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by侧侧轻寒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7-30
就如远处高台上的那些彝族年轻人一般,他们身体轻贴,呼吸相闻,随着那歌声一起,如飞鸟振翅而翔,如游鱼并鳍而曳,在这漆黑的夜色之中,在这无人看见的楼上,在这哔剥的火塘旁边,跳起了外间那些男男女女的舞。
渐渐地,也不知道是谁先绕上了谁的手,谁先贴住了谁的面颊,他们肌肤相贴,紧紧拥抱,再也不让任何一丝风从他们中间穿过。
他们抱得那么紧,呼吸相缠,两鬓厮磨。
情难自禁地,朱聿恒低下头,灼热的唇终于再度攫取到了他渴求了许久的吻,仿佛要弥补分别之后那些长久的空旷与焦灼,思念与疯狂。
他虔诚而贪婪地亲吻着她,身体灼热颤抖,情难自禁地将她抵在柱上,抱着她的手越发收紧,似要将她揉进自己的怀中般用力。
阿南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想将他略微推开一点,却在他热烫紧贴的身体之前,失却了所有力气。
她感受着阿琰不顾一切的,仿佛明日便要失却了生命的绝望与恣意中,忽然心软了。
想要推开他的双手慢慢垂了下来。她闭上眼睛,任由他亲吻自己,竭尽全力地深入汲取。
直到双足已经撑不住他们的身躯,他抱着她沿着身后的柱子逐渐滑下,两人蜷靠在火塘旁,气息逐渐平缓,缠绵渴求的眷恋未足,都是舍不得放开对方。
阿南气息不匀,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声音也微带喘息:“不是说好了,以后我们只是战友,再也……再也不会……”
然而,她恍惚想起来,刚刚情不自禁的人,不止他一个。
甚至,她的失控情态,也不比阿琰好到哪里去。
朱聿恒没有回答,只收紧了抱着她的双臂。
她也无法再问下去,心头暗暗的激荡交织,让她无所适从,一气之下,干脆将面容埋在他的肩头,还恨恨地深吸了几口他身上的香气。
梅花在雪夜中氤氲萦绕的暗香,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你不是政务繁忙,又要照顾你爹吗,怎么还是过来了?”
朱聿恒的手顺着她的手臂滑下,拢住了她的手掌,与她十指交缠:“圣上与我父王的身体都恢复得不错,如今应天那边一切平稳过度,因此我才放心将一切交给他人。”
阿南从他怀中抬起头,斜他一眼:“说真话。”
朱聿恒在她的目光下无奈笑了笑,抬手抚抚她的鬓发,将自己胸前衣襟解开。
塘中火光黯淡,但已足够阿南看到,他的阳维脉殷红血赤,已如其他的血脉一般暴裂。
阿南抚上这条新出现的血痕,手指微颤:“这是……昆仑山阙关联的那一条?”
“是。即使你与我远隔万水千山,它依旧还是发作了。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分开呢?”朱聿恒俯头以唇轻贴她的额头,说道,“再者,我这边已有了关于白玉菩提子的发现,我想尽快与你碰面,让你看一看里面藏的东西。”
阿南精神一振,从他身上撑起身子,抓过那颗白玉菩提子,静听他讲述别后经历。
从李景龙那里得知了道衍法师当年的事情后,朱聿恒仔细研究他留下的菩提子,却未有任何发现。
直到某一日风和日丽,他与李景龙前往燕子矶,在道衍法师经常盘腿垂钓的那块石头上,查看对面的沙洲。
草鞋洲已经在六十年的江水冲刷下,逐渐变成椭圆。看潮水冲击的角度,千百年后,或许真的会如诸葛嘉所说,成为一个八卦形状。
朝廷派遣的人,已多次在草鞋洲上彻底搜查。祖父虽不允许他接近这阵法以免发生不测,但一应情况都会向他传达,精准无漏。
沙洲上芦苇丛生,每年夏秋潮水涨落时,往往没在水下数尺,因此上面偶尔有零星渔船靠岸,却并无人定居。
而沙洲中间是巨大沼泽,千万年来泥浆积淀无人能入,上面空无一物,绝无设下任何阵法的可能。
朱聿恒拈着白玉菩提子,思索着道衍法师为何要经常来此处钓鱼,又为何要说,菩提子中可另辟世界。
想着李景龙说过的,道衍法师那次差点将菩提子砸裂的事情,他将菩提子举到眼前,对着面前的沙洲照了照。
依旧是一无所见。
他于是无意识地转动着菩提子,看向四周。
就在映向太阳的那一刻,他手中的菩提子也转到了某一个特定的角度。
一瞬间,整个世界如同苍白阴翳蒙在了他的面前,让他眼中陡然闪过错愕的光芒,捏着菩提子的手也下意识收紧了。
李景龙察觉到他的异常,忙丢下鱼竿惶惑问:“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他怔愣片刻,随即霍然站起,示意侍卫们立即与他回城:“不,本王忽然想起一些要紧事情,我得……立即赶回去处理。”
在回去的路上,他的手中,一直握着阿南留给他的“初辟鸿蒙”。
虽然已经残破,但他一直将它贴身藏在袖中。它在这严冬中并不显得冰凉,反而因为带着他的体温而暖暖的。
阿南,他心中坚定不移的定海珠、北极星。
每次遇到艰难困境之时,他总是期望与她双手相握、后背相抵。哪怕如今她不在身旁,可一想到她,心中总是平添一份坚定与勇气。
阿南,他绝不可以失去她。
就在进入东宫附近街道之时,他看见了从东宫过来的马车,上面坐的人,正是前次替父亲医治的太医。
他放开了初辟鸿蒙,叫住了人,问:“陈太医,太子现下情况如何?”
