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by侧侧轻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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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世间动荡凌乱,暴雨欲来。
在这风暴的正中间,小阁的屏风之前,静坐着被牵丝系住的竺星河。
他是这个动荡世界之中,唯一一颗寂静的星辰。
他白衣赤足,端坐在案前,目光在她残破的红衣上缓缓扫过,面容上那春风般和煦的神情消失了。
“阿南,你受伤了。”
阿南只觉眼底一热,一时喉口哽住。
如无数次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时一样,无论在多么紧急的状况下,他的目光总是最先落到她的身上,温柔关注。
即使,他自己的脖子上还架着一柄利刃。
持刀的人正是双腿已残的毕阳辉,他委顿瘫坐,烟熏火燎的面目焦黑,目露凶光。
见阿南的目光落在刀上,毕阳辉面露狞笑,手中原本侧压在竺星河脖子上的刀横了过来,架在了他的脖颈之前。
因为刚刚外面那场激战,阿南喘息有些沉重。她的手斜持着长刀,面带嘲讽地盯着毕阳辉:“姓毕的,命挺硬啊?”
毕阳辉双目充血,将压在竺星河肩上的刀又收紧了一分,声音嘶哑怨毒:“放下武器!”
刀尖割破竺星河的皮肤,殷红的血渗了出来,在他的白衣上格外刺目。
阿南盯着竺星河,而他神情平静如常,只略抬了抬自己的手,看了看那上面的牵丝,转向阿南的眼神一凝。
以微不可见的幅度,阿南略一点头。
毕阳辉压在刀上的力度又加了一分,竺星河的鲜血如同梅花一般灼灼开在胸前上。
阿南咬了咬牙,终于丢掉了手中那柄细窄长刀。
见她乖乖听话,毕阳辉的脸上闪过一丝得色:“手上!”
阿南抬起右手的臂环看了看,然后按住上面的环扣,指尖用力一按,将它脱卸了下来。
“扔过来!”毕阳辉狞笑道,见她真的抬手将臂环扔了过来,他心情爽快之下,握着刀的手略松了一松。
只这刀尖略松的一瞬,金色的臂环光芒闪耀,却是砸向了卡住竺星河右手的那一根牵丝。
右侧的丝线被臂环往下一压,力道略略一滞。
在这一瞬即逝的空档,竺星河身形向后微仰,右手疾挥,借助牵丝的引力,反手击向了毕阳辉的脑袋。
周围的人只看见竺星河的手在他头上一按即收,毕阳辉太阳穴中鲜血立即溅射而出。
艳丽的血花六股横射,诡异又惊心,如血色六瓣花绽放在竺星河的掌下。毕阳辉一声不吭,手中的长刀已经落地,立时毙命。
阿南之前在外面杀得声势浩大,可其实大都避开了要害,哪如竺星河一动手便是杀招,而且还是这般血溅五步的死法。
周围所有士兵顿时都噤若寒蝉,不敢上前。
谁也料不到,这个如霁月春风般优雅从容的公子,一出手竟如此狠辣。
但击杀毕阳辉的动作毕竟大了一些,即使有阿南帮他缓了一缓牵丝的力量,竺星河的左侧手腕还是被深深嵌入,剐开了一个大口子。
阿南立即冲上前来,扶住衣袖被血染红的竺星河,抬手撕下他的衣袖,将他的伤口紧紧扎住,才放他缓缓倚靠在柱子上。
她查看公子身上的牵丝。公子却示意她转过身去,让他看看她后背的伤。
危急情势之中,阿南只略侧了一侧身子,让他看了一眼。
绞烂的水靠遮不住她脊背上纵横的割痕,伤口在水中泡得红肿。竺星河只扫了一眼,便已知道她这一路过来有多艰难。
他神情略有黯然,道:“以前总是替你包扎伤口,没想到这次我竟帮不了你。”
“没事,小伤,很快就好了。”阿南心中一暖,抬头对他展颜而笑。
虽然她现在全身湿了又干,衣服皱巴巴的,头发贴在额上鬓边,委实不好看,但那灿烂的神情,还是让竺星河抬起手,帮她摘去发间夹杂的一枝水草,顺势轻轻抚了抚她的头。
周围的士兵虽然都将刀尖对准了他们,但面对这一双煞星,他们毕竟不敢贸然冲上来。
窗外狂风呼啸,周围刀剑环绕;明明刚才还疲惫不堪,但因为他轻抚她的发丝,她迅速便恢复了力量。
她抓起臂环,“咔”的一声重新戴上,手持长刀站起身。
她如今精神大振,而士兵们正因为毕阳辉之死而被震慑,哪里还敢真的上来拼命,几下便被杀散,转眼间阁内撤得只剩下阿南与竺星河二人。
“走,我们先去解开你的牵丝。我已经托人……托魏先生测算出了放生池的正中心。”
竺星河“嗯”了一声,伸手给她。
阿南扶着他起身,絮絮叨叨地和他说话,像是要把分别以后该说的话都一起说出来:“公子你也知道的,像放生池这种有水的地方,哪怕只是不均衡的水波,也有可能让牵丝失去平衡,所以只能选在最中心的那一点,以平衡它所受到的牵引力量……”
说了这一堆后,她又觉得懊悔,心想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啊,难道不是应该像正常的姑娘家一样,说一说自己有多想念他、多担心他才对吗?
