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by侧侧轻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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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聿恒见她手中的瓶子似要滑落,便抬手接过,碰到了她的手指,软软的,虚虚的。
大概刚刚那一场死里逃生,她迸发出了全身的力量吧。
他正看着她疲惫蒙尘的面容,想着要不要帮她把散乱的头发理好时,天空一道闪电划过,他的脸颊上微微一凉。
这场闷蕴许久的雷雨,终于下了起来。
雨夜的屋檐下,他与她身边唯有一盏小小的灯,发着幽淡的光。阿南昏昏沉沉地打着盹,橘色的光晕笼罩着她,温暖又柔软。
细雨微灯,劫后重生。
阿南打了个小小的盹,醒来时膝盖沁凉,肿痛感已经基本消失。她那边缘被烧得焦黑的裙裾,端端正正地被拉好了,遮住她蜷着的小腿。
她抬起眼,看见身旁的朱聿恒,他正望着面前的雨帘出神。
“阿言……想什么呢?”阿南声音恍惚如呓语。
雨水冲刷走了烟雾余烬,空气清澈透凉。
朱聿恒侧头看着她,低声说:“我在想,这几场大火。”
从顺天,到杭州,从二十年前,到今夜……这诡异的火灾,无常的焦灼与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心头也有一把无名火,充斥在胸臆间,无从捕捉又被时时灼烧,令人焦灼。
阿南抬手将头枕在手肘上,开口问:“刚刚的火中,你……明明看到房子快烧塌了,为什么还要来救我?”
朱聿恒沉默着,什么也没说。
因为,他自己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就那么下意识的,心中还没有考虑任何事情,身体已经自然而然地向扑倒在地的她奔去。
其实他当时真的,什么都没想过。
他听到阿南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响起:“当时情况那么危急,你就不怕和我一起被塌下来的房子压倒吗?”
“不会。”他声音低且缓慢,却无比肯定,“我知道你不会失手。”
在这般压抑的时刻,听到他这句话,阿南终于略略提振起来。给了他一个“算你有眼光”的眼神,她扶墙站起了身:“火该灭了吧?走,去看看情况。”
夜雨细密,阿南双手虚软,朱聿恒便替她撑着伞,两人一起回到火场去。
萍娘的尸身已经被清理出来,火中却没有娄万的痕迹。
阿南恨恨咬牙道:“千万不要让我发现,他今晚又去赌钱了!”
朱聿恒吩咐人去找娄万,阿南看见萍娘的尸身上只苫着一张油布,任由夜雨击打。
她蹲下来,把油布往上拉了拉,遮好萍娘露在外面的头顶。
朱聿恒弯下腰放低手中伞,帮蹲在地上的阿南遮住大雨。
“她不过是个普通船娘,为何会遭这么大的灾?”阿南看着那张油布,嗓音又干又冷,“我仔细想来,唯一值得怀疑的,就是她给卞存安洗手时有些怪异。大概,是她当时看到了什么……只是可惜,卞存安在她之前就死了,已经无从查起。”
朱聿恒“嗯”了一声,道:“另外,萍娘还说过,她年少时曾伺候过卓夫人,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线索。”
“但愿能有。就算是卓晏的娘、应天都指挥夫人,咱们也得去好好查一查。毕竟,萍娘因此而葬身火海了……”阿南想起萍娘那惨不忍睹的尸身,眼圈不由得红了,哑声道,“她……她用自己的命,保住了囡囡的命。”
“囡囡会平安顺遂长大的。”朱聿恒肯定道。
阿南叹了口气,在萍娘尸身前沉默了片刻,终于站起身来。
旁边穿着蓑衣的几个差役蹲在废墟之中,用手中火钎子拨着面前一堆灰烬,面带诧异地说话。
阿南强打精神,向那边走去,问:“怎么了?”