陈太医看见他,吓得一哆嗦,赶紧垂首答应:“微臣察太子气色渐复,只要安心将养,定能早日大好。”
朱聿恒将他带到旁边无人角落,单刀直入道:“陈太医,你家世代于宫中供职,如今又是南直隶太医院使,本王相信,你不至于藏私。”
陈太医忙垂手道:“是,是,微臣不敢有瞒。”
朱聿恒盯着他,目光犀利:“那么,我父王身体究竟如何?”
陈太医额角出汗,战战兢兢道:“禀太孙殿下,那日太子风炫发作,微臣看太子脉象其实平稳,但……太子妃提醒微臣,是不是痰迷心窍了,微臣才……才敢……”
朱聿恒目光微冷,低低道:“原来如此么?”
陈太医忙道:“微臣下针时都避开了大穴要穴,只捡了不刺激的□□位稍加针灸而已。所幸太子吉人天相,当即也便醒来了……”
“好,本王知道了,劳烦陈太医了。”朱聿恒示意侍卫给他赏银,自己则整肃神情,向着东宫而去。
太子与太子妃二十多年夫妻,相濡以沫,感情甚好。
朱聿恒一进东宫,便看见屋前廊下设了软榻,父母相隔半尺坐着。日光斜照在他们身上,他们低低说着话,晒着太阳,融洽从容。
朱聿恒原本躁动的心,也逐渐变得平缓了些。
他接过侍女手中的银托盘,轻手轻脚过去,将金桔与橙子捧到他们面前。
太子妃抬头看见是他,不由得笑了,接过水果给太子递了一份,问:“今日倒是回来得早?”
朱聿恒在他们身旁坐下,示意侍女侍卫们都退下了,然后坦然道:“阿南出发有几日了,孩儿无心政务,实在坐不住,所以和太师去燕子矶钓了一会儿鱼。”
太子与太子妃默然对望一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听他又道:“回来的时候,孩儿遇见了陈太医,他说刚给父王请了脉,恢复很快,因此,孩儿也就放心了。”
太子颔首:“对,父王这两日感觉身上大好,你和你母妃啊,不必再替父王忧心了。”
朱聿恒便道:“既然父王身体已无大碍,那么,孩儿想要立即出发追上阿南,我们一起前往横断山脉破阵。”
太子顿时错愕,太子妃失声道:“聿儿,你简直糊涂!邯王虎视眈眈,你父王身体稍有起色,你便要抛下一切重任,追随那个司南而去?你怎么不想想,你与她在一起,对你只有不利!”
“没有不利了,孩儿身上的昆仑刺已经发作。”他微敛眸光,道:“父王身体已无大碍,邯王那边,圣上也给了孩儿承诺。如今南边的阵法与我息息相关,如何能一力压在阿南肩上?”
