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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by侧侧轻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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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即将坍塌的动荡空间,他望着她的眼神却如沉在深海中一般,平静无波。
就像当年她杀出拙巧阁,重伤逃窜入长江,在两岸青山相对的崖壁之上,天罗地网来袭,他拦截住了她。
那时候的他,也是用这样静得无声无息、仿佛逼视命运来临般的邈黑色眼眸端详着她,平淡地说:“南姑娘,你前面没有路了。”
而如今,轮到他的面前,没有路了。
她一向是恨傅准的,但此时却无法遏制,冲着贴在石壁上的他大吼:“快出来!”
他却只朝她笑了一笑,说:“多谢南姑娘……只是你看,我左手是你们的命,右手是控制木人的万象,我舍弃了哪个,好像都不行。”
洞中声响剧烈,他有气无力的声音被遮掩,听起来显得飘忽又残破,“得了,世间万象,种种不过命定。我这残躯,委实也活不了多久了……八岁那年我启动了这个阵法,二十年后,我就得为自己当年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了结因缘。”
阿南尚未知晓他的意思,却听他提高声音,叫了一声:“阿南!”
她来不及应声,便看见他手中光芒一闪,已将玉母矿丢了出来。
他的动作似乎也不快,但所有的落石与木人的动作在他面前都似放慢了,容许那块牵系着他们性命的玉母矿在间不容发的时机中穿透所有阻碍,准确地落在她的面前。
“一切,交给你了……”
阿南心口一震,尚不知他的意思,只下意识地抓住了玉母矿,紧紧抱在怀中。
那是地洞坍塌前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
玉母矿飞出洞口的刹那,木人密集失控的手臂,齐齐压了下去。与此同时,巨响在耳边轰然响起,上方洞壁彻底倒塌,坍塌的乱石与扭曲的手臂瞬间便被黑暗吞噬。
那最后残存的阵法,已被彻底填埋。
“傅阁主……他、他……”廖素亭盯着那坍塌的洞穴,声音颤抖。
尚未等众人反应,更来不及回答,周身已传来沉闷的一声巨响,随即,是巨大的轰鸣声夹杂着呼啸的浪涌声,让整个山洞隐隐震动。
阵法坍塌,圆盘被撕裂,湍急的水流自下方迸射而出。
一直推动机关的长江水已经倒灌进来,这勉强支撑了二十年的地下空洞,终于到了最后一刻。
众人立即转身,向后方夺路狂奔。
身后的阵法轰然爆裂,惊涛骇浪从裂开的洞口疾冲而进,巨大的水流在洞内回旋,撕开裂口,疯狂加大。
朱聿恒的日月与阿南的流光同时绽放,紧紧地勾住上方的石头,此时也顾不得自己的武器会不会受损了,两人拼了命地抓住彼此,免得在水流冲击下骨断筋折。
“殿下,南姑娘,这边!”
