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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by侧侧轻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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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便道:“这样吧,我给楚元知在神机营安排个职务,然后将一应东西调到他的名下,出入便合理了。不过为安全起见,火药不能带出神机营,火油可以让楚元知领一部分,但也要酌减一半。”
诸葛嘉与戴耘如释重负,赶紧应允,准备退出。
阿南看着朱聿恒嘟囔:“小气鬼,东西不交给我也就算了,还一口就给我打了个对折,这也太少了吧?”
朱聿恒淡淡道:“凡事都得按规矩。”
“看在珍珠的份上,算了算了。”阿南摸了摸臂环,正说着,旁边忽然传来一声女子尖叫声。
叫喊者显然在极度惊吓恐慌之中,那声音就像是硬生生撕裂了喉咙逼出来的,听在耳中令人心口一颤。
阿南立即站起身,开门出去一看,走廊拐弯处有个姑娘正连滚带爬地往这边扑来,可才跑了两步就手脚发软瘫倒在地,只能竭力尖叫着,大喊:“救命……救命啊!”
“绮霞?”阿南一眼就认出了这被吓坏的姑娘,忙上去扶起她,问:“怎么了?”
绮霞吓得涕泪满面,死死揪着她的手,面无人色道:“阿南,他死了,死人了……”
皇太孙所处的范围内竟然出了事,韦杭之大惊,抓紧了手中的佩刀,向廊下几个穿便衣的侍卫使了个眼色。
侍卫立即分成两批,一批护住朱聿恒及他所处的房间,一批奔入那个出事的房间。
阿南扶着绮霞在栏杆边坐下,轻拍着绮霞的手背安抚她,一边探头往屋内看去。
酒楼的雅间并不大,与他们所处的隔壁间一样,都是一张八仙桌、几把椅子,还有一张小榻放在窗下以供客人歇息。小榻旁边是脸盆架,搁了一个彩绘木盆,里面盛着清水,以供客人喝醉时可以洗把脸。
而此时,一个穿着宝蓝直裰的健壮男人,正趴跪在脸盆架前,脸埋在木盆中,一动不动。
饶是阿南见多识广,也未免被这样诡异的情景给震了一下,脱口而出问:“他……死在脸盆里了?”
“怎么回事?”诸葛嘉沉声问绮霞。
绮霞吓得语无伦次,惊慌道:“我……我一进门就看到他扎在水里一动不动,还以为是在、在洗脸,叫他不应,就走过去就扶他起来。可他这么重,我根本拉不动,只看到他的脸在水里偏了偏,那……那就是一张死人脸啊!我……我吓得赶紧叫救命……”
说到这里,她看看自己刚刚拉过尸体的手,崩溃惊哭,再也说不下去了。
屋内一个侍卫上前查看了尸体,冲诸葛嘉摇了摇头,禀报道:“没气了。”
诸葛嘉问:“是不是暂时闭气了?先提出来吧。”
侍卫便将那男人的衣领揪住,扳过身子。
那男人啪嗒一下就滑倒在了地上,脸盆被打翻,泼了满地的水。他面色惨白,嘴唇和指甲乌紫,口鼻间弥漫着一片细小的白色泡沫。
“确是死了,而且……是溺死的。”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那个浅浅的木盆,难以相信一个人竟然能在这样一个木盆中溺毙。
朱聿恒在门外看见那个人的脸,不由得微皱眉头。
阿南忙问:“阿言,你认识他?”
“嗯,这是登州知府苗永望。”
绮霞也立即点头:“是啊是啊,是苗大人啊!”
