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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by侧侧轻寒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7-30

谁会相信,他只剩下,极为短暂的一段辰光。
就算是天下最有名的神医,谁又能保证,他不会诊断错误?
像是要抛弃镜中的自己般,朱聿恒用力一挥袖,转身大步离开阴凉的深殿,不管不顾地跨进了面前的日光之中。
随扈的龙骧卫已经候在宫门口,一起向他行礼。他略一颔首,快步下了台阶,翻身上马,马鞭自空中虚斜着重重劈下,率先冲了出去。
堪堪入夏的好天气中,马蹄的起落快捷无比。热风自两颊擦过,蒙蔽朱聿恒心智的惨白云翳蒸腾散开,一些残忍而坚硬的东西慢慢浮现,如冰雪消解后露出的荒芜大地,冰凉,黑暗,不可转移。
像是终于醒悟过来,他全身上下忽然一阵冰冷。
如果真的只剩这点时光,那么,即使他骑上最快的马、哪怕他是夸父,也无力追上这太阳,扳转中天。
过去了一日,便是少了一日。
过去了一年,便是一切终结之时。
冰凉寒气自朱聿恒的心口一点一点钻进去,然后顺着血液的流动,一寸一寸扩散至四肢百骸,到最后,他全身寒彻,僵直得连指尖都无法动弹一分一毫。
他纵马向着不可知的未来飞驰,胯、下马太过神骏,竟将身后一群人都甩下了一小段距离。
万岁山就在紫禁城北面,但朱聿恒选择了绕护城河而走,毕竟他不便横穿后宫。
转过角楼,京城的百姓聚在护城河边买卖交易,讨价还价,一片喧闹。
红墙金瓦,人声鼎沸,天下最繁华热闹的地方,就在他的面前。
他仿佛终于醒转,勒住了马,僵直地立在河边等待着跟随自己的人。
冠盖满京华,于他却是穷途末路。朱聿恒抬起手,挡住了自己的双眼,挡住那闪烁在眼前的流水波光,也挡住面前的繁华世界。
越升越高的日头投下温热气息,树荫正在以肉眼可以察觉的速度,缓慢缩短,让他无比深刻地感觉到,三百六十天,他的生命中,很快的,又要逝去了一天。
而他站在这急速飞流而去的时间之中,无人可求告,无人可援助,甚至连将这个秘密说出口的可能性,都没有。
能容许他悲哀无措的时间,也只有这么短短一瞬。等到身后人追上来,他便再也无法容许自己的脸上,露出绝望与挣扎。
他放下捂住眼睛的手,深深呼吸着,直面眼前的世界。
于是,仿佛命中注定的,他看见了,正蹲在河边,挑拣着渔民木桶中鲜鱼的那个女子。
看见了,她发间那一只绢缎蜻蜓。
这一刻日光明媚,阳光映着波光笼罩在她的身上。她全身像是镀上了一层光晕,恍如金色阳光营造的一个虚妄梦境。
梦境的中心,虚妄聚焦的地方,是她发鬟上那只如同要振翼飞去的墨蓝蜻蜓。
绢缎的躯体,四片透明的薄纱翅翼,夏日的微风轻轻自她的脸颊边掠过,蜻蜓的翅翼便不停地微颤,在她的发间轻扇不已。
与那只,从三大殿的火中飞出来的蜻蜓,一模一样。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马上,死死盯着那个女子的背影,掌心沁出了冰冷的汗。
那猝不及防飞向他的蜻蜓,这戴着蜻蜓忽然降临在他人生中的女子,让朱聿恒想起他纵马在草原上,第一次跟随祖父上战场时,砍下迎面而来的敌人首级那一刹那。
刀锋无声无息,他只觉得手腕上略有迟滞,刀光已经透出对方的脖颈。鲜血温热飞溅,那个素不相识的人就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一瞬间。是存活或者是死亡,擦肩而过胜负立分。
诡谲的命运、迫在眉睫的死亡,却在不经意间让他窥见了一线生机。
恐惧而充满未知的期待。
