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by侧侧轻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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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不多久,村里的地痞流氓便撬开了酒窖,那满窖美酒被人偷了个精光,院内只剩了一屋瓦砾,被荒草淹没。
……第204章 宛丘之上(2)
结束长谈,在回程的路上,朱聿恒手中捻着白玉菩提子,将它在手指上捻转回旋,从指尖转到掌心,紧紧地握住又松开仔细端详。
天雷无妄……
梁垒说已经消失的阵法;傅准说随身隐没发作的机关;而道衍法师说,山河百姓牵系于这颗菩提子中,只待因缘际会,万物皆可消亡……
他们口中的,会是同一个阵法吗?
傅准将这颗菩提子交给阿南,在暗示什么呢?
那消失的、隐没的、注定消亡的命运,又会是什么?
他抬头望向南方,仿佛要穿透面前阴郁彤云,看到那条魂牵梦萦的身影。
阿南……他真想肋生双翼,下一刻便飞到她的身旁。
如今的她应该已经到云南了,不知道在那山河永丽的彩云之南,她一切是否还顺利?
应天的缠绵雨雪,并未影响到云南的丽日晴天。
前往横断山的时日已至,沐王府寻了最好的向导为他们引路,几人都是彝寨的老猎人,自幼在横断山出没,对各路土司与寨子也很熟悉。
离开云南府,众人一路折向西北行去。
一路山峦层叠,满眼尽是苍莽山林,大地如一个面容遍布褶皱的沧桑老人,山沟重重,密林层层。
茶马古道蜿蜒曲折,如一条时断时连的线,在疯长的树木间艰难延续。
偶尔,他们能在荒芜山道上与马队擦肩而过,但大部分时间只有他们一队人在荒凉漫长的路途上跋涉。
行了半个多月,人困马乏,才终于翻越三条白水,到达了大寨。
这是附近最大的彝寨,土司掌管着方圆数百里的大小聚落。寨中的土掌房连成一片,厚实的平顶层叠连通,顺着山势高低错落,中间鸡犬相闻,老少安居。
本朝推行改土归流之策,对这边多有封赏,土司见朝廷有人过来,自然颇为热情,招呼寨中人杀牛宰羊,摆下酒宴。
酒酣耳热之际,土司捋着花白胡须端详阿南,笑问:“不是说你们汉人不让女人出门的吗?怎么这回带了个漂亮的大姑娘过来?”
廖素亭笑道:“不是我们带南姑娘来的,是南姑娘带我们来的。”
寨中人面面相觑,阿南则扬眉一笑,解释道:“哪里,只是有些事我比较擅长,大家抬举我而已。”
陪坐在土司身旁的夫人约有五十来岁,一看便是精明能干的女人,她通晓汉话,立即道:“如今外边确是不一样了,汉家姑娘出门的也多。这不,前几天那队人,也带着个漂亮姑娘来的。”
提起那位漂亮姑娘,旁边几个汉子顿时借酒聊开了:“那姑娘白嫩水灵,一看就是汉家的妹子,咱们这边的妹子哪有这么生嫩的……”
土司夫人瞪了他们一眼,他们各自讪笑,赶紧闭了嘴,不敢再评头论足。
土司则仔细回想着,问:“就是前天过来的那拨人……给咱们带来了铁器交换地图的?”
“是,因为来历不明,是以咱们虽然和他们做了交易,但没有留客。”土司夫人解释道,“那位方姑娘看着又漂亮又能干,咱们寨子里许多小伙都盯着她,让人家姑娘都害羞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阿南听到“方姑娘”三个字,心下微动,举起酒向夫人敬了一杯,问:“夫人说的那位方姑娘,是不是叫方碧眠?”
夫人尚未回答,旁边一个汉子用力点头道:“没错,我就听到有人喊她碧眠——就是那个领头的小白脸。呸,那家伙可不能让他在寨子里多呆,不然全寨姑娘的魂都要被他勾走了!”
旁边一群人哄笑,纷纷揭他老底:“你这个怂包,看见人家姑娘长得漂亮就动手动脚,结果小白脸一抬手就卸了你手臂,我们四个人才帮你压回去!”
阿南一听便知道,这人的手臂肯定是被竺星河卸掉的。她脸上浮起幸灾乐祸的笑容,问:“他们如今走了么?”
