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by侧侧轻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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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颊处被温温热热的气息萦绕,她略略挪了挪脸,垂眼看到依偎在自己肩窝中的朱聿恒。
像是察觉到了她的动静,朱聿恒已经醒来了,浓长的睫毛微颤,睁开来看向她,正与她四目相对。
他们贴得这么近,彼此呼吸相缠,只要穿越薄薄一层障碍,就能穿破一切世俗,彻底结合。
阿南在迷蒙中凑近了他,侧过脸颊,在他的额上轻轻贴着。
刚从梦中醒来,她带着些尚未清醒的恍惚,声音也宛如呓语:“阿琰,冷吗?”
朱聿恒低低“唔”了一声,却并未钻进她的被窝中。
即使,他感觉到身体的异样反应,即使在梦里他已经千遍万遍地摒弃一切障碍,与她紧紧相拥。
可真到了这一步,他依旧还是畏怯了。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离开她,会永远地告别这个人世。
“阿南,我若不在了……你会永远记得我吗?”
阿南怔了怔,没想到在这般温柔醒来的清晨,他问她的,竟会是这样的话。
“不会。”他听到阿南颤抖的声音,坚定地回答。
他的心沉入冰冷的茫然,尚未来得及反应,却听到阿南又道:“我会找个好男人,开开心心快快活活地过日子,生一大堆孩子,活到很老很老。我会忘记你,爱上别的男人……”
她紧紧地抱着他,死死环着他的脖子,仿佛要将他紧拥入怀,哪怕死亡也无法将他从她的怀中夺走。
“所以阿琰,你一定不要离开我,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我也不要死,因为我死了,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人像我一样,一往无前、拼尽全力地挽救你我了……”
“好……”他哽咽着,竭尽全力,答应她。
“阿南,我一定会活下去,活在这个有你的世上,活着……我们都,好好地活下去。”
他们互相紧拥着,气息急促地靠在弥漫的花香中,偎依了许久。
许久,阿南才问:“怎么了,你祖父那边发生了什么?”
朱聿恒默然,直起半身靠在床头,将祖父所说的话慢慢对着她复述了一遍。
阿南默然地听着,将其中的话语推敲了一遍,毫不留情道:“阿琰,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图,果然是你祖父夺取天下的关键。”
朱聿恒沉默许久,低低“嗯”了一声。
“咱们来捋一捋啊,看看如今摆在面前的局势。”阿南拉过枕头与他一起靠着,竖起一根手指:“首先,是二十年前,你全家生死存亡之际,赤龙现世一举扭转战局,你的祖父夺取了天下,而他说,你就是他的赤龙。”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那时我刚满三岁,身上的山河社稷图,约莫也是在当时出现。”
“而山河社稷图相关的第一个死阵,也就是傅灵焰设在草鞋洲的阵法,便是于当时刚好发动,让你祖父得异象天助,以数万人马战胜了对面五十万大军。”阿南思忖道,“不过,你皇爷爷一直对你很好,十三岁便立你为太孙,你父王也是因此上位,我看,在去年之前,他未必知道你身上山河社稷图的存在。”
“是,他毕竟是一国之君,虽然向来疼惜我,但若早知内情,绝不会将自己辛苦拼来的江山,托付于我这样一个天不假年之人。”
阿南抬手轻抚他的面颊,声音艰涩:“而当时还有一个异常,那便是你的父亲。在那般一触即发的紧张局势下,居然带着年幼的你跋涉千里,亲临前线。虽然说,是因为你的祖父连写三封书信,太过牵挂,但他身为镇守后方的世子,又一向沉稳持重,如此行为,未免不够谨慎。”
朱聿恒沉默收紧了拥着她的臂膀,阿南轻叹了口气,将自己的头靠在他的肩上,说:“我昨天去探了草鞋洲,没辙。别说他们阻止你接近了,我也进不去。”
她将当时情况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郁闷地撅起嘴:“不过,好歹我这趟过去,知道当日阵前的赤龙,究竟是什么了。”
朱聿恒想着她在沙洲中的遭遇,问:“设在沼泽中的阵法,借的是瘴疠之气?”