“登州知府?”阿南有些诧异,“他一个山东的父母官,跑到应天来干什么?而且还如此诡异地死在这里……”
朱聿恒没有回答,目光又落在旁边墙壁之上,略一皱眉。
阿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见墙上三个极淡的微青色印记,应是有人用手指在墙上轻抹出来的。
淡淡的三枚月牙形状,月牙的下端凑在一起,那形状颜色看起来像是一朵青莲。
阿南看了看说道:“指印纤细,应该是哪个姑娘手上沾了眉黛,就顺手擦在这儿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弄的。”
朱聿恒点了下头表示赞同。
诸葛嘉则吩咐侍卫们:“去看看死者身上有没有伤痕。”
侍卫们将苗永望尸身查看了一遍,毫无所见。
刑部的仵作很快赶到,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脾气有点大,张口就埋怨道:“一群人拥进来,还把死者的尸体都翻倒了,这一塌糊涂,老头子处理起来有点难!”
诸葛嘉冷冷道:“尸体是我叫人翻的。万一只是呛水闭气呢,我是救还不救?别说他是朝廷命官,就算普通人,能让他这样趴在水里等着你们来?”
刑部的人脸都青了,讷讷赔罪:“大人恕罪,这老头性情古怪,口无遮拦,不过他验尸的手段在南直隶算是数一数二的。”
老头“嘿”了一声,指着尸身道:“死者若是被人按进水盆之中,则必有挣扎痕迹,至少也会留下淤痕,可目前看来,他身上并无任何外伤。”
卓晏爱和三教九流打交道,蹲在仵作旁边问:“那,有没有可能是死了之后,被人按进水盆造成溺死假象的?”
“不可能,这位公子可以看看死者的口鼻。”仵作指着死者口鼻,说道,“这些小泡沫,是人在呛咳之时的鼻涕和口涎结成的。若是死后按入水中的,其时已无呼吸,又怎会有这样的东西?”
卓晏听他说得有理,连连点头。
“但是,一个人怎么可能把自己在脸盆里溺死呢?”阿南靠在栏杆上听到此处,忍不住出声道,“呛到一口水后,自然就会起身抬头了,怎么还可能硬生生扎在水里?别的不说,他只要手一挥就能把水盆给打翻,不可能不挣扎的。”
仵作瞪了她一眼道:“我难道不知道此事于理不合?可问题是,没有任何外伤,他脖子和身上连个红印都没有,绝不可能是被人按进水里的。”
卓晏抽动两下鼻翼,闻了闻空气,问:“会不会是喝醉酒栽进去了?或者被人下药麻晕了摆进去的?”
“壶中酒只少了一点,而且这种淡酒,又刚入喉,我看不至于醉倒。”仵作一口就否定了他的猜测,“麻药和被人弄晕也是无稽之谈,没见他手还痉挛地抓着衣物吗?失去意识的话不能这样。第一个发现尸身的人是谁?”
“是……是我。”绮霞此时脚还是软得站不起来,阿南便扶着她到在现场指认。
“苗大人以前……在顺天时就与我相熟,是以这次在应天我们重逢,他又点了我。我、我陪他喝了两杯,他只说是为公务来应天的,然后我有相熟的客人喊我……”
说到这里,她小心翼翼地瞟了一下旁边的卓晏。
卓晏立即解释道:“是我喊的。我最爱绮霞的笛子,所以请她来与碧眠姑娘合奏一曲。”
诸葛嘉瞥了绮霞一眼,问:“那么,她什么时候为你们吹完笛子的,又为何迟迟才回去?”
此话一出,卓晏的脸色也迟疑起来。
毕竟,朱聿恒一来,他便让众人都散了,距离后来绮霞发现尸身足有半个时辰。
她把客人撂在雅间这么久不回去,绝对于理不合。
绮霞那本就煞白的脸色,此时更为难看,嗫嚅道:“我……我在下面又遇见了几个熟人,聊得兴起,一时就忘了苗大人了……可我真的才回来,我一直在楼下,真的!”
韦杭之问侍卫们:“你们一直守在楼梯口的,是否有注意到这位姑娘出入?”
有两个侍卫点头肯定道:“确实如这位姑娘所说,她与众人一起出去后,便只回来过一次,而且刚进屋不久就叫起来了。”
“那么,这里还有什么人进出过?”