廖素亭的声音仓皇传来,他是八十二传人,最懂逃命,迅速寻到了洞中一道最为稳妥的裂隙。
冰冷的江水冲击倒灌,很快便彻底淹没了地下空洞。
众人在裂隙中互相拉扯借力,抱成一团,强行扛过巨大的冲击。
待水势稳定之后,他们立即潜下水,重回阵眼中枢。
首当其冲的阵眼早已彻底溃散,只留下布置机关的通道。他们顺着裂隙拼命向外钻去,挤出裂口,浮出水面。
冒出头后,他们才发现这边已是长江岸边。
不远处是几艘正在竭力维持稳定的渔船,因为刚刚骤然的旋涡动荡,江面水波还在剧烈动荡,不远处更有几道水柱喷薄而出,差点掀翻了江上船只。
他们七手八脚爬上了渔船,让他们划到芦苇荡去,找官兵接应。
水下坍塌已经结束,水波渐渐低了下去,最终水面的漩涡一一消失,只有浑浊的黑水还在江面久久不消。
雪后天气严寒,坐在小舟上的阿南与朱聿恒都是浑身湿漉漉,冻得瑟缩不已,唯有靠在一起互相贴着,勉强稍微暖和一点。
岸边枯黄的芦苇丛上,忽然有只金碧色的辉煌大鸟飞掠而过,仿佛迷路的幼鸟,在寻找自己的暖窝,久久盘旋。
阿南怔了怔,摸向自己的袖袋,发现傅准给自己的那个哨子居然还在。
她对着空中的吉祥天,吹响了哨子。
在江面上久久盘旋的鸟儿,听到了她的召唤,以机械却准确无比的姿势,偏转了翅翼,向着船上的滑翔而来。
朱聿恒抬起手,将它的足牵住,让它停在自己的臂上。
而阿南将怀中的玉母矿拿出来,鹅卵大的玉矿已在取用时被掏空大半,而在空隙中,被塞进了一枚青鸾金印。
阿南将它拿出来,握在手中看了看,认出那正是历代拙巧阁主的印记。
印上残留的朱红印泥,在她的掌心中,留下了傅灵焰手书的“大拙若巧”二字。
大拙若巧,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这世间种种,阴阳正反,爱恨纠缠,也正如这个道理。
她茫然地抬起头,回望水波渐平处。
朱聿恒轻轻揽住了她的肩,低声道:“拙巧阁会安然无恙的,傅准不会枉死。”
阿南低低地,却固执地道:“祸害遗千年,像他这种人,怎么会这般轻易死去呢……我想,他应该也和我们、和他之前在渤海时一样,逃出了舅舅的钳制、拙巧阁的重任、朝廷的制裁,如今终得自由了吧。”
他们都没再说话,任由船家顺着芦苇荡,带着他们向江岸划去。
滔滔江水,蒹葭初生,去年残存的枯黄芦苇已经在雪中折损倒伏,新生的碧绿叶片已经从水下抽出,过不了多久,马上这边又会是绿压压一片青纱帐,满世界生机勃勃,
阿南望着面前这苍茫水云,将头轻轻靠在了朱聿恒的肩上。
而朱聿恒抬起手,用自己那双劫后余生,沾染着沙尘却依旧令她心动不已的手,紧紧抱住了她。
两人依偎在这小小的船尾,身影在水中相融。
前方是春江潮水,万里江山,而他们得脱大难,相拥在小小的船上。
他不问她去哪儿,她也不需要问他想去哪儿。
毕竟,她是司南,她指引的方向,就是他前进的方向。从今以后直到永远,他们将相依并行,永不分离,永无相悖。
……第241章 杨柳依依(1)
阳春四月,天蓝如海。
福州闽县,中国塔依旧高高伫立于回转激流之上。
顺流而下,山崖礁石直插入湛蓝大海,嶙峋之中村落散布。
阿南久久望着这片海边小渔村,这个她追寻了十四年的家乡,明明就在眼前,却又显得渺茫虚幻。
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朱聿恒握住了她的手,带她向海边走去。
迎接他们的渔村里长黑瘦硬朗,划着一条窄长的尖底小船,送他们穿过狭窄水道,来到一片临海礁石上。
这片礁石形成日久,规模足有数十里。福州府位于东海、南海交界处,气候宜人,礁石上密布螺蚬,岸边生长着繁盛树木。
他们从树下走过,看见岸边零星分布着许多人家,因缺少砖石,多住在用旧船板钉成的木屋中。
此时正值午后,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捧着个缺口大碗蹲在门口吃饭,她头发乱蓬蓬,小脸被太阳晒得黑黑的,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好奇望着生人。
阿南朝她多看了两眼,想着自己小时候是否也是这般模样,而那小女孩怕羞,捧起碗转身就溜回屋内去了。
破木屋内一个中年男人走出,护着身后怯怯露头的小女孩,打量面前陌生面孔,等看见里长,才赶紧打招呼。
里长应了一声,问:“梁贵,近日没出海啊?”