但竺星河却十分认真地倾听着,道:“我在这边无事之时,也以散步为名义,以脚丈量这边的地形,计算出了牵丝所在。”
阿南惊喜道:“我就知道,公子的五行决天下无敌!”
他摇头而笑:“走吧,我们去看看,究竟我和魏先生,谁算得比较准确。”
因为牵丝羁绊,竺星河行走的速度十分缓慢,在湖心疾风中如临风的玉树,看似要被风雨摧折,却始终步步沉稳,依旧是她记忆中坚如磐石的公子。
小阁右侧,合欢树下,在朱聿恒推算出的中心点上,赫然立着一座石质的灯笼柱。石柱雕刻成莲花模样,中间挖出碗口大的空洞,里面插着蜡烛。
阿南举步从楼阁边缘而行,测算了一下距离,然后停在灯笼右侧半尺处。
竺星河微微一笑问:“魏先生算出来的中心点,是在这里么?”
阿南点点头蹲下来,用手中刀去撬那下面的地砖。
“等一下。”竺星河环顾四周,问,“这么重要的地方,那些守卫为什么会轻易被我们杀散,任由我们寻找到这里?”
阿南悚然而惊,应道:“我知道,公子放心。”
说着,她侧身退开了一点,抬起手中长刀,以刀尖在旁边的青砖上轻敲,确定了空洞之后,将那块青砖一寸一寸地小心抬起。
在砖块尚未彻底起出之时,她一手按住青砖,一手刀尖直插入砖缝。
只听到轻微的咔一声,然后是轧轧声响起,随即里面的机括彻底卡死。
她左右摇晃了一下刀子,确定没有问题后,将青砖掀开,看了一眼,立即辨认了出来:“毒针机括。若我们仓促不查,起出砖块那一刻,便是被毒针笼罩之时。”
竺星河道:“魏先生追随我左右多年,我想他不会有问题。你拿到这个计算结果,中间是否有人插手了?”
阿南恨恨地将卷刃的长刀抽回,把砖块还原,脸色难看道:“是我小觑他了。”
那个插手的人,还是她骗来的。她以为能瞒天过海利用他,谁知道他才是那只黄雀,早已将计就计布好了陷阱等着她入套。
是她大意了。即使抽离出了部分数据,可他那么聪明的人,自然早已察觉了那是放生池,也一眼就看破了她的心思。
阿言,他居然敢这么不动声色,布下如此阴毒的手段!
但……再一想她又只能苦笑,先骗他的好像是自己。
见她没有吐露下手的人,竺星河也不询问,只缓缓抬手指向旁边一块太湖石:“你试试看那边。”
阿南快步走到太湖石前。长刀已卷了刀尖,她用手套上的寸芒起出太湖石周围的砖块,露出下面的泥地。
果然,那隐藏在地底的五根精钢线一一显露出来。太湖石多孔隙空洞,它们穿过石洞,隐入了地下。
阿南将寸芒收回手套中,双手抓住太湖石上面的孔洞,要将它从泥土中起出。
就在此时,周围杂沓的脚步声响起。
阿南一抬头,便看到从园门处涌进来的士兵,当先之人正是诸葛嘉。
放生池地方狭小,士兵们结好了八阵图,这一次手中所持是短棍。
阿南笑着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土:“诸葛提督,你上次擒拿我的阵仗就不小,这次声势更大,该是怕自己再失手?”
一听她提到上次,诸葛嘉灰头土脸,厉声喝道:“你们已插翅难飞,束手就擒吧!”
