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by侧侧轻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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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司夫人此时终于缓过一口气来,与土司一起接待了他们,将来龙去脉详细说了,又说如今寨子中的大夫也都染上了,请他们带来的郎中小心查看废屋中的人,以免再出事。
正说着,土司转头看向夫人,正要商量什么,却见她一直在抓挠着自己在地上摔肿的面颊。
旁边人都感觉异样,连土司夫人自己也知道不对劲,但她奇痒难耐,实在难以控制,一时越抓越重,脸上顿时挠出道道血痕。
正在众人错愕之际,阿南一个箭步上前,将她的双手紧攥住,让她无法动弹。
虽然制止住了她,可土司夫人的脸已被抓破了,脸上的皮肤比手上更薄,红紫肿胀,显得格外可怖。
事到如今,她自然知道自己也染疫了,饶是半生风雨心志坚定,此时身子也不由瘫软了下来。
朱聿恒急忙走到阿南身边,见她的手上戴着软皮手套,显然是做好了防护才去碰触对方,略微松了口气。
土司夫人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但见无法脱出阿南的桎梏,神志才清明过来。
她苦笑对阿南道:“没事的,姑娘,你们先把我手绑上,我……我若真的发病了,可以自行了断。”
她病发已经是确凿无疑的事情,虽然众人都不忍,但总算她自己比较坦然,让他们将她绑在废屋内,免得自己把脸抓挠溃烂。
如今情势危急,自然无法再拖延下去,寨中立即撒石灰、蒸衣物,燎房屋,以免疫情扩散。
土司夫人被绑在屋内柱子上,虽知自己惨死在即,但她半生风雨,又是五十多岁知天命的人,心境也算平和。此时不哭不闹,正怔怔隔着窗户看着外面小溪。
阿南去探望她,在窗外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原来夫人正在看着的,就是那棵开得气势非凡的百年茶花树。
她心下微动,转头看向土司夫人,却听她低低开了口,哑声道:“这棵百年茶花树,听我阿姥说,她当小姑娘的时候,便已经开得这么好了……”
阿姥就是奶奶,阿南算了算,心想,土司夫人的奶奶若是还在,应当也是百来岁的人了。
“阿姥跟我说,她当年送阿公去神女山挖冰川时,就是在这棵茶花树下告别的。阿公给她折了一朵茶花戴上,说,等赚了钱回来,给你买一支绢花,不会枯萎不会谢,永远在你鬓边红艳艳……”
阿南诧异问:“神女山?夫人的爷爷去那边挖冰川?”
“是,六十多年前,外头来了一群人,说是奉朝廷之命,要去冰川上挖东西。因为他们出的酬劳高,虽然不知道挖什么,但村里大部分男人都心动了。阿姥和其他女人一样,送别了自己的丈夫……可再也没有等到他们回来。”
阿南立即追问:“夫人,您能详细说说吗?当年他们在雪山上做什么,那边情况如何,这对我们而言很重要!”
土司夫人恍惚回忆着,说道:“阿公去了不久,便死在了那里,只有骨灰送了回来……听说,他是在雪山上干活时染病了。同去的寨里人医治及时活了下来,可他却没了,连随身的东西都被烧了。对方虽然给了一笔安家费,但阿姥要一个人要拉扯大我阿妈我舅几个孩子,生活自然会十分艰难,于是她带上我阿妈,去了雪山脚下,找那群人的头头……”
阿南不由得脱口而出:“这么说,她见到傅灵焰了?”
“傅灵焰?”土司夫人麻木的脸上露出一丝诧异,“原来那位女头领是叫傅灵焰?”
阿南见领头的果然是个女子,忙道:“可能是。您继续说,夫人的奶奶当时去了那边,情形如何?”
“当时为了赶工,所有人都住在雪山上临时开凿的冰洞中。阿姥辛辛苦苦爬上去,却被人阻拦在外,我阿妈更摔倒在泥泞的雪中,放声大哭。正在此时,我阿妈看见上方的雪峰中,有一个穿着黑狐裘的小孩子手脚灵便地爬了下来……”
那男孩清俊可爱,年纪不过六七岁,却一个人在雪峰上来去自如,周围的人看见了也并不在意。
他走到摔倒的小姑娘面前,见她哭得难看,便抬手刮了刮自己的脸,笑嘻嘻地道:“羞羞,好大的人了还这么哭!”
