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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by侧侧轻寒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7-30

她心下忽然觉得害怕极了,抬手轻轻贴在他的鼻下。
他气息轻微,但总算还平稳,甚至好像有了逐渐强起来的感觉。
她心下一动,扯开他的衣襟一看,心口不由得怦怦跳起来。
和梦中一样,他身上的山河社稷图,已经只是淡淡青痕。就连吸淤血和埋药时的伤口,也已经愈合结痂了。
她缓缓出了一口气,轻轻地将他衣襟掩好,正准备起身之时,却觉得手腕一动,被人拉住了。
她垂眼看去,正是阿琰。
灯光下,他拉着她的手尚且虚软,望着她的目光尚且朦胧,从昏迷中醒来,他还是混沌而迷惘的。
但他执着的,一动不动地望着她,耐心地等她的面容渐渐清晰呈现在他的眼中。
她与往日迥异的疲倦面容,她目光中的惶惑与喜悦,茫然与失措,都是他未曾见过的,在这一刻,清清楚楚为他呈现。
他的脸上,露出了艰难而无比欣慰的笑容:“阿南……我还活着,你……还在我身边……”
“是,我们都好好的,现在,以后,一直,永远……”
她欢喜落泪,抬手轻抚他的面颊,彷如摩挲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昏迷太久不进食水,双唇微有干裂,不复亲吻她时那柔软模样。
阿南帮他垫好软枕,端过旁边的汤药,坐在他的身旁,喂他慢慢地喝下去。
他靠在枕上望着她,掩不住脸上艰难但欢愉的笑意:“你终于……把我救回来了。”
她摇了摇头,捏着勺子的手微微颤抖:“情势危急,我也只能拼死一试,没想到居然成功了。我想,可能是上天也舍不得你走,所以对你发了慈悲吧……”
“不,我知道的……若没有你,我已不在这人间了。”
阿南一边慢慢地喂他喝汤,一边轻声说:“不过,魏先生认为,这个法子虽可暂时让你度过难关,可与我当初吸走你的淤血一样,终究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因此,傅灵焰肯定还有其他的手法,才能让韩广霆如常人般一直活到现在,而且身手矫健过于常人……”
虽然,他们还得继续探寻。但至少,如今他已经苏醒,一切希望便都还握在手中。
“怎么……救回我的?”
阿南将手中的碗放在几上,想起当时的情形,脸上尤带郁闷:“是傅准,他在冰川中露了行迹,被我抓住了。我要挟他以命换命,他只能答应了。”
朱聿恒一动不动望着她:“他?”
“嗯,那时候在冰洞中他用万象指引我们找到药渣,我就知道他也跟来了。所以在峰顶上,我赌了一把,赌傅准的失踪是迫不得已,赌他也想从韩广霆和玄霜的控制下脱离,赌他不愿让拙巧阁覆灭……总之,幸好我赌对了。”
不然,此时她与朱聿恒,已是青鸾羽冠上两具覆雪的尸体。
“他在多年前,曾见过韩广霆配置药物疏通经脉,可以清除掉山河社稷图造成的淤血,并且用药性迫使经脉继续运转。”阿南将炉子拨亮一点,让火光更暖和一些,抬手解开朱聿恒的衣襟查看山河社稷图的残迹,“我便想到了土司夫人故事里,韩广霆身上的青龙。我想,那会不会就是傅灵焰想出替儿子续命的法子,于是便死马当成活马医,带你回来试了试。”
贴在他胸前的指尖微颤,她的臂上,春风之伤未愈,而手上,又增添了疫病带来的新伤痕。
朱聿恒艰难抬手,握住她伤痕累累的手掌,在唇边轻轻贴了贴。
两人如今也没有心力去关心别人,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暖融融的晕黄灯光笼罩在他们的周身,他笼罩于她的光影之中,感到温暖而舒缓。
所以,即使全身无力,所有骨骼仿佛都在隐隐抽痛,他亲着她的手,望着近在咫尺的她,还是微微笑了出来。
“好像啊……”
阿南帮他擦拭唇角,回应他喃喃的呓语:“什么好像?”