“这……死者这房间朝院子,而我们守的这边朝街,那边屋内进去了什么人,确实看不到。不过,整座楼只有一条楼梯,而这段时间内上下进出的人并不多,楼上究竟有几个人,查一下就知道。”
刑部的人商议着,将在场的人都一一记录下来,结果一遍行踪理下来,清清楚楚的,只有两个人有接近过这间屋子。
除了绮霞之外,另一个便是阿南。
她出去借笔墨时,曾经绕到拐弯处片刻。
见刑部的人战战兢兢来向朱聿恒禀报,阿南好笑道:“我?我一直在屋内和你们大人说话呢。”
韦杭之看着她,欲言又止。
阿南一拍脑袋想起来,无奈道:“对,中途出去了一会儿,但我借了笔墨就回来了,楼下账房先生可以作证。”
韦杭之看看朱聿恒,硬着头皮补充道:“在下楼之前,你先顺着二楼走廊,拐弯绕去了那边。”
“这个自然啊,二楼转个弯能借到的话,为什么要下楼?”阿南皱眉道,“我转过去一看,那边全都是雅间,和我们这边一样的,估计没有笔墨可借,所以立马就转回来下楼了。”
在场众人谁没在她手下吃过亏,因此都只看着她没说话,心想,你这个女煞星,这两三步的时间,还不知道能杀几个人呢。

第68章 芳草江南(3)
“这是在怀疑我喽?”阿南看着众人的神情,似笑非笑地转向朱聿恒,“该解释的,我不是都解释了吗?”
朱聿恒朝她点了点头,目光转到苗永望的尸身上,道:“此案大有蹊跷,目前一切尚未明晰,若说她去那边看过一眼便有嫌疑,未免太过武断。”
刑部的人忙点头称是。
朱聿恒不掌刑律,只吩咐刑部的人道:“来龙去脉查清楚后,将卷宗抄录一份给我看看。”
阿南有心留下看热闹,但见刚刚去取笛子的侍卫已经回来了,朱聿恒挥挥那支笛子向她示意。绮霞那边也已经录完口供,按了手印,阿南便让她赶紧跟着他们跑掉,免得在这里多生事端。
十二寸长的笛子,笛身金黄,金丝缠身,通体泛着晦暗的金光,入手颇为沉重。
阿南一边骑马行过秦淮河畔,一边心不在焉地转着这支笛子,心里还在想着刚刚那桩案件:“奇了怪了,如果不是被强按着溺死的话,难道……真的会有人把自己的脸埋入水中,用这样的方式自尽?”
卓晏则道:“我更不明白的是,他就算要自杀,跳河、跳崖哪儿都行,何必在酒楼死一盆水上呢?”
“我在海上生活了十几年,也没见哪个人能在这么浅的水里淹死的,世上哪有人能对自己这么狠,都快呛死了还不抬头的?”阿南转着手中笛子,说,“太诡异了,简直像鬼迷心窍。”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水鬼附身?”卓晏一脸疑惧,说话声音微颤。
朱聿恒瞥了他们一眼,对这种怪力乱神之说不予置评。
阿南想起自己在卓晏母亲灵堂动的手脚,有点不好意思地转了话题:“绮霞,你笛子吹得最好了,来试一试?”
绮霞刚刚被吓得,现在还有些魂不附体,接过她手中的笛子,手被压得一沉,差点抓不住。她勉强定定神,打开随身带的小盒子,取出一张笛膜,贴上后试着吹了吹。
那笛音沉闷呜咽,众人听得直皱眉头。
绮霞放下笛子,小声道:“这漆未免太厚了,声音发不出来啊。”
“漆太厚……”阿南眨眨眼,将笛子拿起来在面前看了看,眼睛忽然亮起来。
“快快快,阿言,我可能知道这笛子藏着什么秘密了!”
