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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by侧侧轻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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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倒是投其所好,朱聿恒对新奇强力的武器确有兴趣,便欣然接过。
小火铳入手沉重,是精铁所铸,前方是中空的管身,后方是略微隆起的药室。火铳通体镀银,更以错金法在铳身上镶嵌出龙虎纹饰,精美异常。
朱聿恒打开火门和药室看了看,诸葛嘉正想要教他如何拆解,但他已经将小火铳收好了,说:“等我有空了,自行折叠拆解试试吧。”
诸葛嘉知道这种小事断然难不倒这位殿下,便只送上了一小袋适配这支小火铳的弹丸和火、药。
“这般方便携带的东西,不知道是否可以批量制造?”
“此物机括微小,准头难以调控,是以制造极难,目前一共只有三支面世。”诸葛嘉解释道,“如今拙巧阁那边的人也说难再多造了,殿下若需要,怕是还要再等等。”
“无妨,等你有了大量制造的眉目,再告知我便是。”朱聿恒翻身上马,走了两步后,又回头指了指那个千年榫,说:“诸葛提督,或许你可以查一查,这世上有没有什么力量,能托举重物拔地而起,脱离这千年之榫?”
诸葛嘉面露犹疑之色,仰头看向马上的朱聿恒,却见他神色慎重,绝非轻言,便恭谨垂手,应道:“是,微臣定会用心细查。”
龙骧卫随扈,朱聿恒刚出午门,韦杭之已经在城门口等待他。
朱聿恒也不问话,与他到了户部衙门后,便看起了紧急调来的卷宗。
本朝户籍管理极严,寻常生面孔在城内出现,必然遭受多次盘查。一个肤色微黑、不似出生在京城的女子,要在顺天居住,一定会有路引。就算她自己不来衙门报备,各街坊里长也会记录在案,按月汇报到户部衙门。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出现在本朝的土地上,她就必然会处在他的视野之中。
不到半个时辰,送来的午膳尚且温热,他想要寻找的人,已经出现了。
短松胡同水井头,六间房东起第三间,三月十八日赁于一女子。寓居女客自称阿南,年可十八许,身长五尺二寸,肤色微黑。自言从南方而来,寻亲未遇临时落脚。孤身一人,并无亲眷。日常或在街衢闲逛,偶有荒诞形态,大约南方蛮荒不识礼数,但并无逾越律法之举。
自南方而来,名叫阿南。
短短数言的报告,写在各坊市的例行奏报上,夹在黄册之中,平平常常。可朱聿恒盯着这张简简单单的纸,看了许久。
南方之南,星之璨璨。
而她,叫阿南。

第6章 南方之南(3)
直到凝滞的呼吸让胸口憋闷,他才将这页抽出放在一边,抬头问侍立在旁的韦杭之:“既是租赁的房屋,房东何在?”
韦杭之回答道:“属下已经传唤他了,现在外面候着。”
朱聿恒点头示意,于是片刻后,房东便穿着一身浆洗得板正的细布长衫,站在了他面前。
虽不知道朱聿恒的身份,但毕竟第一次来衙门,又见他气度绝非凡人,老头诚惶诚恐,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
“老人家坐吧。”朱聿恒将那页抽出来的纸按在手边,等韦杭之出去了,才问,“租赁了你房屋的那个阿南姑娘,你可知道来历?”
老头忙点头:“是三月十八来的,老朽上报过里长,一切情况确实相符。”
“她为何孤身一人来顺天,日常行为如何?”
“阿南姑娘是拿着广州府出具的海客路引来的。老朽听说,她原是海边人,因意外坠海折了手脚,所以来应天投靠亲戚,顺便治病。但年深日久,亲戚寻不到了,便先租了老朽的房子住着。这些天她确有去巷口魏院使那边医治过几次手脚,不过她当初来租赁房子的时候,我看她手脚灵便,也没什么太大问题的模样。”
“是海外归客么?”自三宝太监下西洋之后,海外时有客商往来,但这样孤身一人的女海客,倒是闻所未闻。“除此之外,她可有什么奇异举止吗?”