“现在,好像顺天地下,我靠在你身上,听你唱那首曲子……”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阿南不由笑了,轻声道:“那时候咱们两人都脏兮兮的,可难看了。”
他望着她摇曳灯火下明暗不定的面容,心想,但,我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知道了倾心迷恋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神志朦胧,可心口沸热,他缠住她的手指,声音模糊低喑:“阿南,我还想听……”
阿南俯下身,紧紧将他拥抱住,与他一起靠在枕上。
守了他这么久,她声音微显干涩,甚至带着一丝哽咽,但,在他耳边轻轻响起的声音,却比以往每一次,都更为缠绵悱恻。
我事事村,你般般丑。丑则丑,村则村,意相投……
这一刻,世间再无任何东西比对方更为重要。
即使,他们都知道回去之后,便要面临这世间最激烈的风雨,等待他们的,会是最为诡谲可怖的局面。
但,他们偎依在一起的身躯无比温热,握在一起的手无比牢固。
无论面对何种境况,他们再也不会放开彼此的手。
一路回程,疫病比他们设想的更为可怕。短短数日,因为茶花寨中逃脱的那个病人,疫情已经在下游扩散。
一行人沿路救治,分发药物,教导郎中,将疫病逐渐平息下来。
被召集的众多工匠也已紧急赶往神女山下,开凿石灰矿,消弭疫病,一切都有条不紊开展。
告别了那棵临水盛开的百年茶花树,他们踏上回京之路。
重新回到应天,已是二月末,理应该是春回大地之时了,可今年时令古怪,不知为何,天气依旧阴沉寒冷。
随同朱聿恒前往横断山脉的队伍刚下了船,距离应天城尚有十数里之遥,太子与太子妃亲率的队伍已经迎了上来。
看见安然无恙归来的儿子,饶是两人在朝廷中打滚多年,都是心坚如铁之人,此时也是泪流满面,情不自禁地紧紧抱住了儿子。
等初见的激动过去,太子询问起横断山脉这个阵法,得知疫病已彻底控制后,才放心点头,欣慰不已。
而太子妃见儿子神情如常,虽然面容略显苍白瘦削,但还是自己那个出类拔萃无人可比的孩子,不由得目光转向旁边的阿南。
阿南笑吟吟地站在一旁,拈着手中马鞭,见太子妃回头看自己,便向她点头为礼。
太子妃走到她跟前,执起她的手道:“好孩子,这一路上,辛苦你照料皇太孙了。”
阿南微笑道:“殿下也照顾我了,不然,我们此次是否能顺利解开阵法、逃出生天,还是未知数。”
她虽神情轻松,但太子妃自然知道必定有着自己难以想象的艰辛。只是人多眼杂,她也没有多问,只紧紧又握了握阿南的手。
后方众人纷纷上前,都是笑逐颜开,满口恭贺之词。
阿南哪里受得了这些,一路疲惫跋涉,还要站在人群中满脸堆笑,简直是要了她的命。
她对朱聿恒飞了个眼神,正准备逃之夭夭。只可惜一双手伸来,将她留住了。
她无奈地在太子妃示意下上了马车,跟着他们一路往城内而去。
马车抵达应天皇城,皇帝亲自等待在宫内,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他们五人在殿内说话。
皇帝三月前在榆木川遇刺,大伤元气,但见到孙儿安然无恙回来,他难得显出神采奕奕的模样,招手让朱聿恒过来,亲自查看他身上的痕迹。
见他身上又添新伤痕,皇帝心疼之余,又欣慰于他身上山河社稷图的淡去。
他示意阿南近前,亲自询问她:“司南姑娘,朕对此事尚有不解之处,不知聿儿身上的山河社稷图,这下可算是解开了么?”