他一挥手,示意摆开阵势的士兵们收缩包围。
“等等。”阿南却毫无惧色,甚至脸上还带了一丝笑模样,“你最好还是带他们退下,先让你们那位提督大人过来跟我聊一聊吧。”
诸葛嘉清冷的眉眼上,似罩着一层寒霜:“提督大人日理万机,哪有空见你?”
“是么?可是我好担心啊,毕竟,他得好好保重身子,才能日理万机呢。”阿南面带忧虑,叹道,“不如你回去问问你们提督大人,他刚刚出水的时候,是不是吃了我给的一颗紫色小丸药?”
诸葛嘉的脸色顿时铁青:“你敢!”
“敢不敢他也都吃了,而且这时候,怕是也吐不出来了。”阿南抬头看了看天上,“那药叫做朝夕,朝不保夕,夕不保朝,就六个时辰的事儿。诸葛提督,你懂的。”
事关皇太孙殿下的生死,即使诸葛嘉知道阿南并不可信,但谁都冒不起这个险,他那指挥结阵的手,还是迟疑了。
阿南笑微微地抬头看着天空:“还有五个半时辰,得抓紧啊,不然明天的太阳他是见不到了……”
只犹豫了一瞬,诸葛嘉终究转过身,向着后方云光楼快步而去。
剩下那些结阵的士兵,一动不动地用手中短棍对准他们,依旧是杀气腾腾。
阿南却视若未见,转身又研究那个太湖石去了。
太湖石虽然不大,但十分沉重,她必须要两只手才能擎住。而牵丝的线就从石孔中穿过。若举起石头,她就无法去解牵丝,若去解牵丝,则石头肯定会砸下来,一时她竟无从选择。
正在两难之际,耳听脚步声响,竺星河走到她身边。
牵丝的机括始终维持紧绷的状态,竺星河每走一步,身上的精钢线便随着机括轻微的转动声而缩短,只会缓慢地予以允许范围内的力量,一旦超出则立即收紧,极为敏感。
“我来吧。”他抬手帮她接住太湖石,让她腾出手来。
阿南轻轻捻着精钢线,循着它小心翼翼地摸进地下去。
还未等她摸到中间机括,周围那些虎视眈眈的士兵们,忽然放下了手中的武器,陆续后撤。
阁旁树木在大风中倾折乱舞,风声与拍击堤岸的波浪声震得放生池似是一个动荡的世界。
阿南看见月门外的士兵如潮水般退后,拱卫出中间一袭玄色锦衣的朱聿恒。
他的目光比一身的玄色还要深沉,落在她的身上,久久未曾移开。
飞扬狂风之中,朱聿恒身上衣服被疾风卷起,可他的目光却如深渊般,深暗地紧盯在阿南的身上。
竺星河瞥了身旁阿南一眼,对朱聿恒略一点头,就像第一次在佛堂前见面时那样,神态舒缓:“灵隐一面之缘后,阁下多次来此与我见面,却一直遮遮掩掩,不肯露出真面目,不知是何原因?”
阿南顿时心下一凛。
她一直以为,阿言时刻与自己在一起,应当与公子失陷放生池并无关系,可原来,公子在灵隐被擒与他有关,甚至他还一再地瞒着自己过来审讯过公子,唯一蒙在鼓里的,似乎只有她!
再想到刚刚布置于地下的毒针,怒火顿时冲上她的脑门,阿南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朱聿恒没未理会竺星河,他只盯着阿南道:“你说那是解药。”
阿南冷冷道:“那药用的是以毒攻毒的法子,如果当时已经中毒了,就可以解毒;可如果当时没有中毒的话,那麻烦就大了。”
朱聿恒神情冷硬:“把解药给我。”
“我可没带这么多东西,但你可以随我和公子回去拿。”
“你胆敢到官府手中劫人,还以为自己能离开?”
“我不但要离开,还要你帮我们离开。”阿南嗤笑一声,指了指太湖石下的机关,“你得帮我们找出那五根牵丝,公子解了绑,我才能带你回去。”
“我不会。”朱聿恒一口拒绝,“这是毕阳辉设置的,现在,他已经死了。”
“你会的,毕竟,只有五个时辰了。”
朱聿恒定定地看着阿南,似乎不相信她就是那个与自己一再出生入死、携手相依的阿南。
曾为了他而豁出性命、在最危险的地方也要拉住他的阿南,怎么会是面前这个,为了另一个男人而以性命胁迫他的人?
他的目光,缓缓从她的身上,转向了竺星河。
竺星河的白衣在风中招展,即使不言不语站在他们身旁,也自有一种疏离尘世的脱俗意味。
“带不走公子,大家一起死。”见他看着竺星河不说话,阿南在旁冷冷道,“反正我贱命一条,死不死无所谓,倒是你,愿意以你的万金之躯陪我们一起赴黄泉?”
