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by侧侧轻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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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起他的手,说道:“那,咱们走吧。”
朱聿恒握紧她的手,低低道:“阿南,代替我视物,我们一起寻到正确的路。”
“你也要把握好心中的舵,摆正我们的方向哦。”阿南拉起他的手掌,带他贴在冰壁上,朱聿恒毫不犹豫,一个纵身已经向上爬去。
他身体核心力量极强,即使在这般寒冷的天气中,又跋涉了如此之久,已是疲惫交加,却依然保持着稳定。
而阿南屏气凝神,紧随着爬到他的身旁,出声指引:“右手边有凸起的冰壁。”
话音未落,却见朱聿恒早已经绕过了那块石头。阿南也不诧异,毕竟朱聿恒之前已经爬过两次了,他肯定记得。
两人一起向上爬去,只在比较危险的地方,阿南会出声提示他一下,免得他万一不记得。
雪雾之中,两人坚持向上攀爬着。
阿南怀中的锡壶已经失去了最后的温热,变成了冰冷而沉重的负担。
她将它从怀中掏出,丢弃在了身旁冰洞之中。
这一趟风雪迷航,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也没有其余任何倚仗。这一次若再寻不到正确路径,他们都将冻毙于青鸾腹内,更遑论冲破这冰川,到达他们必须要到达的地方。
两人一路向上,阿南抬头看去,上方已是一条大冰裂的旁边。
阿南本以为这么明显的裂隙他会记得的,因此并未提醒,谁知朱聿恒却仿佛根本不知道这里就是一条大裂口,手向上探去后,没有摸到可以搭手的地方,诧异地低低“咦”了一声。
阿南赶紧爬到他的身旁,问:“怎么了?”
朱聿恒顿了顿,问:“这里是空洞吗?”
阿南肯定了他的回答,并且拉起他的手,往空中摸了摸:“是条大冰裂。”
“我们之前经过的时候,这里应该是一条斜向上的裂口。”朱聿恒说着,抬手顺着那条大裂摸过去,肯定道,“怎么这里变成了以微小幅度向下的一条大裂隙了?”
阿南诧异地打量那条裂口,说:“不对呀,这就是斜向上的一条裂隙。”
朱聿恒肯定道:“不可能,一定是向下。虽然幅度很小,但我的手和感觉不会骗我。”
阿南心口微震,抬眼看向面前这条裂口,在周围狭窄收紧的冰裂纹包围下,它确实在众多下垂的冰晶中呈现出向上的模样,但……他们身处雪雾之中,除了这些冰裂纹之外,没有其他可以拿来对照的东西了。
可,傅灵焰既然能制造这些冰裂,会不会也能用手段调整下垂的冰晶,来反衬这条斜向下的冰裂缝,将它营造出一种虚假的、斜斜向上的模样呢?
而他们倒悬于冰壁之上,周身又是雪雾,视线与感觉都在麻木受限中,纵然感觉自己一直在向上攀爬,可事实上在攀登过程中,傅灵焰利用了收紧旋转的细长脖颈部,以冰裂纹为诱导,用雪雾为遮掩,让他们一直因为冰川纹路而侧着身子绕远路,并且由于冰裂的衬托对比,不知不觉根据假象,便在冰壁上兜起了圈子,从头至尾都在斜斜地转圈爬行。
谜团解开,阿南一巴掌拍在冰壁上,因为自己被困了这么久而气恼:“阿琰,蒙着眼睛带我直上峰顶,咱们去踏平凤羽鸾冠!”