皇帝之前十分不喜她的海客身份,甚至多次对她动过杀心,但此时因为欢喜于孙儿的病情好转,对她着实和颜悦色。
阿南便详细将魏乐安的结论说了一遍,当知道朱聿恒的经脉受损太过严重,只能再维持数月至半年后,殿内气氛又再度沉重起来。
太子妃含泪问道:“可,当年傅灵焰不是也救治好了她儿子么?”
“是,但傅灵焰已逝世多年,我们已无从得知她用的是何法子。”阿南终于将自己一路上反复思量的事情提出来,说道,“幸好我们如今终于有了韩广霆的下落。既然他能顺利活下来,那么只要追踪到他,相信阿琰也定能安然度过劫难,获得新生。”
“哦?韩广霆出现了?”听到这个讯息,大家都是精神一振。
朱聿恒将横断山脉发生之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皇帝与太子沉吟点头,认可她的看法。
太子妃则问:“此人既已踪迹全无,我们又该如何寻找?”
“他既然回到了陆上,那便不可能几十年藏头露尾,一直避世而居。朝廷可详加追查这些年来回归的海客,尤其是——二十年前曾接近过蓟承明与刘氏等人、后来或许也与青莲宗等有交往的人。”
殿内的人都是久历世事之人,立即便理解了他们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二十年前,应该就是韩广霆在皇太孙的身上种下了山河社稷图?”
“是,而且当时阿琰身上的血脉便已经发动了一条。”
朱聿恒默然拉下自己的后领,让他们看了看从腰脊而起、经顺脊背隐入发间的那条青痕,说道:“这条督脉,其实便是我身上第一条发作的。只是因为它一直呈不易察觉的淡青色,而且在我后背,因此未曾引起过注意。”
太子与太子妃对望一眼,黯然神伤。
皇帝问:“你们是聿儿父母,小时候他一直在你们身边,这条痕迹是何时出现的,你们可有印象?”
太子叹道:“应当是聿儿两三岁时。儿臣夫妻二人昼夜守城不曾回府,聿儿交由乳娘刘氏看护,因此被人趁虚而入,酿成灾祸。”
“那战事结束,朕登基之后,你们就不曾好生审视过自己的孩子?这可是你们的亲生儿子、朕的长孙!”皇帝恨恨一拍书案,怒吼出声之后,又想起登基之后,太子镇守南京,而他带着朱聿恒长住顺天,他们夫妻与孩子相处的时日也是少之又少,哪有机会审视淡如青筋又毫无异样的一条背后痕迹?
怒火无从发泄,他唯有又迁怒他人:“伺候聿儿的那群太监嬷嬷宫女,有一个算一个,大都可杀!怎么从来无人注意过太孙身上的血痕!”
龙颜震怒,太子率先深深垂头,知道已无法再商讨下去了。
皇帝的咆哮宣泄,最终在朱聿恒的劝解中结束。
他龙体尚虚,朱聿恒搀扶着他入殿安歇。而阿南与太子、太子妃心事重重地在外面等了许久,才等到他出来。
四人往外走去,太子低声问朱聿恒:“圣上对你可有什么嘱咐?”
