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by侧侧轻寒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7-30
她没有说下去,但朱聿恒已知道她的意思。
竺星河走到如今,能凭借的内外势力、朝野匡助皆被朝廷斩断,已近山穷水尽。
在这般情况下,他忽然将海客们全部遣散,其用意不言而喻。
朱聿恒握着她的手,与她一起靠在火前看着升腾火光,问:“你觉得,他会选择何时何地?”
阿南沉吟片刻,问:“顺陵大祭?”
朱聿恒挑眉:“他敢在□□陵墓上动土?”
阿南却笑了笑,问:“他父亲被叔叔赶出家门,属于他的一切都被叔父家抢走了,他能不能当着□□的面来了解恩怨,以求裁断呢?”
她这话妄议皇家恩怨,实属僭越,但说得如此在理,朱聿恒也不置可否,只问:“这么说来,他会与韩广霆继续合作?”
“谁知道呢,可能性很大。”阿南目光从火光中抬起,转而看向他,“对了,我今天在街上,听到行宫找到韩凌儿遗骸的消息了,果然这世上,跑得最快的就是流言啊。”
“嗯,而且我可以肯定的是,邯王与荥国公那边,必定也知道消息了。”朱聿恒淡淡道,“只要他们知晓了,那个人便不可能不听到风声。”
“六十年前的骨殖,被秘密被收殓于当年为龙凤帝而建的行宫,还有青鸾压青莲的暗示……”阿南扬眉道,“当初葛稚雅为了母亲的遗骨,还拼死夜闯雷峰塔呢,我就不信韩广霆会愿意让他的父亲从葬顺陵,千年万代永远被压在下头。”
“如果他真的是韩广霆,如果他还活在这世上,那么,哪怕他知道这是咱们设的局,也必定要过来一探究竟。”朱聿恒点头,淡淡道,“不然,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摆脱自己与世人的谴责。”
毕竟,这是骨血承继,人子义务。
但一瞬间,阿南的心中忽然掠过自己的身世,只觉得胸臆微凉,一种永难摆脱的虚妄感,让她神情不自觉黯淡了下来。
仿佛看出了她心口的恐慌,朱聿恒收紧了抱着她的双臂,轻声说:“别怕,阿南,你不是一直相信我的判断吗?”
阿南默然抬手,回绕他抱着自己的手臂,将脸贴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嗯”了一声。
“其实,我也一样,有自己该为亲人担负起的责任……等解决了一切后,我也可以安心走了。”
阿南的心口泛起浓重的酸楚,不知道他所谓的走,是哪个走。
他余下的人生,或许已经只有三五个月。
他的亲人已经为他营建好坟茔,而他在离开之前,还要努力为自己重视的人铺平道路,打开局面,解决所有危难。
暗暗咬了咬牙,她只当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只笑道:“我带你去海上,去万里纵横,长空破浪,你以后的人生,只属于你自己。”
朱聿恒轻轻笑了笑,将面容贴在她的鬓发之上:“也属于你。”
“那,我也属于你呀。还有……你的手,也永远属于我。”阿南在炉灶火苗的噼啪声中贴了贴他的脸颊,然后深吸一口气,将一切酸涩压回心头,站起身,“好香啊,粥煮好了,你去拿碗筷。”
她调理好味道,盛好粥后又快手快脚地煎了几块炊糕,炸了几碟小鱼小虾,用花椒和盐拌上,酥酥脆脆。
窗外寒风呼啸,前路黑云压城。他们在孤灯下、木桌旁相对喝着暖暖的鱼片粥,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笼罩着他们的灯光,融冶晕黄,平静舒缓。
他们聊着黑鱼和草鱼谁更适合做鱼片粥,也聊着江南雪和西北雪的区别,还聊到将来如果要养猫,那么是养黑的好还是狸花好……
直到碗碟见了底,窗外也彻底沉入黑夜。他们挑灯到暖阁内,将炉火拨得旺旺的。
“来,最后一个岐中易。”阿南蜷偎在榻上,将岐中易修复如初,递到他的手中。
朱聿恒与她的手隔着岐中易交握,纵横交错的金属结构包裹在他们温热的掌心,被两人的体温一起熨热。
而她将这双自己挚爱的手摊开,指尖慢慢地描摹过他的生命线。
这条线,斜斜划过他的手掌,明明如此清晰明显,却纵横划劈了太多杂线,让他那原本长长的命线,有了太多横折竖断。
她侧过自己的手掌,将他的手掌摊开,又张开自己的手掌,将两条生命线紧紧相贴于一起,再无任何隔阂。
仿佛他们以后的人生,将如这两条紧贴的命线,永远相连。
而他紧握着她的手,慢慢抬起,将双唇温柔而虔诚地贴在她的手背上:“阿南,以后我活的每一天,我们都不要分离。”
他的唇瓣如此柔软,让阿南的心口不禁微颤:“阿琰,你是朝廷皇太孙,将来要继承天下的人……你真的,能舍下这一切吗?”
