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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by侧侧轻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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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肯定已经彻查过蓟承明吧?有没有什么发现?”
朱聿恒摇摇头,让韦杭之去取来蓟承明的档案,有三四本,堆在石桌上给阿南看。
阿南一看见这么多本,头都大了,说道:“你翻几个重要的地方给我看看,这里怕不有几万字,看完都要天黑了。”
朱聿恒便翻了第一本中蓟承明的出身、第二本中如何立功被一步步提拔高升的部分给她。
阿南一目十行看着,朱聿恒记得第三本中有关于他与葛家蜉蝣的事情,便将第三本翻开,寻找那处地方。
翻书之时,夹在书页中的一张纸忽然飘了出来。朱聿恒抬手按住,见上面是不明究竟的几行无序数字,便扫了一眼那东西的来历。
是蓟承明死后,他的干儿子在他床头暗格发现的,知道朝廷在查他的事情,便送呈了上来,只是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朱聿恒见上面写的是,左旋一,左旋三,右旋四,左旋七,右旋五,右旋二,左旋一。
这是一个渐多又渐少的数字,若排列起来的话,那个可以旋转的东西,大概类似于一个菱形,或者说……一个圆形。
一个圆形的,凹凸不平可以旋转的弹丸。
他瞥了正皱眉看着蓟承明档案的阿南一眼,不动声色地竖起书册,将那张纸折好塞入了袖中。
他将书翻到蜉蝣那一页,摊开放在阿南面前,似乎察觉到什么,转头看向亭外的韦杭之,问:“什么事?”
韦杭之自然会意,立即禀报道:“大人,公务急事。”
朱聿恒收拾好自己那些画,起身出了亭子,快步下山。到了自己所居的屋内,他问韦杭之:“从司鹫那里拿到的铁弹丸呢?”
韦杭之立即从抽屉里取出给他。
他拿在手里,等韦杭之出去了,看着上面凹凸不平的地方,略略吸了一口气,按照蓟承明那张纸上的数字,按住第一层凹凸,向左略一旋转。
第一层旋了细微的一格,轻微一顿,停了下来。
他停了停,指尖按在第二层,向左旋了三个小格。
第三层,向右旋了四个小格……
无声无息之中,他慢慢开到最后一层,左旋一。
旋转到位之后,毫无声息。他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个弹丸,须臾,试着按住上下两端,往下轻轻一按。
铁弹丸如同一枚花苞,分成八片散开,就如一朵莲花绽放于他的掌心,露出里面一个小纸卷。
在纸卷的周围,是极薄的一层琉璃,里面盛着绿矾油(注1)。
朱聿恒长出了一口气,此时才微觉后怕。
若是他不知这个开启的数字,按错了次序,恐怕早已击破琉璃,绿矾油溅射而出,不仅毁了里面的纸卷,也会让他的手指骨肉消融。
他托着这朵冉冉开放的铁莲花,脸上渐渐蒙上寒意。
三大殿纵火案的重要嫌犯蓟承明,与阿南他们一群海客,究竟是什么关系?
为何他们传递消息的方法,会出现在蓟承明床头的暗格之中?