朱聿恒道:“没什么,圣上说宫中忙于筹备顺陵大祭,过两日设个小宴替我庆功,让我这两天好生休息,多陪陪父王母妃。”
见他云淡风轻,太子太子妃也便放下了心,一家三口难得重逢,将一切艰难先抛诸脑后,一起回了东宫。
东宫不远处,朱聿恒替阿南准备的小院早已清扫得干干净净,里面的仆妇也都收拾得妥妥当当,迎接她的归来。
这一路奔波,终于回到了安心的居所,阿南稍微吃了点东西,倒下便睡了个昏天黑地。
醒来外面已是大亮,鸟雀在梅花上蹦跳,高声鸣叫。
她草草洗漱,打着呵欠转到前厅,喝过了温热的米粥,吃了两个米糕,一时竟不知该干什么。
韩广霆的下落尚未查到,本朝建立六十年,回归的海客数不胜数,就算再焦急,也不是一时半刻可以调档查阅的。
“呼,有点冷,好想回西洋晒太阳啊。”阿南搓着手,给自己又裹了一件袄子,坐在熹微日光下保养自己臂环,调试完机括后,将它又戴回腕上。
金属冰凉的感觉让她忍不住“嘶”地吸了一口冷气。
越蜷缩越冷,阿南索性便起身抓过马鞭,骑马出门活动去了。
到了东宫一问,朱聿恒这个工作狂,一早便去三大营处理这段时间堆积的事务了。
阿南琢磨着,提督大人亲临,诸葛嘉楚元知廖素亭他们肯定也得过去点卯应差,不可能有人陪她游逛了。
寒风萧瑟,行人稀少,她想起傅准交给自己的那颗白玉菩提子,便买了根钓竿,打马向着燕子矶而去。
……第223章 生生不息(3)
长风荡荡,波光浩渺,凛冽寒风让长江边人迹罕见。鱼儿躲在江底石洞,渔夫们也懒得出船。
唯有燕子矶旁大青石上,有个老头披着厚厚的玄狐披风,戴着皮帽子,围着毛领子,端坐在石头上钓鱼。
阿南瞥了他一眼,心下不由乐了。这个人她认得啊,这不就是当年背弃竺星河的父皇、被海客们唾骂了二十年的李景龙嘛!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不动声色,找了个离他不远不近的距离坐下,丢点酒糟米打了个窝,鱼钩一甩架设好,就捡了几抱树枝过来,一边烤火一边注意浮标动静。
她当年在海上有个凶名叫水族浩劫,绝非浪得虚名。差不多的饵料同样的地点,李景龙那边毫无动静,而她一边烘手一边随便拉拉鱼竿,大鱼小鱼就忙忙上钩,被她拿草茎串了嘴养在岸边水坑,一时间众鱼扑腾,热闹非凡。
李景龙虽然钓鱼技艺不差,但这寒天冻水中哪有收获,老半天上了一根手指长的麦穗儿,气得他胡子乱颤,解下来狠狠丢回水里。
实在忍耐不住,他弃了鱼竿,背着手站在阿南身后看着,觍着老脸搭话:“姑娘,你这收获可不少啊。”
阿南仰头朝他一笑:“还行,就是个头不如以往。”
李景龙眼见她又上了一条尺把长的鳙鱼,眼馋得不行:“这个头还嫌弃,以往都钓什么大鱼?”
阿南抬手一指旁边那块大石头:“你看,最长那条就是我几个月前钓的。”
李景龙回头一看,当即跳了起来:“什么?红漆画的那条,是你钓的?”
“是呀,我和神机营一群人来这边钓鱼,结果一不小心,钓了条四尺多长的青鱼。”阿南伸臂比划了一下,笑眯眯道,“所以李太师当年刻在石头上的那条金漆刻痕,被我压下去啦。”
“那可是四尺的大鱼!你这小胳膊小腿的女娃儿,怎么没被四尺的大青鱼拉水里去?”李景龙不敢置信,吹胡子瞪眼中瞥到红漆刻痕边押的那个“南”字,又察觉到了一件事,“咦?这么说,你就是那个司南?这回与皇太孙殿下一起去西南立下大功的那个那个……女海客?”
“是呀,见过李太师。”阿南也不隐瞒,笑吟吟朝他一拱手,“再说四尺长的鱼也不算什么,我当年在海上,比人还长的鱼也钓过,能吞舟的鲸鲵也捕过,都是小事一桩。”
李景龙上下端详着她,啧啧称奇。
阿南随意甩钩,往火边凑了凑,搓着手抱怨道:“江南冬天也太冷了,这天气,我手都僵了。”
“来,喝点酒暖暖。”李景龙大方地示意身旁老仆送酒上来,就着火堆温了酒。阿南也给他分了饵料和窝料,指点他换了个窝点。
一老一少在江边喝着热酒,钓着鱼,谈笑风生。
朱聿恒过来时,看见这副热络模样,不由得摇头而笑,上来在他们中间坐下,问:“寒江钓孤风,能饮一杯无?”