虽然蒙着眼睛,但面前的雪雾似乎已被穿透,再无阻碍。朱聿恒也轻松下来:“真没想到,司南居然要一个闭着眼睛的人指引道路。”
“谁让我名叫司南,却是个满心杂念的凡人呢?”阿南与他说笑着,心下却毫不松懈,谨慎地跟着他一起向上爬去。
突破了干扰,两人终于脱出了鸾颈,爬上峰顶,翻上了尖尖的雪顶。
青鸾顶上,是形如羽冠的一个小小冰平台。
阿南贴着冰面站定,将朱聿恒拉上来。
朱聿恒扯下蒙眼的布带,两人都轻舒了一口气,一起站在青鸾的羽冠之上,纵目遥望群山。
雾岚已被他们冲破,苍茫大地与云海尽在他们脚下。
“这世界,好像尽在我们脚下啊!”阿南抬起双臂,仿佛在拥抱这个天地般,大口呼吸。
一路的艰难跋涉仿佛全都在瞬间退散殆尽,朱聿恒下意识地抬手将她紧紧抱住。
日光在云层上镀了一层金光,周身尽是辉光灿烂。他们在世界之巅、云海之上紧紧相拥,仿佛全天下只剩得他们二人。
使命在身,他们只相拥片刻,便放开了彼此,立即去查看顶上的机关设置。
面前便是雪峰最顶端,被雕刻成晶莹剔透的冰雪羽冠。
羽尖最高处,赫然是一条拇指粗的黑色细线,在冰川之中若隐若现,一直延伸入不可见的冰下。
阿南跪下来,小心地查看这条细线,发现它绵延扎入冰中,不知是何物质构成。
她在冰面上呵了几口气,微融后的冰面更显透明,让她清楚看到了细线的尽头,是一根光华莹润的玉刺。
她的心口微微一跳,立即查看玉刺的周边。
玉刺被装在一个灰色石块机括之上,因为冻在冰中,所以黑线与灰石未曾相接。
但,阿南一下便认出了,那灰石便是当初在唐月娘家中见过的喷火石。
这石头见火则燃,遇水则沸,一旦周围的冰融化成水,它便会在雪中激发引燃。
只是,冰面透明度有限,再下方的布置,已难以分辨。
阿南抬手闻了闻自己刚刚摸过细线的指尖,发现有硫磺异味,顿时脱口而出:“是引线……这座冰川就如蜡烛,下面应当是可以引燃的东西,甚至这地下可能就有黑水,一旦有了火星,这青鸾雪峰怕是会迅速融化,然后……”
被封印于雪峰之中的疫病,将随着化掉的雪水汩汩流向四面八方,经由地上、地下和活物,将疫情扩散到全天下,只要有人的地方,便无可避免。
阿南的脊背上,冒出了细密的冷汗,摸了摸包中冻成冰坨的药渣,才稍感安心。
“看来,要消弭此次灾祸,必须做到两条,一是阻止这座冰川融化,二是截断雪山与外面河流的关联。”朱聿恒自然也知道,这雪峰中封印的邪祟无孔不入,随时可能将任何人变成寨民惨死的模样,“事不宜迟,咱们先把阵法解除了吧。”
阿南点头,指着那条黑线道:“黑线引燃,启动玉刺之际,恐怕就是青鸾燃烧之时。到时冰川融化,一切便都来不及了。当务之急,我们得尽快解决掉这源头……”
“解决?你们以为自己能解决得了吗?”猛然间后方有怪笑声传来,二人一听便知道,韩广霆阴魂不散,果然还埋伏在暗处中。
他从下方纵身而上,厚重的黑巾蒙面,显然是在阻隔此间疫病。衣服上虽然被朱聿恒割开了几个大口子,并且沾染了几处鲜血,却因为没有伤到要害,他身姿依旧自如,攀上雪峰之际,直接便向着正中间的黑线扑去,似要启动这个阵法。
阿南手中的流光与朱聿恒的日月同时射出,企图阻拦住他的身形。
谁知这只是个声东击西的动作,他看似向着黑线而去,却在他们阻拦之际,手中的日月猛然回击,向着朱聿恒的任脉而去。
朱聿恒立即回防,心下洞明,原来对方是要以他身上的山河社稷图来驱动玉刺,启动这个阵法。
多次交手,朱聿恒早已了然如何反控对方的日月,迅速化解了他的攻势,将他的身形逼了回去。
对方急速后退,身形转向了羽冠,躲避于冰块后对抗他的攻势。
就在朱聿恒的日月笼罩住羽冠之际,对方的日月骤然一扯,引动了无数光点尽数缠住冰冠,打得冰屑乱飞。
眼见日月攻势被挡,朱聿恒自然操控它后撤。
耳边只听得咔咔声响起,那羽冠居然是活动的,在他往回拉扯之际,日光下它缓缓转动,竟如青鸾回头般,鸟喙转了过来。
冰雪羽冠在日光之下灿烂无比,汇聚了金色的日光,在冰川上投下斑驳的光彩,光点纵横。
阿南被这些刺目的光线迷了眼睛,正在眯眼侧头之际,忽然心中一闪念,脱口而出:“不好!”