土司夫人道:“没走,不过也没住在寨子里。那伙人男女老少什么样的人物都有,而且里面有几人与之前朝廷来剿过的青莲宗做派相似,所以我们就没留他们住在寨子内。不过他们倒是随遇而安,在外围清理了几间废弃屋子暂住,好像准备入山了。”
阿南心下了然,海客们与青莲宗也来到了这边,而且好像比他们还快了一步。
他们在云南时邀她相见未成,如今到了这边,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另外的打算?
打算自然是有的。
比如说,当天夜里,村子燃起篝火,烹羊宰牛。寨子里的老人们吹起了葫芦笙、弹起了月琴,年轻的姑娘小伙们则纷纷聚拢在被篝火照亮的平台之上,围着火堆跳起了舞,欢迎远道来客。
阿南正走出屋子,尚未来到火台边,耳边就传来了隐约的鹧鸪叫声。
鹧鸪是以前在海上时,海客们用来召唤同伴的声音。
密林深夜,江南的鸟在不停叫唤。
阿南回头听着,心想,在玉门关的阵法地道中,她已为公子最后豁命解决了一切,她已不欠他什么了,今后,做陌路人挺好。
只是这鹧鸪一直在林中叫着,不紧不慢,断断续续,持续了太久。
看着不远处跳跃的火光,阿南迟疑许久,终于向着鹧鸪发声之处寻了过去。
密林深深,循着弯弯曲曲的小径,阿南看到了呼唤她的庄叔。
“庄叔,你们也来了?”阿南说着,看向他的左右,有些诧异,“司鹫呢?”
毕竟,司鹫与她感情最好,只要知道是来见她的,他肯定嚷着叫着要跟来。
庄叔略一迟疑,回头看向后方阴影处。
方碧眠站在森森树影之中,正一脸怨愤地看着她:“南姑娘,你还有脸问司鹫?”
阿南挑挑眉,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
“你别假惺惺了!魏先生两天两夜没合眼,总算把司鹫从阎王手中抢回来。他伤得如此重,你敢说你完全不知情?”
阿南大吃一惊,问:“什么?司鹫怎么了?”
“你说呢?岂止是受伤,他……他……”方碧眠喉口哽咽,气息噎住,后面的话便再也说不来了。
阿南一看庄叔黯然的神情便知道,方碧眠未曾说谎。
“庄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南姑娘,既然你叫我一声叔,那我今日便托大说你一句。司鹫当年与你感情最好,你们多次出生入死,就算如今你投靠了朝廷,咱们成了对手,可也不该对当年的伙伴下如此狠手啊!”
阿南立即道:“绝不可能!我与司鹫情同手足,怎么可能会伤害他?”
“你不下手,可与你一起的人却未必能放过他!”
“我们最近忙于赶路,所有人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谁能下手去害司鹫?”
见她神情焦急,不似作伪,庄叔叹了一口气,看向方碧眠。
方碧眠强行压下眼中的泪,说道:“此事公子与司霖亲眼所见,而且……而且司鹫的伤势,你一看便知,究竟是谁对他下手!”
阿南干脆道:“好,那我就去瞧瞧!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把戕害兄弟的罪名推到我的头上!”
西南大山地气湿热,海客们临时落脚于寨子不远处空置的房屋,木柱撑着地板离地足有三四尺,是这边俗谓的吊脚楼。
阿南顺着陡峭楼梯一上去,立马便看见了躺在楼板上的司鹫。
寨中人民不置床榻桌椅,只在地上铺了手织土布,司鹫躺在上面沉沉昏迷。不远处是盘腿静坐于窗前的竺星河。
阿南一个箭步冲到司鹫身边,查看他的情况。
他身上的伤口已经妥善包扎,但显然是伤到了要害经脉,绷带上还有斑斑血迹渗出来。
阿南看向旁边魏乐安,魏乐安沉吟着,待竺星河点了一下头,才小心地将司鹫伤口的布解下,给她看了看伤处。
虽然敷了伤药,但依旧可以辨认出,伤口薄而细,干脆利落地划过肌肤,显然是被极为薄透的武器所伤。
因为切口既密且深,往往有两三行一起横划,又簇在一起,破碎的伤口挂不住皮肉,根本无法穿针缝补,只能用绷带缠紧按压,靠运气愈合。
此时伤口经过冲洗又敷上药物,受伤的肌肤翻卷泛青,显得格外可怖。
如此伤口,就算司鹫留得一条命,也是终身成了废人。
阿南看着那伤口,神情震惊,久久不语。
魏乐安道:“南姑娘,我看这个伤口,应当是由一种独特的武器造成。那武器……其薄如纸,其利如刀,可能类似于你的流光,但发射时十分密集,可能有数十片集聚流光的模样。”
“是,我看得出来。”阿南艰难道。
毕竟,这武器出自她的手中,又由她亲手送给了那个人。
她转过头,看向竺星河,问:“事发之时,公子亲眼所见吗?”