“属于朝廷的皇太孙朱聿恒,已经死在西南雪山之巅了,留在这世间的,是属于阿南的阿琰……我能为这个天下、朝廷、东宫所做的,仅此而已了。”他说着,抬眼朝她一笑,“然后,我会努力地,好好地和你一起,活下去。活在接下来的春天里……很多很多个春天里。”
他握紧手中岐中易,又道:“而且,我还要解很多你给我做的岐中易呢。”
阿南也笑了,抬手掩去自己眼中的泪光:“这是最后的岐中易啦,以我的能力,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再提升了。你若能解开它,说明你已经是举世无双的高手,以后再也没有难得住你的机关阵法了。”
“举世无双吗……”他端详着面前这个立体勾连的岐中易,三指微撑,将它展开呈一个圆球形,托在自己的掌中。
“可,无双多寂寞,能追上你就很好。”他望着她,火光在他的眼中跳动,灼灼微燃,“我忽然有点感谢竺星河,他的五行决和迷阵,似乎让我抓到了一些,关于这个岐中易的破解之法。”
阿南蜷在椅内,托腮着迷地望着他手指那有力又精准的操作,眼看着他将纠缠勾连的铜环飞速穿插拆解。
“之前,我所遇到的所有岐中易、九连环,其实都只是平面相连,在纸上可以清楚准确地画出它们的结构。但你这个初辟鸿蒙,却是一个无法描摹的构造,因为它不但有外围的圆,还有中间无序勾连、纵横交错的力量,将内外上下前后左右全部连通。其他的岐中易,牵一发带动的只是相连各环,而它动的却是全部圈环,相当于下棋走一步之后,后面成百上千步同时涌来,将你下一步面临的局势彻底改写……”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下手却无比慎重,仿佛那小小的铜环每一个都有千万斤之重,让他每托举一个,便如开辟一个全新世界般凝重;但他的动作又那么轻巧,似乎正在释解鸿蒙初开之时,最初的几缕微弱光线。
“而,我在破解竺星河那五行决的诡秘之处、思索他如何能在山海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排山倒海、变幻道路之时,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竺星河,他不仅仅是在大地之上设置他的阵法,而是将他的阵法延伸到了空中与地下,所以才能凭空开辟出全新的道路,彻底改变我们熟悉的空间。”
这,才是所谓的天雷无妄之阵。他偷取了不可能到达的路线,突破了空间的障碍,终于拥有这改天换地的力量。
阿南听着他的分析,看着他手中那仿佛永不可能分解、却终究被他缓缓扯出了第一缕头绪的岐中易,感觉自己全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
这种醍醐灌顶的通彻感,让她屏息许久,才缓缓吐出几个字:“原来……如此。”
“是,解开了竺星河的阵法,于是我也终于明白了,初辟鸿蒙的解法。”他的手中,无数片铜环轻微振动,正要脱出,而他已不需要再查看它们每一片的走势,抬起目光定在她的身上,唇角也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轻快笑意。
“若无心上人,谁解岐中易?阿南,你说,你一次又一次给我做岐中易,教导我解开其中的关窍勾连,是不是,你也早已心中有了我,希望我能知晓其中之意?”