让卓晏好好护送绮霞回教坊司后,阿南拉上朱聿恒直奔她所住的应天驿馆。
笛身外部厚重的金漆,在调配好的药水中渐渐溶化。
因为药水的主料是蓬砂(注1),因此不需防护。阿南小心地刷去渐解的油漆,那原本光滑的笛身开始变得凹凸不平。
“我一开始觉得这笛子如此沉重,或许是里面夹带了什么东西,但这笛子确是中空的,而你又说漆很厚,我便想到了,夹带的东西或许不在笛子中间,而是在笛身之内。”阿南说着,取过旁边的小针,用细细的尖挑着笛身的缠丝。
那些金丝被胶与漆粘合在笛身上,缠得极紧,但胶漆已被溶解,她手法又利落,不多时,便只剩下了一根光裸笛身。
她擦干笛子,交到朱聿恒手中。
除去了外面的金漆之后,里面依旧是金色的模样,只是那金色并不均匀,有些似是在笛子表面,又有些似乎在笛子内部。
朱聿恒细细打量道:“这竹壁之内,似有东西在。”
“对,看得出东西是怎么藏进去的吗?”阿南丢了刷子与针,笑问。
朱聿恒抚摸着笛子下面凹凹凸凸的金漆触感,又看着竹子内部层层叠叠的金漆字,顿时了然:“将笛子翻滚着劈成一卷薄片,然后在上面用金漆写上字,再重新卷好,用胶封住,外面涂上金漆。这字写了密密麻麻这么多层,这竹子怕是被劈了有丈许长……用什么手法能做出来呢?”
“这倒不难。先用薄刃将竹子翻滚剖开,然后将两个刀片相对拼在一起,中间留一条狭缝,将竹片从中拉过。一次次地调整狭缝,使其越来越小,便能刮出越来越薄的竹片。而对方能将竹子劈得这般薄如蝉翼,写字后又能重新原封如初,这本事我犹自未及。而且,现下的我……”
阿南用指尖在笛子上细细寻找着劈口,说到此处时,神情黯然下来。
从三千阶跌落,她虽忍着巨大的痛苦,竭力让自己逐渐恢复,但依然回不到巅峰了。
朱聿恒望着她幽微低黯的神情,开解道:“或许,对方另有其他办法。比如说,竹子质地坚脆,容易开裂,他用其他秘法处理,便可使质地改变,从而更易打薄?”
“嗯,有道理,竹子在药油中浸泡过,增强了韧度,拉薄片的难度也会减小。”她略略振作了些,又拉起他的手,将笛子放在他的掌中,“不过没事,我有你呢。我相信你一定能将它完整剖解开的。”
朱聿恒点点头,收张了几下手指,在阿南的指导下,顺着笛子边缘慢慢抚摸。在转了十来圈之后,他静下心来,终于摸到薄薄的一线触感,定睛却看不出那一处有任何的痕迹。
“竹子被削得太薄了,近似一层透明的膜,你用手指轻捻,看能不能将断口弄出来。”
朱聿恒点头,反复揉搓那一处,许久,终于出现了细微一条白边,如绒线般横贯过笛身。
阿南将一片薄薄的刀递给他,让他顺着那个断口,将竹膜劈出来。
朱聿恒深吸一口气,将刃口抵在断口处,下手极轻地向内推去。
然而,那条细微的白边立即被他削了下来,如一缕蛛丝般在窗外照进来的光线中一闪即逝,飘飞了出去。
阿南眼疾手快,将他的手按住了。
朱聿恒盯着自己手中的薄刃,又将目光转向覆在自己手背上的她的手。
那双布着大小伤痕的手,将他手中的刀片取走。她轻叹了口气,说:“不行啊阿言,你现在对手的控制已很强了,但精度不够,太过细微的活计还是做不到。”
看着她脸上的失望神情,朱聿恒抿唇沉默了片刻,然后道:“我会继续练习。”
阿南看着他眼中认真的神情,忽然想起他第一次跟自己回家时,说的那句话——
“天下之大,我控制一颗骰子、一场赌局,有什么意义?”
