摆摆手对诸葛嘉道:“这雨夹雪的鬼天气,打什么打,回家钻被窝不暖和吗?”
等人跑光了,阿南看向诸葛嘉身后:“殿下呢?”
廖素亭道:“殿下今晚宿在宫中,让我们先回来休息,顺便也告诉南姑娘一声。”
“唔,辛苦了。”阿南扫了迅速撤退的那群蒙面人一眼,询问地看向诸葛嘉。
诸葛嘉假作不知,抬头望天。
而廖素亭则道:“走吧,南姑娘,今晚我定会守护好你所住的院子,绝不会让任何人进入打扰你休息。”
言犹在耳,结果不到一个时辰,廖素亭就打脸了。
大冷天泡了个热水澡后,阿南舒舒服服地蜷在床上保养自己的臂环,调整好流光与丝网的精度。
就在她安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时,后院门忽然被人推开,随即一行脚步声传来,听来都穿着防水的皮靴钉鞋,整齐有序,即使在雨中行来,也丝毫不见杂乱。
阿南抬眼看见从窗棂间透进来的灯光,一排高挑的牛皮大灯,照得后院通明一片。
须臾,有人踏着灯光而来,走到了她的门前。
雨声中一片寂静,这么多人,连一声咳嗽与粗重呼吸都不曾发出。只有一个老嬷嬷抬手敲门,替主人发声:“南姑娘,我家主人相请一见。”
阿南将臂环调试好,跳下床来穿好衣服。
这么大的排场,这么严整的秩序,连诸葛嘉都不敢做声,在应天城中,除了那家人怕是没有别的了。
开门一看,果然不出所料,黄罗大伞下端正立于她面前的人,正是太子妃殿下。
“见过太子妃殿下。”阿南向她行了一礼,抬眼见不大的后院被随行的人挤得满满当当的,便朝她一笑道,“殿下但有吩咐,尽可唤我过去,何必亲自冒雨来访?”
“当日行宫一别,颇为想念。今日得空,特来寻访姑娘。”太子妃目光落在阿南身后的房间内,笑问:“姑娘房内可方便?”
阿南侧身延请她入内,身后的侍女们捧着交椅熏香茶点入内,等太子妃安坐于熏香旁,端茶轻啜,侍女们才捧上一堆锦盒,搁在桌上,然后一一退下。
阿南在她对面坐下,心道,太子妃排场还挺大的,相比之下阿琰就随便多了,甚至还在她的小杂院中当过家奴——虽然那一夜四周街巷所有人家都被清空了。
太子妃端着茶,徐徐开口道:“听说南姑娘刚刚受惊了,因此本宫给你带了些参茸鲍翅,另外还有珍珠粉与金玉,都是可以安气宁神的东西,南姑娘尽管用。”
阿南随意道:“这也不算什么,我是风浪里长大的人,打打杀杀都是家常便饭,有劳殿下挂心了。”
太子妃微笑颔首,目光落在她臂环的珠子上,想起儿子在众多珠玉中唯独取走这一颗的情形,轻轻一叹开了口:“南姑娘,太子殿下曾因聿儿身上的怪病召见过傅准。听说你之前在江湖上的名号是三千阶,可惜如今不仅滑落,身上的伤口中,还埋着六处隐患?”
“是。”阿南没料到她居然知道此事,挑了挑眉,“殿下既然知道了这些,想必也知晓,这雷火与山河社稷图有关,我与皇太孙如今,是同命相连了。”
“我与太子对江湖中的机巧并不知晓,只听傅阁主说,他们拙巧阁有早年留下的一套玉刺,他当时并不知道与山河社稷图有关,因此拿来用在了你的身上,谁知这套玉刺竟是子母玉中的影刺,可以连通山河社稷图,因此……。”
阿南朝她笑了笑:“难道他的意思是,我和皇太孙伤病连通,只是他无心之下的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