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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by侧侧轻寒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7-30

她入阵之前,早已抓了一块尖锐的煤块,此时她狠狠地将尖端朝着自己的手腕劈了下去。
十四岁时的那个狰狞旧伤,再次被划开,鲜血喷涌而出,洒在即燃蜡的灰烬上,顿时沸腾起来,甚至还可以听到嗤嗤的声响。
无论多么精炼的钢铁,都难以对抗这么剧烈的腐蚀。
铜管的火已经灼烧了她的全身,火浣布也无法抵挡这么长久时间的火焰。但她却状若疯狂,仿佛感受不到自己皮肤正被火烧得焦黑。她举起手中的煤块,用尽最后的力量,狠狠向下砸去,一次,两次,三次……
钢钮终于出现了一个凹口,在她的击打下,扭曲变形。
她最后一次重重砸下去,煤块碎在她的手中,崩裂四散。
后方的铜管,飞旋击来,重重砸在她瘦小的身躯之上。她口中鲜血喷出,扑倒在第四节钢管上。没有带手套的手抓住管沿,被火烧得皮肉焦烂,却死都不松手。
直到下一次失控旋转,铜管猛然震动,她的手狠命向上一提,连接处的钢钮,终于跳了一下,那个她豁命砸出来的凹口,断裂了。
机括还在继续,第四节铜管带着她,急速横飞出去,重重砸在了墙壁之上。
就连身处混沌中心的阿南,都清楚听到了她骨骼碎裂的声音。但这个狠倔的女人,在阿南看向她的时候,只用最后的力量,朝着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已经没有力量发出声音,那血沫子从口中涌出,便气绝身亡了。
但,阿南已经看到了,葛稚雅说的是,找回我娘!
她眼眶一热,但随即便咬牙回过头去,在朱聿恒嘶哑微颤的声音中,在尚存的三根火管之中纵横起落,渐渐接近了最中心。
到了如今,她实在已是强弩之末。脚上的剧痛,身体的疲累,胸口被火焰的灼烧,全都可以压垮她。
但,凭着最后一口气,她终于站到了混沌的最中心。
驱动摆臂的机括,就在青鸾的尾羽之下。
阿南将葛稚雅的手套戴在右手上,盯着那混乱旋转的机括。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西北偏西,二尺五!”她听到朱聿恒的提醒,知道后方已经有铜管袭来了。
但她紧盯着的机括,就在这稍纵即逝的一瞬,出现了左旋右转之间唯一的空隙。
她没有听从朱聿恒的话,只抓住龙吟的剑柄,毫不犹豫地朝里面刺了进去。
熊熊烈火之中,精钢的名剑分毫不差地卡进空隙之中。
刺耳的“轧轧”声尖锐响起,剑身被机括绞了进去,扭曲成了一坨废铁,但也死死卡住了这个机括。
正从她身后袭来的第三节铜管,在飞击途中陡然被停止的机括拉扯,旋转着改变了方向,从她的耳畔飞速越过,劲急的火风在她的脸颊上刮出一道红肿,呼啸远去。
阿南起身,在朱聿恒的指点中疾退而出。
中心机括被卡死,混沌荒火失去了驱动力,速度终于慢了下来,直至停止。
就在阿南脱离危机,终于从混沌阵中撤出的一刻,朱聿恒那一口勉强悬着的气,终于松懈了下来。
阿南没事了,所以,后面的事情都可以交托给她了。
他靠在壁上,任由眼前的昏黑将自己淹没。
他不知道自己昏昏沉沉睡了多久。
在黑甜梦乡之中漂浮着,朦朦胧胧之间,他听到一个人在低低唱着一支小曲儿——
“我事事村,他般般丑。丑则丑,村则村,意相投……”
唱歌的女子嗓音低哑,这首戏谑的歌被她唱得断断续续的。她模糊地哼唱两句,停顿一下,又哼唱两句,漫不经心。
明明全身都疼痛无比,纵划过胸口与左腿的那条阴维脉伤口一直在抽痛,昏沉的头颅还像是有针尖偶尔在扎入。但朱聿恒还是觉得周身暖融温柔,无比平和。
“阿南……”他还没睁开眼,先喃喃地念了一声。
那不成调的歌声停下了,她凑过来,嗓音低哑,尾音却是上扬的:“阿言,你醒啦?”