像是不能承受这种巨大的激荡,缓了一口气,朱聿恒的目光从她发间的蜻蜓下移,然后,看向了她的那双手。
那是一双并不算好看的手。手指虽长,但对于女人来说略显粗大了,上面还有不少陈年伤疤,大小不一,纵横交错。
她正蹲在那个渔夫的摊子前,伸手去捉桶中的鲜鱼。普通人捉鱼,一般捉鱼身,而她看准了一条肥鱼后,右手张开扎向鱼头,大拇指自鱼鳃中掐入,其余四指张开,制住鱼嘴和鱼头,将一条大鱼轻易便提了起来,手法既狠且稳。
那条鱼试图挣扎,可腮部被掐住,无力地蹦跶了两下便软了下来。
她拎着鱼示意渔民,说:“就这条吧,帮我穿起来。”
她说话带着江南口音,声音既不清脆,亦不柔媚,略显沙哑低回,与朱聿恒听惯的宫女们的莺声燕语相距甚远。
她的头发只简单挽了一个低低小小的发髻,上面停着那只绢缎蜻蜓,在日光下青光幽然。
她穿着一件窄袖越罗黄衫,肌肤并不白皙,在阳光映照下如透亮的蜂蜜颜色,清澈而润泽。
她的右手腕上,戴着一只两寸宽的黑色臂环,上面镂雕细密花纹,镶嵌着各色珠玉,珍珠玛瑙青金石,既杂乱又耀眼。
渔夫拿过两根稻草,穿过鱼鳃,提起来给她。
她接过来,却又说:“阿伯,你这样绑鱼可不行啊,没等提到家就死了,鱼会不新鲜的。”
说着,她又取了两三根稻草,单手几下搓成草绳,然后利索地掰过鱼嘴,将细草绳从鱼鳃穿出,引过鱼尾两下绑死。
整条鱼便被她绑成了一个半圆形,弓着鱼身大张着鱼鳃,看起来无比可怜。
“喏,以后阿伯你卖鱼就不用带桶了,只要捕到鱼后这样绑好堆在船舱里,偶尔给鱼洒洒水,我保你的鱼卖一两天绝不会死。”
渔民倒是不太相信:“姑娘,鱼离了水必死,你这法子能行么?”
“鱼也和人一样,要呼吸才能活下去呀。这样绑的鱼迫使鱼鳃张开,就算离了水也能张翕,阿伯你信我,下次试试看吧。”
她笑吟吟说着,脸颊微侧,似有拎着鱼回头的迹象。
朱聿恒悚然而惊,猛然回头避开她的目光,还未看清她的模样,就拨转了马头。
身后,随扈的人已经赶上来,候在他身后。
朱聿恒垂下眼睫,遮住了自己眼中的一切情绪,催促马匹,向着东南而去。
龙骧卫一行数十人,跟随在他的身后,自街心驰骋而过。
那个少女和其他人一样避立在道旁。等到一行人去得远了,她才撅起嘴,拍去马蹄扬在自己身上的微尘,在再度热闹起来的街边集市中,拎着鱼随意闲逛。
在拐向奉天门的那一刻,朱聿恒勒马回望,看向那个少女。
随侍在他身后的东宫副指挥使韦杭之,听到他低低地唤了一声:“杭之。”
韦杭之立即拨马上前,靠近了他等候吩咐。
他凝视着人群中时隐时现的那条身影,略微顿了顿,抬起马鞭,说:“穿黄衣服、拎着鱼的那个女子,本王想知道,关于她的事。”
韦杭之诧异地回头看向那个女子,心念电转。殿下虽已经二十岁了,但因为圣上的悉心栽培,一直奔波在顺天府和应天府之间。十四岁就监国的他对天下事了如指掌,可或许是因为一直站在权力的最巅峰,让他过早看透了世事人情,迄今为止,似乎还从未见他对哪个姑娘产生过兴趣。
可人群中这个姑娘……韦杭之心中满怀不解,不明白殿下二十年来第一次产生兴趣的姑娘,为什么是这个模样,又为什么会在惊鸿一瞥的瞬间,让殿下注目。
但随即,韦杭之便收敛了心中错愕,低声应道:“是。”
再无片刻迟缓,朱聿恒率一众人直出城门,韦杭之独自下了马,召来沿途路上的暗卫,让他们不着痕迹地去查一查那个女子的身份。
那个女子……看起来很普通吧。
接到命令的每个人都忠实地去执行,也都不自禁这样想一想。
只是谁也不知道,交汇时那短短的片刻、朱聿恒停在她身上那匆匆的一眼,将会如何改变九州天下,又会决定多少人的生死存亡。

奉天门外,提督诸葛嘉正率众将官站在宫墙下,肃穆静候。
远远的,有一骑马溜溜达达地过来。诸葛嘉不动如山,他身后的众人却按捺不住,个个探头去看,低声询问前排的人:“来了吗?”