莲花已经彻底绽放。朱聿恒定了定神,抬手抽出里面的纸卷,展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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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绿矾油,即硫酸。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这是李贺《雁门太守行》中的颔联,这诗的第一句与最后一句更有名,分别是“黑云压城城欲摧”、“提携玉龙为君死”。
看来,这是他们传递消息的法子。
有两个可能,一是竺星河在放生池悄悄传递出了消息,二是这句诗早已写好,危急时刻拿来召唤阿南。
朱聿恒又检查了一遍,确定字条上没有其他手脚后,原样卷好放回了弹丸内。
他用极厚的锦袱包住弹丸,又将一本厚重字帖放在面前以防绿矾油喷溅,再将如同莲花般的弹丸合拢。
轻微地咔一声,锦袱内的弹丸恢复了原样。
确定它没有问题后,他隔着锦缎,艰难地按照相反的次序,将它一点一点拨回原位。
等一切完成,他将弹丸收到抽屉中,打开熏香炉,将自己刚刚的画在其中烧毁,又拨散了灰,才起身出门。
回到山顶亭中,阿南连第三本册子都还没看完,她揉揉太阳穴,有些烦躁地抬起头,正看见朱聿恒拾级而上,在夏日光晕之中,越显清隽脱俗。
她托腮望着他,等他走过自己身边时,笑道:“阿言,你身上好香。”
朱聿恒淡淡扫了她一眼,声音波澜不惊:“专心看书。”
“是是是。”阿南应付着,继续看蓟承明的生平。
而他坐在她的对面,解着那个“十二天宫”岐中易。
夏日清风徐来,头顶鸟雀啾啁,西湖波光尽在身边。偶尔岐中易轻微敲击相撞,清脆的叮一声,更显静谧闲适。
阿南将最后一册看完,丢在桌上,说道:“蓟承明发现蜉蝣而大笑那里,必定也是他注意到葛家的开始。葛家所有人被流放云南,他可利用的,只有葛稚雅了。”
“但我不太明白的是,”朱聿恒略略前倾,看着她问,“当今圣上待蓟承明不薄,一再提拔擢升,直至掌印太监。这已经是一个宦官所能达到的最巅峰了,他为何还要犯下如此事端?”
“可能太监身体残缺后,心态扭曲吧。”阿南说着,又“呃”了一声,补充道,“不过阿言你不一样,你高大伟岸,还有喉结,前天我好像看到你还长了点胡子,你是年纪比较大才净身的吗?我听说童贯也有胡子……”
说到这儿,她一看朱聿恒的脸色特别难看,忙改口道:“当然了阿言你和童贯那个大奸臣肯定不一样!”
朱聿恒冷冷道:“废话少说。”
阿南吐吐舌头,有点不好意思地靠在后方亭柱上,揉着自己的脖子道:“咱们已经将这几起纵火案大致了解清楚了,案情也拼凑完整,现在只差一个证实。希望赶紧来个雷雨天,我好找楚元知做一下当时火情的还原。”
朱聿恒微觉诧异,问:“你已经全部清楚了?”
“差不多了。毕竟这事儿拖不起,我家公子还蒙冤不白呢,再说……”她又对着他一笑,“你的性命也悬在这个案子上啊,我怎么能松懈呢?”
明明她笑容明灿,可知道自己只是顺带的“也”,朱聿恒的心中,还是涌起了难言的郁闷烦躁。
似乎,还有一些自己并不愿承认的酸涩。
阿南是个急性子,用过午饭后,当即就要找楚元知探讨纵火手段的可能性。
朱聿恒命人送她到楚元知那边,阿南诧异问:“你不一起去吗?”