他和阿南第一次共赴危机,便是在楚元知家中,被逼入地窖之时面对的瘴疠之气。
仅只是楚元知一家积存的瘴疠之气,便能将他家后院炸成废墟,其恐怖程度可见一斑。
“对,那沙洲外围被芦苇包围,中心部分却全是河泥淤积的沼泽,千百年来水草与芦苇腐烂其中,被水浸日晒,最为容易滋生瘴疠之气,甚至因为太充盈而自行冒泡。”阿南娓娓解释道,“因此,李景龙看到的赤龙,应该就是沙洲中的机关启动,引燃了瘴疠之气。从燕子矶正中角度看去,一片通红的火光猛然爆裂,横空腾起,岂不正如一条赤龙夭矫升腾?”
朱聿恒颔首:“那巨量的爆炸气浪,自然可以将沿江的所有旗杆摧折,无人能平稳站立,甚至引发地动,使得五十万大军溃不成军。”
“而……”阿南望着朱聿恒沉静得几乎凝固的面容,轻声道,“阵法能引发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图,你身上那条年深日久的督脉,应该便是由此而来。”
梁垒说,那阵法早已消失……你们争权夺利,为了权势无所不用其极……
而那消失的阵法,正是风云巨变、权柄转移的关键。
傅准说,世间种种力量,必得先存在,而后才能击破。
可,那阵法早已不存在了,是以,这世上已没有任何人能力挽既倒,他的家人们也都早已放弃希望。
道衍法师说,只是世人往往早已身处其中,却不可自知而已。
这曾围绕着他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真切切的,只是当时,他身在迷雾,全然不知。
朱聿恒闭上眼,缓缓道:“原来所谓的天雷无妄,是傅准与竺星河联合搞的鬼,利用五行决的能力,将二十年前的弥天大谎补上。”
“而如此庞大的设局,在背后控制的人,只有两个可能。”阿南竖起两根手指头,冷静得近乎不留情,“第一,韩广霆,他与这两人都有关联,足可谋划安排这个计划。”
而第二个人,她望着朱聿恒不说话,朱聿恒却已缓缓开了口:“还有圣上,我的皇祖父。”
阿南知道他此时终于窥见自己一生命运,心中必定悲哀至极,因此也不再说什么,只握着他的手掌,让他慢慢平复心中激荡。
“还好,傅准那个混蛋虽受制于人,无法吐露真相,但好歹给我们留下了那颗菩提子,不然咱们还真的很难找对方向。”
朱聿恒缓缓调匀气息,从袖中取出那颗菩提子捻在手中,沉吟道:“道衍法师,菩提子……”
“咱们来捋一捋啊,二十年前,燕子矶这边异象发动之时,应该就是你身上第一次出现山河社稷图、也就是背后督脉破损时。而那个时候,道衍法师一见到你,便提到了赤龙,验证后来阵法发动天助成事,也验证了你背后崩裂的第一条血脉。”阿南掰着手指头点数道,“咱们这一番追寻下来,从他的年岁、神秘失踪的手法、种种蛛丝马迹,基本上,可以确定这位道衍法师的底细了吧?”
朱聿恒肯定道:“嗯,只是,还差一些可以让我们确定的佐证。”
“没有佐证,那咱们就创造机会去佐证呀。”阿南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刚好,今晚就是你的贺宴,到时候你想做点什么,还不是手到擒来?”