土司夫人的娘亲当时不过十来岁,见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孩子过来嘲笑自己,想起自己的爹,不由得更加伤心,放声嚎啕。
后面有人抬手轻拍小男孩,斥道:“别闹,小姐姐的爹没了,她一家人以后没法生活,咱们得给想想法子。”
那声音有些疲惫,但入耳十分温柔。
娘俩抬头一看,才发现这群人的头领居然是个女人,而且长得极为美貌,跟传说中的雪山天女似的,光艳无匹。
不过横断山脉中零零散散的寨子颇多,她们也不是没见过女人当家的寨子,因此赶紧上来,磕磕巴巴地将自己一家人的境况说了。
那女子仔细听了,说道:“阿姐,不是我不体恤你的情况。只是如今病情传开,死伤的兄弟也不只你家男人一个。若每个人找上门来我们都要额外体恤补贴,一则是对不住家中无人闹事的,二来定会延误进程,开支也会剧增。这样吧,我过几天去看看你家的情况,可以吗?”
听到此处,阿南“啊”了出来,追问:“这么说,因为病而死了不少人?”
夫人点点头,确定道:“阿姥与阿妈都跟我说过,我阿公就是染病而死的人之一,没错的。”
“这么说,这是会传染的病,而且,夫人你说你爷爷的东西都烧毁了,”阿南的目光,落在她已经开始溃烂的脸颊上,“而如今寨子里这场病,又是神女山不远处滑坡的地方蔓延出来的……”
土司夫人“啊”了一声,想到了什么,又更显绝望:“这么说,我与阿公命中注定,祖孙二人都要死在这种诡异的病上?”
“未必,你不是说,当时也有许多人治好了吗?”阿南忙示意她继续说下去,以便找到更多线索。
没过几日,那女子——应该便是傅灵焰,果然带着那个小男孩,到寨子里来了。
夫人母亲带着他们往家中走,沿着小溪来到山茶树下时,小男孩看见茶花开得如此繁盛,欢呼一声跑到树下,说:“阿娘,我给你采一朵最漂亮的!”
傅灵焰微微而笑,站在小径上等待着他。但此时茶花已经开到尽头了,一朵朵不是坠落了,就是花瓣有些枯萎卷翘。
小男孩踮脚去摘高处树梢的花,不料领口被树枝勾住,脚下又一打滑,虽然及时抱住了树干没摔到河里去,但衣襟已被扯开,整个人晃晃悠悠地挂在了树上。
站在花树下的夫人母亲眼尖,一下子便看到了他身上的痕迹,好奇地叫了出来:“咦,青龙!”
原来,那小男孩的身上,缠绕着好几条青色痕迹,在他的周身盘绕,和寨子里男人们身上纹的青龙看起来有点像,只不过细细长长的,也没有龙爪痕迹。
听她这般说,小男孩倒不急着穿衣服了,他一挺胸膛,说:“对呀,有八条哦!”
小女孩不由地问:“这么多啊,疼不疼?”
“我从小就有,不怕疼的!”小男孩一副勇敢的模样。
看着自己孩子那骄傲的神情,傅灵焰却是神情暗淡。她默然转开了头,甚至那脸上,还涌起了一股悲哀绝望的难过神情。
站在屋外听着土司夫人讲述的阿南与朱聿恒,听到这里时,不由得互相对望了一眼。
淡淡的青龙,八条……
朱聿恒垂眼看向自己的身上。而阿南的手,则隔着他的衣服,触了触他的身躯。
可,他身上的山河社稷图是赤红色的,魏先生讲述记忆中傅灵焰的孩子时,身上也是血线纠缠,怎么后来变成了青色呢?
按照常理,那小男孩既然在当时当地出现在傅灵焰的身边,那么必定该是傅灵焰与韩凌儿的儿子韩广霆无疑。
阿南忍不住问:“那几条青龙刺青,都是什么模样?盘绕在一起,还是分散开的?”
“这个,我可真不知道了,我阿妈也只是看了一眼,没跟我详细说过,只提到跟寨子里男人们的青龙纹身相似,但其实颜色很淡,跟青筋似的,看着有横有竖,其他的……我阿妈生前都未提过了。”土司夫人不知内情,也并未详细询问过母亲,只继续道,“后来,他们到家中看了一圈,可女首领只看看那几个光屁股的孩子,什么也没说。小男孩见家里没什么好玩的,便让我阿妈带他出去玩。”
两人在屋外转了一圈,又走到茶花树下时,那个小男孩忽然停下脚步,指了指茶花树根,低声叫了出来:“你看,那是什么?”