“什么钓孤风,我钓了几十条大鱼了。”阿南笑嘻嘻地给他倒酒,指着自己的战绩让他开眼。
她的双颊在寒风中冻得红扑扑的,呼吸间喷出的白气萦绕在笑靥之上,如同一朵艳丽无匹的芍药笼于烟雾之中,令他怦然心动。
他忍不住抬手抚了抚她的鬓边,帮她拍去水汽,才接过她递来的酒杯。
啜着温酒,朱聿恒与李景龙打过招呼,目光落在对面的草鞋洲上,若有所思:“老太师喜欢这个地方?”
李景龙道:“此处江风浩荡,气势非凡,景致绝佳,鱼也挺多。”
“但这边突出江面,水流湍急,对钓鱼来说,可不算个好位置。”阿南这个钓鱼老手,一下便戳穿了他。
李景龙在她揶揄的目光下,也只能讪笑道:“在意不在鱼,老夫只是常往这边坐一坐,感怀一下当年往事。”
阿南瞧着浩荡江面,笑道:“这倒是,后人哪会记得李太师钓过几条大鱼小鱼、钓技高不高超,只会争相评说您在靖难时的功过,是吧?”
一句话就戳心窝子,李景龙瞪了她一眼,脸上顿显憋屈之色:“老夫倒宁愿后人记得我钓过大鱼,毕竟这辈子老夫也没打过几场露脸的仗,嗐!”
朱聿恒安慰道:“老太师何出此言,天下人皆知晓你当年是心忧百姓,审时度势之举。”
“唉,老夫惶恐!圣上才是真命天子,殿下您才是天定的社稷之主啊!”李景龙遥望远远沙洲,神情沉痛道,“太子殿下当年于大战之前来营中找我相商,以天命示警于我。可惜我执迷不悟,直到惨败后痛定思痛,再回顾当日一切,才知晓真龙出世,天命难违!”
阿南不耐烦听他们这文绉绉的对话,单刀直入道:“老太师,我生得太晚了,对于当年那场大战一无所知,要不,您给我讲一讲?特别是战事最要紧的时刻,听说当今圣上得上天相助,风断帅旗?”
李景龙抬眼打量朱聿恒,见他只对阿南微微而笑,一脸纵容的模样,心下明白这两人分明就是一伙的,她问的就是他所想的。
“殿下若有所询,老夫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风折帅旗之事已写入实录,此事人尽皆知,何须老头多言?”