天色渐暗,朝廷重臣与诰命夫人等纷纷前往宫中。
自迁都后,应天已少有这番热闹了,皇帝、太子、太孙三代同堂,在宫中设宴欢庆,共贺西南大患解除。
盛宴上,人人都是举杯庆贺,笑逐颜开,一时殿内气氛热络非凡。
阿南是女子,与女眷们一起在后殿入席。
而朱聿恒则是前殿喧闹的最中心,皇帝威严难犯,太子身体不佳,人人都是竞相涌向皇太孙。
盛情难却,朱聿恒也是杯到酒干,殿内一时气氛融洽,十分和睦。
在一殿欢笑中,忽然有个不和谐的声音传来。
原来是太子太师李景龙举杯向他敬酒致谢之时,一时没注意脚下台阶,竟被绊倒了,扑在了皇太孙身上,酒洒了他一身。
朱聿恒赶紧抬手扶起他,而李景龙则讪笑道:“真是老眼昏花,太久没来,忘记殿内这边有个台阶了。”
李景龙当年也是朝中红人,多在宫内行走,直到当今皇帝登基,他还曾受封曹国公,一时风头无两。
只是后来被褫夺了爵位,太子太师的位号虽依旧还在,但毕竟已不是天子近臣了。
朱聿恒见旁边人瞧着李景龙的目光有异,似在挖掘他话内受冷落的怨气,便笑道:“陛下久在顺天府,此间宫阙常年闭锁,确实连本王都忘记这边台阶了。”
李景龙感怀点头,赶紧抬手去掸朱聿恒身上的酒水。旁边伺候的太监递来帕子,替朱聿恒擦拭,又低声问殿下是否要更衣。
今日朱聿恒穿的是交领朱衣,领口被拉扯之际,露出了脖颈下淡青色的任脉。
殿内灯火辉煌,将那血脉映照清晰。李景龙一见那青色脉络,顿时失声叫了出来:“怎么殿下也有这……”
话音未落,他又面露恍惚迟疑之色,显然自己也不敢确定是真是假。
朱聿恒见他这般神情,心下确定,但脸上神色不变,只对李景龙说了声:“太师是否有空,可以陪本王去换件衣服?”
其实皇太孙更衣,哪有别人陪伴的道理,但李景龙知道他肯定是有什么话要问自己,不方便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因此才叫自己陪同前去。
他不敢推辞,跟着朱聿恒来到侧殿。
皇太孙仪仗齐备,出行自然会带备用衣物。殿内地龙温暖,侍从给他们奉上茶水便退下了。而朱聿恒进了屏风后,径自换衣服。
李景龙一边喝茶,一边心下疑惑,为什么皇太孙殿下更衣,却不要任何人伺候,独自一人更换?
正在沉吟间,却见朱聿恒已从屏风后转了出来,身上只着素纱中衣,领口亦未曾掩好,隐约可见胸前的几条淡青血痕,似是青筋微露。
“殿下……”李景龙忙放下手中茶杯,向着他低头行礼,不敢多看。
朱聿恒却十分自然地示意他继续喝茶,并取过桌上茶壶自斟了一杯喝着,问:“太师为何惊讶?”
李景龙知道他明知故问,只能硬着头皮,说道:“虽有地龙,但毕竟天气严寒,老臣还望殿下保重圣体,多添衣物。”
朱聿恒笑了笑,抓过屏风上搭的外衣穿上,道:“多谢太师关心。不过刚刚本王听太师说,‘殿下也有’之句,是不是指另外还有谁的身上,也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见他直指询问,李景龙也无法再隐瞒,叹了一口气道:“前次与殿下说过,千日之期已满,道衍法师即将开金身了。也不知在缸中这么久了,法师身上的青龙是否还在。”
朱聿恒面露错愕:“难道说,道衍法师的身上,与我有相似痕迹?”