女孩定睛一看,茶花树下有一块白白亮亮的东西。
寨子里的小孩,从没见过这东西,她捡起来看了看,也不知道是什么。
小男孩对她眨了眨眼,说:“我娘说,好孩子捡到东西要交给大人哦。”
“嗯。”她也认真地点头,把东西握在手里。
傅灵焰此时已从屋内出来,揉了揉她的头发后,便抱着男孩上了马。
母子二人骑着马向神女山的方向驰去,再也没有回头。
而他们一家人靠着那块茶花下捡来的银子,熬过了最艰难的年月。女孩顺利长大,嫁了人,还生下了十里八乡最漂亮的女孩子,便是如今的土司夫人。
最漂亮的姑娘嫁给了寨子里最强壮的后生,过了几年,寨子里的人因为取水与邻寨起了冲突,她的丈夫将水田一力护住,得到了寨子里的人一致拥戴,接任了寨主。
又过了些年,他们听闻外面换了皇帝,如今的皇帝推行改土归流,原来的土司因为不服管制而丧生。在她的丈夫被推举为新的土司之后,她劝解他接受朝廷官职,夫妻两人一起学汉话,带着族人与外界交流,最终统领了横断山脉中的大小彝寨,让这一片安定了下来。
“我这一辈子,过得很好了,就算如今死了,也没什么遗憾。”土司夫人叹道,“哪有人不死的呢,就连那株茶花,前些年树根底下生了一窝蚂蚁,把树干都蛀烂了,我还以为它会死了呢……”
阿南低头一看,果然,这棵茶花原来的根已经烂得差不多了。
但,腐烂的地方已经被截去,桥接上了一根新的树干,这棵茶花树竟因此奇迹般地生还了,重新开出了灿烂的花朵。
“这桥接手艺,很好啊……”阿南蹲下来查看,啧啧赞叹,“是寨子里哪位老手艺人弄的吗?”
土司夫人摇头:“不是,我们寨子的人不懂这手法。这茶花长在这儿,逐渐衰败,本该是自生自灭的,不知怎么却有人将它照料了起来,这两年越长越旺了。”
一甲子风云巨变,人事已非,树犹如此。而茶花依旧一年年开得如此繁盛,最是无情。
阿南抚摸那条新接的树根,正在感叹之时,指尖忽然触到了几道细细的刻痕。
她摸着这痕迹,感觉似乎是个标记,但因为有标记的地方朝向根杈内侧,因此若不伸手去摸,就绝不可能有人发觉。
朱聿恒问她:“怎么了?”
她抚摸着里面的痕迹,抬眼看他:“这里,刻着一只鸟,展翅飞翔,尾羽长卷……是青鸾。”
照料这株茶花的人,与傅灵焰定有关系。
可是,傅灵焰已经在海外仙去了,那么……这个在近年还回阵法看过的人,会是谁呢?
或者说,那个手持当年傅灵焰的日月,重新出现在九州天下的人,又是谁?
他们二人心中不由都升起了一个名字。
“难怪……”朱聿恒回忆昨晚那条矫如苍松的身影,低声道,“难怪傅准会将拙巧阁交予他手中,难怪他对拙巧阁的机关布置,会比任何人都熟悉。”
当年与母亲来过这里的孩子,韩广霆,他回来了。
……第211章 树犹如此(4)
回到寨子,这里又迎来了一批僻远村寨的当家人。
数十年老夫老妻,夫人染病对土司的打击显然相当之大,在解释病情时,他那一向硬朗的身板也显出了伛偻。
阿南请土司帮他们询问众人,道:“请各位回去帮忙打听一下,各家寨子里有没有六十年前去神女山挖过冰川的老人,朝廷有急事要询问。”
不等土司把话转给他们,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开口道:“我当年就去过,而且,你们寨子这个病,我也见过。”
老人年轻时去外面闯荡过,懂一些汉话,当下便道:“当年我十三岁,已经长得挺高了,因为对方给钱多,所以谎称自己十六,与我爹一起被雇佣上山干活。有一次往冰川内抬条石时,我爹一个不留神,在冰川上摔了一跤,直接滑到了洞底。几个同寨子的人赶紧和我一起爬下去,将我爹从洞底救上来……”
上来后他们还庆幸没有缺胳膊断腿,谁知当夜父子俩便全身肿痒难耐,抓得皮肤溃烂,下去救人的寨民也全都是如此。不多久,其他寨子的人也染上了,有几个严重的甚至咽了气,死状极惨。
那个领队的女子外出回来,听说了此事后,立即将染病的人全部转移到一个大冰洞内,并给所有人分发药物,让他们煎了外敷内服。那药有奇效,过不了几天,疫病就消失了,就连冰洞中皮肤溃烂的他们也都逐渐好转,病症痊愈。
说到这里,老人将自己的手臂伸出,捋起衣袖展示给他们看。
只见老人黧黑的手臂上,有一块块因为年深日久已经不易察觉的斑纹,但仔细看来,那斑纹与如今染疫寨民身上的痕迹,几乎一模一样。
显然,当时他的病虽被治好了,但身上留下了这些伤疤,至今未曾褪去。
“这么说,当时她给你们的药方,确是药到病除?”阿南立即问。
“对,那药,灵得很!”老头点头,但随即又皱眉道,“不过,我们都不知道那些是啥药,更没见过药方。”
刚现了一丝曙光,又迅速被乌云吞没。
听着废屋内寨民们的哀号声,众人都是陷入沉默。
唯有阿南的脸上,现出了一丝笑意。
她问老人:“那么,当时你们被分隔在大冰洞内,拿到的药熬完喝完后,药渣丢弃在何处?”