朱聿恒睁开眼,在松明子跳动的光芒下,他发现自己还躺在黑洞洞的煤炭之中,面前是阿南被火光照亮的容颜,染着橘黄色的晕光。
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看,阿南便抬手摸了摸脸,说:“哎呀,我的脸破了,是不是很丑。”
他竭力弯了弯唇角,说:“不会,挺好看的。”
“骗人,我觉得你现在满脸煤灰,可丑了。”阿南说着,忽然想起自己刚刚唱的那一句“我事事村,他般般丑”。
丑则丑,村则村,意相投。
她只觉得心口一种莫名的情绪涌过,甚至让这么厚脸皮的她都有些羞怯。
她偏过头,拢了拢头发消除尴尬,抬手从旁边取过一个水壶,打开凑到他唇边,说:“喝点水吧,不过只能一点点,不能多喝。”
他“嗯”了一声,但全身的疼痛让他动一动也难。
她便将他的头抱起,搁在自己的膝上,然后倾斜水壶,喂他慢慢喝了两口,沾湿他干裂的双唇。
两人都十分疲惫。她倚坐在土壁上,他躺在她的膝头,安安静静靠了片刻,都没说话。
但也不必再问了,朱聿恒知道他们都没事了,顺天城也没事了。
所以他只与她闲聊:“哪来的水?”
“诸葛嘉这个事后诸葛亮送来的。我们这边都搞定了,他终于灭了前边的火,带人赶到了。不过前面最狭窄的通道那里,缚辇出不去,所以他让人去挖宽一点,再把你抬出去。”
听她这么说,朱聿恒才转头看了看旁边,果然看见不远处的通道内,站着几个士兵,远远关注着这边。
他又问:“后来地下那些火,你们怎么解决的?”
“别提了,你是晕过去了,楚元知和我可累死了。我们用铜管把地面砸开,把下面已经燃烧的煤块铲出来,彻底隔绝火种,总算把火给灭了。幸好楚元知最懂怎么控火。”阿南说着,瘫在土壁上一脸疲惫,“出去后我要睡个七天七夜!”
朱聿恒微微笑了出来。他躺在她的膝上,从下面仰视她。她的脸脏兮兮的,头发也乱糟糟的,歪着头靠在墙壁上的姿态也实在不太好看。
但他就是不自觉地看了她许久。困了,他合上眼,但大脑还是清醒的,听着她鼻息轻微,枕着她双膝柔软,久久无法入眠。
他睁开眼再看,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他便不由自主又看她一会儿,直到在橘黄跳动的火光下,世界变得一片温柔模糊,才和她一起沉沉睡去。
……第64章 昔我往矣(1)
时隔三月,顺天依旧是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景象。
阿南穿着薄薄衫子,抱着一兜杏子,艳衣靓饰招摇过市。走到胭脂巷,相熟的姑娘们看到她,惊喜不已地围上来:“阿南,可好久没见你了呀,上哪儿去了?”
阿南愉快地给大家分杏子吃,说:“去了一趟江南,又回来了。”
“得亏你最近不在,哎呀前天夜里啊,京中大批官员和有钱人都往外跑。我们姐妹天快亮了才知道消息,还以为是瓦剌打来了,匆匆忙忙收拾好东西正要逃出去,结果你猜怎么着……”穿红衣的姑娘嘟起嘴,气恼道,“还没出城,那些人又回来了,说是虚惊一场!这一场瞎折腾,你说气不气人啊!”