“我是官府的人,楚元知是嫌疑人。让他帮我们搜查火场本就已与律令有悖,你去找他可以,但我不方便与嫌疑人一起行事。”
“你们官府挺讲究啊。”阿南也不在意,抱怨了一句便纵马离去。
而朱聿恒目送她离去后,则上了一条不起眼的官船,从孤山一直向南,横穿西湖,再度前往放生池。
知道竺星河那边的人一直在关注放生池,朱聿恒在船上换了锦衣卫的服饰,诸葛嘉亦知道他不愿与竺星河见面,妥帖地递上一个拙巧阁所制的皮面具,戴在脸上如换了一个人。
刚登上绿树掩映的堤岸,便听到一阵飘渺仙音随水风而来,是一个女子在弹琴唱歌,散入此时的烟柳荷风之中,令人忘俗。
朱聿恒走到云光楼上,俯瞰下方天风阁。
竺星河身上依然系着“牵丝”,坐在廊下对着西湖品茶,迟缓的行动因为他举止优雅,反倒令人觉得有种从容韵味。
离他三尺之外,有一个穿浅碧纱衣的少女正坐在花树之下,弹着一曲《南吕·四块玉》。
她的琴弹得好,歌声更是婉转动人,唱的是关汉卿所做的《四块玉·别情》。
自送别,心难舍,一点相思几时绝?凭阑袖拂杨花雪。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
她低垂着头且弹且歌,绿鬓如堆云,皓腕如霜雪。
虽看不见面容,但那纤袅如烟霭的身影,柔婉如云岚的姿态,伴着她那缠绵悱恻的歌声,足以想见她惊人的美丽。
见朱聿恒打量那少女,身旁的诸葛嘉低低出声道:“她叫方碧眠,是方汝萧的孙女。”
“方汝萧?”朱聿恒端详着那个光华如月的少女,“没想到他还留下了孙女。”
靖难之后,当今圣上入应天登基。当时方汝萧是朝中文臣领袖,受命撰写登基诏书。但他当庭唾骂燕王是乱臣贼子,宁死不从,因此被凌迟处死,株连九族,女眷全部充入教坊司。
“她是遗腹子,在教坊司出生的。应天这边颇有些人同情方家,因此她虽身在教坊,但并未受过垢辱。而且她颇类祖父,诗词歌赋无不精通,也是江南一带有名的才女。”
虽然当今圣上极为痛恨方汝萧,但毕竟十七年过去了,民间对此事也不再讳莫如深,因此诸葛嘉说来随意,朱聿恒听来也并无太大反应。
“方碧眠……”朱聿恒最后再看了他们一眼,若有所思。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朱聿恒想到竺星河在弹丸中留下的那两句诗,又看着这对相映生辉的璧人,淡淡道:“很合适。”
竺星河一杯茶还未喝完,便被带到了云光楼,看见坐于几案之前的一个人。
逆光之中他神情僵冷,竺星河看出他该是遮掩了面容。但由那端坐姿态中流露出来的清贵倨傲,让他一眼便可以认出,这就是上次与他交谈的人。
竺星河缓缓在他面前坐下,问道:“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这反客为主的姿态,让朱聿恒微微一哂,说道:“我看竺公子的日子,倒是颇为悠闲自在。”
“是,此处湖光山色美不胜收,又有人悉心照料饮食起居,除了行动不便之外,长居于此也未尝不可。”他说着,抬手取过案上茶壶,斟了两盏茶,推了一杯给他,笑道,“虎跑水龙井茶,堪称天下一绝,我当年在海上可没有这样的好茶。”
“既然如此,那便多住几日吧。”朱聿恒闻着茶香,淡淡道,“你在此间,外面也有人甚是想念,让我代为慰问。”
“是阿南么?我以为她有了好归宿,已经忘却我们这些旧日伙伴了。”竺星河微笑道。
朱聿恒并不解释,只问:“上次所问,幽州雷火与黄河弱水之事,你可想明白了?究竟你在其中,做了何种手段?”
“我上次亦已回答过了,只不过是心有所感,在祭文上偶尔一写而已。我一介凡人,与如此灾难能有何关联?”
“别再妄图遮掩了,你与这两桩灾祸牵扯甚深,朝廷已经了如指掌。”朱聿恒冷冷道,“蓟承明蓟公公的干儿子庞得月,已经出首证明,他曾见你们接触。”
竺星河神情平淡道:“这确是有的。蓟公公营建新都采购颇多,永泰行自然要前去拜会。”
“他是否对你提起过三大殿的事情?”