“按时间来说,该是来了,但这样子,可不像啊……”毕竟,那位雷厉风行、律己和律人一样严厉的殿下,怎么会容许随扈的人这样惫懒。
等那匹马近了一些,众人看见马上人的脸,不觉嗤之以鼻:“是那位花花太岁来了。”
顺天最著名的花花太岁卓晏,歪坐在马身上,一手红豆糕,一手握竹筒喝渴水,散漫又自在。
神机营官员都穿五色团花曳撒,可唯有这位卓大少,把曳撒改得格外紧身,这夏日的薄衣,每一寸都贴着肌肤,更显得他肩阔腰窄,身躯修韧,简直不是来应差的,而是来炫耀自己身材的。
慢慢悠悠喝完了竹筒中的渴水,卓晏潇洒地一转身,正要下马,抬头就看见面前人人肃立、个个垂手,在诸葛嘉的带领下列队静待。他差点被口中的红豆糕噎住,赶紧滚下马,缩着身子挨到诸葛嘉身边,低声问:“嘉嘉,咱神机营……不是来这儿搜查痕迹的吗?怎么一大早全这么干站着呀?”
诸葛嘉横了他一眼,没理会他,继续面朝通衢。而旁边人听到“嘉嘉”二字,嘴角都是一抽。
这位相貌柔美的诸葛提督,操练起手下将士们极为凶残,神机营上下无不畏为阎罗。可卓晏这个混不吝,敢搂着这个煞星的脖子叫嘉嘉,令全营上下听得都是肝儿颤。
“卓把牌。”诸葛嘉终于开了口,声音冰冷,“这是进宫当差,你怎么还是这副懒散习性?明日起请准时来点卯,迟到一步,以军法论处。”
“是是是。”身为中军把牌官的卓晏随口应着,一边从马身的锦袋中取出一把泥金扇,刷一下打开扇着风,一脸散漫,“整天扒焦土很无聊的啊,再说扒了快一两百担的灰烬了,火、药灰加起来够造两个鞭炮么?根本就不需要咱出马的呀!”
诸葛嘉没兴趣再理会他,卓晏见他那冷若冰霜的模样,也觉得无趣,便怏怏地要缩墙角凉快去,却见东边六部巷口上蹄声响起,是数十匹快马正驰向此方。
对方从东边而来,背后的日光太过耀眼,卓晏一时竟看不清那群人的样子,只能眯起眼伸长脖子去看。
只见骑手们来得飞快,尤其是当先的那人,玄衣黑马,胯、下马极为神骏,马上人骑术超卓。马蹄腾起烟尘,忽喇喇卷过青石铺设的道路,几个呼吸间,那人已经一马当先,来到神机营众人面前。
他一勒缰绳,在人立起来的马上打量着他们,目光在卓晏身上顿了顿。
卓晏仰头看去。这人飞扬凛冽而来,俯视他们的面容在日头逆光中看未清楚,但只那显露出来的轮廓便已足以摄人。
卓晏甚至觉得,完全不关长相的事。是对方的气场太过强大无匹,导致他出现后,那照临万物的日光都仿佛为了他倾泻而下,臣服在他脚下,令所有人都不敢看清他。
不知怎么的,一种淡淡的畏惧涌上心头,优哉游哉混了二十年的卓晏,膝盖弯就有点打颤。
他心想,这可真不对劲,世上怎么会有人,只这么一打照面,便令人心折臣服。
而马上人却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威慑力,在卓晏和他目光对上时,他甚至还朝卓晏点了一下头。
和他凛冽的气场不太相配的,是他的年纪。二十来岁年纪,锦衣怒马,面容极为清隽秀挺。他似乎情绪不太好,神情略有憔悴,但那一双眼睛,看着人时依旧如皎皎寒星,令人畏惧又神往。