她当时还嘲笑他胸怀天下不像个太监,现在想起来,忍不住就笑了出来。
见她忽然朝自己莞尔一笑,朱聿恒莫名其妙,正想问如何帮忙,阿南却转了话题,说:“我再给你做个岐中易吧。不过这次不是‘十二天宫’了,叫‘九曲关山’,哪怕有丝毫分寸的力道控制不好,都会解不开的一种岐中易,过两天做好了给你。”
他点了一下头,将那根笛子收好。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天气还是阴阴的,室内十分闷热。而他们因为研究笛子而不自觉靠在一起,此时都出了一层薄汗,贴在一起更觉暧昧。
“好热啊,江南真是又闷又热,上哪儿能找个凉快的地儿避避暑才好。”阿南别开头,起身推开窗户,扇着风没话找话。
朱聿恒道:“含凉殿十分凉快,廿七日你可以早点过去乘凉。”
“知道啦,不会忘记的。”阿南扯着领口擦汗,“好怀念海上的日子啊,我可以一头扎进碧海之中,潜到清凉的水下,许久也不用上来。”
朱聿恒瞥了她汗湿的领口一眼,起身告辞。
阿南换了身薄透衣服,正打着扇子扇凉,忽听外面敲门声。
侍卫提着一大桶冰,身后跟着两个老妇人,手里捧着一叠冰绡和量衣尺。
阿南一看就知道是阿言替自己准备的。她开开心心地把冰块抱回屋,又选了衣服的颜色和式样,便在凉快下来的屋内,做起了“九曲关山”。
“不知道太子妃寿辰那天,会有多热闹呢?”
离开驿馆,朱聿恒回到自己所居的东宫东院。
东方为朝阳初升之所,太子是天下的未来,自然要居于正东。而皇太孙则居于东宫之东,朝阳最早覆照之所。
江南潮湿,如今又是夏暑刚过,东院也并不觉开阔舒朗,只感水汽闷湿。
穿过玉簪葱茏的庭院,转过走廊之时,耳边芭蕉树叶微微一晃,刚刚歇了不久的雨点又落了下来。
朱聿恒迈入正堂,各地送达的文书都在案头等候他审阅。在堆叠的家国大事之上,是一份封漆完好的黄绫折子。
这是圣上送来的,自然无人敢怠慢。
瀚泓带上了殿门,在不断击打于屋顶地面的雨声之中,朱聿恒拆开了折子查看。
这是数年之前,七宝太监(注2)第六次下西洋后,将到访的几处风土人情集略上报的折子。洋洋洒洒数千言,其中有新近被朱砂标注出的几行文字,示意朱聿恒仔细观看。
“南洋一带有鲸鲵出没之岛,颇有龙涎香出产。后该岛为海盗所占,劫掠渔民船工,强迫其冒险搜取香料,为祸二十载,竟无管束。至某日岛上炽火忽起,一白衣少女依仗火势,孤身杀尽岛上匪盗,白衣染血尽赤,释放众奴役而去。口耳相传,渔民皆以为神明化身,在岛上刻仙迹祭拜。或云,该女为永泰船队海匪也。永泰者,十八年前突现于南洋之船队,自言华夏后裔,持江南口音。后啸聚数千众,纵横诸海挡者披靡,被海上诸国尊奉为四海之主。疑其驻于婆罗洲一带,但沧海辽阔,未可知也。”
朱聿恒看到,祖父的朱批在“十八年前”四字下着重圈点了一下。
他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捏着折子的手指不由收紧,心口微震。
十八年前,宫闱巨变,朝堂倾覆。炆帝自焚于应天宫苑之中,尸骨至今未见,随他一起踪迹全无的,还有南边一应达官贵戚。
而就在十八年前,海外出现了这支船队。
草草掠过这份奏折,再无任何关于永泰的事情,他的目光在“白衣少女”四字上停了停,又转而看向十八年前那四个字。
看来,阿南的身份比他所想的,更为棘手。
可……他想着自己送给阿南的珍珠,想着她将自己置于膝头,在黑暗中轻哼着小曲的情形,又是心乱如麻,不知祖父对他传递的训诫,是否已经太迟了。