老头听到她的话,呆了一呆后,重重一拍大腿,道:“自然是倒在冰洞中了!大家痊愈后,随身东西上怕沾了病气,就都没带走,他们在洞口塞了些稻草,直接放了一把火,冰洞烧融又重新封冻上,就再也进不去了。那些药渣,肯定还冻在冰洞里面,原封不动!”
而,只要找到药渣,让精通药理的大夫查看重配,便能大致复原药方,挽救寨子中这些染疫的病人,绝对不在话下。
阿南见自己所料不错,便对土司一点头,说道:“看来,只要尽快上山,寨中病人未必没有希望。”
土司眼中也燃起了希望,当即下令:“清点人手,上神女山,把当年的冰洞挖开!”
横断山脉太过广阔,寨子里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可派出去追踪马蜂的人,却直到第二天才回转,报告马蜂的消息。
在神女山不远的山谷中,他们追踪到巨大的马蜂窝,而山谷中一个隐蔽的洞窟里,也发现了有人最近临时居住的痕迹。
追踪探查对方的路线,他已经前往神女山。
若昨夜手持日月入侵的人确是韩广霆的话,看来,他应该也要故地重游,前往母亲当年设下的阵法。
事不宜迟,附近寨子中经验丰富的老猎人、身手最好的年轻人被挑选出来,加入他们的队列,一队人立即收拾行装,向西面进发。
出寨之时,焚烧尸身的火光再度亮起,又一个寨民染疫暴亡。
风送来呜咽哀歌。这是寨子里的人唱起了歌曲,送亲人离去。
前日围着篝火的欢歌,转眼化成了悲声,在四周的山谷深壑之中远远回响,催人泪下。
西南大山,草木遮天蔽日,铺陈在大地上的茫茫苍绿仿佛没有起点也没有尽头。
幽暗林下,他们劈开及胸的草丛荆棘,艰难穿行。除了盘曲湍急的河流外,仿佛没有任何辨认方向的标志。
快到黄昏时,重重密林渐转稀疏,他们开始进入广袤的高山草甸。
老向导手指前方,示意他们抬头远望。
逶迤草原的尽头,是一座积雪覆盖的高大雪山。此时四野俱已昏黄,唯有最高的雪山顶上被日光照彻,镀上一层耀眼夺目的金色,照耀四方。
昏黑的天色之中,这座雪山仿佛传说中的神山,庄严神圣地放射光芒,覆照万民。
望着这神迹一般的景象,众人都是心灵震颤。寨民们跪伏于地,向着金山深深叩首,五体投地。
朱聿恒也向着金山凝望了许久,才从怀中取出傅灵焰的手札,看着那上面的地图,对照面前的雪山。
阿南拨马贴近,与他一起看着上面的图样。
只见雄浑壮阔的山脉之中,六条自北向南的怒涛切开七座大山,山峰横阻,水势竖劈,在一片激湍冲撞中,上方巍然不动的,赫然便是黑气盘绕的巍峨雪山。
“那是傅灵焰所设阵法之处,应属无误了。”阿南掰着手指,数了数离开云南府后一路行走过的河流山川,道,“第三和第四条河流之间,高山上千年积雪的冰顶,黑气盘踞之地。”
“嗯,万年冰封之处,深藏着吞噬万物的邪灵……”朱聿恒说着,转头看着她,轻声道,“这般高山险峰,上面必定全都是雪风呼啸。咱们避开了昆仑山阙,终究避不开这里的亘古冰雪。”
阿南仰头朝他一笑:“说起来,我自小在南海长大,还从未见过这般雄浑的雪山。不知这冰川雪顶要如何才能攀爬上去,我这特别怕冷的人,对这严寒又有没有办法呢。”
朱聿恒轻声道:“别担心,我还不太怕冷。”
阿南尚未明白他的意思,蓦的手掌一暖,是朱聿恒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确实比她要暖和许多,足以热烫入心。
他们紧握着彼此的手,仰望夕阳返照中灿然生辉的雪山之巅,仿佛被那亘古以来便矗立于天穹之下的神女山震慑了心神,久久无法出声。