“三大殿在建时,蓟公公便找永泰行订过紫檀、苏木等,账目清晰,阁下一查便知。”
依旧是滴水不漏的回答,铁板一块的态度。
朱聿恒垂眼看着手中茶盏,声音更沉了几分:“竺星河,你是海外归客,朝廷念你心系故土,衷心华夏,因此对你礼遇三分。但这是恩典,并非你可恃仗之事。”
竺星河笑容温润,道:“是,多谢朝廷恩典。”
“若你再不识抬举,锦衣卫自有一万种手段从你口中撬出需要的东西来,只怕到时候,你会追悔莫及。”
“锦衣卫的手段我也多有耳闻,只是我确实不知,究竟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朝廷如此大费周折?”
“别装糊涂。”朱聿恒缓缓道,“你可记得这些数字?左旋一,左旋三,右旋四,左旋七……”
竺星河的神情,终于微微变了。
朱聿恒抬眼,僵冷的面具亦挡不住他的威势:“你以为自己与蓟承明传递消息的途径足够机密,却不知早已被我们截获,你在顺天这场灾变中的所作所为,我们已经了如指掌!”
袅袅茶气飘在他的面前,让竺星河神情有些恍惚不定,难以看清。
“另外,阿南也亲口对我提及,你在黄河决堤之前,准确预测出了该段堤坝坍塌之事,命她前往。我问你,你究竟如何得知天灾发生的时机,从而借助其力量,兴风作浪为祸人间?”
“阁下何出此诛心之言?”竺星河终于略略提高了声音,道,“为祸人间一词,竺某怕是担当不起。”
朱聿恒冷冷地看着他:“哦?”
“事到如今,我不得不如实相告。我曾在海外习得‘五行决’,可推算山海岛屿走势,行经顺天时,发现山川有异,恐宫内会起灾祸,因此向蓟公公传递了消息。但蓟公公似乎并未在意,我亦不知自己的本事在陆上是否能奏效,因此未敢再多言。”竺星河说到这里,似是十分悔恨,顿了一顿才继续说,“后来宫中大火与我所料不差,因此我急命阿南去黄河边,希望能挽救万一,可惜她毕竟身上有伤,无力回天,最终功亏一篑,真是时也命也!”
“如此说来,阁下倒是怀着为天下黎民的拳拳之心?”
“天日可鉴!”
“那么……”朱聿恒将手中茶盏轻轻搁在几案上,缓缓问,“下一次的天劫,会出现在何时、何地?”
竺星河不假思索道:“不知。”
朱聿恒略眯起眼,盯着他。
“顺天与黄河,都是我偶尔经过之时,观察山川河流而发现的。天下高山大川数不胜数,我如何能一一踏遍,寻找踪迹?”竺星河说着,又抬头直视他道,“再者说,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定,你又如何认为会有下一次天灾呢?怕是多虑了吧。”
窗外水风骤起,花影在风中起伏不定,落红扑在窗纱上,如斑斑点点的血迹。
看着那些血色痕迹,朱聿恒收紧十指,在膝上紧握成拳,双唇紧抿。
明知道竺星河必定还有重大隐瞒,但他又如何能将自己身上那与天灾一起出现的两条经脉,示之于人?
这是他最隐秘的伤痛,也是最可怖的境遇。
面前这人,是否知晓天灾发生之时,也是他身上经脉迸乱之刻?是否知道他只剩十一个月的性命,与此息息相关?
在结论尚未得出之时,他绝不能吐露半分。
因此他停了许久,缓缓地,用近乎于冷漠的语调,吐出了几个字:“八月初,或许会再有一场。”
“哦,有何凭据?”竺星河略一挑眉,“顺天是四月初,黄河是六月初……所以你认为按照时间来推算,下一次是八月初?”
朱聿恒没回答,只冷冷道:“而且,灾祸怕是多半会发生在要害之地,这样算来的话,你的范围该缩小许多。”
“还是不行。我的五行决,还需要一个助力。”竺星河缓缓坐直身躯,与他相对而视,“五行决运算极难,如今又不知具体地址,必须有人相助。”
“这倒不难。”朱聿恒随意道,“朝野上下乃至拙巧阁,你要哪一个,我去调遣。”
“阿南。”竺星河的声音,清晰而确切。
夏日风来,湖水拍岸,花树摇曳。在这动荡凌乱的声响之中,朱聿恒审视他的目光,带着犀利的意味:“她不行,换一个。”
“山河走势运算极难,毫厘之差便是天地之别。我与阿南磨合十年方能成功,其他人,无法弥补这十年默契。”
“非她不可?”