竺星河静静望着她,说:“司鹫出事时我们就在旁边,但我没看见出手的人。”
庄叔在旁道:“当时我们正在对面山谷寻找路径,在崖边休息。司鹫带着葫芦到山泉取水,在接水时朝河谷对面看去,开心地对我们喊道,他看见你了。”
说到这里时,庄叔看了公子一眼,竺星河淡淡接过了话:“我听司鹫这般说,便走到崖边,拿千里镜看去。你们一群人在山间穿行,林子稀疏处,你远远出现在河谷对面,穿着银红色的衫子,在林中隐约呈现。”
阿南想起自己前天身上确实穿的是银红衫子,抿唇没说话。
“司鹫问我要不要隔着河谷与你打个招呼,他总觉得喊几声你便能回来的。可我心知西南山区,望山跑死马,这是不可能之事,没有回答便转身离开了。谁知刚转过两棵树,便听到身后传来司鹫的惨叫声。我回头一看,只见林中无数道锋利旋转的光芒闪过,就如……那一日在敦煌城南的沙漠中,曾经笼罩住你的那道光芒一般。”
阿南自然也记得那一日。
玉门关黑暗沙漠中,如日晕月华降临在她身旁的,正是手持日月的朱聿恒。
“我心知不好,立即回身去救司鹫,然而我当时已经走出了数丈距离,一时未能及时回护,眼看那无数道光芒转瞬即逝,随后便传来有人纵马离开的蹄声。等赶到司鹫身边时,他已经……”
说着,他在昏迷的司鹫身边半跪下来,手掌微颤地按在他层层包扎的伤口上,眼中隐现愤懑之色。
阿南立即道:“不可能!这次我们南下,阿琰根本没有来,他如今尚在应天忙碌,怎么可能在密林中偷袭司鹫?”
“他没有来吗?”竺星河声音转冷,望着她的目光也变得微冷,“那么,这世上还有谁刚好有这样的武器,又刚好在司鹫发现你行踪时对你下手,造成了他这样的伤势?”
“我说过了,阿琰没有来。而且你说司鹫当时看到我们也是远远隔着山谷,连我都不知道你们当时发现了我,他又如何不偏不倚刚好在附近,从而对你们下手呢?”阿南再看了司鹫一眼,站起身坚决道,“更何况,以阿琰的身份,何须亲自落单埋伏在后方,偷偷对司鹫下手?岂不是自降身份,匪夷所思。”
竺星河听她的话语,眉宇间隐现些微不悦,冷冷问:“他的身份……你就如此看得起他的身份,看不起我们这些旧日的同伴?”
“我自己也是海匪出身,我如何会看不起我自己?”阿南摇头道,“只是,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的道路与方向,与大伙儿虽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也绝不会就此翻脸成仇。此次我率队南下,到横断山脉是为破阵消灾,消弭当年关先生所布下的恶阵,为西南这边的百姓消弭祸患。我想公子一向心怀苍生,慈悲为怀,即使不会助我,想必也不至于阻拦我去办这件事。”
“如果,我就是要阻拦呢?”竺星河直视她,事到如今,他已不再掩饰自己,开诚布公道,“当初在敦煌玉门关时,你不肯帮我启动阵法,我便知你的心已经完全偏向了朝廷那边,成了与我们对立的人。后来你果然帮助朝廷破解了阵法,也让我们借着动乱割据西北的设想全部落空。阿南,你知道你给我们造成了多大的麻烦吗?”
“这是公子计谋的破灭,却是敦煌乃至西北百姓的幸事。幸好你们的设想没有成功,那里的百姓才能一直在那里好好生活,不至于因为水源干涸,从此永远失去家园。”阿南声音也转冷硬,道,“抱歉啊,公子,但我不会后悔。”
“你会后悔的。”竺星河目光锐利地盯着她,道,“你如今春风得意,可等到朱聿恒死了,你失去了靠山,对朝廷也没有了利用的价值后,等待你的是什么下场,你考虑过吗?”