朱聿恒道:“纸上得来终觉浅,哪有身临其境的详细。太师便为我们讲上一讲吧。”
既然皇太孙殿下亲自过来询问,李景龙倒也干脆,转头命老仆去烤鱼,温了酒拿到旁边亭子中。
三人在亭中石桌边坐下,李景龙倒了点茶水,在桌上以茶水绘出长江、草鞋洲与燕子矶,替代行军战图。
“说到旗子,当年我率五十万大军沿江驻扎,军中发号施令,全靠各路旗帜。我记得大战之时,阵中有我的中军司命旗,旗高一丈九尺,旗长三尺宽一尺,缀有五五二十五条尾带,用以指挥我麾下五方旗进退来去;中军以下部署有金鼓旗、五行旗、六丁六甲旗、星宿旗、角旗、八卦旗;手下各营将、把总、哨官、旗总又各有自己的认旗,旗高多在一丈八到一丈五之间,五十万人各受旗帜所率,列阵排兵整整齐齐,想起当日情形,真叫旌旗蔽日,投鞭断流……”
阿南心下暗暗叫苦,心想不就扯了一句风折帅旗吗?这老头是不是寂寞太久了,逮着人就碎碎念一大堆,浑不管别人只想听帅旗折断的事是真是假,对调兵遣将和排兵布阵并无任何兴趣。
正在兴味索然之际,听得李景龙抬手指着亭外江面,道:“可就在那日那刻,这燕子矶畔,忽有赤龙现世!圣上挟匝地巨风,率兵马登陆来袭,一瞬间地动山摇。我当时手持三军机令旗,还妄图负隅顽抗,谁知耳畔传来数十万士兵的惊呼,连长江的波涛都被压过了!我抬头一看,只见麾下如林旗杆于一瞬间全部折断,大小长短无一幸免。当时我尚未回过神,手中腰旗已断,眼前又忽然一黑,头顶那杆三军司命旗向着我扑头盖脸倒下。我站立不稳,被砸倒在地之际,耳畔已经只有厮杀与惨叫声……”
阿南没料到当时竟是这样的场景,顿时张大了嘴,望着李景龙的眼睛都亮了。
朱聿恒也专注地盯着李景龙,等待他的下文。
而李景龙早已沉浸在往日的记忆中,手蘸茶水定在桌上,死死盯着对岸沙洲,声音也有些恍惚起来。
“我一把掀开盖在脸上的旗子,心道只要召集我这五十万大军,便是碾压之势,何惧对面区区数万之众?可等我要发号施令之时,才发现大小旗杆已折,将士进退失据,别说发号施令了,周围全是喊杀声和惊呼声。我拼命喊叫副将营官,想要重整队列,可喊破了喉咙也只召集了十余人,在这山崩海啸般的数十万大军溃乱中,又有何用?”
就如老农眼睁睁看着暴风雨侵袭初春麦浪,那巨大的力量由远及近奔袭而来,最前列的士兵迅速被一波汹涌来势碾压,在铁蹄下化为肉泥。
前排士兵惊慌失措,可如今所有指挥号令都已失效,一贯认旗为号的他们只能如无头苍蝇般乱舞兵器,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随即便溃不成军。
再后方的士兵则回过神来,丢盔卸甲转身便跑。还未等敌军近身,已经有大半的人在互相推搡践踏中倒下。
“我当时大喊,擂鼓!结阵!前冲!可金鼓旗已经折了,五方旗已经断了,连我的三军司命旗也被乱军踩踏进了泥地。五十万大军哪,兵败如山倒,兵士越多,这山一旦垮塌就越发可怕啊!”
时隔二十年,讲起那一幕,他声音颤抖,目光惊惧茫然,仿佛眼前又出现了那一日的场景。
燕子矶旁碧草树木早已被夷平,天底下只见黑压压的人影和红通通的血,像海浪般一波波向后汹涌退散。
所有人都是惊恐失措,脑中除了逃跑之外,其余一片空白。
就连三军主帅李景龙,也在嘶吼无效后,绝望地在十数个忠心护主的将士保护下,慌乱往后撤退。
然而后方败军堵住了道路,而敌方刀枪箭矢已到眼前。他无路可逃也不愿再逃,绝望中举起佩刀,就要自刎。
正在此时,前将军袁岫一把拉住了他,吼道:“将军,事已至此,这是天命,咱们不若倒戈相向,顺应天意吧!”
李景龙怔怔看着前方袭来的靖难军,喃喃问:“天命?”
“若不是天命,怎么会突然如此?而且将军没看到燕王反攻时的异象吗?”
“你也……看到了?”李景龙紧抓住他的手。这不是幻觉,站在他身旁的袁岫,也看到了神风中赤龙腾空的幻象。
“是!将军,咱们降了吧!”