但,他只是微皱眉头,便将黄绫折子收起,锁在了屉中。
是也罢,否也罢,只要他信阿南,一切纷纭是非便都无关紧要。
外面叩门声响,南京刑部侍郎秦子实亲自送卷宗过来求见。
南京六部职权远不如北京,如今登州知府死在辖区,最可怕的还是在闹市酒楼、在距离皇太孙殿下只隔了一个房间的地方被杀。这种大案要案,刑部侍郎自然得亲身上阵,并且从快从速,短短两三个时辰,就把来龙去脉给摸了个透。
登州知府苗永望是来南直隶商榷赈灾事宜的。登莱一带近年来灾荒不断,青莲宗趁机煽动民众叛乱,朝廷虽已派人镇压,但追根溯源,还是得安抚民心,赈济灾民。
苏杭是本朝财赋重地,因此朝廷让苗永望到南直隶求赈。而他却偷空微服,带着一个随从来到秦淮河边,享受倚红偎翠的感觉——
谁知道,那个随从在楼下打盹等候时,他死在了楼上。
当时在楼上的人也都已调查清楚。除了阿南与诸葛嘉、卓晏、戴耘等,便是一群教坊的歌女。
朱聿恒看到此处,对秦子实道:“诸葛嘉和卓晏、戴耘等,行踪清晰,他们是我叫过去的,上楼后便到房内回话,并未离开过。”
“是,卑职询问了现场所有证人,确实如此。”
“那个绮霞,行踪可查明了?”
“是,她与苗永望在顺天是旧识,因此被叫去雅间陪酒。她出去时,门口几个招客的歌女曾从窗口看见死者还坐着喝酒,而她回来后一进门便发现尸体了,因此,她的嫌疑似可排除。”
朱聿恒顺口问:“那几个招客的歌女,后来又在何处?”
“一共六人,当时倚在栏杆边闲聊。卓晏过来后,先喊了绮霞,后来那位南姑娘爱热闹,就把她们一起都叫过去唱曲儿了,因此她们可以相互作证,确无一人有作案时间。”
这么说,所有人都已经洗脱了杀人的嫌疑,除了……
秦子实拱手道:“卑职与仵作、推官等初步商讨后,认为此案唯有两个可能性。一是苗永望自尽;二是那个女海客司南下的手。”
朱聿恒不以为然,翻着卷宗,推敲其中细节,又将当时的情形和整座酒楼的布局保卫情况,在心里又过了一遍。
他带来的侍卫把守了门口,也有几个在楼梯口,甚至楼下前后门也有暗卫布置着。也因此,当时那座酒楼无人可能偷偷潜入,更无人能避过这么多耳目私自行动。
可若说,苗永望那诡异的死法是自尽,他又绝难相信。
他思索着,眼前又出现了那三枚用眉黛匆匆绘在墙壁之上的月牙,考虑那代表着什么。
秦子实揣摩着他的神色,见他依旧沉吟,便又说了一句:“以卑职看来,苗永望在酒楼自尽的可能性极小,应尽快批捕嫌犯司南,以免错失抓捕良机。”
朱聿恒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说:“她曾为朝廷立下大功,此次在酒楼,亦只有片刻时间不在众人眼前,若因此断定是她作案,未免太过草率。你们可审慎深查,等有了确凿证据,再来告知本王不迟。”
秦子实听他的口气,心中一惊,这是不仅不肯批捕,而且就算有了证据,也要先请示过他才能动手的意思了。
不知殿下为何要一力包庇这个女嫌犯,一时之间秦子实有些无措,只得下意识应了,然后匆匆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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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蓬砂,即现代的硼砂。