梁贵抱怨道:“嗐,前两天出海,拖上来的全是蟹爬子,网都烂了。我老婆笨手笨脚,两天了还没补好,你说倒霉不啦?”
里长指指前方被丛生杂草淹没的道路,说:“既然你也出不了海,就领我们去看看当年老李家的屋子吧。”
梁贵迟疑问:“李家人不是早死了么?如今他家那屋都被草给淹没了,里面全是虫鼠蛇蚁……”
“叫你去就去,哪那么多废话!”
等梁贵用柴刀劈开灌木,几人走进去才发现,那居处比梁贵说的还要衰败。
道路尽头的屋子早已不见,李家没人了之后,屋瓦梁椽土灶门槛全都被人拆分光了,只剩残存的桩基和灶台痕迹。
依稀痕迹之旁,一棵柳树长得尤为高大,垂柳丝绦繁茂无比。
见她一直看着这棵树,梁贵在旁边说道:“这是老李女儿小时候折了村口柳枝扦插在这边的,结果现在长这么好了。”
原来这棵树,是母亲当年种下的。
阿南抬手抚摸这棵柳树,对梁贵道:“阿叔,麻烦你详细讲讲李家女儿的事情。”
“你说那个囡儿啊,她小时候长得又漂亮又伶俐,可惜啊,咱们渔村人家,个个都忙,她刚会走路时摔到炉膛去了,周边没人救护,那双手就残了,落了个残疾。到十八岁时这边大风雨毁了屋子,李家出去逃荒了,就再也没见着他们回来了。”
阿南听着他年久模糊的讲述,抬手挽着柳树柔软的枝条,望着母亲故居的废墟。
二十年风雨侵袭,依稀残存的痕迹都已快被草木淹没,令她心口泛起细细深深的痛意。
里长问梁贵:“你说她残疾了,是怎么个残疾法?”
“嗐,她的手上全是疤,还缺了两根指节,看着挺吓人的。”
里长看向阿南,她点了点头,说:“确实如此。”
她神情尚还平静,但喉口忽然一阵哽咽,将她后面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心口。
朱聿恒见梁贵他们也想不起什么其他的了,便打发他们先回去。他拉她靠着柳树坐下,在她父母当年生活过的地方,静静坐了一会儿。
“阿琰,谢谢你……”他听到阿南的声音,“不止是我娘,还为了,我那原本不可见人的身世。”
若不是他的苦心遮掩,她在这世上,早已没有立足之地。
“没什么不可见人的,既然你说我的棋九步之力能从世间所有纷纭中寻出最准确的答案,那么你的身世就是这样,若你还介意自己的出身,那就是在质疑我。”
阿南心口涌上浓浓的酸涩与感激,在海边温暖潮湿的风中,她默默握住了他的手,与他十指交握。
“走吧,我们去找人,在这里给你娘做法事、建陵墓,让她可以魂归故里,九泉安息。”
阿南紧抿下唇,默然的,重重地点了点头。
其实她此生于世间纵横,刀山火海尽数闯荡过,深心里知道,这世上或许并没有来生与鬼神的存在。
可,这一刻她愿推翻自己对这世界的所有成见,只要能有一丝微渺的希望,让厄难深重的母亲得脱苦海,让她下一世终有幸福如意的人生,那么,她愿跪拜于满天神佛之前,豁出一切。
从故乡回来,北上回应天,先经过杭州。
绮霞肚子已高高隆起,脚背也肿了,靠在躺椅上晒太阳。阿南过去时,楚北淮正抱着蜜枣红豆汤过来,说是他娘刚煲好让送来的。
“其实我娘最近身体也不舒服呢,我爹昨天还陪她去保和堂看大夫。”楚北淮有些忧愁,“南姨,他们好像又出问题了!”