阿南抬手捂住自己的脸颊,感觉在他的目光下烧得热热的:“别自作多情了……”
“是吗?原来是我想多了?”
随着他的话语,掌心岐中易声音清空,在一片混乱复杂的局势之中,他解下了第一片铜环,在阿南不可思议的目光之中,将它轻轻放在了她的手心之中。
“毕竟,我这么努力,疯狂地逼自己进步,竭力拉近你我的距离,除了要自救之外,我还想要很多……”他握着她摊开的掌心,抬眼凝望她,“妄想实现一些实现不了的梦想,得到一个得不到的人,到达一个达到不了的地方……”
他指尖拨动,将第二个铜环解了下来,继续放在她的面前。
初辟鸿蒙解开了第一步,他便已揪住了整个岐中易的关键,只要循着这基本的思路,便能懂得如何破解这四面八方纵横交错的力量,处理这千变万化牵一发动全身的局面。
“你会到达你想要达到的地方,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当然,也会实现你想要实现的理想。连你想要的人……”阿南握紧了手中的铜环,将它们贴在心口,与他对望,“你也已经得到了。”
听到她肯定的回答,他的脸上,终于露出释然而欣慰的笑容。
“可是,我还想要东宫好好的,想要父亲顺利登基,想要母亲不必白发人送黑发人,想要祖父安然传位,想要弟妹们都得保全……”
他说了许多,但就是没有自己。
于是阿南便问:“那你呢?”
他望着阿南,目光中含了千言万语,最终,却只轻声道:“我……想要活下去。活在有你的天地间。”
阿南抬手轻抚他的鬓发,就像抚慰一个茫然找不到归宿的孩子。
“会的,阿琰。我们会一起活下去,活到很老很老的时候。孩子们围绕在我们的床边,问我们,还有什么愿望吗?我们说,把我们埋在向阳的地方吧,这样,我们能一直暖暖地晒着太阳,一直开开心心的……”
最后一个岐中易已解开,灯光逐渐微弱,而他们相拥在一起,声音也越来越低,直至不再响起。
所有一切都不再需要宣之于口,他们已明了彼此一切。
尽管他们面前的料峭初春,依旧寒意浓重。
但只要他们能相拥彼此,便彷如沐浴在最和暖的日光下,再无肃杀寒凉。
……第231章 三谒顺陵(3)
三月初五,□□二十四周年忌辰。
天气本就异常,大祭前夜又突然严寒逼来,梅花山上万千花树,初生花蕾全被冻在了冰凌中,生生摧折。
纵使天气极寒,皇帝依旧亲至顺陵主持大祭,皇太子副祭、皇太孙陪祭。
监理御史率队,礼部尚书主礼,一百二十人肃立于雪风之中列队。几位老臣在麻衣内穿上了三四层夹袄,可上天仿佛故意作弄,已是这般寒冷天气,二更天时,城外山中居然开始飘雪了。
三更一点,风拂白幡,这场雪竟越下越大。顺陵卫提八对素白灯笼在前方引路,众人顶风冒雪,列长队进入大金门。
过了大金门,皇帝下马,领着太子太孙步行谒陵。
风卷起雪花打在所有人身上脸上,眼睛都难以睁开。耳边只听风声呼啸,朱聿恒见没踝积雪让祖父与父亲都是步履艰难,便示意随身的侍卫搀扶好他们,自己则快行几步,率先前进。
素白风灯在风雪中半明半晦,引领祭祀队伍过了御河,进入呈北斗七星形状的神道。
神道边的松柏堆积了风雪,灯光下只见深深浅浅的白色起伏如波,周身唯见惨白。
所幸神道旁相隔不远便有狮象麒麟獬豸骆驼等石像分立,祭祀队伍只需沿着石像往前即可。
经过十二对石兽后,众人折向正北,却忽然都停了下来,个个面面相觑。
朱聿恒看向前方景象,心下不觉大震,在风雪中回头召唤:“荥国公。”
荥国公袁岫是此次顺陵祭祀安护,听到皇太孙召唤,他立即折返,回来听命。
朱聿恒指着前方问:“望柱哪儿去了?”