“是,法师当年与我钓鱼时,有次僧袍打湿,露出了八条青痕,正合奇经八脉之位。当时法师对我说,他是年轻时在奇经八脉上纹了八部天龙护体,五十年来刺青颜色褪去,只剩了青色痕迹。怎么殿下也在身上纹了这样的青龙……”
朱聿恒笑了笑,掩好胸口,取过李景龙的茶杯给他续上了茶水,说道:“关于法师当年事迹,本王亦是心驰神往,只是可惜年少且又常在顺天,与法师碰面机会不多。今日趁此机会,就劳烦太师给我详细说说吧。”
……第227章 风雨如晦(3)
阿南坐在后殿,与那些诰命夫人坐在一起根本无话可谈,只是看在阿琰的面子上维持着僵硬的笑容。
抬头看太子妃从宴会开始到结束,一直都是微笑得体、端庄持礼的模样,再看席上所有人在丝竹弦管中沉肩挺胸一两个时辰的定力,她心下不由浮起淡淡的绝望。
若一切劫难可安稳度过,她以后和阿琰在一起,是不是就要过这样的日子了?
可她好想现在就滑倒在椅中,蜷起腿弓起背,像只猫一样团在圈椅中,找到自己最舒适的姿势啊……
正在如坐针毡间,旁边有怯生生的声音传来,轻声唤她:“南姑娘……”
阿南回头一看,小小一张脸庞上大大一双眼睛,正是之前在行宫见过的那个吴眉月姑娘。
“承蒙南姑娘先前在行宫施以援手,再造之恩常存心中不敢或忘。今日终于在此重晤芳颜,特以水酒借花献佛,当面致谢。”
阿南讪笑着与她碰杯,心道小姑娘声音真好听,就是说话拗口又听不太懂,看着有点太子妃那调调。
要是阿琰的人生不出波折,要是他没有与她邂逅相知出生入死,他的人生中,出现的应该是这样的姑娘吧……
阿南一口干了杯中酒,朝着吴眉月一亮杯底:“别客气,再说我也是顺手,哪值得记挂心上?”
吴眉月才小啜一口酒,看她杯中已干了,顿时呛到了,捂着嘴巴咳嗽不已。
阿南正拍着她的背帮忙顺气,转头看见前殿宾客已散了,后殿太子妃也率众举酒为皇帝上寿。
这场酒宴终于熬到结束,阿南如释重负,赶紧和众人一起抄起杯子,附和太子妃。
夜阑人散,宫廷宴终。
阿南出了宫门口,站在夜风中等待朱聿恒。
寒意飒飒间,朱聿恒从宫中出来,看到站在风中等他的阿南,立即加快了脚步,抬手取过送来的羽缎斗篷,亲手给她系上。
阿南拢住斗篷,抬头望着他而笑。
朱聿恒喝了不少酒,但他酒量从小便练出来了,此时面色如常,而阿南则是越喝酒眼睛越亮的人,两人凑到一起,在一群大醉扶归的人中分明迥异。
“糟糕,晚上可能会睡不着。”阿南轻拍着自己脸颊,酒意让她双颊飞出一片绯红桃花色,显得格外娇艳动人,“你身体刚刚有点起色,也不少喝点?”
朱聿恒却只盯着她看,微笑着凑近她的耳朵,轻声呢喃:“如此月色如此风,又刚好有点酒意,不做点适合酒后的事情,不是太亏了吗?”
阿南斜了他一眼,问:“什么事适合拿发酒疯当借口?”
“比如说……”他将她拉到宫城门洞中,让阴影遮住了他们两人。
他口中喷出的温热气息,在她的耳畔轻微麻痒。寒风料峭中,他热烫的唇在她脸颊上轻轻一触。
她诧异地一转头之际,他已准确地攫住了她的双唇,就如她是有意偏头凑上来一般,被他吻了个结结实实。
许是因为带了醉意,他失却了往日的端严自持,肆无忌惮地入侵她温暖柔软的唇舌,翻搅汲取自己渴求的芬芳。
酒意翻涌上阿南的心口与脑门,在这般肆意的冲击下,她也抬臂狠狠箍住了他,抵着身后的宫墙踮起脚尖,狠狠还击回去。
许久,他们才终于放开彼此的唇,双手却依旧紧抱着,面容也舍不得挪开。
他垂下眼望着她,与她凑得这般近,额头与她相抵,仿佛只有肌肤的相触才能让他有真实的触感,感觉到阿南是属于自己的。
他口中的热热气息一直喷在她的面颊上,似要将她整个人笼罩自己的包围之中:“阿南……再呆一会儿,让我再多抱你一会儿……”
他的口气依恋又似撒娇,阿南默然地抱紧他,不愿意让他失落。
许久,她才将他推开一点,轻声道:“不早了,该去做正事了。”
朱聿恒微微侧头看着她,诧异问:“还有什么正事?”