朱聿恒显然也想到了,他的动作立即停了下来。
但已经来不及了,日光被冰冠汇聚,灼热光斑直直射向了隐在冰中的那根黑线。
阿南立即飞身扑上,手中流光闪动,射向冰面,要将那条黑线截断。
然而她的流光再快,又怎么快得过日光照射,只听得嗤一声轻响,那根黑线也不知是何等易燃之物所制,已经燃烧了起来。
韩广霆手中日月旋转收回,戴着皮面具的脸僵硬未动,唯有嘿然冷笑的声音响起:“一甲子前,这条火线便已经设在了冰川中。六十年来冰面侵蚀变化,它逐渐从冰川中冒出,呈现在天日之下。原本阵法会在下月初启动,那一日的阳光会穿透羽冠,正好照射在这个阵眼之上,然后将其点燃。如今——是你亲手开启了这个阵法,也引动了你自己身上的山河社稷图,一啄一饮,莫非天定,你们想必也能甘心承受!”
说罢,他袍袖一拂,清瘦颀长的身躯飞纵向下,显然要赶在阵法发动之前,尽快离开。
阿南手中流光疾挥,正要堵截对方去路,却忽然瞥到身旁朱聿恒的身躯倒了下来。
她心下大惊,手中的流光还未来得及触到对方,便只觉得天灵盖上一点灼热骤然炸开,随即,剧痛引发了全身旧伤,抽搐牵动,让她整个人倒了下去。
韩广霆落在下方,冷冷瞥了他们一眼,一声冷笑,身影迅速消失于冰峰之下。
眼前日光陡暗,阿南抱着尖锐刺痛的脑袋,想起了那一日在玉门关,傅准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一个在心,一个在脑……而你身上六极雷总控的阵眼,在我的万象之中。
“你千万不要妄动,更不要尝试去解除,毕竟,我可舍不得看到一个瞬间惨死的你……”
只是她一向豁达,自小便在刀尖上行走,即使知道傅准在自己身上种下了六极雷,但因为他失踪后无法再控制自己身上的毒刺,因此也将其抛诸脑后,只等傅准再度出现之际,再行解决。
谁知,在这冰川绝巅之上,阵法发动之时,她所料竟然出错,身上的六极雷与朱聿恒的山河社稷图响应,而爆发之处,又是如此关键的要害之处。
难道,这就是自己的尽头了?
……第219章 冰雪鸾冠(2)
她脑海之中,骤然闪过下方山洞中指引她的万象,不由得心下狠狠骂了一声“王八蛋”。
手上传来微颤的握力,是朱聿恒茫然痛楚地摸索着,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她颈椎僵直,脸颊艰难地一点一点挪移,终于侧向了他。
自他的脖颈延伸向下,纵贯胸口的任脉正在爆出青筋,如一条夭矫的诡异青龙就要冲体而出。
面前的冰层之下,黑线已经燃烧,火线蔓延入冰层,即将灼烧至玉刺。
冻在冰层中的玉刺,逐渐受热融化周围冰雪,玉刺在冰层中松动,向下方机括坠去,眼看便要启动下方点火装置。
阿南看见朱聿恒抬起抽搐的手,竭力抬手抓向了自己的心口。
在那里,血脉中涌动的毒瘿,正剧烈抽搐。
阿南强忍头痛,将他的手一把抓住,喘息急促:“别动,我……把冰层下毒刺挖出来,绝不能让它碎在阵法里,引动你身上的毒刺!”