差役见众人口中的“提督大人”都替她打伞,忙起身点头哈腰,又用火钎子指了指从柜子下面掏出来的一叠厚纸灰,说:“姑娘,你看。”
阿南弯腰捡起一片纸灰看了看。纸是极易燃的东西,但这叠纸刚好被倒下来的柜子压住,隔绝了火焰,还残余着二指余宽完整的纸张,未曾彻底烧毁。
阿南借着旁边的灯光看了看,上面是一片云纹栏,依稀还有墨色留存,转侧纸灰之时,可以模糊看到上面似有雷纹。
朱聿恒倒是不认识,问她:“是宝钞?”
“雷云纹,这是十两的银票。”阿南紧皱眉头,看了看被掏出来的其他四张银票残片,说道,“五十两,对他家来说,可真不少了。”
“银票?”
拿火钎子的差役解释道:“确实是近年来市面通行的银票,是永泰银庄发出来的。”
朱聿恒不知道永泰银庄是什么,略略皱眉。
“其实就是存银凭证。”阿南简短解释道,“永泰的铺号到处都是,银子跟流水似的从海外进来,因此前两年由永泰的总掌柜打头,各地大商贾们推举他家建了个银庄。现在各地行商,再不必带着大额金银出行了,就拿着这个——”
她说着,晃了晃手中的残片,道:“譬如我在顺天的永泰号里,存十两银子,就能拿到一张这种银票用以证明,然后就可以到各处通兑。无论是应天、大同还是杭州这边,只要看到永泰号的铺面,拿出银票就能拿到钱。”
差役们也点头道:“是,方便得很,如今江南官场和民间有大额银钱来往的,都用这个了。北方天子脚下,可能还少见些。”
永泰号。海外贸易发家。
朱聿恒不动声色地瞥了阿南一眼。
“是呀,永泰号信誉很好的。”阿南却漫不经心,并未察觉到他的探究,见没其他要紧东西了,她便起身道,“如今最要紧的,是把娄万找到,看看这场火、这些银票,到底是怎么回事!”
出了巷口,和囡囡家同租一院的邻居都遭了灾,只能躺在街边屋檐下过夜。有的抱着自己抢出来的仅剩的一点东西满脸仓皇茫然,有的抱头痛哭,一时场面惨不忍睹。
囡囡正在邻居婆子家,被一个不停抹泪的中年妇人抱着坐在门口。看见阿南过来,囡囡低低叫了声“姨姨”,妇人忙抱着她起身,向阿南和朱聿恒低了低头。
婆子介绍说:“这是囡囡她二舅妈。她二舅借伞去了,待会儿就把囡囡抱回去。”
阿南见妇人看来颇为敦厚,便向她点了点头,问囡囡:“你去过二舅妈家吗?”
囡囡点点头,她一夜哭叫惊吓,神情有些恍惚:“我常去的,以前阿娘说我还小,出去撑船都不带我,二舅妈就会接我过去,和表哥们一起玩……”
听她这样说,阿南点了点头,看着囡囡的神情欣慰又黯然。
“可是,我、我娘呢……姨姨,我娘呢?”她扁了扁嘴,已哭得红肿的眼中,又涌满了泪水。
二舅妈拍着囡囡的背,泣不成声。
勉强定了定心神,阿南问:“囡囡,你爹昨晚去哪儿了?”
“我……我不知道。”囡囡哭着说,过了一会儿又摇头,“我知道、我知道,阿爹肯定是去赌钱了。阿爹回家的时候拿了很多很多钱!”
阿南知道她指的钱,就是那叠银票了,便问:“那你爹拿了钱回来,怎么又不在家了呢?”
囡囡抽泣着,努力回想:“阿爹下午出去了,一直没回来,阿娘和我一起睡着了。后来我爹回来拍门,我就被吵醒了……阿娘去开门,问阿爹,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阿爹没说话,也没进门,把东西塞给阿娘,就走了……”
阿南皱起眉头,又问:“然后呢?”