阿南笑嘻嘻地吃着杏子,说:“那也是为了以防万一嘛,还是稳妥点好。”
“对了,你去江南干什么啊?现在江南好玩吗?”
“江南很美,我还遇见了绮霞,她的笛子在杭州也挺受追捧的。”阿南笑道,“至于我嘛,说起来你们不信,我这两个月奔波,干了件大事呢!”
姑娘们嘲笑道:“你能干什么大事呀,不会是钓了个金龟婿吧?那你怎么还一个人在街上闲逛?”
阿南没法说自己为顺天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贡献,正笑着吃杏子,身旁叽叽喳喳的姑娘们忽然都闭了口,个个看着她的身后,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阿南转头一看,身着朱红罗衣的朱聿恒,骑在高大的乌黑骏马上,正向她行来。日光斑晕透过树荫在他身上辗转流过,光华滟滟。
这个男人,难怪能迷倒坊间无数姑娘。
阿南的脸上流露笑意,朝着他挥了挥手,叫道:“阿言!”
朱聿恒纵马来到她身边,从马上俯身下来,问她:“来这边,是要去看你之前住的地方吗?”
“对呀,我仓促离开,还没来得及赔偿房东呢。”阿南笑道,“我得回去看看。”
“不用了,神机营已经按照市价赔偿过了,他们正在盖新房子呢。”
“那我的东西呢?”
“我派人去清理过了,现在东西应该在……”朱聿恒回头看向韦杭之,韦杭之板着脸回答:“屋子塌陷后,是刑部的人来收拾的,他们熟悉清理这些。如今应该在他们的仓库中。”
阿南斜睨着朱聿恒,说:“没找到什么罪证吧?没有就快点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理亏的朱聿恒只能避而不答,示意身后人腾出一匹马给阿南。
阿南随手把杏子整兜送给姑娘们,翻身上马,在姑娘们“就知道你钓到金龟婿”的艳羡目光中,无奈朝她们挥挥手。
夏日午后,柳荫风动。
“对了阿言,”打马前行时,回头看看韦杭之,笑着凑到朱聿恒耳边,低声问,“怎么韦副统领的脸色,好像不太好看?”
“我下地道之前,把他支去办事了,因为知道他肯定会阻拦我。”朱聿恒压低声音,不让其他人听到,“所以这几天,他一直这副模样。”
“这还得了,这是给你脸色看啊提督大人!”阿南扑哧一声笑出来,用鞭子敲敲他的马背,“对了对了,我这次出生入死,立了这么大功,朝廷对我有没有赏赐啊?”
朱聿恒侧过脸朝她微扬唇角:“我已经向朝廷提交,目前还在审议中。”
“哎,不用这么麻烦啦,其实吧,你们把一个人交还给我就行了。”
朱聿恒当然知道她口中所说的那个人是谁。他略一沉吟,说道:“你是你,他是他。此次你虽然立下奇功,但拿你的功抵他的过,没有这样的道理。”
阿南嘟着嘴道:“什么叫抵他的过?现在案子都水落石出了,公子和三大殿起火案没有半点关系,你还不赶紧去打锦衣卫的脸,把公子放出来?”
朱聿恒顿了一顿,问:“你陪我出生入死,奋不顾身,都是为了你家公子?”
“阿言,你说这话好没良心啊。”阿南反问,“你要查清三大殿的纵火犯,我也要为公子洗脱嫌疑,咱俩不是刚好一拍即合么?而且现在也造福百姓拯救顺天了,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他没有回答,神情渐渐地冷了下来。
“果然如此……”他低低地说着,然后抬眼看她,嘴角轻扯,露出一抹自嘲的笑。
那火海中出生入死的相随,那不分彼此心有灵犀的配合,那不顾生死将他的毒血吸出的行动……
终究,全都是他一厢情愿,自以为是。
太阳穴上青筋跳得厉害,他不想与她就这个问题纠缠下去了,只以公事公办的强硬语气道:“就算竺星河与此事无关,但朝廷也不能因此而罔视流程。到时候自会查验释放,你何必心急。”
阿南撅起嘴,两腮鼓鼓地瞪着他。
见这边气氛不对,韦杭之拨马过来,站在旁边不敢出声。
朱聿恒避开阿南的逼视,转头问他:“怎么了?”