“咦,还吵架吗?”阿南和绮霞都有些操心。
“不吵架,但是我娘身体不好了,我爹一点都不难过还精神焕发,最近甚至,甚至……”他嘴巴一扁,气愤不已,“他还偷我的糖!偷了不是给自己吃,给我娘吃!”
阿南和绮霞对望一眼,差点笑出声来:“什么糖,是不是梅子糖山楂糖什么的?”
“对啊你怎么知道的?”
阿南朝他神秘一笑:“小屁孩,等你当哥哥就知道了!”
打发走了一脸茫然的楚北淮,绮霞听阿南谈起要与阿琰一起出海,以后长居海岛的治病的事情,摸着自己的肚子郁闷地撅起嘴:“孩子啊孩子,你太可怜了!你还没出世呢,连干儿子还是干女儿都不知道,你的干娘就要跑啦!”
“没办法呀,阿琰这边没法等。”阿南豪气地将一个金锁拍在她的手中,说,“收好,我亲手打造的。明后年我肯定回来一趟,到时候要是这金锁没挂在你娃的脖子上,我跟你算账!”
绮霞看见金灿灿的东西就迷了眼,赶紧打开箱笼妥帖地收了,保证道:“放心,我肯定天天指着金锁告诉他这是干娘给的,孩子不会叫娘之前先学会叫干娘!”
看到箱笼中一包东西,她又犹豫了一下,取出来放在桌上,说:“这个,是白涟的娘上次送给我的。”
阿南打开看了看,是几块未打磨的青鱼石,便道:“这是鱼惊石,给孩子压惊驱邪的,这么大可不好攒呀。江白涟他娘……知晓你们的关系了?”
绮霞摇了摇头,说:“我常去她那里买鱼,所以她认识我了。但我不想孩子一生困在船上,或许……等以后,我再告诉她吧。”
阿南摸摸她的头,说:“那我帮你把鱼惊石打磨好吧,相信它一定能保佑孩子无病无灾成长,成为白涟一样聪明能干的人。”
那几块鱼惊石打磨后橙中带粉,用栀子花油摩挲浸润后,颜色比琥珀还莹澄。
阿南满意地收好,拉上朱聿恒:“走,陪我去找找穿鱼石的丝络,再配两颗珠子。”
熙熙攘攘的街市上,人头攒动。
阿南抬头便看到街口张贴的唐月娘通缉令,便扯了扯朱聿恒的手,问:“她不是带着青莲宗残部散入西南大山了吗,难道又发现她踪迹了?”
“嗯,西南那边封闭淳朴,朝廷难以在茫茫大山中剿除余党,她似是要在那边扎根落地了。”朱聿恒说着,神情与声音都是淡淡的,“无论日光如何洞穿人世,可这世上总有贫困、饥荒、黑暗与不公的角落存在,否则,青莲宗怎能绵延百年,至今不绝呢?”
阿南望着通缉令上唐月娘的面容,她背负了半生苦痛,面容却依旧温厚宽忍,依旧是她记忆中那个笑着拉她参观自家菜园子的爽利妇人。
她叹道:“算了,她也算个女中豪杰。再说有这样的一股力量在,也能在朝廷朽烂的时候督促警醒,也不必赶尽杀绝。”
朱聿恒也深以为然,又想起一件事:“说起来,墨先生对阿晏赞不绝口,说他一旦用心就是个人才,前段时间还改进了水车,如今正在北边试用,要是可行的话,说不定能惠及大江南北。”
“真好,阿晏现在居然这么有出息了!”阿南想起他们一起嗑瓜子逛酒楼的日子,不由笑了,“希望他能坚持己心,以后咱们回来时跟他比比看,谁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
抛开朝野大事,朱聿恒陪着阿南细细挑选各色丝绦。
旁边赶着牛车的老农在卖时鲜的香椿、荠菜、马兰头,更有人摆下大木盆卖鲥鱼、鲫鱼、四鳃鲈。
“哎呀,这可是江南才有的,趁现在咱们多吃几次。”阿南欢呼了一声,拉着朱聿恒便过去挑拣着。
河边集市的人讨价还价,柳树下闲坐的人聊着最近大小传闻。耳边忽传来错愕惊问:“皇太孙不是一向身康体健么,怎么会忽然因病薨逝了?”