……第205章 宛丘之上(3)
阿南自然知道。
别说以后了,就是现在,皇帝也为了防止她引动皇太孙的山河社稷图,而派人阻击暗杀她。
皇家,朝廷,站在权力最巅峰的人,将生杀予夺、冷血无情的手段展现得淋漓尽致。
可这一切,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的目标、她行事的原因,本来就不是因为这些上位者。
“我拼命要破这个阵法,只是为了阿琰、为了西南这一片的人民不至于遭受灭顶之灾,至于其他的,我从没有考虑过。对于我这种只身闯荡的人来说,荣华富贵反倒都是累赘,我所求的,不过是……”
不过是回到无人打扰无忧无虑的地方,埋头钻研这世上最精深的技艺,攀上自己心中的最高峰。
只可惜,她的人生中,已经多了一些再难放下的东西。
叹了一口气,阿南也不对他解释,只对魏乐安道:“魏先生,我那边有些还不错的伤药,若司鹫需要的话,我给你送一些过来。”
方碧眠在旁边冷冷道:“怕是要让南姑娘为难,你的新主子要杀的人,你却要送药过来,怕是不妥吧?”
阿南瞥了她一眼,没有理会她,转身便要向外走去。
竺星河抬手拦住她,说道:“阿南,我与朱聿恒之间,有一场二十年的恩怨终要了断。到时候,不知道你会站在哪一边,又要如何插手?”
“我站在横断山、甚至天下所有百姓的这一边。”阿南毫不犹豫道,“二十年前争权夺利的战争,我当时尚未出生,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但我既然从海上回来了,看到了这里安宁生活的人们、交好了这里的朋友,我就不能对他们的覆灭视若无睹。”
“看来,是一直以来没有受过太大挫折,使你对自己太自信了。”竺星河沉声道,“但是阿南,这次我招你回来,不仅仅是要向你戳穿朱聿恒的真面目,还想告诉你,这次的阵法,你挡不住的。别说你,就算是朝廷派遣了亿万人来,也只能是徒增伤亡,来得越多,死伤更多。”
阿南心下微惊,竺星河如今与青莲宗合作,必定知晓这个机关的中心秘密所在,听起来,这应该是个人力无法阻挡的机关,而且,很可能极为凶险。
她不动声色道:“可我有点不相信呢。横断山曲折难行,傅灵焰当年也没有听说大规模率领人手南下建阵的情况,以当时韩宋朝的力量,她如何能以一己之力,设下阻挡亿万人的庞大阵法?”
“不需要阻挡,这是一个,足以吞噬所有生灵的死阵……”竺星河压低声音,缓缓说道。
吞噬所有生灵……
阿南心中,忽然闪过傅灵焰手札上描绘的,笼罩在雪山上的大团黑气,只觉背后微僵,一股冷气顺着脊背便蔓延了上来。
她竖起耳朵,正等着竺星河吐出更多的线索之时,却听到旁边的方碧眠低声唤了一声:“公子。”
竺星河哪能不知道她的意思,垂眼转变了话题,说道:“所以,阿南,任何人都挡不住的,包括我、也包括你。看在往日的情谊上,我给你一个忠告吧,不要接近阵法,现在,今晚就启程返回,不要踏足死亡之地,不要为了注定要死的人,白白牺牲。”
“你怎么知道我不行?就算真的肯定性极低极低,我也会竭尽全力,将一切从深渊中拉回来!”阿南义无反顾,撂下最后几句话,便要下楼。
竺星河在她身后冷冷问:“这么说,我们两人之间,你是选择站在他那边了?”
阿南顿住脚步,却并没有回头。
“你们的恩怨,我选择站在中间。但如果有可能波及到无辜的人,那我肯定站在我认为对的那一边。”
听阿南的脚步声远去,方碧眠有点着急,走到竺星河身后,问:“公子,不拦住她吗?她如今率领朝廷这群人破阵,是我们最大的阻碍……”
“那阵法,没人能破得了。”竺星河嗓音冰冷道,“既然她不肯听我的劝告,那么,我也无法救她,只能任由她去了。”
一片沉默中,一直昏迷躺在地上的司鹫忽然动弹了起来。
“阿南,阿南……”站在床边的方碧眠听到司鹫在昏迷中的喃喃声,赶紧过去轻抚他的心口,帮助他顺气:“司鹫,你感觉怎么样?”