“圣上急召,让大人立即到宫内觐见。”
朱聿恒便将随身的令牌解下来交给侍卫,说:“你带阿南姑娘去刑部跑一趟。”
阿南眼看着他快马加鞭离去,气恼地嘟囔了一句:“说到正事就跑,怎么回事啊!”
令牌一亮,刑部最深一进院落内,墙壁最厚、门锁最坚固的那间证物房,就为阿南打开了。
守卫询问了她要找的东西,带她走到贴着“短松胡同”四字的柜子前,打开柜门让她自行寻找。
阿南打开一看,里面有摔坏的提灯、破掉的瓶瓶罐罐、缺腿的柜子……甚至连她买的绢花和衣衫都在。
拿起那盏提灯,阿南想起自己与阿言初遇时那一场大战,不由得笑了出来。
幸好初遇的那一夜,她收住了手中流光;幸好黄河激流时,她在浑浊泥水中看见了他的手;幸好在春波楼,她一掷定乾坤,让他留在了自己身边。
否则,她这辈子也不可能有与阿言一起经历的这一切了。
翻了翻东西,其他都在,就是没有那只遗失在神机营的蜻蜓。
“奇怪……”阿南思忖着,难道说,因为是丢在困楼内的,结果没有一并送到短松胡同这边来?
“看来,得再让阿言去神机营找找了。”她自言自语着,正要出去,一眼瞥到旁边的柜子上贴着“蓟承明”三个字。
阿南一时有些好奇。不知蓟承明是怎么发现关先生的地图和地道的呢?此人也是个厉害人物,潜心设计二十来年,最后虽功亏一篑,但是差点掀翻了这个朝廷啊……
她转头看门外,见带她来的侍卫正和库房守卫在门口闲聊,心想,他们怎愿多事帮她打开呢,还是自己来吧。
她把外面短松胡同的柜门敞开着,挡住自己的身影,然后从臂环里抽出一根尖细的钩子,插进蓟承明柜子的锁孔,慢慢地控制着手指,寻找锁芯的压力。
手指的灵活度终究还是比不上以前了,以至于她用了十来息的时间,才将这个锁打开。
里面也是整整齐齐摆放的东西。阿南飞快翻看那些个人杂物,都是些平凡物事,又翻了翻他的手札之类,也全都是无关紧要的宫中账目和杂事。
想来也是,这人心机如此深沉,怎么会轻易留下把柄让人抓住。
阿南正想将柜门关上,目光瞥过角落,发现有个不起眼的小盒子,便随手打开一看,然后猛然皱起眉头。
那是一个表面凹凸不平的铁弹丸。
这东西,她自然再熟悉不过,因为是她亲手制作的。
他们内部拿来传递机密信息的东西,打开的方法,也只有寥寥数人知道。为什么,它会出现在这里?