“朝廷已经够开恩了,将人马全部交由她一介女海匪指挥,她若有能力,便该自行做好,又何须你陪她冒险?”太子妃一贯沉稳的声音,此时显得又高又尖,显然被儿子的决定而乱了分寸。
“请父王母妃别担心,孩儿身上尚有两条血脉未曾发作,算起来时间充裕,足够我从横断山破阵回转。无论此事成或不成,孩儿定然会尽快破阵,回归父王母妃身边。”
“不……聿儿,不要去!”太子失态地抓紧他的手,不顾一切道,“留下来,留在爹娘身边!你……至少在这最后的时光,呆在我们身边……”
太子妃亦是红了眼眶,抬起颤抖的手捂住嘴巴,竭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朱聿恒默然望着他们,道:“父王母妃放心,孩儿之前面对过无数艰难险阻,当时面前一片迷雾,只有我和阿南两人互为依靠,情势远比如今严峻,但,我们都一一破解了困局,安然归来了。孩儿保证,这次我也一定能顺利回转……”
“不够的,两个月时间,不够你从横断山破阵回转的!”太子竭尽全力,死死抓着儿子的手,不肯放开。
他冲口而出的话,却让朱聿恒的脊背微僵,寒意沁了出来。
“父王怎么知道,我只有两个月了?”他反握住父亲的手,定定地凝视着父母,“你们如何知道我只剩了寥寥这点时间……傅准知道,圣上知道,父王母妃,你们也知道?”
太子颤抖着双唇,悲怆道:“是傅准说的,所以,我们才竭力阻止你南下。因为,聿儿,你没时间了,等待你的,只有……”
他声音哽咽,难以吐出后面的话语。
可朱聿恒却清楚地知道,他后面要说的是什么。
所以祖父已经绝望为他营建山陵,父母不惜一切将他留在身边。
等待他的,只有区区两个月时光,比魏乐安预言的一年时间,更为残酷,根本不够他去了西南再回转。
“聿儿,别去……至少,在爹娘身边,咱们还能倾举朝之力想想办法……”秉性刚强的太子妃,此时也忍不住热泪滚滚而下,颤声道,“圣上要杀了司南,也是因为想把影刺除掉,留你在身边……咱们齐心协力,或许能寻出最后那个天雷无妄阵法的秘密,岂不比你……万水千山离我们而去要好?”
即使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他们也希望他最后的时光能在雄伟辉煌的宫阙中安然度过,而不是在西南绝境中,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朱聿恒问:“那么,傅准失踪前,是否透露过天雷无妄阵法的详细情况?”
太子默然许久,艰难地摇了摇头。
“可我如今,却找到了横断山脉的重要线索。纵然我也知道,此去希望渺茫,但……我绝不能放弃最后一线希望,更不可能让他人、让阿南代替我去冒险,我必须要自己决断这一切,自己掌握自己的生死!”
见他去意已决,太子妃掩面哭泣再说不出话。
而太子紧握着朱聿恒的手,叹息着不肯放开。
朱聿恒却比他们要平静许多,神情清明从容:“其实,早在山河社稷图刚出现,魏乐安告知我命不长久时,我便已经强迫自己,接受这天年短暂的命运。当时孩儿唯一的想法,便是在这仅剩的一年时光里,安排好自己的未来,帮助父王扫清障碍,牢固东宫地位,这样,孩儿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直到……阿南出现了,她让我看到了存活的希望,带我进入了我前所未见的奇妙世界,也让我知道了,我背负的山河社稷图,不仅仅关系我自己的生死,也关系着亿万百姓的生死存亡。
“那时我才知道,我该负起的责任,不仅仅是这一年的时光、不仅仅是东宫的未来,更是天下的存亡,社稷的安危。或许上天让我成为皇太孙,给了我这样的一双手和棋九步的能力,便是要我肩负起这责任,解决六十年前的死阵,挽狂澜于既倒,这……或许就是我的天命!”
太子与太子妃都是流泪哽咽,望着自己的儿子,久久无法言语。
而朱聿恒的话语,如从胸臆间一字字挤出来般郑重:“爹,娘,不要怪阿南。是孩儿将她扯进了这原本与她无关的旋涡之中,她的命运也因我而改变。如今我们是生死同命的人,没有了彼此,我们都无法独活。若这已经是最后的阵法,那我,绝不会让她挡在我的面前,替我承担风雨;我也绝不会龟缩于她的身后,任由她被风暴侵袭。”
虽千万人吾往矣。
在日光遍照的回廊中跪下,朱聿恒朝他们深深叩首,然后起身作别。
二十年朝堂风雨,他们一直是彼此最大的倚靠与后盾,但此时此刻,朱聿恒郑重向他们道别:“爹,娘,请恕孩儿不孝,聿儿……拜别了!”