简文帝御封的征虏大将军,与他身边的十余位部将在乱军中丢下了武器,束手就擒。
他们被带到了靖难军中。起兵三年戎马倥偬的逆贼燕王,在一举击溃朝廷最强屏障后,终于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神情,在营帐内接见降虏之时,也显得十分随意。
他的怀中抱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可爱孩子,左手边坐着庄重沉稳的世子,右手边则是正在擦拭剑锋血迹的次子。
燕王抱着孩子逗弄,这一刻仿佛只是个慈爱的祖父,与他们笑语家常:“景龙,阿岫,咱三人的爹当年一起打天下,咱也是在军中一起长大的,自有兄弟之谊。如今你们弃暗投明,愿意站在本王这边,本王真是喜不自胜!”
二人赶紧跪伏于地,重重叩头,回答道:“王爷天命所归,我二人愿效犬马之劳!”
靖难中这至关重要的一役,二十年来被传为神迹,朝野无不津津乐道,因此朱聿恒早已熟悉其中经过。
而阿南身在海外,竺星河及身边老人都对当年之事讳莫如深,因此是初次听说。
她连手中茶都忘记喝了,紧盯着李景龙,问:“当时被抱着的那个孩子是……?”
李景龙没回答,只将目光看向朱聿恒。
朱聿恒道:“我自幼得圣上疼爱,哪怕战事频繁,也总会遣人北上问询探望。燕子矶之战前夕,圣上晚晚梦见我,忧心牵挂,因此连续三日写信询问。父王见信后担心影响战局,便亲自携我押送辎重南下,以慰圣上心怀。”
“是,圣上对殿下的拳拳之心,朝野人尽皆知。”李景龙附和道,“我还记得陪圣上第一次查看国库时,其余东西圣上都没在意,单从里面拿了一对金娃娃,亲手带给了殿下。”
有如此优秀的孙儿,谁不会悉心爱护培养呢。阿南瞄着朱聿恒,心道这天底下比得上阿琰的人,毕竟也很少了。
她又追问:“那,太师刚刚所说战场上出现的赤龙,又是什么?”
“就是赤龙啊!在圣上率众渡江的那一刻,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火红巨龙乍现于江面!赤红的火龙,足有百十丈长,腾起于长江之上!不单单我,袁岫和我左右的人也都看到了,它光芒四射,在来袭的敌军头顶空中一闪即逝,随即就是狂风大作地动山摇!我老头记了一辈子,怎么可能出错!”
听着惊心动魄的描述,阿南看向朱聿恒。而朱聿恒也正向她望来,两人在彼此目光中都看到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回转过目光,阿南笑嘻嘻地托着下巴,对李景龙道:“李太师,这事太过古怪诡异,我看……该不会是当时战局太过紧张混乱,你眼睛看花或记错了吧?”
李景龙顿时急了,道:“此事千真万确,当时我任征……那个大将军,荥国公袁岫是前将军,他当时就在我前方不远。事后我们两人商讨此事,都看得也记得清清楚楚,绝不会出错的!”
朱聿恒知道他当时是简文帝亲封的“征虏大将军”,现在自然不敢提这个名了。而阿南则注意到另一事,问:“这个前将军,就是袁才人的父亲荥国公?”
李景龙道:“正是啊!袁岫与我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当年在战场上见机比我快,看见天降异象,当时就拉我倒戈投诚了!后来他老婆还给他生了两个如花似玉的丫头,一个入了东宫,一个是邯王妃,正经的皇亲国戚了!”
……第224章 生生不息(4)
朱聿恒道:“当日大战实录本王亦见过,天降异象、风折帅旗的记录确实在列,只是不知寥寥数笔,背后居然是如此惊心动魄局面。”
“嗐,他们眼神不行!钓鱼的人耳聪目明反应快,再说当时我们站在燕子矶最高处、最尖端,能完整俯瞰全局的人,唯有我们几人。”李景龙一挥手道,“后来我曾问过左右翼的人马,他们都说只看到江面上似有火光,但一闪即逝,根本都看不清,什么眼力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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