“唉,听说祭陵时出了事,可能因此遭了不幸吧……说起来,太孙殿下诞世之时,□□不是在梦中授了当今圣上一个大圭么,如今天下既定,想必也是圣上将玉圭收回,常伴身侧了。”
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大概是朝廷最好的解释了,众人纷纷附和,只是惋惜不已:“怎会如此?太孙殿下天纵英才,本可开一代太平啊……”
一切纷扰传言,朱聿恒却听若未闻。
他帮阿南拎着两捆菜,静静站在她的身后等待着。
而她蹲在一个老妇人面前买鲥鱼,一伸手就掐住了一条最肥壮的鲥鱼,手指直插入鳃,让鱼只能徒劳地拍了两下尾巴,再也无从挣扎。
柳枝风动,掠过朱聿恒的肩头,轻柔闲适。
阿南抓着鱼,认真地向面前的老妇人讨教,鲥鱼要如何烧才最好吃,记得无比仔细。
阿南啊,无论在何时何地,无论对这世上任何事情,永远都是兴致勃勃、乐在其中的模样。
他望着她的面容,不由得笑了。
阿南买好了东西,抬头看见他脸上的笑容,扬扬眉问:“怎么?”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吗?”
“记得啊,在顺天的酒肆里,你在那里喝茶,我看见了你的手……”
“不对。”朱聿恒接过她手中的鱼,微微一笑,“是在护城河的旁边。那时候,你正在教一个大叔弓鱼,你抓鱼的手法,和现在一样既稳且准。”
只是当时的他们都不知道,这短短瞬间的交汇,改变了九州天下,也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
“好哇,那时候你就偷学我的手艺啦?看来我以后的独门秘技都要保不住啦!”阿南笑嘻嘻地横他一眼,“不过你以后肯定造诣非凡了,韩广霆那个老家伙,因为自己没有棋九步之力,无法继承傅灵焰的衣钵而悒郁了一辈子,如今终于找到你这个奇才,恨不得直接把九玄门所有的技法一股脑儿全填到你脑门里去——不行,我也要回去好好翻翻师父的东西,看他有没有私藏的绝技。”
“如今你的旧伤已经痊愈,待埋在其中的影刺清除后,只要努力练习,回归三千阶便指日可待,还需要掏你师父的私藏?”朱聿恒握着她的手查看她的关节处,想想有些好笑又有些郁闷,“话说回来,拙巧阁怎么办?你觉得他们能接受前几天还在喊打喊杀的‘妖女’,忽然拿着阁主印章过来要上位的消息吗?”
“当然不可能了,更何况我才不愿意呢,傅准那个混蛋,他自己落得清静,却根本没有考虑过我和那群人相处该有多别扭啊。”阿南无奈道,“如今只好抓个人来代工,我自己偷懒了……哎,你说墨先生会愿意接手吗?”
为了让阿南早日解脱,时刻与自己相伴,朱聿恒自然得认真思索:“他是墨门巨子,一直古道热肠,拙巧阁搜罗众多人才,如今群龙无首,让他暂为代管,他应当是会愿意的,只是……”
“只是并非长久之计啊。”阿南挠着头,说,“不过没事,我看薛澄光为人八面玲珑,在阁中人缘还是不错的,以后慢慢接手应该也算顺理成章吧。”
“薛滢光也很能干,焉知不会成为又一任女阁主?”朱聿恒轻拍阿南的头,示意她放宽心。
垂柳依依,阿南也觉得心口缠绵缱绻,将头往他肩上靠了靠。
想着他要从二十年的尊荣中猛然抽身,抛掉所有荣华,成为一个早逝而消失于这片大陆的人,想必有千万种艰难。
她不由得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
“阿琰,要离开这一切,你舍得吗?”