太子妃泪流满面,向着离去的儿子追了两步,颤声道:“聿儿,若你不能安然回来,娘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
朱聿恒没有回头,他只是垂下手,默然握紧了腰间母亲以鲜血调朱砂为他抄写的经文,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随即,他便加快了脚步,头也不回地离去,仿佛多留一刻,回一次头,他那决绝的意志便要被冲垮,再也无法离开。
……第207章 宛丘之上(5)
“两个月……”
阿南喃喃着太子脱口而出的话,在明灭火光下仔细查看着朱聿恒身上的血痕。
加上新出现的阳维脉,确实是六条殷红刺目的痕迹。
剩下两条,应该还能留给朱聿恒三四个月时间,即使横断山破阵失败,也足以令他回到应天。
“难道那个天雷无妄之阵,在榆木川那一次,便算是发动过了?可是山河社稷图并无反应啊……”阿南将手按在他胸口,抬头看他。
朱聿恒长出了一口气,将自己的衣服掩好,说道:“那一处阵法所在不明,对应的经脉也诡异,好像处处透着诡异。”
阿南没说话,默默拨着火塘,心想着,如果傅准和太子所说是真,那么阿琰如今剩下的时间,已经只有横断山脉阵法发动前的寥寥数日了……
心口悲怆,不可抑制。
她抓起手中的柴火,狠狠往火堆中丢去。
腾起的火光将她的面容照得殷红,她仿佛发誓一般,狠狠道:“这个阵法,是咱们最后的希望了,就算豁出一切,也非破不可!”
朱聿恒却比她显得坦然,盘腿坐于垫子上,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将她拥入怀中。
死亡已近在咫尺,过往一切龃龉,如今都已不重要了。
阿南在他的肩头静静靠了一会儿,才开口问:“我比你早出发了好几日呢,你什么时候到寨子的?”
“就在今晚。幸好你们人多脚程也慢,而我轻装上路,又日夜竭力追赶,总算追到了。”
想象这阿琰一路翻越山河奔赴而来的情形,阿南心口一悸,喉口微哽:“那,你在过来的途中,有没有遇到什么人?”
“我一心赶路,并没有注意什么,怎么?”朱聿恒说着,抬手拨拨她额上的发丝,疲惫与适才的激动让他声音显得喑哑,“谁知我一路追赶,总算追上了你,你却不肯多看我一眼。”
“因为,我心里有团疑问,还得你解答。”阿南心下微热,抱着他的手臂,仰头看他,“阿琰,我问你,你这两天有没有做过对不起我、或者我朋友的事情?”
朱聿恒垂下眼睫,凝望着她:“我说过绝不会再骗你、欺哄你,说到做到。”
“这么说,也不会对司鹫下手喽?”
朱聿恒更显诧异:“他怎么了?我为何要对他下手?”
阿南将悬在火上的茶壶取下来,倒了两杯茶和他慢慢喝着,将司鹫的伤势及受伤经过说了一遍。
“我看司鹫的伤口,从形状、角度、手法到伤痕分布,这世上,确是只有日月才能形成这样的伤口。你也知道,这日月是我亲手所制,也花费了不少功夫,我敢肯定,在这个世上,除我之外,没有任何人能做得出来……”
“不,还有一个人。”朱聿恒道,“你说过的,日月原本是傅灵焰的武器。”
“但傅灵焰在海外销声匿迹六十多年,应是已经仙逝了,更何况来这深山中为难司鹫?”阿南与他都知道这个想法荒谬,摇头道,“是以海客们都怀疑是你在暗地下手。”
朱聿恒冷冷一笑:“若当时竺星河就在司鹫左近,我自然要替杭之报仇,又怎会挑软柿子捏?”
阿南深以为然,她伸手抓过朱聿恒腰间的日月,轻轻地晃动着,听着清脆空匀的珠玉撞击声在这夜晚响起,如同仙乐。
“总之,此事必有蹊跷……”阿南说着,又伸手向他,“对了,你在那颗白玉菩提子中,发现了什么要紧的事情?”
朱聿恒探手入怀,取出随身的锦袋,将里面妥善保存的菩提子取出,放在她的掌心,示意她对着火光转动。
阿南将它拈起,在火光前缓缓转动。
火光透过白玉,明亮的光芒将它上面的划痕投射到黑暗的墙壁上,显现出斑斑驳驳的痕迹——
在慢慢转到某一个特定角度时,阿南陡然睁大了眼睛。
黑暗的墙壁之上,赫然投射出了一团光晕,那光芒的中间,是细长的刻画痕迹,诡异扭曲,俨然便是一个手足折断、倒仰于地的人形。
她不由得脱口而出:“这是……我在拙巧阁看到的,隐藏在画下的那个古怪人形!”