阿南毫不犹豫,抬手拿起它,用指尖熟稔旋转,再一按一压,不过弹指间,它便打开了。
她抽出里面的纸条,看到了上面的字。
“哇,简直胆大妄为,居然敢说当今皇帝是匪首,啧啧啧,真是我辈中人……”阿南低呼着,又看下去,一直到最后那句“以我辈微躯祭献火海,伏愿我朝一脉正统,千秋万代”,她才脸色骤变。
后背有微汗沁出,她呼吸滞了片刻,然后才回过神,立即将纸条重新卷好,塞回弹丸之中,然后将它关闭如旧,放回原处。
悄无声息锁好蓟承明的柜门,她抄起旁边柜子内那盏已经砸得不成样子的提灯,走出库房,展示给守卫看:“我要拿走这个。”
等守卫登记好后,她才告别了带自己来的侍卫,提着那盏破败的灯,纵马离去。
盛夏午后,槐树阴浓,知了远远近近的叫声,传到耳边无比嘈杂。
远离了刑部之后,她勒马站在树荫下,捏紧了手中的灯把。她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将这骤然被自己发现的秘密,理了一遍。
公子与三大殿的起火案,有关联。
蓟承明是效忠于他的宫中眼目,纸条正是传给公子的。
阿言说过公子曾在起火当夜潜入三大殿,看来,是真的。
阿言看过这张纸条,所以才会知道地道密语是“一脉正统,千秋万代”中的“一、正、千、万”四个字。
无论她立下多大的功劳,朝廷都不可能释放公子。不是幽囚一辈子,就是被秘密杀害。
因为,他们已经知道,公子的真实身份了。
她用微微颤抖的手,死死捏住手中提灯柄,掌心被硌出深深红印,却仿佛没有知觉。
难怪……难怪阿言一直不肯答应释放公子,甚至宁可一再欺骗她。
原来她一直是与虎谋皮,白费心机!
一霎间心绪混乱,气恨与惊惧填塞了她的胸臆,她恨不得立即冲到宫里去,把阿言揪出来,狠狠质问他。
但,令她气昏头的潮热很快过去了,阿南深深地吸气,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事到如今,气愤又有何用。
她唯一能弥补过失的办法,是尽早将公子救出,以免他遭遇不测。
朱聿恒骑马入宫门,看见圣上正站在三大殿的殿基前,背手沉思。
废墟已经清理完毕,但圣上没有重建的意思,只任由三座空荡荡的云石平台排列在红墙之内,长出稀疏的青草。
朱聿恒下马上前,见过祖父。
祖父带着他,走到那已经被彻底封存的地道入口边,低头看了看,说:“聿儿,你此次救了整座顺天城,可谓居功至伟,朕该如何嘉奖你才对啊?”
“孙儿不敢居功。此次顺天危在旦夕,是阿南在生死关头挽救的,葛稚雅更是因此殒身,义行可嘉。”
圣上点点头,若有所思问:“阿南,是那个你一路追到杭州的女海客?”
朱聿恒应道:“是。”
“是那批海外归来的青莲宗众首领之一?”
朱聿恒看到祖父眼中的锐利神色,立即道:“也是她在危急关头救治了孙儿。孙儿认为,她并非那种妖言惑众的作乱分子。”
“你确信?”祖父若有所思地端详着他神色,“这女子来历不明,举止不端,你切莫因为短短几日的接触,而受她蛊惑。”
朱聿恒坚定道:“阿南几次三番救我于水火之中,为了无亲无故的小孩、为了顺天近百万民众,她都能奋不顾身赴汤蹈火。就算她举止荒诞,与世上所有女子迥异,但孙儿相信,她确是心地善良、大节无亏。”
祖父看着他眼中无比笃定的神情,沉吟许久,终于缓缓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说道:“她是有功之臣,朕怎么会不念功劳呢?既然如此,她便全权交由你吧,朕随便你怎么处置她。”
朱聿恒谢过了祖父,又苦笑着想,是谁处置谁,还不一定呢。
祖父又看了看他衣领下的脖颈,问:“你说她在危急关头救治了你?她是如何救治的?”
朱聿恒将当时情形说了一遍,又将衣领略略扯开一些。
他身上的血线,依然萦绕在身,触目惊心。
“孙儿醒来后曾问过阿南,她说,这应该是九玄门的山河社稷图。但九玄门早已湮没在战乱之中,阿南也只在古简中见过记载。据说奇经八脉依次崩裂如血线,待到八脉尽断之时,便是中术之人……殒命之时。”
“魏延龄临死前,也是这么说的。但他只在年少时见过,他师父无法救治,断为绝症,因而他也束手无策。”圣上面沉似水,又问,“那个阿南,是否知道如何解救?”