他手中拎着鱼和菜,挽着她在垂柳之下慢慢走回去:“哪有什么舍不得的,难道是舍不得我祖父给我修建的壮观陵墓吗?”
这轻松的语气,让阿南不由得笑了出来:“说起来,那座陵墓都建好了,现在是拆掉还是给你二叔用?”
“他如今谋逆事发,废为庶人,哪还配得上那般规格的山陵?”朱聿恒望着远空流云,紧握着她的手道,“圣上已经下令封闭那个山陵了,或许,他希望我们百年之后落叶归根,能回到先祖们安息之地。”
“会的,等你身上余毒清了,彻底摆脱了山河社稷图之后。”阿南与他十指紧扣,在依依杨柳之中,郑重许诺,“我们再带着孩子回来,在我们的故土,永不分离。”
……第242章 杨柳依依(2)
暮春初夏的龙江船厂,江水浩荡,最为繁忙。
工棚一层层从道旁蔓延到江边,制龙骨的、造甲板的、缝帆篷的……工匠们干得热火朝天,到处是乒乒乓乓的敲打声。
在班头的带领下,阿南与朱聿恒穿过工棚,向江边而去。
世界最大的船厂中,最大的工棚之下,一艘宝船静静地蹲踞在凹地中,被下方离地约有三尺的坚实木架撑起,如一头沉睡的巨兽,只等遇到汹涌江水,让它开始苏醒过来。
“‘长风’,真当得起这个名字。”阿南望着面前这艘船,不由赞叹。
朱聿恒笑道:“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以后咱们就可以驾着它一起在海上纵横了。”
阿南迫不及待,也不等他们搭船梯跳板,一个拔身,流光勾住船头,旋身跃上了这艘船。
这是一艘最为适合海上航行的三桅尖底船,龙骨高翘,三层甲板。三千料的巨大船身,配备着二十四门大铁炮,三十六门中炮,另外船身开刻有两百铳击口,蒺藜、火箭、神机箭等都可以借此攻击。
朱聿恒之前出海,座船都是华丽繁复,连栏杆都用黄花梨木雕出吉祥海兽纹饰。但这条船却极具威严与压迫感,为了更快更稳而摒弃了一切纹饰,因为注重实用性而化繁为简,显得充满了力量感,必将成为海上的霸主。
阿南爱不释手地抚摸着船身,叩击那些打磨得光滑的木头,一寸一寸地查看着接缝与纹理,然后心满意足地靠在了甲板上,朝着朱聿恒一笑:“还记得以前我假装董浪的时候,曾说有钱了也要弄一艘你那种座船,但因为是龙江船厂出的,只能放弃。结果现在啊,有了更好的!”
朱聿恒笑着与她一起坐在甲板上,问:“你之前不是想要世上最大的船吗?长四十八丈宽二十丈,比七宝太监当年下西洋时还要壮阔的那种,怎么后来又打消主意,改为小型制了?”
“我后来考虑了一下,太大的船需要的水手太多了,动辄两三百个水手,不好指挥,还是小一点的好调头,水战也方便。”
朱聿恒扬扬眉:“还想着打?”
“肯定要打啊,四海之主那么好当吗?”阿南说到这儿,想起竺星河,又叹了口气,“海上各派势力纠葛,多是穷凶极恶之徒,没有一股强力镇压,我爹娘那般的悲剧肯定无法断绝。四海之主这杆大旗,我不扛有谁能扛?”
说到这儿,她眼睛又转向他,笑睨着他问:“想不到吧,离开了陆上纷争,海上还有强敌呢。”
“那倒好啊,否则我还担心接下来的人生寂寞呢。”朱聿恒抬手揽住她的肩,笑道,“既然打定主意要和你这个女海匪出海了,我焉能不好好学做一个海贼头子?”