“是,这颗菩提子外表看来无异,但其实玉石内部被雕出了几线痕迹,强光穿透之时,会形成深浅不一的光影,形成图案。”朱聿恒说着,又指着那人形身上代表阵法的地方,问,“你看,菩提子表面共有六道划痕,不偏不倚,全部正好切在代表阵法的地方。”
阿南仔细查看着,从顺天到玉门关,每一个阵法上都有一个深暗的黑点,而划痕则无比准确地割过其中六个黑点。
这些被切割过的,有之前发动过的顺天、开封、东海、渤海、敦煌,唯有第六个,却是这个模糊扭曲人形的心口那一块,也就是阿南从那幅画上切割下的一块,理应是天雷无妄阵所在的地方。
“刻痕如果代表的是已经发作,那么天雷无妄阵是什么时候发动的?看这个刻痕……”阿南将它举到眼前,仔细地审视着,又抬眼看向朱聿恒,神情凝重,“这六道刻痕中,其他五道都是新的,可唯有这一道,看起来却是最为陈旧,起码已有十几二十年的时光了。”
菩提子常年在手中捻搓,是以年深日久后,刻痕也会显得圆润,与其他五道崭新的刻痕截然不同。
“所以也就是说,梁垒临死之前所说的话,是对的……”阿南若有所思道,“那阵法,早已发动了。”
“所以,圣上、我父王母妃与傅准才会说,我已经只剩下……最后一个阵法的时间,不够来回了。”
若阵法确实早已发动……
他不敢深入去想。
这陈旧的刻痕,正对上二十年前,他身上埋下山河社稷图的时刻。
在燕子矶察觉到这一点时,他将目光从菩提子上抬起,回望身后华美庄严的应天城。
或许是透过白玉的日光灼伤了他的眼睛,那一刻他眼前的应天城竟蒙上了一层深浓的血色光芒。
这天下所有人仰望敬拜之处、所有权势富贵泼天之处,六朝金粉地,王气黯然收。
他在一瞬间感觉到了极大的恐惧。
这莫名的恐惧让他仓促拜别了祖父与父母,不顾一切地远离了应天,执着地奔向阿南。
而阿南,虽然无法懂得这种切肤之痛,但他们共同走过这一路,他所拥有的预感,她也未尝不能察觉。
她沉默着将他拥入怀中,让他靠在自己的肩头平息急促的喘息。
她轻拍着他的背,低声抚慰道:“阿琰,别想太多。你祖父与父母对你的好、为了挽救你所做的一切,我们都看在眼中,心知肚明。那些尚且没有影迹的猜测,不必太过介怀。一切真相,我们自会凭借自己之力,将它们彻底揭开!”
“嗯……”朱聿恒闭上眼,静静靠在她的肩上,放缓了呼吸。闻着她身上那仿似栀子花却又飘忽难以捕捉的香气,他下意识收紧了臂膀,固执而倔强,不肯放开。
“无论命运是什么,无论真相多么可怕,我都绝不会束手就缚,绝不会放任它们践踏于我身上。”
夜色已深,斜月疏星下,诸葛嘉带人将周围巡逻一番之后,见没有异常,便设好了今夜值夜的人手,回房去安歇了。
朱聿恒目送阿南踏月回屋,一路的疲惫终于涌上全身。
正要解外衣休息时,他忽然间听到窗外的虫鸣声变得稀疏起来。
他向来警觉,当即一拨火塘,用灰烬压住里面火光,室内顿时陡暗。
他贴近窗口,凝神静听间,右手下垂,按住了腰间的日月。
一缕微风从窗外掠过,随即,是一线光华探了进来。
那光华极为谨慎,在室内一触即收,仿佛是一只蜘蛛将一缕蛛丝送了进来,然后探索其中的动静。
这片刻的光华一闪,却让朱聿恒在暗处微眯起了眼睛。
因为,这是他无比熟悉的,日月的华光。
阿南特意为他而制作的、举世无匹的璀璨武器,他竟会在这深山老林之中,看见一模一样的东西。
在他若有所思之间,外面又有三两簇亮光自窗外探了进来。
这人对日月的使用手法似乎比他更为精熟,甚至可以利用日月来探询屋内的动静,卷起风声之后,随即从日月的横斜飞舞中判断到了室内所有的摆设与动静,即使黑暗中空无一物,他也已经凭借着日月的飞舞弧度而探查到了里面的情况,知道了哪里有障碍,哪里是通道,随即,一个闪身便跃了进来。