“这……”房东努力想着,惶惑道,“这位姑娘日常三教九流什么人都结交,我们这短松胡同近胭脂胡同,她竟与那边的姑娘混得十分熟悉,这……算吗?”
朱聿恒摇摇头,问:“其他呢?”
“其他……虽然一个姑娘家独居一个小院,胆子太大了些,但她性子倒挺大方爽朗的,日常确实看不出来有什么怪异……”
朱聿恒等了片刻,见他再说不出什么来,便淡淡说道:“老人家,你既然进了衙门,想必知道轻重。”
老人悚然而惊,赶紧躬身道:“是,老朽一定守口如瓶,出了这个门,就不会记得贵人所问的任何事。”
朱聿恒抬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室内只剩下他一个人,坐在案前,凝视着那张写了寥寥数行的册页。
阿南。南方之南的南。
日头已经西斜,时间流逝得如此之快。斜斜穿进窗棂的日光,渐渐照到了他的手指。
仿佛被沸水烫到,他的手猛然收紧,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他骤然起身,将那张纸折好塞入袖袋中,向外走去。
韦杭之如影随形,跟在他的身后。朱聿恒大步出门,翻身上马。
见殿下上马,就地休整的龙骧卫忙急着站起身,想要跟随。然而朱聿恒却只勒住马回身看他们,马鞭自空中虚斜着重重劈下,示意他们不许上前。
所有人都立即住了动作,不敢再跟随这位殿下。
朱聿恒居高临下喝令道:“所有人在此待命,没有本王允许,不得擅自窥测行踪!”
眼看他只带着韦杭之,一骑快马绝尘而去,消失在街道尽头,护卫们只能徒劳地望着马蹄扬起的尘土,心中苦闷无比——当年殿下随圣上北伐,连圣上都没法阻止他孤军深入敌军后方。如今像他们这些小虾米,又有谁敢螳臂当车,阻拦这位殿下?
他们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在心里暗自祈求,希望殿下快去快回,不要引起宫中的注意。
立朝六十年,如今天下正值盛世。刚刚整修落成的顺天府,崭新整齐,人家林立。
夏日午后,行人寥落,唯有朱聿恒与韦杭之两骑快马驰过。
胭脂胡同外倚在墙角边等待生意的几个姑娘,抬头看见马上人的模样后,都是精神一振,个个摆出娇媚姿态,朝他们轻笑招手。
朱聿恒勒住马缰,低声对韦杭之道:“你去前边虎坊桥等我,我稍后就来。”
韦杭之震惊了,他看看那几个姑娘又看看皇太孙殿下,难以启齿道:“殿下,这……圣上一再叮嘱属下,要时刻保护殿下安危……”
“这边能有什么安危,去!”朱聿恒说着,抬手抽了韦杭之的马一鞭子,催促他的马飞奔而去。
几个姑娘欢喜不已,抢着要帮他系马,他却并未瞥她们一眼,催促马步,径自穿过胡同而去,直奔旁边的短松胡同,只留给她们马蹄扬起的些微尘土。
几个姑娘颓然放松了身躯,靠在墙上嗑着瓜子抱怨,直到后面又从巷子中转出条高挑的身影,她们才再度兴奋起来,挥着帕子大喊:“阿南,阿南,快来这边!”
