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by侧侧轻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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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说来听听?”
“就是有一种病啊,每隔两个月,身上的奇经八脉会崩裂一条……”
她才刚刚开口,魏乐安脸色大变,脱口而出:“山河社稷图?”
阿南没料到他居然一下便知道是这个病,不由得对他竖了竖大拇指:“魏先生,你真是博闻强识。”
魏乐安摇头道:“不……因为这是我师父在世时,唯一束手无策的绝症,他在临死前还在念叨着,所以我自然记得很深刻。”
阿南不由失望:“魏先生的师父都没办法?那……这病岂不是真的无救了?”
“那倒也是未必,你听我说啊……”
六十多年前,魏乐安还是个七岁稚童,他的师兄魏延龄八岁。他们二人都是战乱孤儿,师父收养了他们,带他们在武安山行医。
有一天,一辆四壁绘着青色火焰的马车停在他们的草堂前。当时战乱,耕牛尚且稀少,那马车却是由两匹膘肥体壮的大马拉着,车身漆色鲜亮,显然主人身份不凡。
魏乐安和师兄魏延龄好奇地迎上去。锦缎车帘掀起,下来一位二十出头年纪的女人,正当盛年,容颜清丽无匹,只是面容上全是忧愁。
她牵着一个五六岁的稚童下车,说自己听闻魏神医大名,跋涉千里过来求医。
师父将孩子的衣服解开一看,那孩子的奇经八脉已经有七条崩裂成血线,只剩一条任脉尚且完好。
魏乐安师兄弟都还是孩子,一看那血痕,顿觉心惊肉跳,以至于魏乐安在六十年后回忆起来,依旧记得那些可怖血线深红发紫,如同赤蟒缠身,触目惊心。
师父惊问女人这是何怪病,见他居然反要询问自己,女人顿时面露失望之色,显然是知道他亦无能为力。
因此,她只草草告知,孩子的血脉每隔两个月便会崩裂一条,发作之时惨痛不已。她寻遍天下名医,辗转一年,却只知道这病叫山河社稷图,是有人在孩子身上种下的毒,为的就是慢慢折磨他们母子,可究竟如何中毒与控制,无一人知晓。
魏师父最终只能给她开了几剂消淤解毒药,聊做安慰。也在她走后,遍寻古籍,企图找到山河社稷图的踪迹。但直至他去世,并无任何线索。
魏延龄与魏乐安后来继承师父衣钵,各自成名,但两人后来纵然救治了千百人,也未再见到任何与山河社稷图有关的病情。
师父冥寿百岁之时,师兄弟曾共聚草堂,整理师父遗物,发现他临死之前记下了自己一生中难以释怀的各种疑难杂症,第一条便是山河社稷图。
他们都看见了师父在病案的最后写下的论断——
“后来呢?”阿南见魏乐安说到此处停下,又怕此病真的是绝症,急忙追问。
“后来本朝开国,我师兄在北,任太医院使,而我随老主人扬帆出海,时隔三十多年,在西洋大海之上,居然又遇见了那对母子。”
阿南挑挑眉:“那位夫人长这么漂亮吗?魏先生与她一面之缘,三十多年后还能认得?”
“倒不是我记性好,而是见过那女子的人,肯定都忘不了——她的眉间有一朵小小伤痕,被她刺成了青色火焰模样,看来如贴了一片精巧花钿。”魏乐安瞧着她,捻须一笑,“你说呢,你能不能认出来?”
“她……她是傅灵焰!?”阿南激动之下霍然站起,差点打翻了椅子。
“没错,就是你自小崇敬、百年一遇的棋九步、开创拙巧阁的九玄门天女傅灵焰。”
“她的孩子也遭殃了?后来呢?”
“你猜怎么的,傅灵焰当时与儿子在一起,那儿子看起来,大约比我小一两岁年纪。”
船身在海中微微一动,波光从窗外射入,在阿南的双眼上滑过,一片灿亮:“是当时那个得病的孩子?”
“对。我当时尚不敢确定,便找到机会与他搭了一句话,问他,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图后来怎么医治好的?”看着阿南一脸急躁的样子,魏乐安微微一笑,“他说,没治好。”
阿南按着桌板急问:“怎么可能没治好?古籍中不是说,八条经脉尽数崩裂之时,便是殒命之日吗?”
魏乐安颔首道:“傅灵焰行踪不定,匆匆一别后我便再未见过他们。事后我也曾对此思索许久,至今不得其解。”
阿南沉吟片刻,忽然问:“傅灵焰的儿子,脸上有血脉崩裂的痕迹吗?”