朱聿恒反问:“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按一按胸腹间,鸠尾穴那里。”阿南道。
朱聿恒迟疑了一下,抬起手,在自己胸口下方轻轻一按。
顿时,一股麻痹的感觉从胸口蔓延开来,他全身的力气都在瞬间被抽离,整个人虚脱晕眩。
踉跄扶住身旁的石灯笼柱,他勉强维持自己站立的姿势,只觉得五脏六腑齐齐抽搐,呕出一口浓黑的血来。
阿南看着那口血,挑衅地一抬下巴:“信了么?想活命的话,找出牵系公子的那五根线,交给我。”
第83章 春风流光(2)
朱聿恒只觉脑中嗡嗡作响,他咬牙等着眼前那阵晕眩过去,才终于稳住身子,握住那束杂乱的精钢线。
因为里面五根线长时间的抽动,导致其他线也被拉扯松动,散乱地纠结在一起。
他现下心乱如麻,哪有心思细细寻找:“太多了,不如直接砍断所有牵丝线,省得麻烦。”
“所有的牵丝都是经过精确计算,每股力均衡相克,才能维系住机括。不然杭州这么大,姓傅的为什么一定要找放生池这边设置?就因为这里是个基本规则的圆形,牵丝所受的力最均衡。”阿南抬手拨了拨那些精钢丝,问,“你一砍,所有钢线同时收紧,我家公子怎么办?”
朱聿恒瞥了她一眼,冷冷问:“这里足有百来根牵丝线,一样粗细大小,又都乱缠在机括之上,一被牵动就所有钢线都震颤而动,如何寻找?”
“百来根也不多嘛,对你棋九步来说轻而易举。”阿南托着下巴,真挚地望着他,“牵系着公子的那五根线,和机括连接时颤动的方式肯定不一样,你将它们挑出来就行。”
朱聿恒冷哼一声,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手指轻探入那些纠缠的精钢线中。
精钢线纠结在一起,又细又利,只要有一条钢线略微一动,其他线被带动抽拉,便会割伤皮肤,甚至整只手会被它们一起绞得血肉模糊。
他那双白皙修长的手,缓缓探入了这危机丛生的机关之中。如羊脂玉雕琢的指尖,轻轻按在了第一条钢线与机括相接的点上,试探震颤的幅度。
这一刻,他的心里忽然闪过那一夜,从楚元知家中脱险回来时,阿南在楼梯口回身,笑吟吟地将怀中伤药丢给他。
她说,千万不要让你的手留下伤痕啊,不然我会很心疼的。
然而现在,她逼着他为她的公子冒如此大险,就算明知他的手可能因为一时不慎而彻底废掉,都毫不顾惜。
指尖触到冰凉的机括,传来轻微的颤动。
他打住了这些混乱思绪,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指尖。他甚至闭上了眼,不再去看阿南和竺星河的面容,也不去看那危机四伏的机括与缠绕在他手边的钢线,只屏息静气,慢慢地摸索着。
或许是因为阿南这段时间来对他的训练,如今他的指尖变得异常敏感。闭上眼后,手上触感更加强了些许,心跳却比平时剧烈许多,耳朵也在嗡嗡作响,是血脉在体内急促流动的声响,震颤着他的耳膜。
就像悬丝诊脉,极细微的震颤,自某一条滑过指尖的钢线彼端传来。
他不假思索,手指利落地收紧,捏住了那一缕颤动的触感,睁眼看向阿南:“找到了,第一条。”
“我就知道你没问题的。”阿南朝他一笑,正要抬手接过,耳边忽听到脚步声急促响起。
她回头一看,几个明显不是官兵服色的人,手持武器冲进了前方天风阁。
随即,阁内就响起了惨痛呼声:“毕堂主!”
竺星河缓缓站直了身躯,抬手轻按上自己右手那个尚带着毕阳辉血迹的扳指。
他这边略微一动,朱聿恒那边的牵丝线立即抽动,一条钢线从他的食指边擦过,顿时割开一道口子。
朱聿恒立即收手,冷冷回头瞥了竺星河一眼。
看着那莹白手掌上迅速沁出的血珠,阿南心头猛然一抽,手指也不由自主攥紧了。
但这是她逼着他干的活,她抹不开脸慰问,口气依旧强硬地说道:“小伤而已,别浪费时间。”
她眼中的痛惜低落,蹲着触摸机括的朱聿恒没看到,但站在她旁边的竺星河却看得清清楚楚。
他垂眼看着地上的朱聿恒,目光从那俊美迫人的面容上,缓缓转移到那双天下难寻的手上。
“你这双手,阿南肯定喜欢。”
曾对他说过的这句话,如今竟莫名其妙在自己的耳边响起。
他所料不错,阿南确实喜欢他的手。
只是……
她喜欢的,仅仅只是这双手吗?