这一声呼唤让已经拐往短松胡同的朱聿恒顿住了马。他回过头,在柳荫的遮掩下,看向那几个女子。
前方快步走来的,正是他早上在闹市中惊鸿一瞥的女子。
她身量颀长,穿着淡黄的窄袖衫子,头发随意挽了个小髻,上面依然插着那只墨蓝绢缎蜻蜓——原本颜色深暗的墨蓝缎,在日光下中泛着灿烂的紫色光华,是以让朱聿恒远远便看到了。
那潋滟的光彩,让他的眼睛变得暗沉。他将马系在路边树上,悄无声息地用道旁密密匝匝的垂柳掩饰身形,向着那边走去。
只听得姑娘们笑道:“阿南,来吃瓜子,刚炒好的。”
“真的,还冒热气呢。”阿南的声音略低哑,和一群娇滴滴的姑娘们迥异,一下子便可辨认出来。她手中正握着一把莲蓬,笑吟吟给她们抛了几个,又抓了把瓜子嗑着,满意地点点头,“哇,刘大娘炒的吧,火候刚好,我能嗑两斤!”
朱聿恒隐在垂柳之后,冷冷打量着远远那个阿南。
其实她五官颇为明艳,只是时下士人追捧的是雪肤花貌柔弱美人,她那双滴溜溜的杏眼就显得凌厉了些;高挺的鼻梁也不带半分温婉气;浓如燕翅的眉毛并未如其他人般绞得纤细;蜜糖色的肌肤也不够白皙。尤其与胭脂胡同的这些娇柔的莺莺燕燕站在一起,大相径庭。
“两斤?嗳,阿南你矜持点嘛。”穿红衣的姑娘剥着莲蓬,笑道,“你看你,身量这么高,又不肯好好梳妆打扮,这走路虎虎生风的样子,哪天让我们姐妹以为是男人来了,白白害我们做许多俏媚眼!”
“哪有虎虎生风,你们这样形容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良心过得去吗?”阿南直接往街边条石一坐,荡着一双天足,姿态毫不端庄。
红衣姑娘教导她说:“喏,先把你的脚裹一裹嘛,好歹走路的姿势得摇曳多姿吧,不然你这样子怎么嫁得出去哦?”
“我从南方蛮夷之地来,不裹脚的。”阿南满不在乎地晃着自己的脚,笑道,“再说了,我有喜欢的人啦,他敢不娶我试试?”
“骗人吧,整天就见你一个人独来独往的。”一群姑娘嘻嘻笑着,无情地揭发她,“而且你这双眼睛,遇见清俊的男人就放光,总要多看两眼,比我们还不怕羞。”
阿南笑道:“真奇怪,平时路上看见好看的花花草草也总要多看一眼,怎么街上有好看的人,我就不能多看了?我刚才买莲蓬,都要挑几个齐整漂亮的呢。”
“啧啧,这理直气壮。”姑娘们笑成一团。其中一人想起什么,对阿南说道:“讲到好看呢,刚刚过去那个男人长得是真好,一路骑马过来,所有的姐妹都招呼他,可惜他理都不理,真是气人。”
“气人是气人,可好看也是真好看呀。年少矜贵,鲜衣怒马,咱们在顺天府混了这么久,何曾见过这样的少年郎?”另一个黄衫姑娘挥扇笑道,“嗳,阿南,你可以跟去看看,保不准以后就没兴趣看其他人了。”
“有这么好看的人?”阿南剥着莲蓬好奇地问,“他去哪儿了?”
几个姑娘的手一齐往短松胡同一指:“喏,那边。”
一直静立在垂柳之后的朱聿恒,沉心静气听她们东拉西扯了这么久,才惊觉她们说的有可能就是自己。
眼看阿南拍拍裙子,站起身真的向他这边走来,他下意识地背转身,见身后就是一家酒肆,便闪身进内。
街边酒肆,里面一片吵吵嚷嚷,有人喝酒划拳,有人闹酒起哄,一股市井气息。
当垆的老板娘一看见朱聿恒的模样,立即就快走几步,赶在他前面拉开了一扇透漏祥云蝙蝠的屏风,殷勤笑道:“公子请雅间坐。喝什么酒?是一个人还是约了人会面?”
“最烈的酒。”他只给了她四个字。
老板娘快手快脚把酒送进去,刚掩上门,阿南就从门口进来了。
打眼一瞧,店内依然是坊间那群大叔阿伯们,阿南挑挑眉,这哪有什么格外出色的人物?