“不知。之前那阵法发动之时,引动我这两条血线,阿南只能在仓促间帮我清掉淤血,让我清醒过来。但之后很快血线又再度生成,显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朱聿恒沉重摇头道,“至于九玄门在何方何处、是否还有后人,我们都无从知晓。”
圣上一掌击在玉石栏杆上,怒问:“那为什么每次你身上的异变,都与天灾人祸有关?顺天如此、黄河如此,必是有人,借机兴风作浪!”
朱聿恒想起地下通道那些利用黄铁矿而制作的壁画,只觉心头尽是寒意:“此次在地下,我们亦有了些微线索,猜想第四次或许是在玉门关,只是都尚待验证。”
圣上看着面前风华正茂的朱聿恒,又想着他如今身负的沉重未来,不由得长叹了一声。
“去吧……去找那个阿南。”他拍了拍孙儿挺拔如竹的脊背,说道,“既然是六十年前青莲宗留下来的东西,那么六十年后,我们也得从这里下手。”
朱聿恒强抑住胸口翻涌的气息,默然点了点头。
“聿儿,为了朕和你的父王母妃,为了天下百姓,为了这必将由你扛起的山河社稷,你得不惜一切,不择手段,活下去!”
……第65章 昔我往矣(2)
从京城南下的船,慢慢地顺着运河驶进杭州城。
阿南独自趴在船舷上,望着岸边鳞次栉比的人家,一直在发呆。
直到船靠了涌金门,阿南走上岸,想起上一次坐船入杭州时,萍娘划船、囡囡听她讲故事的情形。
不过两三月时间,物是人非,变化真快。
阿南记得囡囡的二舅就在涌金门这边的,便向路边大娘打听着寻摸过去。
刚到巷子口,便看见几个孩子踢毽子的身影。阿南抬眼一看,其中一个穿着小花布衫、扎着两个小揪儿的女孩子正是囡囡。
她的脸似乎圆了一些,脸颊红扑扑汗津津的,在树荫透下的阳光中闪闪发亮。
阿南站在巷子口,不由得笑了,释怀又感伤。
“先别踢啦,来帮我剥莲子。”她的二舅妈招呼孩子们过来,三个孩子一起坐在门槛上剥莲子,她自己则坐在旁边剖着菱角,说:“今天做个莲子炒菱角,你们都爱吃鱼,我刚在河边买了两条鲫鱼,又肥又大……囡囡,你那颗莲子真嫩,尝尝看甜不甜?”
囡囡把手里正在剥的那颗塞到嘴巴里,笑了出来:“甜!”
“我这颗也甜!”“我这颗也是!”囡囡两个表哥竞相吃起来。
“别吃了别吃了,待会儿没菜下锅了……”
阿南正看着,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低沉声音:“囡囡现在过得不错,你可以放心了。”
阿南怔了怔,回头看去。逆光中对方轮廓清俊,正是朱聿恒。
她心下不禁涌起一阵惊喜,但随即又抿住了唇,一声不吭地离开巷子走了两步,板着脸问他:“你怎么也来杭州了?”
“我还没有问你,为什么要不告而别,突然离开?”
说到这个,阿南顿时一肚子气:“三大殿的案子不是已经结束了吗?你又不肯履行承诺释放公子,我不走难道还赖在顺天吗?”
“你误会了,其实我一直在向圣上争取。只是竺星河身份特殊,目前朝廷一时难以决断。”朱聿恒解释道,“只要他愿意帮我,我一定会保住他的性命。”
“是吗?”阿南抬起眼皮,朝他笑了笑,“可惜啊,死罪能免,活罪难饶?”