他没有深想,也不必去深想。
即使她眼底深藏的情绪让他感到不悦,但至少,她一直站在他身边,确凿无疑。
天风阁内,接应毕阳辉的人已经发现了后方的踪迹,他们穿过阁门,直扑后院。
知道今日与拙巧阁无法善了,阿南转头问朱聿恒:“拙巧阁的人你管不管?”
朱聿恒看也不看她:“管不着。”
“哦,那我自己来。”阿南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取出六颗乌黑暗器,刮开左右手套上拿六根钢管的封蜡,塞了进去。
她这双手套,名叫遐迩。遐是极近,迩是极远。
她举手握拳,以自己的骨节为瞄,以凸起而寸芒为准,对准了天风阁的后门。
门内,有个人影一晃便看见了他们,率先冲了出来:“在这里!兄弟们抄家伙……”
话音未落,阿南已经按下机括。
钢管中设有火石,机括启动,飞射爆裂声立即响起。
这么近的距离,根本不需要时间,只在阿南抬手之际,对方的胸前已有一朵火花炸裂燃烧。
砰然巨响压过了此时的暴风呼啸,交织着对方的惨叫声,外面的诸葛嘉立即率人冲进来,查看皇太孙殿下的安危。
阿南却理都不理他们,只举手盯着天风阁内的人,冷静而沉稳。
每根钢管都只能发射一次,因为用炸药发射暗器后,爆炸留下的灰烬会堵塞管口,为免炸膛,必须彻底清理才能再次使用。
所以,六根钢管,她只有六次机会,浪费一次便少了一次。
见同伙一击倒地,对方自然不敢再直接欺上来,而是隐藏在门后,企图借助门窗遮掩身体。
可惜门窗的漏雕出卖了他们。阿南冷静地眯起眼睛,瞄着后面那两道影子,手中又是两声发射声响。
穿透漏雕,门窗后两团火焰炸开,躲在那里的两人尚未出声,便都倒了下去。
阿南吹了吹左手钢管中未尽的硝烟,回头瞄了诸葛嘉一眼。
诸葛嘉震惊地看着正在摸索机括的朱聿恒,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便听到阿南的声音:“看什么看?有我在,保你家提督没事。”
朱聿恒抿紧双唇,微抬下巴对诸葛嘉示意。
诸葛嘉知道他此时被胁迫,看来是无法逃脱这女煞星的手段了。但他又确实无法解救殿下,唯有率众向他行了个礼,默默退到了一边。
冰冷的钢线在朱聿恒的手上滑过,他感觉到食指的伤口上麻痒微痛。抿了抿唇,他干脆摒弃一切,再也不管身外事,闭上眼睛放开自己的指尖,任由一条条锋利钢线从自己的手指上滑过,尽快寻找那几条震颤幅度不同的牵丝线。
阿南紧盯着天风阁内的人,抬手间又干掉了一个从侧面绕出来的人,才瞥了朱聿恒一眼,问:“找到了吗?”
“还剩最后一根。”已经陷入恍惚的朱聿恒闭着眼睛,毫不知道外界的动静,他的动作和声音都缓得有些迟滞,仿佛正陷在另一个繁杂的世界之中。
而此时从他的指尖一根根流转而过的钢线,就是他在另一个世界主宰的线索。
阿南不再打扰他,只盯着面前的天风阁。瞥到在疾风中起伏的合欢树枝杈之间,一丝与所有树枝都相逆的摇摆幅度,她不假思索,冲着那纠结的乱枝射出了一团火花。
树枝之间血花与火花一起喷射出来,一个身影带着折断的树枝直坠落地。
“找到了,最后一根。”朱聿恒也睁开了眼睛,缓慢地将最后那根钢线拉了出来。
“好。”阿南毫不迟疑,回身抓过朱聿恒手中的五条钢线,将它们从乱线中抽出,然后手腕一抖,就搭上了朱聿恒的手腕。
朱聿恒只觉得手腕一凉,右手已经被系上了一条精钢线。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阿南一挥手间,竺星河立即推动了手边的太湖石。
在太湖石轰然落下的同时,被他们拉出又急速回缩的丝纶扫过了朱聿恒的双腿。
朱聿恒本就因为寻找牵丝而大费心力,此时右手刚要一动,便觉得手腕剧痛,被精钢线束住的右手已经勒出细长伤口,鲜血顿时涌出。他身体一僵之际,而阿南又骤然发难,牵绊之下他顿时跌倒在地。
阿南立即俯下身,握住他的脚后手中钢线一收一拉,系住了他的脚踝。
被牵丝束住的朱聿恒,躺在地上死死盯着阿南,感觉到四肢上传来被勒紧的剧痛。
有竺星河的前车之鉴,他不敢动弹,只能死死盯着她,从牙缝间挤出两个字:“阿南!”