不识时务的卓晏挺挺胸膛,笑着凑上前问:“敢问兄台贵姓?小弟卓晏,是神机营中军把牌官。家严是应天府都指挥使卓寿,家祖乃是定远侯……”
这祖宗三代都掏出来的架势,令旁边的诸葛嘉不由瞪了他一眼,神情错愕又带点玩味。
而对方在他这样伟大的家世面前,依旧只略点了点头,便自马上跃下,将缰绳丢给身后追上来的侍从们,朝诸葛嘉一注目:“诸葛提督久候了。”
他声音略沉,不紧不慢,即使因为急速奔袭而带上了些许沙哑,依旧有种摄人的掌控力。
诸葛嘉立即上来抱拳行军礼:“属下不敢。”
被晾在一旁的卓晏有些郁闷。这人懂不懂啊,自己都掏光家底了,他却连个姓都不提。他便有些无奈地示意:“那么……兄台贵姓?”
听他再度出声,对方终于有了回应,他一壁由诸葛嘉引着往奉天门内走,一壁说:“阿晏,你好大的胆子,居然忘记我了?”
他身形挺拔颀长,走路的姿态舒展迅捷,眼神里有遮不住的锋锐,便如一头刚成年的雄狮,正收敛了利爪在巡视自己的领地,似带戒备又不可侵犯。
卓晏十分确定肯定笃定,自己不可能见过他。毕竟,这样的人,纵然惊鸿一瞥,也定会过目不忘。
但见对方与自己一副熟稔态度,卓晏又迟疑起来,还在踌躇怎么开口圆一圆场,旁边诸葛嘉终于忍不住了,开口说:“火场杂乱污秽,请殿下小心脚下,照微臣所带领的道路行走。”
“好,有劳诸葛提督。”他随口应道。
“殿下”,这两个字让卓晏“啊”了一声,他惊跳起来,瞪着面前人结结巴巴地问:“皇……皇太孙殿下?”
见他终于想起来,朱聿恒才朝他扯了下唇角:“本王还是平生第一次,被别人忘记。”
卓晏脚下一个趔趄,颜面抽搐地腹诽:可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也是十几年前了吧……那时候我们都是小屁孩啊!
尊贵无匹的皇太孙,对他这个幼年伙伴,却十分和气地和他叙起了旧:“说起来,这些年我在顺天、你在应天,有十多年未曾见面了。你什么时候来顺天,又什么时候入神机营的?”
“这个……说实话吧,”卓晏苦着一张脸,讪讪道,“我这么懒散的人,要不是我爹逼着,我才不去神机营那种打打杀杀的地方。所以平常十天里有九天是告病在家的,还有一天来画个卯就走——今天就是准备来应付点卯的。”
“人各有志,既然你不喜欢这边,以后有机会,我将你调到更合适的地方去。”朱聿恒说着,沉吟了片刻,又说道,“我听说你在应天这些年混迹烟花,得了个绰号叫‘花花太岁’,对风月场所十分熟悉?”
“呃……”卓晏挠挠下巴,不知道自己该露出骄傲的神情,还是应该羞愧一下。
“既然如此,我想向你打听件事。”朱聿恒的声音略低了一点,问,“前次有种蜻蜓簪子流入宫中,几位太妃颇为喜欢,我想采买一些孝敬老人家。”
卓晏顿时大感兴趣,笑道:“这个你找我就对了,北边市面上的簪子以蝴蝶、凤鸟为多,但江南那边流行的可就别致多了,蜻蜓、蝈蝈、蚂蚱,应有尽有。不知太妃们想要的,是哪一种?”