阿南好笑地撅起嘴:“废话,难道你喝酒装疯,只为了亲一亲我?”
“有何不可?”
她嘟起的红艳双唇,刚刚被他□□过后显得更为娇艳,在门洞外隐约照进来的灯光下,如初绽的玫瑰。
朱聿恒不觉侧了侧头,又想要低头亲吻住这魂牵梦萦梦寐以求的唇瓣。
阿南却比他快多了,抬手将他的面容抵住,说道:“走吧,不早了,干坏事总得速战速决吧!”
朱聿恒抓住她的手,拉到唇边亲了亲,然后才朝她一笑:“南姑娘说的是,那,咱们走吧。”
酒后不便骑马,朱聿恒与阿南同乘马车,出了宫门。
御道两边,是正散往城中各宅的官员们。
朱聿恒一眼看到了李景龙,招呼他道:“太师,本王正要找你,来,跟上,带你去看一场热闹!”
众人见他言行举止与往日迥异,都暗自交换了一个“殿下看来醉得不轻”的眼神。
李景龙疑惑地拨转了马头,跟着他们向城外而去。
在车上,朱聿恒对阿南将李景龙所说复述了一遍。
“道衍法师也有青龙痕迹?”阿南听到此处,顿时激动地一击掌,脱口而出,“果然,我们所料不差!”
朱聿恒笑着,压低声音道:“如果一切如我们所料的话,今晚应该便能找到一切的答案了……”
马车徐徐停下。
朱聿恒要借酒装疯的地方,正是佛门净地,大报恩寺。
高大的琉璃塔矗立于夜空之下,层层灯火照得塔身光华通明,如蒙着一层明净圣光,令人注目难移,魂为之夺。
阿南与朱聿恒站在塔前,向着它合十行礼后,率人推开了塔院大门。
李景龙迟疑地跟着他们进来,依旧不知道他们要干啥。
守塔的和尚听到动静,披衣起来查看,发现是皇太孙半夜喝醉了要过来祭塔,顿时错愕不已,但是迫于权势又无可奈何,只能拿着钥匙开了门,请皇太孙进内。
谁知嚷嚷着要祭塔的皇太孙,在琉璃塔前拐了个弯,并未进塔,反而几步便转到了寺庙后方的塔林之中。
这里是高僧大德圆寂后埋骨的地方,见他要祭的是这种塔,僧人们连同李景龙,都是目瞪口呆。
此时大报恩寺虽已建了十年,但能在这边拥有瘗骨之塔的高僧却为数不多,因此在苍松翠柏之间,只有寥寥几座小塔。
小塔之中,唯有一座最为高大,而且尚未彻底封闭塔门。
皇太孙殿下显然醉得不轻,一进塔林便抽出了随身的麟趾。
天下三大名器,龙吟毁于顺天地矿,凤翥断于神女雪峰,如今他带在身边的,是最后一柄麟趾。
身旁阿南提着风灯高照,他的刀尖直插入塔门,将那以泥灰粗粗涂抹封存的塔门一把撬开。
云石雕成的门扇轰然倒地,在这黑夜中声响显得格外沉重。
众僧吓得目瞪口呆,几个反应快的一拥而上,慌忙拦阻:“殿下,不可、不可啊!千日之期未到,坐缸未成,万一损了道衍法师的功德,金身不成,那该如何是好?”
李景龙也挡在塔门前,急道:“殿下,这可是……道衍法师的金身啊!”