老板娘支颐靠在柜台上对着她笑:“阿南,你一大姑娘,怎么老往我们酒肆钻?”
“无聊嘛,除了你这边,我能上哪儿消磨去?”阿南指指柜台上的牌子,让老板娘给她来一盏木樨金橙子泡茶。她一双眼睛在店内扫了一圈,朝老板娘笑道:“其实是外间几位姐妹指引我来看景致的。”
“你们这群犯嫌的姑娘家。”老板娘给她一个白眼,利落地调好茶水,朝着屏风隔开的雅间努努嘴,脸上挂起了意味深长的笑。
阿南就这么端着茶杯,施施然向那雅间走了过去。
雅间外陈设着雕镂流云五蝠的木屏风,从空隙中可以看出里面坐了个穿玄色越罗直身的男人,但那脸却刚好被大片流云挡住了,一点模样都未曾泄露。
阿南有点遗憾地放低目光,就看见了他那双手。
木樨金橙的香气暗暗袭来,在这样嘈杂喧闹的酒肆中,阿南一瞬间有些许恍惚,移不开目光。
那双手被窗外透进来的阳光照得莹白生晕,十指修长得有些过分,修得极为干净的指甲泛着粉白的光泽,指骨瘦而不显,微凸的骨节显得这双手充满力度。
当他的手指伸展开,就拥有最为优美的弧线,从指尖到手背,显露出来的线条如塞北起伏连绵草原平阔,舒缓自如。当他的手指弯曲紧握,便如江南远山近水峰峦群聚,线条清峭。
而这双手屈伸张握时,又绝不拖泥带水,每一下动作都毫不迟疑,稳准快中带着一种充满自信的强硬力度。甚至因为太过决绝快速,使得他的动作显出一种迷幻的节奏感,让看见他的人便有一种想法,觉得这双手的主人,足以掌控世间所有一切大小事务、难易局面,永不落空。
就像在沼泽里看见一朵纯白莲花绽放,阿南就这么端着茶杯拿着莲蓬,在喧嚣的酒肆之中,透过屏风的空隙,驻足凝视着他的手,久久无法回神。

第7章 南方之南(4)
他其实是在拆解拼装一样东西。一根手掌长的镀银圆筒,装搭好后,前方是中空的管身,后方是略微隆起的药室,连接的把手上,缠绕着鹿皮。
普通人肯定看不出这是什么。但阿南的手慢慢地碰了一下自己右手腕上那个镶嵌各色宝石的臂环,感觉它还纹丝不动地约束在自己腕上,才安心地轻扬起唇角来。
一支可拆解的小火铳。
这个长着特别迷人一双手的男人,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小酒肆,把一支小火铳拆了又装,装了又拆,这是无聊到什么程度了——
不,仔细一看的话,他的手虽然很稳定,但偶尔凝滞的动作,让她看出了迟疑的意味。
这个人,不是在排遣无聊,而是借着拆解火铳,用机械的动作,来驱逐内心的紧张与惶惑。
这个习惯,和她当年真像。
只不过,这把可拆解折叠的火铳,她偏偏就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知晓的人,因为,她是参与研制的人之一。
“是拙巧阁的人,又来找我了?”阿南微微一笑,计算了一下角度,然后走到了楼梯边,从后方几个雕镂出来的洞口中,企图看清里面那个男人的容颜。
但从斜后方的角度看,只能望到他的半侧面。
他的侧面线条清隽凌冽,窗外日光穿棂而来,自他耳后灿烂照耀,使得他半侧的面容明暗分明,摄人心魄。
即使还没看清他的长相,但阿南已经在心里想,这张脸,可真对得起这双手。
想想也是啊,混在胭脂胡同的那群姑娘,全顺天府的公子哥儿该见了千儿八百个,可这种凛然超卓的人物,哪是可以寻常见到的。
一滴茶水溅在她的手背上,木樨甜腻的香气和橙子清冽的气息混杂在一起,让她忽然觉得心里沉了沉。
一时之间,她就不想知道他具体的模样了。
反正,她的心里,已经有了最好看的那一个人。
无论她看见什么样的人,她总是拿来和心里的他比一比,然后发现那个最独特的地方,依然是那个人的,永远不可转移。
就算她看遍了世间所有好看的男人,那又怎么样,其实都没有意义。
所以她默然笑了笑,不声不响就转过了身体,坐在了楼梯下的一个小角落里,蜷起双腿,剥着莲蓬喝自己的茶。
老板娘给她端了一碟蚕豆来,一边瞥着雅间那边,问:“看到了?怎么样?”