朱聿恒望着身旁红墙,说道:“是一种墨蓝色的绢缎蜻蜓,大约小指长短。蜻蜓翅翼由黑纱制成,用铜丝绷开,轻薄无比,可以随风抖动;蜻蜓眼睛为青金石制成。插在发间时,与活的蜻蜓一模一样。”
“这个……还真没见过。”卓晏抓抓头发,皱眉道,“我见过金的、玉的、木的,可按殿下所说的墨蓝色绢缎蜻蜓可从没有出现过。殿下您想啊,女子用饰物都是为了好看夺目,哪有人在黑发间用墨蓝色饰物的,这种东西势必没人买的。”
说到这里,卓晏再一想,可能太妃们年纪大了头发白了,倒是挺合适这样的饰物,又不敢说,只能干笑了一声:“总之,我一年见过的女孩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样的首饰,绝对没见过。”
那蜻蜓如此巧夺天工,必定让人过目难忘,既然卓晏没记忆,那必定是没见过了。朱聿恒点了点头,说:“那你替我留意下,若有寻到差不多的,拿几个给我瞧瞧。”
“是,我一定留意。”卓晏忙不迭应了。
说话间,众人进入奉天门。映入眼帘的再不是雄伟壮阔的三大殿,而是一片焦黑废墟。断壁残垣立在被烟火熏黑的殿基之上,在背后鲜红如血的宫墙映衬下,越显苍凉。
诸葛嘉陪着朱聿恒走上台阶,指向后殿尚还立着的半个墙角,说道:“殿下请看,清理废墟的宫人们,便是在那里发现蓟公公的。”
朱聿恒踩着满地熏黑破败的瓦砾与烧朽断裂的梁柱,走到墙角边一看,地上一块一尺四见方的金砖已经不见,露出下面地龙的坑道,向下一望,黑洞洞一片。
顺天府冬日严寒,滴水成冰,因此宫中各座宫殿下均设有地龙。只是,宫中的地龙坑道由厚重青砖砌成,地面又铺设极为厚重的金砖,在起火之时,蓟承明是如何在仓促之间打开这极为坚固的地龙坑道避险的,倒是令人意想不到。
诸葛嘉捡起洞旁四分五裂散落的几块石头,用力擦去上面烟熏的痕迹,露出里面莹白的玉石质地来:“这本是陈设在内殿的‘海内一统’玉雕,蓟公公督修宫城时,大约知道这块金砖下就是砌地龙的青砖接缝不严密之处,因此在起火之时,便推倒了旁边这座玉雕,重击向这块金砖,将它连同下面的青砖一同砸开,露出了一个藏身之处。”
朱聿恒自然见过这座玉雕,上面雕的是海浪拍山,足有一人高,重逾千斤,这砸向地面时,别说金砖,哪怕是青石板,恐怕都要被砸得四分五裂。
诸葛嘉回头看了看,示意卓晏跳下坑道。
穿着极为修身曳撒、身上还饰金佩玉的卓晏,委委屈屈地钻进坑道,蹲在地龙中晃亮了火折子。
地龙并不宽敞,他是中等身材,只能勉强容下他的身躯。
诸葛嘉指着下方道:“殿下请看,奉天殿自元旦后便未再开启,宫中早已将地龙掏净,入口封闭,只要蓟公公沿着地龙往前爬,至少能躲到烟气熏蒸不到的地方。但奇怪的是,蓟公公面对眼前空荡荡的地龙,却一步都没有爬动,一直跪在这砸出来的坑洞之下,直到被活活烧成焦炭。”
蹲在地龙中举着火折的卓晏顿时跳了起来,却忘了自己头上就是条石,顿时撞得龇牙咧嘴。
他揉着额头,惊骇地看着地上的瓦砾和炭屑。在破碎的金砖和玉石碎块中,分明印着烧结在地面上的两块黑糊糊的长形印记,显然就是蓟承明当日在火海中,跪在地上的双腿被烧成焦炭时留下的。

朱聿恒看着那两块痕迹,终于开口问:“跪在坑道中?”