“然后,阿娘拿着东西说这是什么呀,她点了灯一看,吓得叫了一声,说这么多钱!我就问阿娘,这是纸,不是铜钱啊,阿娘却让我赶紧睡,我就闭上眼睛朝里面睡了,听到阿娘还说,怎么都打湿了呀……”
一个赌鬼,半夜忽然不声不响给老婆带来一卷打湿的银票,这事情,简直诡异。
阿南与朱聿恒对望一眼,情知这叠银票肯定有问题,只是囡囡是个小孩子,又在睡梦之中,许多细节也无从得知了。
听得囡囡又说:“然后,我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阿娘忽然把我从床上抱起来,要往外跑。我睁开眼睛一看,家里着火了,我家的床,还有桌子凳子,还有灶台边的柴火,全都烧起来了……阿娘带着我要跑出去,可是门也烧起来了,阿娘拉不开门闩,抱着我使劲撞门,可怎么撞都撞不开……阿娘就把我放进了水缸,她趴在水缸上,叫我别出来……”
说到这里,囡囡又哇哇大哭起来,那地狱般的情形,让阿南都不忍心再听下去。
妇人抱着囡囡,恳求地看着阿南流泪。
阿南便也不再问了,叹了口气,替囡囡把眼泪擦掉,回头见二舅拿着把伞回来了。
他们把囡囡抱在怀中,沿着街巷往回走。伞不够大,又略略前倾护着孩子,两人的肩膀和后背都湿了一块。
朱聿恒吩咐韦杭之,叫人跟去二舅家看看,是否要补贴些钱物。打起了伞,他对阿南说:“走吧。”
阿南朝他挑挑眉:“真看不出来,你也懂民间疾苦?之前不是还把我邻居都赶走了吗?”
“那不一样。”他低低说着,手中的小灯照亮了朦胧的雨夜,示意她与自己一起回去。
她看见朱聿恒的左肩,也湿了一片。
两人并肩走出小巷时,阿南把伞往他那边推了推,下意识的,身子也朝他更靠近了一些。
第31章 星汉璀璨(1)
火场之中劳累困顿了半夜,阿南和朱聿恒回去后,都是刚洗去了身上的尘烟,倒头就睡下了。
天蒙蒙亮之时,朱聿恒听到门外的脚步声。他警觉醒来,听到卓晏低低的声音:“杭之,殿下醒了吗?”
“进来。”他在里面出声道。
卓晏敲了敲门,进来向他问安。等朱聿恒梳洗完毕后,屏退了下人,卓晏才悄声道:“是有桩小事……有人窥探放生池。”
西湖放生池,正是关押公子的地方。
正在屏风后换衣服的朱聿恒,整理衣带的手略停了停,然后问:“这么快就泄露了?”
“是……昨日晚间,杭州府就接到了永泰号的报案,说他们大东家在灵隐寺祈福,忽然莫名失踪了,要求官府和他们一起派人搜山,寻找下落。”
“永泰号?”朱聿恒微皱眉头,“海外贸易发家那个?”
他记得,昨晚在萍娘家废墟中掏出的银票,正是永泰银庄的。
卓晏点头道:“那个被抓的公子,就是永泰的大东家。真没想到啊,坊间还有人猜测永泰号是海外胡商开的呢,没想到东家其实是这样一个神仙人物。”
“你详细说说吧。”朱聿恒一向主管三大营等军政要务,后来又忙于迁都之事,与户部接触不多,对这些民间商号更是知之甚少。
但卓晏在坊间虽混得如鱼得水,却是不管俗务的,其实了解也不深:“这个永泰号好像是近两年忽然冒出来的,海外贸易较多,在咱们本朝分号倒也不少,听说从顺天到云南、从应天到乌斯藏,大江南北都有他家店铺的。再说海上贸易银子跟水似的流进来,所以一群商人还推举他家发了个存银票证,江南这边各处都爱用这银票,比宝……”
说到这里,他吐吐舌头,赶紧打住了。
但朱聿恒又何尝不知道他的意思。他家的银票可以各处通兑,比如今疯狂贬值的宝钞可要好用多了。
“拿几张我看看。”
卓晏随身正带着两张,其中有一张正是十两银票,纸张厚实挺括,四面花栏印着雷云纹,中间是“凭此票至永泰号抵银十两”的字样。
朱聿恒问:“这看起来也寻常,岂不是很好伪造?”