这一下兔起鹘落,实在太快。退在外围的诸葛嘉虽在她系第一根牵丝的时候已立即跃起,但到他近身之时,阿南已经举起手套上的钢管,对准了朱聿恒的额头。
“诸葛提督,退下吧。”阿南胁迫的声音既冷且厉。
诸葛嘉与他手下已经结阵的众人,正因为她手中火暗器的犀利而心胆俱寒,此时这东西对准了皇太孙殿下的脑袋,他们哪敢上前,即使离她不到三步距离,但谁都不敢再挪动半步。
阿南低下头,拉着最后那条牵丝,轻轻慢慢地在朱聿恒的左手上打了一个结。
“抱歉啊,阿言。我现在没法彻底摧毁牵丝的中枢,而且……我不希望和你正面对抗。”
朱聿恒躺在地上,忍着手臂上被牵丝深深嵌入的痛楚,望着俯视自己的阿南,声音沉喑微颤:“你早已打定主意,要我李代桃僵?”
“你又没事的,官府和拙巧阁不敢让你少一根寒毛。”她朝他微扬唇角,只是笑得有点勉强,“您说是不是啊,皇太孙殿下。”
尽管早有预感,但在此时骤然被戳穿了身份,朱聿恒眸中的光顿时变得彻底寒凉。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问:“这么说,你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也早就打定了主意利用我?”
所以,从一开始,就全是假的吗?
绝境之中她从他怀中跃起的身躯;火海之内她握住他的手;没顶的水下她挡在他面前的脊背;从生与死的边缘挣扎过来后,她轻轻哼唱的那一支曲子……
全都是假的吗?
最终,只是为了将他困在此处,让他死于朝夕剧毒之下?
他盯着她的目光如此森寒,阿南不愿多看,别开头举起手套,狠狠地将手背寸芒朝着地上的牵丝线砸下去。
火花四溅之中,五根精钢线立即断裂,所有的力量被朱聿恒所承受,迅速收紧了他的四肢。
即使他一动不动,手腕与脚踝上也立即被勒出了深深血痕。
一直被限制了行动的竺星河,此时身上的钢线立时松脱,终于解开了束缚。
阿南撤身疾退,奔到竺星河身边,仓促道:“公子,走吧。”
竺星河却没有回答她,他的目光定在地上的朱聿恒身上。
阿南刚一撤离,诸葛嘉便立即奔上前来,身边八阵图结阵,护住了朱聿恒。
阿南向后方水面看去,低声道:“快走,司鹫来接应我们了!”
“你知道,我在灵隐寺时,为何轻易就擒吗?”竺星河的右手缓缓抬起,他那个银白色的扳指在昏暗的天光之中隐隐发光,与他的目光一样锐利而夺人心魄。
“因为我看见他了。这是我等待了二十年的机会。”
二十年。
二十年前宫闱巨变,一夜之间朝堂倾覆,改变了后来无数人的命运,其中,就有阿南的一生。
她自然深深知道,公子所说等待了二十年的机会,是什么。
大风雨呼啸而来,耳边噼啪声作响,豆大的雨点已经急促地砸落下来。
风雨交加,西湖水浪拍击在四面堤岸上,仿似整个世界都在动荡。
“司南,你好大的胆子!”
诸葛嘉辟众而出,刀尖直指阿南,厉声喝道:“把解药交出来!”
听到解药二字,竺星河转头看了看阿南。
她抿了抿唇,见公子手中的“春风”正闪烁着银白的光辉,如同春日即将破土的蒹葭。
一触即发的血战,显然已经不可避免。
心念急转之间,阿南对着诸葛嘉脱口而出:“怎么,想要朝夕的解药?那你就凭自己本事过来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