“是,当时内宫监都已知蓟公公进殿后便未曾出来,因此在清理瓦砾时也是多加注意,结果搜寻到了二十二具尸身,都不是他。直到外殿清理完,到内殿收拾时,才在墙角发现了这个坑洞,扒拉出了尸骨,确认蓟公公当时确实是这样的死状。”
朱聿恒上战场之时,见过的尸体不计其数,但看着那两块焦黑痕迹,也转开了眼去,不忍多看。
毕竟,他现在,有点难以直面死亡。更不敢想象,自己将会殒身于何时何地,又会留下怎样的,生命最后的痕迹。
他站起身,定了定神,才问:“如此死状,似与常理不合?”
“是,身在火场之中,烟熏火燎炙热逼人,蓟公公既已砸开地道,自然会下意识地顺着它往最里面爬,离洞口的火越远越好。”诸葛嘉肯定道,“可为何蓟公公跳入了这地龙之中,却跪在这块地方一动不动,以至于错过了逃生的唯一机会,活生生被烈火烧成了焦炭?”
沉吟片刻,朱聿恒又问:“蓟承明的尸骨,现在何处?”
“已被内宫监捡拾到骨灰坛子里了。说是尸骨,其实烧得只剩了几片渣子,再加上整个大殿的梁柱都烧朽了坍塌下来,将骨架也压平了,太监们也只能连骨头带焦屑都捧进坛子去了。反倒是外殿的尸骨,还比较完整,好分辨些。”
他们在这边讨论着,而下面胆战心惊的卓晏,哭丧着脸蹲在地龙中,无聊地用火折子晃来晃去照着下面。
在光线之中,有一个怪异的东西,让卓晏下意识拿起来看了看。
是一块掌心大的弯月型木头,被火烧过之后已是彻底焦黑。奉天殿所用木材自然最为上等,木质坚韧,两个尖角虽然被烧得略有残缺,但大体还残存着原来的形状。
“月亮?这是干什么用的?”卓晏捏着它端详着,却发现上面刻着一个极浅的痕迹。
他便将这烧焦的新月拿到眼前,眯起眼仔细审视着。
“那是什么?”朱聿恒在上面注意到他的动静,问他。
“好像是一只蜻蜓。”卓晏答道。
朱聿恒心口陡然一震,目光移向那块木头。
卓晏见他关注,忙将焦木举高,呈到朱聿恒手中。
果然,在这块焦黑的千年榫上,浅浅刻着一个痕迹,并不明显,但仔细看,确实可以看得出来。
上面一个斜斜的×,下面一竖,宛然是一只蜻蜓。
诸葛嘉在朱聿恒身后看着,出言道:“这应是一个榫卯,为连接木材之物。这种两头弯弯上翘者,名为千年榫,因为形如弯月,又名新月榫。这种大小的榫卯,应当是横椽或者托梁上用的。”
朱聿恒问:“它有何独特之处,能号称千年?”
诸葛嘉指着上翘的两头,说道:“这种榫两头向上弯翘,一旦将榫头拍入双方榫槽之中,便会牢牢咬合。因为万物都有重量,被连接的木头亦会下坠压住这个榫,除非千百年后朽烂了,否则被连接的木头绝不可能松脱。”
朱聿恒反问:“照这么说,在屋顶坍塌之时,除非有一种力量,能将被千年榫结合的梁柱向上用力提起,才能自下而上地将它从千年榫的弯角中拔起?”
“是,否则这千年榫,必定会被坍塌的力量折断。”诸葛嘉用修长的五指做了个向上抓取的动作,疑惑道,“可这个千年榫,尽管边角稍有残缺,但,确确实实是完整的,没有折断的痕迹……奇怪,这世上又有谁能有这种巨力,将奉天殿的屋顶提起掀翻,让这千年榫完整脱出呢?”