阿南示意他起身让开:“太师别担心,都到这时候了,金身成不成早已确定,还在乎这一时半刻的?”
“可、可金身起缸,都要香花供烛、诵经开光……”
朱聿恒拍胸脯,一脸醉意道:“一切由本王担着!难道本王亲自迎接法师金身出塔,还不够隆重吗?”
说着,这对蛮不讲理的雌雄双煞便攘开了李景龙,举起手中灯火,照进了塔内。
灯光之下,只见小小塔内绘着庄严佛龛及散花飞天,四壁之内供奉的鲜花香烛早已枯槁腐烂,唯有一个半丈许高的大瓷缸置于塔内,颜色黑沉。
阿南与朱聿恒对望一眼,朱聿恒示意身后的侍卫将瓷缸抬了出来,放在了青松翠柏之下。
周围的僧众们正在顿足捶胸,寺中主持已闻讯赶来。
他能统管这大报恩寺,比其他僧众自然圆滑许多,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万事万物皆有缘法,既然塔门已开,想必前缘早已注定,法师金身,注定该是今夜现世了。”
听他这般说,僧人们唯有个个面带苦涩,依次盘坐于青砖之上,念起了弥陀经。
高烧灯烛下,佛偈声声中,主持找了寺中四个和尚焚香净手,将瓷缸开盖。
缸内满填的石灰木炭被一把把捧出,最后,中间只剩下一团漆黑的骨殖,盘腿坐于缸中,尚有干瘦皮肉附在骨架之上。
显然道衍法师遗体防腐不错,金身已经成了。
在木鱼声声中,诵经声越发响亮。金身被缓缓起出,迎进旁边空置的小屋,暂时安放在木桌之上。
朱聿恒抬手示意僧众们全部退出,只剩下他们三人守于室内。
李景龙向着金身合十为礼,正在低头默念佛偈之际,一个不留神,阿南这个女煞星已抓过朱聿恒手中麟趾,向着金身上包裹的麻布狠狠劈下。
利刃在那团腐烂的布匹上划过,一挑一抹,便将这团漆黑干布给剥了下来。
李景龙一见她居然在金身上动刀,顿时惊恸不已,不顾一切扑了上来,拦在遗体之前,哀求朱聿恒道:“殿下,求您看在圣上面子上,将法师的金身保住吧!当年法师在靖难之中,可是立下不世大功……”
“怕什么,贴金的时候,不反正要剥掉这层麻布的吗?”阿南反问。
李景龙哑口无言之际,朱聿恒面色凝重地盯着那具骨殖,对李景龙微抬下巴:“太师,你仔细看看,法师这具尸身,可对么?”
李景龙见他神情不似酒醉,迟疑着回头看向了后面的尸身。
被剥除了麻衣的尸身,肉身已变得漆黑,肌肉因为失去了水分而萎缩干枯,下面的骨头与经络更为明显。
李景龙落在金身上的目光顿了许久,脸上终于露出惊诧错愕之色。
朱聿恒见情况与自己所料不差,便又问:“如何,太师与法师最为交好,对他身上的情况,应当略知一二吧?依你看来,这尸身时候有什么不对劲?”
李景龙看着这具尸身,艰难地道:“确实不对……法师当年与我一起钓鱼时,夏日衣衫单薄,偶尔会因为钓到大鱼而弄湿了衣衫,我记得他身形矫健如松柏,要精瘦许多,当然……”
他看着如今已经变成干尸的道衍法师,脱水干瘪的身躯上却可以看到小腹上下垂的一层肚腩,似是一层小口袋罩在身上。
朱聿恒又问:“另外,太师不是说法师身上有青色的痕迹么?本王身上的青色痕迹与法师身上的应是一样的,在遇到石灰之时会显出红色,但这具身躯埋藏在石灰混合的防腐物中,如何会毫无痕迹?”