在连绵险峻的横断大山之前,中原所有号称陡峭的山势都难企及。而在这些险之又险的山峦之中,他们要进发的神女山,又是最为艰难的那一座。
雪山看起来明明就在眼前,但他们翻越了无数峡谷,又绕过了无数林地,它依旧遥遥在望,难以接近。
又行了一日,眼看暮色四合,已近黄昏。到达山腰一块平地后,向导说这里地势平缓且上临绝壁、下临溪谷,猎人们常在此休息过夜,是驻营的好地方。
诸葛嘉到河谷看了一圈地势,认为这边只要两堆篝火便能对抗落单的野兽,但若有群兽包抄,则会陷入绝境。
“不过横断山脉中没听说有成群结队的狼群猛兽,更何况,后方山壁还有一处凹陷山洞,虽然潮湿积水,但发生危险时可临时退避。”
周围的确没有更好的驻扎地点了,于是众人选择在此安营扎寨。
安排好轮岗守夜的人手后,整日的跋涉奔波让众人纷纷进入梦乡。
就在半夜沉睡之时,耳边忽然传来震天的声音。
值夜的士兵慌忙抬头朝声音来处看去,但黑暗中难以辨认,只能依稀感觉是有巨木滚落,挟万钧之势向下方的营帐压下来。
急促的呼警声立即响起,暗夜中外围营帐已被压塌。
朱聿恒自小经历战阵,虽然事起仓促,但他瞬间反应,带着廖素亭冲出营帐,向着后方山壁疾退。
山顶木石滚落时有弹跳之力,所以紧贴山壁是最安全的避险方法。混乱的黑暗中他大声疾呼:“阿南!”
“在这儿,我跑得比你快。”阿南的声音在他不远处传来,随即,一个温热身躯向他贴来,与他紧靠在一起。
“敌暗我明,又遭突袭,如今无法对敌应战,所有人先撤到山洞去。”
命令下达,众人立即响应,队伍撤向洞内。
山洞不算太大,但上方便是山崖突起处,即使站在洞口,也足可保证没有断木落石之虞。
诸葛嘉带人护在山洞之外,警戒周围。
上头坠落声停止,洞外传来喊杀声。在一波落木坠石后,躲在暗处的敌人趁他们慌乱之际,现身来袭了。
月黑风高,凌晨的山林中只见隐约晃动的人影。
诸葛嘉冷静地下令开弓,不辨方向不认身份。毕竟,这般莽莽大山之中,对方肯定无法组织起比朝廷军人数更多、装备更精良的队伍。
乱射声中,对面惨呼声响起,口音混杂,听来并非西南人。
阿南抱臂抵在洞壁上,低声对朱聿恒道:“青莲宗的人。”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侧耳倾听后方呼喝着调配攻势的声音,分辨领头的人是谁:“唐月娘和梁辉。”
看来,他们从西北沙漠遁逃,也是南下来此,要借助这边的疫病阵法,再度兴风作浪了。
青莲宗残部从山东撤退到西北,又从西北零散溃逃,能在此处集结的人数虽然不多,但各个都是悍不畏死的狂热教众。朝廷军虽然箭如飞蝗,但仓促应战,又受限于山林地形阻碍,一时也无法反败为胜。
见难以突破箭矢,为减免伤害,对方停歇了一阵,随即,洞外有火光青烟冒起,借着风势,向洞中灌来。
山林湿柴烟雾浓重,洞中众人顿时呛咳一片。
“来得正好!”阿南捂住口鼻,转向楚元知狠狠道,“楚先生,咱们之前弄的东西,可以拿出来了。”
楚元知剧烈咳嗽着,示意身旁的神机营士卒将几袋东西递给她。
诸葛嘉这个神机营提督在旁边看着,郁闷问:“你们又瞒着我捣鼓什么东西?”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阿南说着,顶着烟出了洞口,打开袋子抓起里面一个东西,在地上抓起几把碎石塞在里面,便朝着面前黑暗的山林扔了过去。
昏暗山林中,唐月娘站在避风处看着整座山被火势蔓延,回头问竺星河:“纵火的方向与角度,公子可都算好了?确定四面的火势能同时围拢于他们所躲藏的那个崖下?”