司鹫却尚未从睡梦中醒来,他双唇一张一合,似乎在说着什么。
方碧眠低头,仔细听去。
却听司鹫口中吐出的是:“阿南,阿南……别被外面的人骗了,你回来啊,你马上要……过生辰了,我给你煮长寿面吃……”
方碧眠默默听着,眼圈一红,愤恨地抿紧了双唇。
旁边庄叔则问:“阿南的生日?”
“嗯,就是我们遇见阿南的前几日。”竺星河淡淡道,“她母亲带她走那一天,就是给她过了五岁生日,然后告诉她不能再在海盗窝里呆下去了。所以后来被我们救出后,她计算了一下日子,才找到了那一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方碧眠的脑中突如一阵雷殛而过,她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向阿南离去的方向。
她想起自己在公子的身边看到的那份档案。他遣人从官府偷录了阿南父母资料卷宗,原本以为可以凭此掌握她的身世,从而或许能让她回心转意,回到海客们中间来。
可最终,公子看了内容之后,却只脸色震惊难看,并且彻底打消了念头。
这么说来,阿南的生日……她父母的行踪……
方碧眠一时心下悸动,望着阿南消失的方向,一时不知是惊是喜。
阿南回到彝寨,欢迎他们的篝火宴会正在高潮处。
墨长泽诸葛嘉本是不喜热闹之人,也被围着一碗一碗灌酒,根本无法推拒盛情。而年轻人如廖素亭,早已被拉到篝火旁,与几个小伙子手牵着手,有模有样地跳起了舞。
阿南正在看着,忽然寨子中的几个姑娘唱着歌来到她的身旁,拉住了她的手,将她往平台篝火边带去。
阿南正值心情郁闷,她最不愿自己沉浸在低落中,在姑娘们欢乐的曲子与舞步中,干脆将一切思虑先抛在脑后,跟着她们转向了篝火边。
她但生性奔放,身段又比谁都灵活,一下便学会了彝寨姑娘们的舞姿,旋身随着她们一起跳起了舞。
姑娘们时而叉腰摆步,时而招手对脚,在火光下荡起宽大的裙摆,如一朵朵鲜花于风中旋转。
火光与舞蹈让阿南的精神也逐渐高亢起来,摆脱了抑郁情绪,脸上开始显露笑容。
她身段本就比别人高,身姿又格外柔软,跳着与彝寨姑娘们一样的舞步,衣袖招展,裙摆飘摇,被跳动的火光照得明亮的面容上笑意盛放,就如无数花朵中最为夺目的那一枝。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觉落在她的身上,而人群后方的黑暗中,有一道熟悉的目光,却比任何人的更为明亮灼目。
阿南心有所觉,抬头看向彼方。
跳动的篝火隐约照亮了他的身影,他沐浴着淡淡月华与烁烁火光,银白与金光跳动,映得他颀长身影似幻如真,比梦境还要飘忽。
他凝望着她,目光中满是温柔光彩,微扬的唇角透露出他内心难掩的欢喜。
阿琰……
阿琰?!
阿南扭动的腰肢与招展的手都不觉停顿了下来,错愕的情绪侵占了她的心口,脑中一时只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
他来了。
阿琰真的来了。
就在半刻前,她还信誓旦旦对公子与海客们说,司鹫绝不可能是阿琰下的手,因为他根本就不在这里。
可他却……真的过来了。
重逢的欢喜被错愕冲淡,她一时跳错了拍子,手臂也打到了旁边的一个姑娘。
那个姑娘以为她是不熟悉,笑着将她的手挽住,旁边的姑娘们也纷纷上来,带着她一起旋转招手。
葫芦笙与月琴声音高亢,高台之上重回喧闹欢乐的歌舞。
朱聿恒带着一众侍卫穿过人群,走到台边。墨长泽与诸葛嘉看见他到来,都是错愕不已,忙向土司介绍他。
“这是……我们提督大人。”
土司知道提督是很大的职位了,料定他身份必定非同小可,忙将他迎到主位。
土司夫人带着儿女们给他斟酒劝酒,他不拂好意,略喝了几口,目光却一直在篝火边的阿南身上。
火光耀目,她镀着一层金红色的光彩,在稀薄夜色之中,飞旋的身影在姑娘们中间来去,招手舞蹈,旋转如风。
每次她旋身转头,他便看到她脸上的灿烂火光,她在跳跃着,火光也在她身上跳跃着。
黑夜时而吞噬了她,时而呈现出她,在清晰与模糊中无序切换的身姿,令他胸口沸热。
这段时间疯狂赶路,一直憋在心口的思念,在见到她的这一刻终于喷薄而出,情烈如火,难以抑制。
可她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顿了片刻,便转移开了,若有所思地继续与姑娘们一起舞蹈。
他本以为,她会欢笑着跳下台扑到他身边、跑到他面前惊喜询问,谁知她却是如此冷淡。
而他也没有了将一路上辗转想念了千遍万遍的她紧拥入怀的机会,心口涌动的血潮无从宣泄,唯有紧握拳头压抑自己的冲动。
紧盯着她并不遥远的身影,年少时读过的诗,忽然在此时涌上他的心头。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
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数千年前,那个仰望着宛丘之上起舞神女的人,心中爱慕而无望的那种心绪,如今转换成这与世隔绝的横断山脉之中,遥望着在火光中起舞阿南的他。
纵然他拼尽一切,可她不肯向他奔赴,他这惨淡的人生处境,又要如何实现自己的奢望?