毕竟,那是埋在体内的药物,并不会随着死亡而消失。
“原来,那青龙遇到石灰,还会有这般变化?”李景龙倒吸一口冷气,迟疑道,“这么说……难道这具躯体……这具……”
朱聿恒肯定道:“依本王看,很有可能被掉包了。”
阿南挑亮灯火,仔细查看,确定皮下绝无任何药物痕迹后,才在干枯遗体的面容上仔细寻找。
李景龙正努力回忆着当日情形,心乱如麻之际,却见阿南已经胜利地一笑,臂环中小刀弹出,在遗体的耳廓之前轻挑。
随着她手下极轻细微小的挑刮动作,耳廓之前,有一张薄得几乎一吹即破的皮,被她揭了出来。
只可惜,东西在千日炭灰中埋藏,虽然保存住了,却也脆干无比,即使她下手再轻,也只揭出了比指甲略大的一小块,便破损了。
阿南将它展示给面前二人看,又指了指尸身依旧完好的面部皮肤:“很显然,入缸时这具尸体的脸上,罩着一层□□。”
李景龙震撼不已,呆在原地久久无法反应。
而朱聿恒与阿南将麻布重新草草敷回干尸之上,示意李景龙与他们离开。
等候在外的僧人们赶紧抢进去,将遗体陈设好,商议请匠人来修金身的大事。
毕竟,皇太孙殿下酒后胡作非为,他们谁敢说什么,只求朝廷多拨点金银下来贴金身才是正事。
……第228章 风雨如晦(4)
出了大报恩寺,李景龙依旧沉浸在震惊中。
送他回府时,朱聿恒下了马车,问:“天寒地冻,太师可方便我们去你家中,喝一盏茶暖暖身子?”
李景龙哪敢拒绝,赶紧请他们入府。
阿南蜷在椅中,一边剥着橘子,一边问神思还有些恍惚的李景龙:“太师,在大报恩寺的那具尸身,定然不是法师无疑了。那依你看来,法师的金身,什么时候有可能被调换?”
李景龙喃喃道:“不可能啊。我亲眼看见法师进入酒窖,也亲眼看到他上一刻让我尝尝美酒,下一刻便失足坠亡,更亲手把他搬上马车,一直跟着马车不曾停下,直到确定法师断气……”
说到这里,他一拍桌子,怒道:“这么说,法师定是在去世之后,遗体被人调换了?这可是圣上降的旨,要金身永存以供香火的,谁敢如此大胆,居然调换法师遗体?”
朱聿恒安慰道:“太师放心,我看其中可能有内幕,定会让人好生调查。”
李景龙点头称是,灌了半壶茶却消不掉他的火气。
阿南又问:“太师,你说道衍法师身上有青龙,那,当日在酒窖出事的法师,身上可有这痕迹?”
李景龙肯定道:“那自然有啊!而且那日我们因为喝酒而全身发热,法师还将衣襟扯开了,我记得清清楚楚!”
说到这里,他迟疑了片刻,然后又道:“不过……那日他的青龙纹身上,有些怪异之处,至今想来令我诧异。”
阿南眉头微挑:“哦?”
“就是……当日在出事之时,我与法师不是一起去酒窖中寻找美酒吗?那时我因为酒醉摔倒,所以只坐在外面,直到他滚酒坛喊我注意时,我在朦胧间,好像看见了……法师因为酒后发热而扯开的衣襟内,皮肤上那淡淡的青龙显出了些许赤红色,就像几条赤龙缠绕在他的身上一般……”
又是赤龙。
阿南与朱聿恒对望一眼,问:“也就是说,他身上那几条原本淡青色的痕迹,忽然变红了?”
“对,这岂不是很诡异么……是以刚刚我听殿下说那青龙遇到石灰会变色,心头也是震惊不已。”李景龙敲着头道,“当时我还以为是自己喝多了酒,迷糊之间看错了,因为后来法师从斜坡上摔下时,我赶过去扶起他时,仓促间也瞥了他的身上一眼,便只看到以往那般青色的痕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