竺星河没有回答,身旁方碧眠抿嘴笑道:“宗主放心,天下山川走势竺公子无不精熟于胸,那群人定然插翅难逃。”
“好,弓箭手准备好了吗?”
梁辉道:“万事俱备,都埋伏于高处了,现下所有箭头都已对准洞口,只要逃出一个,他们就射一个;逃出一对,他们就杀一双!”
唐月娘满意道:“甚好,就看他们是愿意熏死在浓烟里,还是我们的箭下了!”
话音未落,崖下山洞前方,忽有火光喷射而出。
“怎么了?”梁辉立即赶上两步,查看那边情形,“是神机营携带的火药,被山火点燃了?”
“不像,大团火药爆炸绝不是这般情况。”唐月娘正说着,抬眼看见那火药之中又飞出无数道黑影,向着四面散去。
正当他们猜测那是什么东西之时,后方竺星河已是脸色大变,一把将方碧眠拉倒,自己也扑倒于地:“趴下!”
转眼间,黑影已到了他们面前,众人刚看清那是几团正在嗤嗤燃烧的东西,无数碎石已在火药的催动下猛然迸射,向着四面八方炸开。
众人仓促趴倒,但还是不免被石子如刀划过,个个都是血痕淋漓,遍体鳞伤。
等到爆炸过去,众人还将整个身子紧紧贴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方碧眠惊骇地问竺星河:“这是……什么?”
“这是阿南研制的一种药雷,名为‘散花’。是将锐物以火药送入空中,再一举炸开,半空中四射乱炸,攻击敌人。”竺星河望着抱着伤处倒地□□的伤者们,心有余悸道,“幸好如今在山林中,她手头只有碎石,没有其他的尖锐物品,不然的话,里面放的若是钢钉、铁蒺藜之类的,咱们怕是全都逃不过。”
方碧眠道:“还好它是在半空中炸开的,只要咱们立即贴地上藏好,我看杀伤力也不至于太过可怕……”
竺星河却一言不发,只将目光移向旁边树冠之上。
唐月娘心口掠过一阵不祥的预感,急道:“不好!咱们持弓弩的兄弟们,还在树上……”
话音未落,只听得又是砰砰几阵炸响,从烟火萦绕的山崖下又抛出几个“散花”来。
这一次,弹药升得更高了些,在半空猛然炸开。
周围树上顿时全是惨叫声,随即,树上的几个弓箭手重重坠地。
碎石在火药催趁之下极为劲疾强悍,弓弩手在树上无法躲避,各个筋骨折断,而从高树上坠落,更是非死即伤。
见兄弟们伤残,唐月娘顿时急了,问竺星河:“竺公子,你应是这世上最了解司南之人,不知如果遇到被围困之时,司南会如何应对?”
竺星河略一思索,道:“‘散花’过后,便可试探前冲了。下一刻要小心他们突围,冲破防线。”
“好,刀出鞘,弓上弦,该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了。”唐月娘一挥手,示意后面的人跟上。
天色近黎明,天边已显出鱼肚白。
青莲宗众踩踏着尚在冒着青烟的大地,谨慎地手持武器,向着崖下包围。
将摔伤的同伴救出火圈,其余的精锐则踏着山火余烬,步步向前。
方碧眠望着冒火前进,不顾头发眉毛被烧掉的教众们,心下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公子他,真的会愿意与青莲宗联手,将司南绞杀于火海之中吗?
她的目光不觉瞥向后方的竺星河,却见他静静地站在山火之前,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山崖下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第212章 春水碧天(1)
一瞬间方碧眠忽然觉得心口堵得极为难受。
她缓缓退了一步,帮助同伴将退下来的伤患扶住,将伤口冲洗后抹药包扎。
正在忙碌之际,耳边又听得数声火药的尖锐声响。
方碧眠仓皇抬头看去,只见“散花”再度出现,这一次里面散出的,却不仅仅只是碎石了,里面有废铁钉、烂构件、缺榫卯、残扣钮……全部一股脑儿喷射出来,直射向包围而来的青莲宗众与树上的弓箭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