阿南趴在桌上,懒洋洋地说:“还可以。”
“只是还可以?”老板娘嗤的一笑,掐着腰正要说什么,一转头瞥见门口进来一个熟客,忙堆笑迎了上去:“李二哥,你可是好久没来了,最近在哪儿发财呀?”
“发个屁的财!三月刚在五城兵马司谋了份火丁(注1)的职位,上月就被调去宫里救火,结果差点没断送在那里。”李二哥是个中年汉子,骂骂咧咧地取下网巾,给一众熟人看自己被烧秃了的头发,嚷着自己这次真是死里逃生,非要众人请他喝酒。
众人赶紧喊老板娘上酒,要给李二哥去去晦气。
李二哥喝酒跟喝水似的,放下碗却咧嘴笑了,说:“晦气是真晦气,不过运气也不算差到家,你们猜我在宫里救火,是谁指挥的?当今皇太孙啊!”
“皇太孙”这三个字一出来,酒肆里众人顿时就来了精神,赶紧追问:“李二你哪来的好运气?咱们活了几十年,可连七品以上的大老爷都没见过!”
也有人矫舌难下:“好家伙!火海险地,皇太孙也去?”
“去!不但去了,还亲自到殿基近旁指挥我们救火。咱这群人都是临时被调集的,第一次进那种地方,能不怕吗?不瞒各位,我当时看见这么大的皇宫,这么凶的火势,吓得脚都软了!但皇太孙往我们面前一站,我们上百人立马心就安定了。各方队伍被他指挥得纹丝不乱,他站在火海前那气度,那架势,真叫人心折!”
“那皇太孙长什么模样,你赶紧给我们形容下?”
“说到皇太孙,那长相可不得了!只见他身材魁梧,天姿丰伟,站在火海前就似一根定海神针,金光耀眼,闪闪发亮……”
周围人一听就不对劲,纷纷斥责:“少胡扯了,说实话!”
李二自己也笑了:“说实话,那个火海之中烟尘滚滚,我眼睛都睁不开了,哪看得清模样?模模糊糊只见最高的台阶上站着一条人影,个子比身边人都高出一个头,不动不说话也格外威严,那样子……总之我嘴笨,说不出,就是一看绝非凡人了!”
阿南剥着蚕豆,忍不住笑了出来:“李叔,你看见个位高权重的人就这样。得亏是皇太孙呢,要是当时皇帝亲临,你是不是看一眼就飞升了?”
李二抓抓头,和众人一起大笑出来。
酒肆内有个穿着件破道袍的老秀才捻须说道:“可惜啊,听说圣孙在这次救火中生病了,大概是被热气侵了圣体,不知如今好些了没有?”
又有人插嘴说:“那必定早就没事了,当今圣上不是早说皇太孙是‘他日太平天子’吗?这可是要为天下开太平盛世的未来天子,必定是身体康健,万寿无疆了!”