葫芦笙的音色忽然缠绵起来,歌声已变,身边的小伙子们纷纷跑上高台,寻找自己心仪的姑娘共舞,相贴相对,如一双双的飞鸟或游鱼,缱绻相依。
其中,也有几个热情的小伙子,对阿南这个刚刚到来的陌生姑娘大献殷勤,围着她做出邀舞动作。
阿南笑意盈盈,不动声色地避开他们的动作,神色如常。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朱聿恒多心了,总觉得她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朝着自己看来,火光下那目光中似倒映着细微火光。
他凝望着阿南,正在恍惚之际,身后廖素亭却贴近了他,笑着低声问:“殿下,南姑娘在等你吗?”
不知道是不是夜风被火光渲染得太过炽热,朱聿恒只觉自己的面庞在夜色中也有点烧灼般的热烫。
身为皇太孙,他自然不会理会这种荒诞的提议,只淡淡道:“胡闹。”
只是目光不受他的控制,始终要往阿南那边望去。
而台上阿南却已经旋过了身,火光隐藏了她的面容,他再也难以窥见她的神情。
心底升起难言的情愫,他猛然起身,转身便向着后方寨子走去。
寨子中来了这么尊贵的客人,土司夫人亲自带人洒扫,早已清理出了最高的楼阁,将他请入休息。
喧嚣热闹被甩在了脑后,发热的头脑也在逐渐恢复。深山之中昼夜温差巨大,夜风一吹,朱聿恒甚至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他在火塘旁坐下,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捧在手中。
只是,阿南刚刚起舞的身姿似乎还在他的面前旋转,他喝着茶,心下不觉升起一丝懊恼——
就算他陪着阿南在这边跳舞,当着众多下属的面又怎么样。他们顶多在心里笑一笑,又不敢背后作为谈资,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正在心乱如麻,差点要将杯子捏碎之际,忽听背后脚步声响,有人顺着木梯子上来了。
那轻快的脚步与迅捷的起落,不必诸葛嘉在下面提醒,他也知道是阿南。
他没有起身相迎,只抬头望向出现在楼梯口的阿南。
她提着裙摆快步走到他的身边,在火塘旁坐下,问:“怎么啦,是我跳得太难看,把你都吓跑了?”
朱聿恒望着她的面容,心下一时觉得荒诞——他千里迢迢追寻她而来,两人见面后不倾诉别后的一切,却先聊起了这看似无谓的事情。
他声音低喑:“怎么会,你跳得很好。”
“那你怎么不上去,和寨子里的小伙子一起跳呢?”阿南托腮在火光下望着他,问,“是跳舞太难了,你学不会吗?”
朱聿恒望着她眸中波转跳动的火光,没有说话。
见他不回应自己,阿南撑着下巴朝他挑挑眉:“好吧,是我不懂事了,皇太孙殿下重任在肩,就是这么沉稳内敛,不动如山……”
话音未落,她手腕忽然被握住,身子一轻便被拉了起来。
猝不及防间,她脚下一趔趄,朱聿恒已将她的腰肢揽住,让她贴在了自己胸口。
危急之中曾经无数次自然而然做出的动作,在此时却显得过分亲昵,让他们二人的呼吸都显得急促了半分。
他凝视着她,低声道:“我会。”
……第206章 宛丘之上(4)
阿南还不明白他的“我会”是什么意思,听得外面葫芦笙响,姑娘们的歌声越发嘹亮,在夜色中清澈而缠绵。
这听不懂的歌声,带着一种让心口震颤的力量,让他们在欢歌之中,深深凝望着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