“不……”朱聿恒却抬手紧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向前推去,“现在,立刻……击碎它,让黑线断下来,决不可……让阵法启动!”
阿南头痛欲裂,只觉得自己头顶百会穴剧痛钻心。
她眼圈通红,神智紊乱,可心中还有最后一点清明,让她知晓这是阿琰生死存亡的时刻:“可……这是你唯一的、最后的希望了!”
毕竟,他身上的山河社稷图,已经一条条爆裂。
就连一直无法追寻的督脉,也已经在他的身上显了形,烙刻在了他的脊背之上。
这是最后一个阵法,最后的希望。
若再被毁的话,阿琰的性命,怕是要就此彻底湮灭。
他们一路追索至此,艰难跋涉,怎可功亏一篑,全盘皆输!
“阿南,你……听我说……”朱聿恒呼吸艰难,剧痛让他神志承受不住,已经濒临昏迷,但他抓着她的手如此坚定强硬,与他的话语一般撕心裂肺而坚定,“阿南,绝不可……你一定要让火线停下,我……”
血脉在呼啸涌动,他颤抖窒息,已经说不下去。
阿南知道,自己挖出他的毒瘿,可能稍缓他的痛苦。但那又有什么用呢?在挖出的一刻,经脉早已受损,潜毒已散布到了他的奇经八脉之中,所以她之前剜取他的毒瘿,从未能成功阻止山河社稷图的出现。
而如今,她一定得保住他的任脉,纵然他全身经脉受损,但毕竟还留着最后的希望,让他不至于在这般大好年华永诀人世。
悲愤怨怒直冲头顶,沸腾的血液让阿南一时竟连头部剧痛都忘却了。
她不顾一切,嘶吼出来:“可阿琰,你已经错过了所有机会……在敦煌的时候,你为了西北已经放弃了一次生存的机会,那次,咱们是身处危境确实无计可施,可这一次,我相信会有办法的!”
就算雪峰坍塌融化,就算致命的病毒会融化在河流中流出,只要……只要及时封锁下方,将一切好好控制住,只要她能将药渣带出去,那么,未必不能掌控住疫情。
毕竟,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可如今,阿琰就要死了,就要死在她的面前了!
不等朱聿恒再说什么,阿南已经一把抽出他身边的凤翥,向着那条黑线冲了过去。
朱聿恒在濒临昏迷的痛苦中,看到她决绝的侧面,一瞬间知道了她要干什么。
她跪在冰层之上,将凤翥狠狠扎入冰层,要将黑线中的玉刺挑出来,将它完整地取出,保住他身上最后的一脉希望。
可,她和朱聿恒都看到,灼烧入冰层的火线引燃了喷火石,融化的冰水助长它沸腾燃烧,滚烫的玉刺顺着它烧出的通道缓慢下沉,马上便要启动下方的点火机括。
来不及了。
她手中只有一柄凤翥,如何能劈开这千万年的坚冰,抢救出阿琰最后一点残存的生机,紧握于手?