“非她不可!”

第48章 灼灼其华(2)
楚元知家后院的废墟中,已运来了一根足有两丈长、一围粗的楠木。工匠按照吩咐,在上面交替包裹了三层麻、三层灰,如今正在小心烘干外面的灰麻。
阿南在这种事上很有耐心,和楚元知一起调整空心铁网罩,将它改成上下均等的十八盘模样,围在楠木之上。
等一切做完,工匠们在楠木上系好绳子,四面施力渐渐拉起,让它竖立在废墟之上。
万事俱备,工匠们离开,与楚元知一起在屋檐下喝茶,看着面前这根巨大的楠木,端详上面十八盘的铜管。
楚元知问她:“以你看来,这两日会有雷电吗?”
阿南肯定道:“应该会有。我以前在海上,一年四季雷电不断,对它们熟悉得很,一看这天色就知道八九不离十了。”
“姑娘从海上来?”楚元知诧异问,“海外居然也有人对机关阵法如此精通么?”
阿南随意笑道:“二十年前公输家有一脉下了西洋,我是他们的传人。”
“姑娘孤悬海外,眼界审度还能如此深远,实属不易。”
“在海上也没什么不好。我家公子一统西洋之后,我在满剌加(注1)海道最狭窄的地方设了个关卡,无论是大明去往西方的船队,还是西方往东而行的,都得从我的地盘过。所以,西方那些精巧的玩意儿,玻璃镜、自鸣钟,尤其是他们的书,大都落入我手中了。讲实务的书最好看,测量、水利、天文、术数……为了看这些书我还学了各国语言,没日没夜读,真的好看!”
看着她那津津乐道的模样,楚元知握着茶杯苦笑,心说,劫书也算劫,你这占据地形打劫来往客商,不就是女海盗么。
女海盗的心里,当然放不下海盗团伙。
安排好一切事宜,告别楚元知之后,阿南顺便甩脱了那几个盯梢的人,去吴山探望石叔。
石叔性命已无忧,只是还需好好休养。而司鹫伤才好就活蹦乱跳的,看见她便急不可耐问:“阿南阿南,你打探到什么消息了没有?我们什么时候去救公子啊?”
“公子应该是落在锦衣卫手中了,但,我也不敢确定。”阿南仔细考虑了一下自己对阿言的掌控,发现并无太大把握。
毕竟,那张卖身契一点都不能让他听话呢……
一向不太听话的司霖,依旧阴阳怪气:“依我说,打探什么消息?阿南你不是挺能耐吗,怎么现在离了大海,变得畏首畏尾的,拙巧阁在水里布个什么破阵,你都不敢闯进去了?”
阿南瞄了他一眼,转头问常叔冯叔他们:“司霖说的,大伙儿觉得有道理吗?咱们该不该去闯一闯?”
冯胜正要脱口而出赞成,但被旁边人手肘微微一碰,他看着阿南脸上的表情,迟疑改口道:“南姑娘,之前公子不在的时候,都是你拿主意,现下你先说说你怎么看?”
“我不敢妄自决定,只希望大家和我一样,能揣度一下公子的想法。”阿南照例往正中的圈椅坐下,扫视堂上所有人,“今日若换成公子在这里、我在放生池,我想他必定不会赞成硬碰硬。毕竟,如今拘押公子的是官府,咱们可以杀进去将公子抢回来,但抢回来之后呢?从此成为朝廷钦犯,一群人流亡天涯?”
司霖冷冷道:“怕什么,大不了重回海上,过咱们逍遥自在的好日子去!”