“不不,殿下请看。”卓晏将纸举起,对着窗外朦胧天色,依稀可以看到这张纸上,出现了“永泰”二个大字印记。
“听说这是唯有永泰号才能造得出的纸,他们以某种手法控制纸浆密度,可以让银票对着光的时候,看到上面的隐记。这纸张,别家造不出来。还有就是据说银票的花纹也对应暗记,暗记还会按月轮换,所以铺面的各个掌柜一看就知道真假的。”
朱聿恒将银票搁在桌上,又问:“杭州府应允他们,帮助寻人了?”
“是,各地漕运不济时,常托赖于他们,毕竟他家船队庞大,货物轮转最便利了。是以官府也遣人到灵隐搜山了,不过呢……他们发现当日是神机营在那边行动,就不敢再认真了,只在那儿虚应了一下故事。”
“也就是说……”朱聿恒缓缓问,“这群海客,企图给朝廷施压?”
卓晏忙道:“这……应该不敢吧?只是,对方好像也因此而探到了神机营的行踪,进而追踪到了放生池。”
“他们在海外横行无忌,在我朝的土地上,想自由来去可没这么容易。”朱聿恒说着,从屏风后转出,向外走去,“杭之。”
韦杭之大步跟上,等他示下。
一行人出了桂香阁,便即出了乐赏园。
“昨晚清河坊,你们那场喧哗,可是因为那个司鹫出现了?”
“是,司鹫企图接近阿南姑娘。属下按照殿下吩咐,假装让他逃脱,跟踪到了他们的落脚处,还拿到了这个。”说到这儿,韦杭之从怀中取出一个用布包好的小东西,呈到他面前,“这是在逃窜途中,司鹫抽空射入一间旧庙砖缝间的。属下猜测,这必定是他们传递消息的方法,只是,尚不知如何打开。”
布包散开,里面是一颗表面凹凸不平的铁弹丸。
朱聿恒以三指捻住这颗弹丸,举到眼前看了看。
冰凉的触感,让他这习惯了拆解岐中易的手指,倒生出一种亲切熟悉来:“这弹丸,可以打开?”
“是,拙巧阁的人看过了,说应该是中空的,里面藏有东西。只是这东西设计精巧,目前谁也不知道如何解锁,因此束手无策。”
朱聿恒翻身上马,思忖着将这颗弹丸在指尖上转了两圈,从食指上滚过,旋到了掌心中。
然后,他略略怔了一下,低头看向自己握着弹丸手中——
究竟是什么时候,他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与阿南一样,喜欢将东西掌控在指尖与掌心,像逗弄小兽一般玩弄。
他将手中的弹丸收入袖中,沉默思忖片刻。
神机营踪迹既已泄露,海客们也在千方百计联络阿南,看来,他不得不去会一会那个公子了。
一夜雷雨初收,晨曦雾霭之中,西湖越显云水氤氲,烟波迷蒙。
在被禁绝靠近的三潭印月一带,却有一叶轻舟划开琉璃水面,向着放生池飞速驶去。
放生池外围列的船依次散开,码头台阶上,诸葛嘉正静待着。
轻舟靠在青石台阶上,船身轻微一震。
诸葛嘉立即上前一步,抬手以备搀扶站在船头的朱聿恒。
朱聿恒却早已踏上台阶,只抬手接过他手中的披风,一面沿着石板路向内大步走去,一面问:“那人呢?”