“阿南……”朱聿恒望着她的背影,喉口干涩哽咽。
意识已经逐渐模糊,他望着她疯狂地跪地挖掘冰层的背影,在这最后的时刻,内心却升起异样的平和幸福。
初次见面时,差点置他于死地的女海匪,如今与他一路走到这里,为了挽救他而不顾一切。
水流千里,终归浩瀚。
他来到这世间二十余年,成为了祖父夺位的传世之孙,成为了东宫的顶梁之柱,成为了朝野人人称颂的他日太平天子……
可他的心里,自己人生的起点,却是在那一日,得知自己只剩下一年寿命的时候,紫禁城边、护城河畔,他看见她衣衫鲜明,鬓边一只幽光蓝紫的蜻蜓。
那是他既定的、至高无上的人生终结的一刻。
也是他全新的、从未设想过的人生开始的一刻。
“阿南……”
他喉口早已发不出声音,最后残存的意识,只够他清醒地凝望她最后一瞬。
或许,这也算圆满。
傅灵焰留下的阵法,已经基本破除。
阿南身上的六极雷,似乎并未危及她的性命。
这冰川,这疫病,这下游的、南方的、天下的生灵……只要阿南带着药逃出去,便都有了希望。
阿南,她一定不会让所有人失望……
阿南的手握紧凤翥,向着下方的黑线狠狠挖去。
冰层坚硬无比,凤翥的刀尖啪的一声折断于万年坚冰之上。
她泪流满面地无声哀号着,用断刃的凤翥狠狠插入冰中,即使会压迫机关,即使下面的烈火开关启动,会立即万焰升腾,将她连同整座冰川从内至外燃烧殆尽,她也在所不惜。
喷火石已经燃烧殆尽,但也替玉刺烧出了完整的一条通往点火装置的路径。
她喘息急促,浓烈的水气围绕在她的脸颊,随即被严寒冻在她的睫毛上、鬓发上,形成一层雪白冰霜。
而她不管不顾,疯狂地砸开表面冰层,顺着冰雪融化的踪迹,竭力俯身,指尖碰到了喷火石灼烧的末端。
在刺骨的冰寒中,她碰到了最后一点还在沸腾的石头。
穿越灼烫与冰凉,她的指尖,抓向了雪水中的玉刺。
可,还没等她碰触到浮悬下沉的玉刺,它的尖端,已经碰触到了下方的装置。
细小的玉刺在冰水中下落很慢,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绝望地将脸贴在冰面上,意识到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骤然间,贴在冰面的脸微微一震。
冰下传来嗡的一声,让她瞪大眼睛,随即,便看到玉刺瞬间停顿在冰水之中,然后,轻微地啪一声响,碎裂在了黑线之中。
阿南怔了一怔,巨大的悲恸涌上心头。
她转头,看向后方的朱聿恒。
朱聿恒的手中,是日月薄而锋利的刃口。
阿南看见了他心口淋漓的伤口,血脉中,粉色的毒瘿已经被他自己击碎。
他以她亲手打造的武器,用尽最后一丝意识,割开了心口最为疼痛之处,将里面那一枚生死攸关的毒刺,捏为齑粉。
她的阿琰,为了保住这座冰川,为了守护这天下,断绝了自己最后一线生机。
玉刺崩散,空空的点火装置在雪水之中静静等待。但,不过些许时间,雪山严寒让它周围刚融化的水缓缓冻结,将它再度封印于透明坚冰之中。
只是引线已经燃尽,玉刺已经崩裂,它如同没有了灯芯的油盏,再也不可能有引燃雪山的一天。
阿南扑到朱聿恒身边,眼中的泪不断涌出,呆呆地看着瘫在于冰雪之中的他。
最后的意识也已模糊,他无法再抬起手触碰面前的她。
他只用那双逐渐涣散的眼望着她,艰难地,无声地,双唇翕动。
疼痛已经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阿南只看到他颤抖的双唇,依稀说的是:“阿南,来世……”
但,他已经说不出后面的话。
那双动人的、绝世的手,再也没有任何力气,垂落于冰面之上,在晶莹灿烂的雪色天光之中,没有了动弹迹象。
阿南绝望哀恸,紧抱住朱聿恒的身躯,抬起颤抖的手,在他鼻下探了探。
他的气息已经极为微弱,所幸她扣住他的脖颈,摸到下方还有在缓慢流动的血脉。
冰川绝巅之上,阿南以颤抖的手扯开他的衣服,查看刚爆裂的任脉。
与其他血脉一般,无可挽回的崩裂残脉。
之前被她割开后吸去过淤血的、或是被她剜掉了毒瘿的那两条血脉,如今亦是猩红刺眼,触目惊心。
唯有被石灰沾染时曾短暂出现过的督脉,如今依旧隐伏于他的脊背之上,维持着淡青颜色。
奇经八脉,已经转为七红一青,八条血脉全部异变。
她狠狠抹干眼泪,强迫自己大口喘息着,竭力冷静下来。
天雷无妄,寻不到的第八个阵法,在所有地方发现都模糊一片的地图……
八条血脉中,唯独一条青色的督脉……
梁垒临死前说,那阵法早已发动,你们还要如何寻找?