在笑声中,那酸秀才又摇头晃脑道:“难道‘好圣孙’是平白无故说的?端的是文武双全,机敏异常,把天下所有人都比下去了才叫‘好圣孙’啊!圣上文韬武略,太子仁厚淳正,又有圣孙天纵英才,我朝盛世已开,万民福祉不尽矣~”
“刘秀才你说话这一套一套的,怎么胡子都白了还没中举?”老板娘忍不住在炉边发问。
又是一片热闹笑语,气氛热烈的众人就开始讲起皇太孙出生时,当时还是燕王的圣上梦见太、祖将一个大圭赏赐给他,并说:“传世之孙,永世其昌”。等圣上醒来后,正值皇太孙呱呱坠地。
三年后圣上登基,而这位皇太孙殿下,也没有辜负祖父的期待,长成了朝臣们交口称赞的“好圣孙”。他十三岁受封皇太孙,十四岁代父祖监国,十五岁跟随圣上北伐,亲历战阵。去年迁都顺天,因为圣上忙于政事,太子肥胖多疾,也是由他牵头主持迁都事宜,把这举国大事完成得干净漂亮,令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这可是迁都啊!咱们十几二十岁的时候,搬个家都茫然失措呢,人家轻轻松松就迁了个都!这能是普通人吗?”
谈到这位皇太孙,大家都不由自主地愉快起来,老板娘的酒都多卖了三五升。
唯有被屏风隔开的雅间,依旧一丝声音也无,里面的人似乎也没有出来凑热闹的打算。
阿南撑着下巴,看着里面那双手。
他已经停止了拆卸火铳,将它装好后摆在面前,并未离开。
在众人的笑语和关于皇太孙的那些传言之中,他静静地坐着,没有出声也没有动弹,唯有那极好看的一双手,搁在桌上,越收越紧。那停匀的骨节都几乎泛白,呈现出轻微的青色来。
阿南剥了颗豆子丢在口中,心想,看来那位让天下归心的皇太孙,也不是人人都喜欢他嘛。
比如说这双手的主人,比如说,她。
眼看天色渐晚,那个男人也没有出雅间的意思,阿南便起身去付账。
老板娘看见她低侧的鬓发,咦了一声,说,“阿南,你戴的这个蜻蜓可真好看,就跟真的一样,哪儿买的?”
“还是阿姐你有眼光,其他人都嫌太素,说要花啊、蝴蝶啊才好看。”阿南轻轻晃一下头,任由蜻蜓在自己发间展翅欲飞,笑道,“本来是一对,后来送了别人一只。”
老板娘恍然大悟:“哦,原来是定情信物!”
阿南只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黄昏灿烂的晚霞,映照得整个顺天城殷红明亮。
阿南生活习惯不太好,也不回家做饭,在街边吃起了烤鹌鹑和糯米圆子,就当晚餐了。
尾随她至此的朱聿恒,站在石墙后,静静等待着。迥异于平静的外表,他的心思很乱,不知道该如何对付这个阿南。
若有可能,他不想惊动任何人,若能悄悄将这件事解决掉,那将是最好的。
毕竟,他的命运,不属于他自己。
祖父曾经属意的太子,并不是他的父亲。在勇悍的二皇子和机敏的三皇子对比下,朱聿恒的父亲虽稳重端方,但肥胖臃肿又有心疾、足疾,尚武喜功的皇帝着实不喜欢这个大儿子。甚至,他曾当众对二皇子汉王说,你兄长身体不好,以后天下之事,你要多加努力。
皇位之争,残忍过世间所有。只需皇帝一念,父亲会失势,母亲会流落,他的弟妹会全部葬送在东宫之中。
所以这二十年,朱聿恒一步步走来,负担沉重,艰难无比。然而在这超出负荷的压力之下,因为天生的骄傲,他却执意努力,做得比所有人期待的,还要更出色、更完美。
他是父母的希望,也是朝廷的期望。东宫一切的安定平衡都着落在他的肩上,经不起半分折损。
所以——朱聿恒伫立在黑茫茫的穷途末路之前,深长地呼吸着,心头却比冰雪还要冰凉清明——他不能死。
他的父母需要他,他的弟妹需要他。他一定要活得很好,才能保住东宫这看起来尊贵极致的一切。
就算只剩下一年,他也必将直面这一切,斩杀面前所有障碍。
阿南慢悠悠地吃完晚餐,起身沿着高墙往短松胡同行去。
即将夜禁了,街上行人寥落。她拐入巷道,两旁的高高院墙遮挡住了夕阳余晖,阴暗笼罩在她的身上,竟像是一拐弯就入了夜。
阿南脚步轻快,在走到巷子口的时候,还扯了一朵野花,拈在手中嗅了嗅,心情很好地哼着小调。
朱聿恒目送她进了家门,站在路口树下静静等了一会儿。
四下寂静无人,她家的阁楼窗口亮起了灯。
朱聿恒伸手入怀,将诸葛嘉今日送的那柄小火铳取出,咔嗒一声拉开,填好火、药,装好火绳,握在右手中。
他的左手拢在袖中,紧紧握着第一次北伐时,祖父赐给他的匕首“龙吟”。
一瞬间,他又觉得有些可笑。
一间平平无奇的屋子,一个街坊四邻都证实独居的女子,有什么必要值得他这样如临大敌?