“在天风阁,就是放生池正中间。”诸葛嘉说。
朱聿恒抬眼看去。放生池一圈堤岸不过丈余宽,里面围出一个小湖,便成了“湖中湖”。四条九曲桥从放生池的四个方向往中间延伸,在最中间,二三十丈方圆的一块地方,错落地陈设着亭台楼阁,小院花圃。
虽在花木掩映中,但依然可以看到,幽微天光下,有不少守卫走动的影迹,影影绰绰。
朱聿恒拉上斗篷的帽兜,将自己的面容隐藏在阴影之中:“那人的两个侍卫,审过了?”
诸葛嘉递上案卷道:“审过了,他们是杭州坊间拳脚精熟的练家子,只是因为熟悉杭州事务,所以被临时聘来的,其实并不知道主家是什么身份。”
朱聿恒接过送上的签押文页看着,一面问诸葛嘉:“他交代什么了?”
“他只说自己是寻常海客,不明白自己为何被捉拿。提督大人可是要亲自审问?”
“不必,还是你来吧。”朱聿恒略一沉吟,说道,“你也不用着急,找个由头细细审讯他,将他过去的一切都磨出来。最重要的,是将他羁押在这里,越久越好。”
“是,审足三年两载都没问题。”身为下属,诸葛嘉又最喜欢做恶人,自然包揽下来。
朱聿恒点点头,看向签押文页的画押处。
那里写着的,是清拔飘逸的“竺星河”三字。
原来他叫竺星河。
南方之南,星之璨璨。
她是南方,而他是南天璀璨的星河。
朱聿恒盯着“竺星河”看了须臾,缓缓道:“既然对方敢去官府要人,想必是要讨一个理由。那么此次审讯,便着重问一问,他与四月初宫中那一场大火,是否有关吧。”
诸葛嘉心下诧异,一个海客与三大殿的大火,能有什么关联,但皇太孙既然这样说了,他便也恭谨应了。
“诸葛提督,这位是谁?”码头边一个身材魁伟的男人,见诸葛嘉带着朱聿恒看过来,便出声询问。
这男人身材高大,肌肉贲张,几步跨过来,站在面前跟铁塔似的。
“这是我们提督大人。”诸葛嘉语焉不详地介绍道,又指着那大个子,“这是拙巧阁主的左膀右臂,副使毕阳辉。”
拙巧阁。
朱聿恒知道他们与官府多有合作,甚至阿南还与他们一起研制过那柄会炸膛的小火铳,便略一点头:“劳烦。”
毕阳辉笑道:“应该的。毕竟我也想会会阿南的公子,看看是什么三头六臂。”
卓晏最多话,问他:“毕先生也在阿南姑娘那边吃过亏吗?”
毕阳辉的脸色别扭起来:“胡说!我怎么会在那娘们手上吃亏?
卓晏忍不住笑了,凑到诸葛嘉耳边问:“嘉嘉,看他这样子,是被狠揍过几顿吧?”
诸葛嘉面无表情地飞他一个眼刀,示意他闭嘴。
毕竟在场所有人,除了卓晏之外,谁没被阿南揍过呢?
朱聿恒问:“既然对方已知道此处,前来试探,你们是否能守住?”
“如今这水上水下,都是重重机关,请提督大人放心。”诸葛嘉道,“他们要是敢来,正好围点打援,来一个,抓一个。”
朱聿恒望着面前蒙着晨雾、平静得完全看不出有什么机关设置的放生池,问:“要是,阿南来了呢?”
诸葛嘉眸光微敛,那过分柔媚的五官,染上一层狠戾:“属下定让她有来无回。”
卓晏嘴角一抽,小心翼翼地观察朱聿恒的脸色,见他面无表情,才略微放下心来。
“说得好!我们这天罗地网,她一个娘们能干什么?”毕阳辉拍手附和道,“而且,我们阁主已经接到讯息,定能尽快赶到。傅阁主能废了她手脚一次,还不能废第二次?”