“好呀,咱们两个雌雄大盗,来巡视一下咱们纵横四海的座驾吧!”
阿南拉起朱聿恒,两人仔细查看新船的各处。从四十八个横舱的密闭性到四层舱室的结构布局,从万担压舱砂石到各处枪炮火铳,一一审视。
心满意足之际,她又神秘兮兮地望着朱聿恒而笑,心想,这算是他的聘礼还是嫁妆呢?
不过,无论算是什么,它都会停泊在她那个开满鲜花的海湾之中,成为五湖四海所有人尊崇艳羡的海上霸主。
“长风”共有四层船舱,面积层层递减。
最下方是船工与士卒们休息的地方,分隔成一个个斗室;二层是舵工、大夫等技工所居之处;三层是船长及副手们的房间;最上层最小,是供奉天妃的神堂所在。
阿南在第三层上自己的房间里逗留查看了许久,因为这是阿琰出的图纸所造,她事先并不知晓内部构造。
这是船上最大的舱室,前面的走廊可以查看下方甲板一切动静,进门便是固定于地上的紫檀屏风,后面是起居室,宽大的书桌上堆满了航海图和各地形胜图,后方是可折叠洞开的大木窗,一旦推开便能面对整片大海,四周形势一览无遗。
左右两侧的房间,一边是他们的卧室,另一边则是工具房,布置得与唐月娘的那个柴房颇有相似之处,各类大小斧凿锛锯整齐排列,柜中金银铜铁锡土木矿石应有尽有。
阿南抬头一看,不由得笑了——头顶上的安全防护也做好了,不过因为是在船上,所以不需要放置水桶,直接采用了活木涡吸,一旦下方有什么状况,只要一拉便能吸上海水倾泻而下。
阿南兴奋地在这室内呆了许久,抚摸着各种工具,简直是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就知道你看见这些,会忘了我。”朱聿恒无可奈何地揉揉她的脸,忽然抬手,将她束发的青鸾金环摘下。
青丝顿时倾泻了一肩,阿南猝不及防,抬手理着自己的头发,不满地抬手去抓回青鸾:“把青鸾还给我……”
朱聿恒抬手拥住她,不满地问:“阿南你说,今天这么好的日子,咱们的新船落成,你怎么能用傅灵焰的青鸾呢?”
阿南眨眨眼,正在不解之际,却见他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檀木盒,打开递到了她的面前:“这个,应该更适合吧。”
阿南抬眼一看,见是一支绚烂的牡丹簪。各式珠宝簇成一朵碗口大的牡丹花,花蕊之上,停留着一只翅翼流光的绢纱蝴蝶。
这簪子一入手,阿南便觉出了独特之处,她略一思索,抬起手指轻弹一下簪身。
只见光彩闪动,花蕊上的蝴蝶振翅飞起,围绕着牡丹花翩翩飞旋了一圈,然后又回到了花心中,安憩停留。
阿南“咦”了一声,扯起蝴蝶一看,它与牡丹花并无任何东西联结,却能实现这花蝶围绕飞旋,属实奇异。
她抬手挽好发髻,而朱聿恒俯身帮她将牡丹簪于发间,满意地看着她轻晃发丝之际,蝴蝶翩飞的模样。
阿南抬手调戏着那只蝴蝶,问:“这是……?”
“这法门与傅准的‘万象’原理相通,你猜猜是用什么办法维持花与蝶两者虽不接触,但始终不离不弃,互相吸引的?”
“难道是利用了磁铁相吸相斥的特性?”阿南沉吟着,又感觉连接处并无磁力,急切地仰头看他,“赶紧说说,我对九玄门的绝技好奇很久了!”
看她这一脸垂涎的模样,朱聿恒笑着捏捏她的脸颊:“所有机括的运动,都会带动气流涡旋,机括越复杂,气流越湍急,而万象则能凭借机关运转的气流探测感知机关最中心,将一举击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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