于是他放开了那柄火铳,隐着龙吟,在昏黑下来的夜色中,翻进了她的院墙。
这是六开间的连厦中的第三间,左右墙连接着邻居,只在各家院子中间用一人高的院墙围住自家院落。
小院不过两丈见方,进去就是堂屋。堂屋内除了一张几案两张圈椅外,空空如也,一片寂静。
朱聿恒抬头看向二楼,考虑着是直接闯进她的闺房,还是将她引到楼下来。
还没等他决定,楼梯口亮起了一点微光。
是阿南提着一盏灯,从楼上下来了。
前堂一览无余,朱聿恒下意识地闪身,避到了后堂。被木板隔开的后堂,立着六个高大柜子,依次排列在屋内。
此时他也顾不上思量这奇怪的格局,快步躲到了一个柜子后。
黑暗中,灯光在堂屋停了停,移向后堂而来。
她出现在门口,灯光明亮地流泻在她周身,但毕竟无法照出各个柜子后面的情形。
朱聿恒靠在柜子上,听她在门口低声笑问:“是不是你呀,邻居家的小猫咪?敢偷偷进入我的地盘,我可不会放过你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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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火丁,相当于古代消防员。

在此时的暗夜中,她低沉清冷的嗓音,气息拖得悠缓,如同耳语般温存。
朱聿恒屏住了呼吸,面前的黑暗凝固一般死寂。
“啧啧,叫你出来还不听,真是不乖。”她说着,再停了片刻,便将手中的灯轻轻一转,那上面的罩子如同莲花般旋转着关闭。
灯光骤然熄灭,周围顿时陷入黑暗之中。
在一片黑暗内,阿南把灯搁在旁边桌上,然后抬起双手,“啪啪”拍了两下手掌。
随着她的掌声,天花板上忽然有细微的光屑散下,笼罩住了整个后堂。
朱聿恒错愕地抬眼看去,黑暗中,那些发着光的微尘均匀地静静散落,如同降下一屋细薄的雪花,恬静无比。
静闭的室内,微尘半浮半沉,因为太过轻微,飘落的速度也慢得令人诧异,仿佛那些光屑可以永远悬浮在半空中一般。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面前这如梦似幻的诡异场景,屏息静气。
而她也并不急躁,静静等待在黑暗中。
许久,朱聿恒终于忍耐不住,用袖子捂住口鼻,轻轻呼了一口气。
那薄雾一般的微尘中,因此出现了极其细微的一条波纹。被搅乱的荧荧微光,自他藏身的第二个柜子后,向着前方微微荡去。
但就是这么微小的一缕荧光,呈现在周围的黑暗中,便十分鲜明。
阿南抬起左手,手指滑过右手臂环上一颗靛青的宝石,疾挥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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