西湖的波光,在朱聿恒睫毛上轻微一颤。
原来她手脚的伤,竟是这样来的。
回想阿南每时每刻都懒洋洋瘫在椅子上的模样,他对这第一次听到的“傅阁主”,心头无由掠过一丝不快。
但最终,他只是垂下双眼,任由晨风将面前波光吹得紊乱。
九曲桥已经到了尽头,桥头便是天风阁。
卓晏与竺星河在灵隐打过照面,便机灵地停下了脚步,不再跟去。
朱聿恒看完了卷宗,将它还给诸葛嘉,问:“这个竺星河,既能统御阿南,想必有独到之处?”
诸葛嘉这两日显然也正在研究这个,答道:“听说他在海上势力煊赫,还扫荡了婆罗洲附近所有海贼匪盗,但回归我朝后,似乎处世十分低调,有事也都是手下人出手——比如阿南,就是他手上最锋利的一把刀。”
“然则,他这次在灵隐祈福,身边的侍从是临时在杭州聘请的?”
诸葛嘉也觉得奇怪,正在沉吟,毕阳辉插嘴道:“谁知道这老狐狸在想什么,他一贯诡计多端,其中肯定有诈。”
朱聿恒将抓捕公子当日情形略想了想,又问:“竺星河也会机关阵法?”
“不算吧,是那娘们擅长设阵,这男的擅长破阵,什么时候他们打一架才好看呢。”
毕阳辉这个粗人,在殿下面前一口一个娘们,让诸葛嘉不由得皱眉,正要开口阻止,却听朱聿恒问:“我听说竺星河有一套‘五行决’?”
“对,就是他的那一套什么算法,能将天下万物以五五解析,据说无往不胜。”
“若拿五行决来分析山川地势,是否可行?”
毕阳辉道:“应该吧,不然他怎么打下那么大一片海域?”
见他也是一知半解,朱聿恒便也不再问。
九曲桥边,荷叶挨挨挤挤,柳风暗送清凉。临水栏杆边有人在晨光中盘膝静坐,面对着满眼湖光山色,整个人便如入画般,雅致深远。
“竺星河,到阁中问话。”见朱聿恒一行人到来,守卫官差远远喊道。
在粼粼波光之前,竺星河抬起头来,远远望了斗篷遮掩下的朱聿恒一眼,轻抿双唇。
朱聿恒不言不语,此时尚未大亮的黎明与斗篷的兜帽将他遮得严严实实,无从窥探。
竺星河动作缓慢地站起身,他们才看见他是赤脚的。他还穿着那套在灵隐的素服,衣摆垂下遮住了他的脚踝,却未遮住系在他脚上的银丝。而他的一双手腕在转侧之间,也偶尔有银白的光线在灯光下闪烁,像蛛丝一样缠系着他的四肢与颈项。
朱聿恒瞥了身旁的诸葛嘉一眼,以示询问。
诸葛嘉解释道:“这是拙巧阁主亲自制作的‘牵丝’,用精钢制成,刀斧难断,细韧无比。他小心迟缓行动的话,自地下延伸出的牵丝亦能随之缓慢延展,不伤及肌肤。若是稍有激烈动作,轻则被刮去一层皮肉,重则,直接削掉整条手足和头颅。”
韦杭之听得有些不适,低声问:“他都已是阶下囚了,有这必要吗?”
“你又不是没见识过抓捕他的场面。”诸葛嘉冷笑道,“别被他现在的样子骗了,老虎趴着休息的时候,也像一只猫。”
第32章 星汉璀璨(2)
竺星河在牵丝的制约下动作克制轻缓,倒另有一种优雅从容。他缓缓步入天风阁,站在檐下看着他们,目光平静,就像一个主人在庭前迎接自己的客人。
朱聿恒不愿与他打照面,只在屏风后坐下,示意诸葛嘉。
诸葛嘉在屏风侧面的案前坐下,将卷宗重重按在桌上,问:“竺星河,你从何处来,为何要在我大明疆域盘桓?”