这人身材瘦削修长,清矫如老松,朱聿恒不觉眉头微皱,感到有些熟悉。
就在进屋的瞬间,他的手一抖,手中的日月弥漫张飞,如同天女手中飞散的花朵,笼罩住了后方的席卧处。
他的日月,比之朱聿恒的更显灿烂,每片玉石都惊人薄透,在夜风中几乎消没了形状,通透得只如一缕风般,若没有后方的天蚕丝,只如斑斑光晕绚烂闪动。
朱聿恒不动声色,屏息等待对方的动静。
对方的日月已兵分两路,一部分勾住上方被子,将其迅速扯飞,另一部分则如利爪般直射向下方。
如果朱聿恒此时睡在被窝内,怕是已经被日月绞割得血肉模糊,不成人形。
刺客一抓之下落了空,立即察觉到不对,正要转身回护之际,耳后风声响起,无数缕光华在室内升起,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是朱聿恒手中的日月出手,袭击他整个背心。
刺客反应十分迅速,右手后撤,日月反射护住自己的后背,随即整个人转了过来。
黑暗的屋内,日月与日月辉光相映相夺,一时华光璀璨。
朱聿恒手中六十四片日月倏忽穿梭,或直击刺客、或于旁斜飞,搅起重重气流,组成一个如云如雾但又没有任何间隙的攻击范围,将对方的攻势牢牢包裹住。
对方手中日月虽然更为精良,但显然心智比不上朱聿恒,掌控六十多枚玉片力不从心,更无法像朱聿恒一般操控每一片穿插自如,纵横交错又绝不缠绕。
而朱聿恒的日月激起气流,彻底封锁住了对方的攻势,随即,便在他这边日月的反震下,那六十余片薄透异常的玉片随着朱聿恒的绚烂日月倒转旋转,反而为他所控,仿佛他这边日光骤然炽热,将对方的光华全部吸收尽为己用。
对方见无法自如操控自己的武器,顿时急怒交加,拼着玉片无法再用,也要硬生生牵扯天蚕丝,毁掉朱聿恒的日月。
朱聿恒自然不舍损毁阿南给他制作的武器,迅疾掌控日月回收,而对方趁此机会,跃上窗口向后一仰,顿时没入了黑暗中。
遇到同样手持日月的人,朱聿恒岂能放过,一脚踏上窗台,随即追了上去。
见皇太孙的屋内居然窜出一个蒙面人,值夜的侍卫们顿时大惊,纷纷追了上去。
但他们又岂能赶上朱聿恒,只听得沙沙声响,前面两条身影已经掠过小径,扑入了密林。
刺客的身形并不快,但他对这边山林似乎十分熟悉,始终在朱聿恒面前,追不上也丢不掉,东转西拐间,朱聿恒已远离了寨子。
朱聿恒停下了脚步,明白这可能是诱敌深入之计,当即转身折返。
他记性极好,这山林之中也未见岔道,可这么简单的追击路线,他沿着原路回转之际,却觉景象陌生。
他的心口沉了一沉,想起了那日在榆木川上,莫名其妙的迷失。
埋藏于他身上的天雷无妄之阵,难道竟在这一刻,再度发作了?
面前是无星无月的黑暗山林,整个世界沉沉如墨,他被淹没其中,分不清东西南北,上下左右。
他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按照对寨子方向的记忆,以日月的夜明珠为光,照亮面前朦胧的小道。
小道在树后拐了个弯,朱聿恒记得来时见过,这棵大树长在拐弯之处,暗暗松了口气,向着树后拐去。
下一刻,他的身体陡然失重,失足前扑,整个人跌了下去。
他立即抓住身旁树杈,想要稳住身体。
然而脚下一空,他竟然已经悬挂在了树枝之上。原来小道的尽头竟是个悬崖。
他来的时候,并未发现过任何山崖,这棵树的旁边,也确实是拐弯山道,可黑暗之中的唯一一条小道上,为什么突然会出现了一个悬崖?
是因为,面前的山道,消失了吗……
未容他仔细思索,耳边风声忽起,一缕劲风向着他突袭而来。
朱聿恒下意识地一偏手,日月忽散,身体借力向上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