望柱原本在十二对石像后的转弯处,高达两丈,雕镂云龙纹饰。而望柱之后,更是有高大的翁仲夹道而立,赫然在目。
可此时他们举目望去,前后左右只见一片白茫茫的大雪,被雪覆盖的地表略微起伏,哪有望柱和翁仲的影子?
甚至,前方漫漫风雪中,就连陵寝内高大的文武方门、享殿也毫无踪迹。
饶是这样的寒夜风雪中,荥国公的额头也沁出了一层汗珠:“待老臣率一队人马,往前方查探一下,是否雪夜晦暗,一时失察,走岔了山道……”
“顺陵中只辟了这一条神道,如何会走岔?”
荥国公无言以答。朱聿恒也不等他回答,带着身边侍卫们,向前方搜索而去,以确定身旁是障眼法,还是真的变了环境。
八个顺陵卫提着灯笼,如扇形排开,踏着积雪向着北方谨慎探路,查找原本应该伫立于尽头的望柱。
朱聿恒与荥国公随后查看地势,缓步向前。
尚未走出几丈远,一个卫士“啊”的失声惊叫,脚下踏空,陷在了雪中,头破血流。
旁边卫士忙赶上前将他拉上来,一看他陷落的地方,都是震惊不已。
汉白玉石板铺设的平整神道,在雪中已不见踪迹,下方是荒草覆没的沟堑,被大雪遮掩如平地,难怪那士兵一时不察便失足了。
朱聿恒的脑中,闪过榆木川的雨雪交加中,离奇消失于前方的宣府;以及在横断山的暗夜中,莫名被截断成悬崖的山道。
他回过头,与身后一个穿着侍卫服色的人四目相望。
两人虽然都未曾开口,但眼神中都流露出“来了”的意味,绷紧的神经中,又不觉带了一种设人入彀的愉快感。
朱聿恒吩咐众人先行止步,示意侍卫与自己一起回到皇帝与太子身边,压低声音将这番怪异情形轻声禀报了一番。
皇帝重伤初愈,太子身形臃肿肥胖又有足疾,两人午夜冒雪走了这么久,已是困顿不堪。听朱聿恒描述前方情形,皇帝心下惊怒,回头瞥了文武百官一眼,压低声音问:“这情形,与榆木川那一日,似乎相同?”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显然是那些人故技重施,竟敢在顺陵再度动下手脚。”
皇帝怒不可遏:“混账东西,胆大包天!”
太子则问朱聿恒:“现下咱们如何为好?”