竺星河的目光,在屏风后朱聿恒的身影上停了片刻,才缓缓道:“我本是华夏后裔,先祖在宋亡之后漂泊海外。直到三宝太监下西洋,我们听到了故乡的消息,才循讯回归故国。我等通过广东市舶司进入的,有档案有文书,在各地行商也是遵章守纪,不知犯了何罪,竟将我囚困于此?”
诸葛嘉问:“你既是大宋末裔,那么先祖在海外哪个异邦居住,共有多少人?”
“先祖共有数百人,移居忽鲁谟斯,至今有一百五十余年了。”
诸葛嘉驳斥道:“忽鲁谟斯与天方相接,距我朝十分遥远。本朝太、祖重开日月新天之后,宋朝遗民有陆续自爪哇、苏禄、苏门答腊归国的,但来自忽鲁谟斯的,却少之又少。你们百来人海渡而去,又不足以在那边割地为王,如何能在彼方地域上繁衍生息一百五十年、六七代人,却维持如此纯正的血脉与文化,连口音都与千万里之外的故土一样发展变化,完全听不出任何差异?”
竺星河身形未动,只双眉轻扬问:“阁下是神机营提督诸葛嘉吧?如此威势,却只能俯首听命于屏风后之人,不知那位又是什么来历?”
诸葛嘉冷冷道:“候审之人,有何资格臆测贵人身份?”
“你又焉知我在海外不是贵人?婆罗洲一带海商众多,我往来于其间,为出海的华夏子民荡平万顷海域,三宝太监船队亦曾托赖我手下船队护航。我既非荒鄙海民,在海外时便学习如今的华夏文化与口音,有何稀奇?”
这番话无懈可击,诸葛嘉一时语塞。
朱聿恒隐在屏风之后,轻咳一声。
诸葛嘉会意,喝道:“竺星河,你为何要潜入宫中纵火?”
竺星河双眉微扬,说道:“不知诸葛提督此话从何说起,我一介布衣,如何潜入宫中,还能纵火?”
“四月初,你到顺天所为何事?”
“与我同归的一个海客手足有伤,我送她北上求医。”
“你在顺天呆了多久,初八那日,你身在何处?”
竺星河不疾不徐,说道:“三月底去,四月初五我便因急事离开了顺天去往济南。”
“留在顺天医治的那个海客,是你什么人?”
竺星河沉吟片刻,终究没能给他们的关系找到一个最准确的形容,只说:“她是帮我管事的。”
“管什么事?”
“船队事务繁忙,我一人分身乏术,而她自小在海上长大,熟稔海上事务,因此也算是我的帮手。”
诸葛嘉将广东市舶司的卷宗抛在桌上,道:“据我所知,与你同去应天的这个司南,是个女人。她帮你做事,如何服众?”
见他已经调查过阿南的底细,竺星河也不再遮掩,自若道:“在本朝疆域可能罕见,但在海上早有女船王,甚至有些小国便由女王统治,何奇之有?”
朱聿恒在屏风后听着,眼前似出现了阿南驾领船队在浩瀚大洋之上前行的场景。
海天一色的碧蓝之中,她衣衫如火,黑发如瀑,必定又是一种动人心魄的情形。
正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有急奔而来的脚步声,打破了此时屋内的审讯。
诸葛嘉微皱眉头,向外看去,只见韦杭之大步走近,径自向着屏风后的朱聿恒而去。
韦杭之附在朱聿恒耳边,低低说道:“窥探此间的刺客,来了。”
朱聿恒不动声色地扫了竺星河一眼,站起身向外走去。
诸葛嘉情知有事,立即也跟了出去。
此时放生池外的堤岸上,毕阳辉正抱臂笑嘻嘻看着水底。
朱聿恒踏上青石砌成的堤岸一看,下面那清澈的水中,正翻滚着沸腾也似的血水,随即,破碎的水草和发丝一缕缕浮起,血水中冒出一串水泡和泥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