“那么,公子这几年创下的基业,都不要了?若就这样轻易放弃,咱们当初又为什么要从海上回归?”阿南反问。
常叔点头道:“南姑娘说的是啊,咱们洗脚上岸,好容易有了今日的局面,若是与官府撕破脸,那过去一切努力付之东流,能甘心吗?”
司霖低头,悻悻道:“可公子在那边,万一出事了……”
“这点倒不必担心,公子被抓捕的原因我已知晓。我看神机营与锦衣卫因为抢夺公子的功劳,如今颇有矛盾,所以正与他们合作,希望能借此机会,帮公子洗脱冤屈,尽早接他回家。”
此话一出,众人都是如释重负。司鹫喜笑颜开道:“真的?我就知道阿南最厉害了!司霖你现在知道了吧,阿南和官府混在一起是有正事要做的,你别再瞎琢磨了!”
见众人再无异议,阿南一锤定音道:“那就这样。能光明正大走的路,一定得优先选择,和官府对上是最坏的打算,不到万不得已,咱们不能走这条路!”
西湖两岸山上,保俶塔与雷峰塔一北一南遥遥相望。
保俶纤瘦如美人,雷峰沉稳如老僧。
阿南坐一叶扁舟横渡西湖,抬头看见雷峰塔矗立于峰巅,巍峨镇守整座西湖。
前朝末代时雷峰塔毁于火灾,只剩赤红如火的砖砌八角塔心,在夕照山上苍凉古朴。如今恰逢盛世,江南士子纷纷捐资,重修雷峰塔。
阿南从苏堤上岸,一路向着雷峰塔而行。走到塔下仰头上望,只见朱聿恒正由寺内一众高僧陪着,在参观佛塔。
阿南一身艳丽服饰,自觉与那群和尚格格不入,便也不上前,只打量这座新落成的雷峰塔。
这塔高达二十四丈,用楠木在原来的砖砌塔心上穿插搭建出外面的塔身,加上塔身周围的回廊,使得整座塔更像是一座八角形的楼阁,雄浑古朴。
如今塔顶尚蒙着红布,等待开光大典。
她目光下移,看见站在殿阁之上的朱聿恒,他的目光也正落在她的身上。
他一身珠灰紫越罗,以暗金绣带紧束腰身,金紫色更衬得他贵气不凡,令此时阴暗的天气都明亮起来。
只可惜,他那居高临下的凛冽气场,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势,让寻常人不敢接近。
当然,阿南不是寻常人。所以她朝他绽露出灿烂笑意,用力挥了挥手。
朱聿恒的目光在她身上略停了停,虽觉不合适,但还是排开了众和尚,快步出了塔阁,向她走去。
“带我看看这戏台,搭建得怎么样了?”阿南笑道,“毕竟,马上就要演一出大戏了呢。”
“这……佛塔尚未开光,女子进入是否合适?”见朱聿恒要带着阿南进内,和尚们打量着她,有些迟疑。
阿南抱臂笑道:“听说这塔是钱王为皇妃所建,怎么女人反倒进不得了?再说了,里面有个女子比你们更早住在里面,你们一群男人进去,反倒不合适呢。”
和尚们面面相觑,一个年轻沙弥忍不住道:“女施主切勿妄语,我佛门清静地,哪会有女子在里面?”
“白娘子呀,她不是被镇压在里面几百年了吗?”阿南笑嘻嘻道,“人家虽是女妖,可修炼成人还会生孩子呢,你敢说她是男人?”