“请圣上与父王不必担心,交由我等处理即可。”朱聿恒嘱咐侍卫护好皇帝与太子,示意众人在风雪中调转队伍,往下走去。
祭祀队伍抬着牛羊猪,捧着鸡鸭鱼,搀扶着老弱,惴惴不安地回转。
雪天路滑,神道虽然平整,但毕竟是斜坡,随同祭祀的老臣个个收不住脚,年纪最大的太常寺卿更是一个滑跤便跌在了雪地上。
太子忙命人搀住他,查看是否受伤。
众人惊惧莫名,不知在这皇帝、太子、太孙三代谒陵之时,山陵内两次迷失到底为何。有些不太老成的,在这风雪陵寝之中,已经开始瑟瑟发抖。
皇帝一言不发,袍袖一拂,率先下山。
神道不过一二里,向下走又比向上走更快,不多久众人走回御河边,看到神功圣德碑亭依旧静静矗立在风雪之中。
一切看来并无任何异状。
想着原定于五更天在享殿进行的祭祀,皇帝心下难安,看向朱聿恒。
朱聿恒神情如常,只走到道旁第一对神兽边,抬手抹掉了上面覆盖的雪,摸到了石刻神兽冰冷坚硬的触感。
依稀灯光下,前方风雪弥漫,只能看到一两尊石兽隐约呈现。
顺陵神道的石兽,巨大无匹。其中最大的石象重达十五六万斤之巨,当初为了将它们运抵顺陵神道,正是趁着冬季,在路面上洒水成冰,再以滚木为轮,由千百民伕牵推到神道边上,永世不移。
他回头看向身后那个“侍卫”,对方向他点了一下头,示意无误。
这些仿佛可以亘古守护顺陵的石兽,积雪中越显高大庄严。
“陛下您看,此间情形,与那日榆木川,岂非一模一样?”朱聿恒走到皇帝身边,低声道,“无论如何,当日榆木川之仇,今日孙儿定要做个了断!”
皇帝抬头看向上方。此时北风愈紧,雪花稍缓,在隐约中他能看见上方的文武方门和享殿,大雪也遮不住那些雄浑的轮廓。
然而,就这么抬眼可见的距离,他们却怎么都走不上去。
风雪之中灯光晃动摇曳,朱聿恒看到祖父的脸色略显灰败。
大祭时辰将至,而君臣被困于神道之上不得叩拜山陵之事,一旦被天下人知晓,必定会浮动朝野人心,引发无数风波。
但,皇帝最终掩去了愠怒,只抬手紧按朱聿恒的肩,道:“好,那朕今日便在此处,看朕的好圣孙破阵!”
朱聿恒郑重点头,握了握随在他身边那个“侍卫”之手,示意他在这边陪护自己的祖父与父亲。
侍卫略一迟疑,低声问他:“阵法布置,你已经探明了?”
他点了一下头,说道:“八九不离十,只是未能探测到阵法枢纽,还需要略加计算。”
侍卫便再不多言,握了一握他的手,转身向着皇帝与太子快步而去。
朱聿恒目送他护送皇帝与太子至神功圣德碑亭檐下,回头吩咐荥国公:“调集两百顺陵卫,人手一盏灯笼,听候差遣。”
顺陵卫有五千之数,多驻扎在陵园之外,荥国公一声令下,立即便调集了两百精壮过来。
朱聿恒传令,所有卫兵携带灯火上山。
但与之前不同,两百人并不是全部跟上去,而是分布在神道上,十步一人,提着灯笼站立在道中,照亮神道。
暗夜风雪中,灯笼的光依稀勾勒出整条神道的走向与轮廓,与往日一般向西北而上,如斗柄弯折,毫无异状。
唯一的角度、唯一的方向,却让祭陵的一百二十人尽数迷失,仿佛天地间有个看不见的洞窟正在前方张大巨口,将空间彻底吞吃,不留任何下落。
一旁正替太常寺卿揉着脚踝的小宦官,张了张嘴,小声嗫嚅道:“这……这难道是民间俗谓的鬼打……”
话未出口,他发现周围不少人都看向了他,吓得他立即止住了自己的口,把后面的“墙”字吞到了口中,跪伏于地,浑身颤抖不敢抬头。
“荒唐!”朱聿恒朗声道,“□□圣陵,何来山野诡谈之说?以本王之见,必是这场风雪迷乱了眼目,或是有人胆大妄为,竟敢在□□山陵装神弄鬼!”