注2:七宝太监的原型大家都懂的。因为这本书要走出版,所以为了减少审查麻烦,□□起义与历史名人之类的也是能改则改,后面可能会忘记标注,大家看到特定人名与印象不符的,忽略就行。

七月廿七,太子妃寿辰日。
阿南收到新裁的天青色冰绡裙,在镜子面前比划着,考虑到底要不要去赴宴。
“算了算了,看在阿言这么用心的份上,去去也无妨。”再说了,公子还陷在放生池呢,有机会见识见识朝廷的派头,或者能和太子妃搭上一两句话,肯定也不算坏事。
于是她骑着马溜溜达达出了应天城,顺秦淮河上游而行。
官道上时有一两辆马车从她身边经过,阿南还认出了那个吴家姑娘的车。有几个马车上的闺秀打起车帘透气时,也都用扇子半遮着脸,看见路边有个姑娘单身骑马,都面带错愕地打量她。
阿南倒是不介意,甚至还大大方方地朝她们一笑。
“请问可是司南姑娘?”站在行宫门前迎宾的小太监早已得了朱聿恒吩咐,一见她的模样便立即迎上来,接过她手中织金彩线朱砂印的帖子,满脸堆笑地带她和那群闺秀向上方行去。
冰绡衣的裙摆有些长了,拖在地上有些不便,阿南的个性哪耐小步慢行,提起裙角几步就跨上了游廊,抬头一望,前方森森古木掩映之中,出现了一带金瓦红墙。
行宫依山而建,层层台阶顺着山势向上延伸。台阶的最上方是一带白练似的瀑布,倾泻在山顶屋宇之上,化成一片蒙蒙水气笼罩住下方楼阁,显得仙气飘渺。
姑娘们看见这般美景,都不由面露神往之色,一时无人作声。
引路太监道:“各位姑娘,此处行宫为瀑布分隔,宫殿分列山峰左右,请诸位随我到左峰来。道路湿滑,还请小心脚下。”
山道一转,左峰便出现在他们面前。木头遇水易朽,左峰宫阙全用琉璃砖瓦搭成,外看光彩生辉,内里幽深阴凉,需要宫灯照明。
瀑布左右两处楼阁中间隔了碧绿水潭,只有一条汉白玉拱桥相连左右。阿南抬头看见右峰是疏朗台阁,八角高台斜挑,琉璃砖砌成八根柱子撑起屋顶,没有墙壁,一片通透。
瀑布不断洒落在琉璃宫阙之上,日光映照着水光,雾气蒙蒙,散射出无数虹霓炫光。下方水潭清澈,只在后方角落中栽种郁郁葱葱的树木。阿南仔细一看,原来后方藏着一具巨大的龙骨水车。
高山之巅并无太多泉水,这宏大的瀑布水流需要龙骨水车循环运送,才得以经年往复。
阿南查看这边的布局,正在赞叹工匠的巧思,耳边忽然传来乐声,随着水风飘散于林间,更显悠扬。
阿南这才注意到,殿内一角有群乐伎正在弹奏乐曲,丝竹管弦好不热闹。
她一下就看见了坐在人群中的绮霞,忙朝她招手。
绮霞抬头看见她,惊喜之下吹错了一个音。旁边的方碧眠抬头瞥了她一眼,绮霞赶紧朝阿南飞了个眼风,按捺着将那一曲吹完。
趁着休息间隙,绮霞跑到阿南身边,上下打量她,啧啧称奇:“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也来选妃了?”
“什么选妃?”阿南莫名其妙。
“太孙妃啊!”绮霞一看她虽然穿了件漂亮衣服,可是头上只挽了个素净螺髻,看着实在不像话,当即拔下自己头上的金钗,给她插上,“看看人家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你怎么这样就来了呀?这个好歹是金的,先借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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