朱聿恒没有回答,只因在这一瞬间,他眼前忽然闪过了那一晚的情形。
在他走出殿门口,向梁上那条白影射出一箭后,他看到,自己的发丝与衣服,全都被一种怪异的力量轻轻扯起,向着空中漂浮。
还有,大火刚刚燃起的刹那,他在第二层殿基上回头望去,十二根盘龙柱上烈火飞卷升腾,彷如十二条巨龙同时在喷射出熊熊烈火。
似一种恐怖的力量,自下而上涌出地面;又似天降龙挂,倒吸地上万物,倾下了这样一场将三大殿毁于一旦的灾祸。
风卷起灰烬在他们周身弥漫,面前这块烧焦的千年榫似乎还散发着那夜的灼热气息。
朱聿恒只觉胸口憋闷,他强抑心神,从诸葛嘉手中取过那个千年榫,一边看着,一边绕过了后方的断垣,沿台阶向下方走去。
卓晏赶紧从地龙里爬出来,也不管身上锦衣蒙尘,随便拍了两下就快步追上了他们。
诸葛嘉见朱聿恒一直看着那个千年榫沉吟不语,便又道:“微臣想,或许是外面的木头没有中间榫卯木质坚硬,因此被烧得朽烂了,摔下来时粉碎散落,便只剩下了中间这个完整的千年榫。”
“嗯,也有这种可能。”朱聿恒端详着上面那个浅刻的标记,声音略带喑哑,“那么,这是什么标记,诸葛提督可知道?”
诸葛嘉面露迟疑之色,道:“这个……请殿下容微臣再调查几日。这东西或许是……木作匠人觉得参与修建三大殿是他毕生荣耀,因此想暗地留个标记,也未可知。”
朱聿恒摇了摇头,只沉默地将千年榫横了过来,放在眼前看了看那个模糊刻痕。
这只蜻蜓,与火中飞出的那一只,是否有何关系?
“我倒认为……”朱聿恒缓缓说道,“如果是匠人有意为之,不至于刻得如此凌乱仓促。你有没有想过,除了匠人之外,这掉在地龙中的东西,还有一个人也能接触到?”
诸葛嘉大惊失色,脱口而出:“殿下的意思,这是蓟承明临死前,刻下的印记?”
朱聿恒没有回答,只将千年榫递还给了他,说:“让内宫监的人好好查一查,蓟承明生前接触过的,有没有与这标记相符的。”
候在阶下的小太监,赶紧舀起大铜缸中的水,让朱聿恒洗去手上的灰烬。
诸葛嘉低下头,目光正落在朱聿恒的那双手上。
澄澈的水流过他的手背与十指,那修长的手指如同白玉冻在琉璃中,在淡淡日光下莹然生辉,不可直视。
这位殿下的手,当真举世罕见。
诸葛嘉正在恍神间,朱聿恒已经接过巾子擦干了手,问:“既然是五部合查此案,那么其他部门的人呢?”
诸葛嘉四下看了看,一指谨身殿废墟中一条伛偻的身躯,说:“那位就是王恭厂的卞存安卞公公,只是这人脾气古怪,微臣与他亦不太熟。”
卓晏一听,撒腿跑到台阶边拢手对着那边大喊:“卞公公,皇太孙殿下驾临!”
那条人影没理会这边的喊话,依旧伏在焦黑废墟中撮土。烧黑坍塌的废墟如阿鼻地狱,这位卞存安居然能趴在火场废墟中如此细致撮土,着实令人佩服。
卓晏又喊了两声,那卞存安终于听到了,直起身看了看这边,拱手朝着朱聿恒行了一礼,也不过来拜见,很快就物我两忘地继续刮焦土去了。
朱聿恒打量这个卞存安,见他四十不到年纪,穿着件颜色褪暗又沾满灰迹的姜黄色曳撒,皮肤黧黑又灰头土脸的,但那专心致志盯着手中活计的样子,令那矮小枯瘦的身躯颇有种倔傲的气质。
“那便不要打扰卞公公了。”朱聿恒示意龙骧卫们整顿起身,“你们若有什么发现,随时知照本王。”
“是。”诸葛嘉应了,又命人奉上一个托盘,向朱聿恒禀告道,“此次我营新研发了一种小火铳,由中军坐营武臣与拙巧阁联手研制。这种小火铳精致小巧,更可拆解折叠。殿下若有兴趣,用以日常傍身再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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