说罢,他抓过旁边人手中的火把,示意荥国公及诸葛嘉率人跟上:“走,随本王一探究竟。”
顺陵卫们打着灯笼,如一条火龙自幽暗的山间蜿蜒排布。
神道上依然是狂风暴雪,天寒路滑。但每走一段路,率先引路的荥国公便会抬手抹去堆在神兽上的积雪,露出下方坚硬的石质,确定神道并无异常。
待到十二对或站或立的神兽走过,神道也已到了拐弯之处。
只是,一拐弯之后,他们面前出现的,依然是苍茫的风雪大地。像是走到了天地间一个惨白深渊中,前方及左右,全不见望柱、翁仲与文武方门的踪迹。
朱聿恒的目光在风雪笼罩的山丘上扫过,思忖着顺陵之中、神道之上,竺星河究竟会如何在这一片虚空中,创造出空中楼阁?
回头看荥国公跟在身后,神情与旁人一般紧张,朱聿恒不动声色地走到他身边,不谈顺陵之事,却问起了其他:“国公可知,李太师前日于家中辞世之事?”
荥国公一脸沉痛,道:“老臣与李太师多年相交,听闻噩耗,至今恍惚。”
“国公与太师总角之交,六十年莫逆,真叫人敬叹。”
荥国公神情微动,口唇嗫嚅了一下,却并未说什么。
而朱聿恒已经转换了话题,看向神道旁边的石象石马,问:“荥国公适才已经验看过了,这是原来的石雕吧?”
被积雪厚厚覆盖的神兽,只留下高大的形状,唯有腰间被荥国公拂开了一层积雪,露出了下面巨石痕迹。
荥国公神情不定:“这……如此巨大的石像,当初要花费千百人才能将其艰难运送过来,若不是原来的,难道……还有其他假冒可能?”
“若是石像,自然不可能,但如果……”朱聿恒朝他笑了笑,抓紧手中的火把,向着面前巨大的石象重重挥去,“它不是石头呢?”
火把直击被积雪掩埋的石象,火光与碎雪同时迸射,高大的象身竟被火把击出一个大缺口,令周围人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惊呼。
那高大的石头象,竟然只是树枝加积雪堆成,徒具石像模样而已。
诸葛嘉的目光落在那片被荥国公拂拭出来的石头上,抬手一掰,那薄薄的灰白石片应声而落。
原来,整堆积雪之上,只有这几处显露出来的地方是石头,而众人被风雪所迷,寒冻之中荥国公已经率先扫出了石片,确定底下是石头,谁还会将整座石像上的积雪都扫清查看?
见这边的石像有异,把守神道的顺陵卫立即将其他的石马神兽推倒,一时间惊呼声此起彼伏。
“这边的獬豸也是雪堆!”
“这边……麒麟身上有一半是雪堆!”
荥国公站在神道之上,一时震惊得久久无法回神。
而朱聿恒却只瞥了他一眼,返回到神道第一对石狮旁,抓过顺陵卫的长矛,向着狮身上方扫去。
上方一尺来高的积雪被一扫而下,狮子顿时矮了一截。
廖素亭“咦”了一声,道:“这狮子,怎么好像变矮了?”
“不是狮子矮了,而是我们的神道变高了。”朱聿恒冷冷道,“有人在顺陵中,变出了另一条道路。”
“殿下,如此情势之下便别开玩笑了吧,这里明明只有我们走惯的这一条道,哪来另一条?”荥国公强笑道,“再说了,道旁还有这么多高大神兽夹道,新路能往哪边辟去,才可将神兽全部遮掩?”