神秘失踪的傅准,他说随身而现、随时而化,但一旦追寻,便会迷失其中的阵法……
幼年韩广霆身上的八条青龙……
嫉妒悲恸却又极力阻止他探索真相的亲人们……
她身上发动又消失,如今安然无恙的六极雷……
如同六月旱地里猛的一个霹雳殛击,一切谜团在她的心口如火花交织,终于串联成一片灿烂火海,将她面前所有一切照彻洞明。
“原来……原来如此!”
她的手,重重地捶打在锋利冰面上,鲜血迸射,她却仿佛没有任何感觉。
她抱紧了怀中朱聿恒,臂环中小刀弹出,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傅准,你不是在我的身上埋下了六极雷吗?既然我脑中的那个雷,夺不走我的性命,那就让我心口的这一极,送我和阿琰一起走了吧!”
她状若疯狂,在空空的雪山之巅怒吼。
周围空无一人,她的声音被呼啸的寒风迅速卷走,消失于广袤的云海之中。
“我会与皇太孙死在一处,会在身边留下你们拙巧阁的印记。等朝廷的人上来,必能从我们的身上查到拙巧阁,届时,你们定被夷为平地!”
周围依旧一片安静,只有她的话如同呓语,飘散在空中。
“阿琰……你等我,手中的刀扎下去,你我共赴黄泉,我们……都不会再孤单了!”
阿南抱紧怀中的朱聿恒,而怀中的他,早已没有任何意识,一动不动。
她一把咬破手指,在冰上重重写下几个字,然后抓起小刀,送入了自己胸口。
只是瞬间,她与朱聿恒相拥着倒在了冰峰之上,再无声息。
凛冽的风卷起冰屑雪末,覆盖在他们的身上。
而冰崖之下,终于传来了一声虚弱咳嗽声。
傅准清瘦的身影从崖下翻了上来。
他的动作并不快,但在这滑溜严寒的冰川上却显得十分稳定。只是面容在雪风之中更显苍白,身上的狐腋裘也裹得紧紧的,像是生怕有一丝风漏进来,让他孱弱的身躯更加不堪重负。
他慢慢走到阿南的身边,低头看去。
冰雪之中,正是阿南临终时留下的几个血字——
凶手拙巧阁傅准
“嘶……”傅准倒吸一口冷气,目光转到阿南的身上,喃喃叹息:“真看不出来,南姑娘你居然这么狠。你自己殉情,为什么要扯上我们无辜的人?”
说着,他抬脚赶紧要将冰上的血迹擦去。
可严寒之中,血迹早已冻在了冰面之上,他擦了几下没有动静,皱眉叹了口气,目光又转到了阿南与朱聿恒的尸身上。
他知道朱聿恒如今病情发作,定然是好不了了,而阿南,居然会选择伴随朱聿恒而去,倒是让他想不到。
如今,静静偎依在冰雪中的这两人,都是容颜如生,尤其阿南,脸颊和双唇甚至还带着往日莹润鲜艳的模样,显得比寻常人更有生气。
“南姑娘啊南姑娘,你终究,也是个普通女人么……”他喃喃低语着,蹲下来,下意识地抬手在她的鼻下探了探。
呼啸寒风中,他尚未探到鼻息,便已察觉到阿南的身躯依旧是温热的,肌肤温暖。
他心下一动,又猛然醒悟,正要起身逃脱之际,却觉得手腕一紧,同时指尖一疼,他的手指已经被阿南咬住。
傅准立即缩手,指尖万象微光一闪间,却阻不住鲜血已经滴落,在冰面上显得尤为刺目。
阿南冷哼一声,霍然坐起身,抬手擦去唇上血迹。
傅准握住自己的手指,不敢置信地盯着她:“南姑娘,你是疯狗吗,怎么乱咬人?”