沙弥闹了个大红脸,一时无言以对。
主持毕竟见过大世面,十分给面子地对朱聿恒合十道:“世间万物有灵,白蛇青鱼皆能化人,追究男女是着相了。既是檀越所邀,二位请便。”
和尚们鱼贯离去,阿南开开心心地踏进塔内,抬头便看见巨大的楼梯围绕着塔心盘旋而上。那楼梯上都饰以金漆,正如一条金色巨龙箍住中间的塔心,宏伟非常。
阿南不由赞叹,说道:“这设计可真是绝妙。”
“嗯。塔心虽是砖制,但历经百年风雨,早已有多处开裂。如今正好借楼梯将其束紧,既能承受在其上搭建巨大楼阁的重压,又能借此攀登至塔顶。”
“塔心是实心的吗?”
朱聿恒唇角微扬,道:“不,空心的。里面如今插满了搭建楼阁的木头,都凭此借力。”
“是么?这戏台简直完美!”阿南惊喜不已,连上十来级台阶,敲了敲连接在塔心上的巨大木头,喜孜孜地靠在栏杆上对下面的朱聿恒道,“只需要几道雷电劈下来,就能重演三大殿那些柱子喷火的场景——不,肯定比喷火的巨龙更为恢弘,毕竟这可是巨大的楼阁在瞬间化为火炬的奇迹啊!”
朱聿恒无奈斥道:“别在佛塔内胡说八道。”
阿南笑着按住楼梯扶手,轻捷地跳下,说:“抓捕区区一个葛稚雅而已,当然不会这么下血本啦。”
“楚元知那边,安排好了吗?”
“我亲自出马,你还信不过?”阿南说着,又问,“卓寿那边呢?你准备怎么搞?”
“栖霞岭一直在我们的监视中,到时候来一场引蛇出洞即可。”
万事俱备,阿南再细细端详了雷峰塔内的陈设一番,对四壁的佛龛彩绘毫无兴趣,只对那楼梯越看越喜欢。朱聿恒都怀疑再不把她拉走,她今晚就要睡在这楼梯上了。
离开雷峰塔,阿南和朱聿恒骑着马沿苏堤往回走,因为心情愉快甚至还哼起了小曲。
朱聿恒与她并排而骑,零星听得她低低的歌声送入耳中:“我事事村,他般般丑。丑则丑,村则村,意相投。则为他丑心儿真,博得我村情儿厚。似这般丑眷属,村配偶,只除天上有……”
她唱的是兰楚芳的一曲《四块玉·风情》。
一个姑娘家,唱这种荒诞滑稽的曲儿。幸好午后炎热,苏堤上没有什么人,不然这行径,怕不是要引一路侧目。
朱聿恒扫了一眼竭力绷着脸免得嘴角抽抽的韦杭之,有些无奈地听着阿南的歌,忽然想起在放生池的天风阁内,方碧眠为竺星河唱的那一首《四块玉》。
明明是一样的曲儿,方碧眠唱的是“一点相思几时绝?凭阑袖拂杨花雪”,而阿南她唱的,却是这种词。
丑则丑,村则村,意相投……
她仿佛很喜欢这一句,低低地,反复地唱了几遍。
她歌喉并不婉转,嗓音也没有方碧眠那种甜柔,但朱聿恒听着她口中吐出的愉悦嗓音,却觉得绕过耳畔的热风都带着一种令人愉快的气息,仿佛沾染上了她的开心。
她唱着歌,骑马走到苏堤尽头,却不向着孤山而去,反倒侧头向朱聿恒一笑:“咱们引蛇出洞去?”
朱聿恒了然,拨过马头便向着栖霞岭而去,一边随口吩咐韦杭之,把卓寿找来。
上了栖霞岭山道,朱聿恒忽听到阿南说:“阿言,你真是天下第一的好男人。”
朱聿恒转过目光看她,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由衷赞扬,感觉自己的心口某处略微一颤。
“跟你合作太愉快了,不用说话、不需看我,就能与我默契配合的人,你是这世上第一个。”
“心有灵犀一点通吗?”朱聿恒坐在马背上,回看她眉花眼笑的模样。
他懂得这种感觉。在楚家的地窖杀阵之中,他曾与她共同进退,彻底托赖彼此的能力与想法,契合无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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