朱聿恒听若不闻,只向前再走一段,迈到第二对神兽獬豸旁边,然后挥手扫雪。
那看起来如以往一般高大的獬豸,居然有半身都是雪,其余的全都埋在雪下,与站在道旁的他们竟差不多齐平了。
朱聿恒指着面前这陡然变矮的石兽,开口道:“脚下。”
众人知道他是在回答荥国公刚刚的问话,望着那矮了半截的神兽,一时都是面面相觑。
诸葛嘉跺着下方坚实的道路,显然想起了当初在榆木川迷路时的情形,忍不住问:“殿下是指,风雪弥漫将路垫高了?但,即使风雪再大,也不可能将原来的道路彻底掩埋吧……”
“确实不可能。但,有人借助此时天气,在山陵地形上抬高一层,在空中微不可查地偏转角度,让我们凌空走到了另一座山头。而风雪让我们感觉迟钝,以为滑跤难走是顶风冒雪的原因,其实,这是神道的坡度与夹角都变大了,所以导致上行艰难!”
荥国公惊慌地踩着脚下道路,道:“可臣等每日来此布防,甚至昨日还巡视了一番,如此浩大的神道……就算神兽石像是雪堆的,人力也不可能在昼夜之间办到啊!”
诸葛嘉也有些迟疑:“属下听说,当年建造这条神道发动数万民伕,花费数月才堆建而成,如今这短短时间,就算对方能撒豆成兵飞速改道,咱们守陵的这么多人,也不可能不察觉啊!”
“何须那么多人,那么大动静?”朱聿恒一指天空纷纷扬扬的雪,道,“因为这严寒天气帮了对方大忙,导致他只需要几个人加以配合,立即便能搬山倒海,做到这一切!”
说罢,他抓起一盏纸皮灯笼,率众人大步走向神道中央。
……第232章 三谒顺陵(4)
神道旁伪装的雪塑已被清除,他以步数丈量,借两边逐渐隐没的石像为参考,在走了约有百十来步之后,脚步才慢了下来,寻到了自己要找的那一处关键所在。
毫不犹豫地,他示意众人与自己一起,将手中灯笼一把抛向那一段神道之上。
数十个灯笼与火把一起抛下,灯笼中的蜡烛倾覆,外面的纸皮连同竹骨架顿时熊熊燃烧。
不消片刻,下方的雪道顿时开始融化。
消融的冰雪下,露出的赫然是冻在冰中的秸秆。
冰块中间夹杂了秸秆,便冻得极为坚硬,五大三粗的侍卫们一拥而上,向着地下一脚脚踹去,却始终未能将其捣毁。
直到下方传递来柴火,在冰道上燃烧,下方才被轰然烧穿一个洞。
就在火堆坠下的刹那,朱聿恒已高高跃起,直击下方的机关枢纽的最中心。
霎时间,眼前雪气弥漫。轰然声响中,脚下神道整条坍塌,带着朱聿恒急速向下坠去。
但朱聿恒早已推算过下方的结构,在他率众走过神道的那一刻,下方每一个受力点便都已在他脑中清晰呈现。
在下坠之际,他的日月出手,勾住旁边的立柱在空中稍顿。夜明珠的光华一闪而过,让他瞥见了晃荡之中,地下支撑的结构。
如他所料,这条假神道正是数根木头搭成的叠梁拱形状。交错搭置的竖梁由横梁相卡分摊荷载,上面越是重物相压,下方结构便越显稳定。
而在这几根木头叠成的架构之上,铺上一排厚厚秸秆,再浇水湿透,被牢牢冻住之后,便成了一条坚实无比、向上延伸的天路之桥,彻底覆盖并偏离了原来的神道,将所有人指引到了预先设好的陷阱埋伏之中。
这便是突破了空间限制的五行决之力。大如榆木川的山脊,小如横断山夜间山道,只要借助天象地形,便能以结构交错之力将一切延伸至空中、地下,凭空营造出改天换地的效果。
而,这也是五行决转变了道路与方向之后,为什么都需要一个“陷阱”作为后手配合的原因——
因为,无论是在榆木川以叠梁拱改换山脊、还是横断山中凭空造出一个悬崖、抑或是在这山陵之中转换神道,在吞噬了空中或者地下的空间后,都必须妥善处理这个多出来的空洞,否则,设阵手法便难免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