“哼,我比疯狗可怕多了。”阿南双眼红肿,凶狠地瞪着他,“今天你不把阿琰救回来,拙巧阁便完了!”
傅准捏着自己的手指,一脸苦笑:“南姑娘,你别开玩笑了,能救我早就救了,何至于到现在的局面?你以为圣上没有以拙巧阁要挟过我吗?”
说着,他的目光落在朱聿恒的身上。
冰雪已经在他的身上凝结,他的体温显然正在一点一点失去,变得冰冷。
“没办法,就是没办法……”
“是吗?”阿南冷笑着抬手,向他摊开自己的掌心,“可是傅阁主,不瞒你说,我刚刚在下面的冰洞中,翻了很多被冻在冰中的、以前染疫寨民的东西。”
傅准看着她手上咬破写血字的伤痕,再看看自己指尖的伤口,脸色顿时黑了下来:“你……染疫了?你明知自己手上有病气,你还咬破自己手指,故意染上?”
“对啊,不然怎么把疫病过给你啊,傅阁主?”阿南冷冷问,完全不在乎自己身上染疫的可能性比他更大。
傅准盯着手上她的齿印沉默了片刻,又将目光转向她:“你什么时候发现,我也进入雪峰的?”
“就在我去冰洞挖取药渣的时候。毕竟,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怎么可能那么迅速地破冰而入,寻找到当年的东西呢?”阿南说着,拎起自己手中的药渣向他示意,“配置解药的法子在这里,如果你想要活命的话,就把阿琰救活!”
……第220章 冰雪鸾冠(3)
阿南捡起来时的绳索,将朱聿恒绑在自己的背上。
朱聿恒身材伟岸,而她虽然比寻常人要高一些,但要背负他下山,何况还是在这样的冰壁中爬行,实在是险之又险。
但阿南咬着牙,将身上的绳子狠狠打了一个死结,然后背负着他,向下爬去。
木树胶虽然可以承受得住她一个人的力量,但背上多了一个人,显然就要艰难许多。
眼前风雪弥漫,她手脚僵硬,踉踉跄跄,半走半爬间无数次滑落,重重摔跌于下方冰洞中,又无数次爬起。
身上摔伤的地方疼痛难忍,可她却仿佛毫无感觉。
只有朱聿恒的脸贴在她的脖颈边,给她唯一一点热气。
他的气息已经越来越微弱,偶尔他的脸颊擦过她的耳旁,她心口便会涌上一阵害怕——
他的身体,在冰川中已经越来越冷了。
因为害怕他的离去,她不断抬手试探他的鼻息,同时也拼命加快了脚步。
爬下青鸾身躯,拐入山腰山洞,她竭尽全力,背着朱聿恒趔趄奔向前方。
黑暗的对面传来喝问声:“什么人?”
阿南听出对方的声音,强抑自己大放悲声的冲动,嘶哑道:“素亭,快来!”
廖素亭听到阿南的声音,撒丫子向前奔来,将她搀住。
阿南带着朱聿恒倒在他们的搀扶中,喘息急促道:“立即封锁雪峰,截断下游所有河流,别让……一滴水、一只虫子离开这座雪峰!”
诸葛嘉一听便知与疫情有极大关联,只仓促查看了朱聿恒一眼,便立即率人急行而去,领命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