她一击即中,朱聿恒默然不语。
“你之前不是也答应过葛稚雅的交换条件么?她用蓟承明的死阵,交换赦免她和葛家一族之罪。但你看她还不是清楚地知道皇帝肯定不会放过自己的,因此宁愿死在地下。”
朱聿恒道:“葛家的罪,已经被赦免了。如今圣旨已下传云南,他们全族很快都可以结束流放,回归葛岭。”
阿南抱臂靠在身后树干上:“那是因为葛家的人死得差不多了。如果是葛稚雅还活着呢?”
“事情已经发生,你又何必做如此假设?”朱聿恒自然知道自己祖父的脾气,葛稚雅就算逃得一死,后半生也必定活得凄惨无比,因此避而不答。
“呵……”阿南翻了个白眼,“把我的蜻蜓还给我,我们两清了。”
朱聿恒顿了一顿,道:“蜻蜓在应天,我到时找出来还给你。”
“这可是我第三次问你了,你一直只说让人找找。”阿南转身就走,只撂下一句话,“事不过三,食言而肥啊提督大人!”
朱聿恒默不作声,跟着她向巷子外走去。
阿南回头看他:“跟着我干什么?”
他有点别扭地转开脸,避免与她对视:“一年之期未到,我确是不能食言而肥。”
阿南转头看他,唇角一抹他看不透的笑意:“对哦,提督大人还给我签了卖身契呢,看来……我不带着你不行了?”
他哪里听不出话中的嘲讽意味,但也不愿与她正面交锋,只转了话题,说道:“我命人带了葛稚雅的骨灰回来,正要送往葛岭,你与我同去吗?”
阿南心情郁闷,转过身去,本想一口回绝,但一低头却看见水面之上阿言的倒影。
他站在她的身后,在她本该看不见的地方,深深凝望着她,一瞬不瞬。
心里那些厚厚筑起的恼恨,终究在这一瞬间松动了。
她迟疑着,许久,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说:“我也承了她的救命之恩,那就……一起去吧。”
去往葛岭,必然经过宝石山。
骑马从山下经过时,阿南不觉仰头看向颜色赭红的山顶,仿佛能看到自己借居过的乐赏园。
朱聿恒便说道:“卓寿被削职为民,阿晏的祖父也被剥夺了爵位,官位降了好几级。”
“阿晏呢?”她问。
“他本就因丁忧而离开官场了,朝廷也就没追究。”朱聿恒淡淡道,“欺瞒朝廷、藏匿宦官是大罪,卓家本该流放边关,能得如此处理,已经很幸运了。”
阿南斜了他一眼道:“看来,你在皇帝面前说话,果然很有用啊。”
朱聿恒垂眼催促马匹,说道:“倒也不是因为我,卓家毕竟有从龙之功,我只是将原委说清楚了,圣上自有斟酌。”
阿南嘴角一撇,没说什么。
葛家全族流放,葛岭故居早已荒废,葛幼雄回来后,只清扫出了老宅的一间屋子,暂时住下。
阿南和朱聿恒去找葛幼雄时,他正蹲在后山的祖坟堆里,拿着镰刀在割草。山头荒墓成片,有老坟有新坟,眼看着不是一两日可以清理完毕的。
见他们过来,葛幼雄丢下镰刀,忙不迭带他们进屋。
废宅之中无酒无茶,还是韦杭之带人取了山间泉水,用小茶炉扇火烹茶。
阿南看看后方山头,问:“葛先生,那几个正在筑的新坟是?”
“哦,是我爹娘和十妹的坟墓。唉,这么久了,我爹娘的遗骸终于找回来了。”葛幼雄说着,抬手抹了抹眼角泪花,“天恩浩荡啊,此次我葛氏全族蒙恩获赦,爹娘落叶归根,真是上天垂怜!”
阿南听他这样说,忍不住道:“这可不是上天垂怜,这是你的十妹葛稚雅立下不世功勋,朝廷看在她的份上,才赦免你们全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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