魏乐安怔了怔,恍然大悟地一拍大腿:“没有!所以你的意思是,他那最后一条血脉没有崩裂,因此存活?”
“是啊,奇经八脉之中的任脉直冲喉结,上达天灵盖,如果那条血脉崩裂的话,肯定会显露在面部!”
阿南之前曾一再想过,阿言长这么好看,等到任脉崩裂的时候,岂不是要毁容了——因此听魏乐安并未提起面容的事情,她立即便察觉到了这一点。
“这么说,傅灵焰应该是找到了阻止血脉崩裂的方法?”魏乐安思忖着,又叹道,“只可惜四海茫茫,不然,我真想知道她究竟以什么方法救回了自己的孩子,以慰我师父在天之灵。”
“至少,现在总算有了线索,总比漫无头绪好。”
“话说回来,你打听这个病是为什么?”
阿南抿唇顿了顿,然后说:“我得罪了一个朋友,想帮帮他当赔礼。”
“那你这朋友挺惨的,”魏乐安同情道,“而且你得罪得也是够狠的。”
阿南托着下巴看着窗外苍茫大海,低低说:“是啊……确实挺狠的。”
再次来到杭州,绮霞的心情与上回大有不同。
上次她是被请到杭州来教习的,教坊司的人对她客客气气的,小姑娘们也都听话敬她,可说是顺心如意;而这回她是因为忍受不了应天众人的异样目光,所以接了个飨江神.的.名额来这边逃避的。
结果因为她刚吃过官司,人人对她侧目而视,甚至教坊司的人在知道了她的情况之后,劝她还是好好保养手指,别劳累了,然后指了个小姑娘顶替了她的位置,让她孤零零站在了曹娥庙外。
“混蛋!官府都把老娘放了,你们还怕我玷污庙宇?”绮霞在庙外跺脚,气得面红耳赤,又无可奈何。
时过正午,耳听得锣鼓喧天,是钱塘江大潮头马上就要来了。
“来了来了,弄潮儿来了!”岸边观潮的人群纷纷涌向前方。
绮霞无精打采地收起自己的笛子,踮起脚尖向江上看去。
只见江面波涛滚滚,江边红旗翻卷,前方人潮涌动,不时发出一阵阵叫好声。
白浪铺天盖地,却有几艘小船迎着浪潮直上,如急雨中翻飞的燕子,船身在激流中拉出一道道白线。每每在浪头扑来就要将小船掀翻之际,小船总能准确地避开浪头,无论对面是什么疾风恶浪,都无法损伤这些小船一分一毫。
最令人赞叹的,是立在那船头之上的一个个弄潮儿。
他们身着紧扎紧靠的红衣,手把大旗,稳稳立于船头之上。浪潮凶险无比,一波波朝着他们扑来,他们却翻转腾挪,来去自如。
尤其是其中一马当先的那个少年,总能在最凶险之时堪堪避开击打在身上的潮水,始终挺立船头,手中红旗不湿,猎猎招展于江风之中。
虽然绮霞正在情绪低落之中,但看见那个少年如此英勇无惧,还是被吸引了注意力。
在山呼般的喝彩声中,旁边人指着那少年手中红旗上绣的“寿安”二字,道:“哟,寿安坊今年请来了厉害人物啊,这个弄潮儿是谁,真是一身好本事!”
即使杭州刚遭过水灾,但宁抛一年荒、不舍一季潮是南方人的秉性。刚把海塘修好,八月大潮水来了,各街坊就竞相邀请能人出赛,必要争个高低。
今年端午龙舟赛,寿安坊垫了底,看来是誓要在八月弄潮中挣回脸面了。
“你们不认识他?那是大名鼎鼎的江白涟啊。”旁边有老人答道,“他们疍民一世都在水上,从不上岸的,这水性能不好么?”
疍民从生到死全在船上,一辈子打渔为生,因此个个水性非凡,而江白涟更是这一辈中的佼佼者。
他仗着一身好水性,自十三四岁起便成了远近闻名的弄潮儿,一到大潮之期,他便接受各街坊延请,代为争流,数年之间无一次落败,一时成了杭州红人。
眼看潮水越发湍急,几艘船迎潮而上,势头也更凶猛。船头的弄潮儿们被风浪所卷,不是站不稳身子,就是丢失了手中红旗,唯有江白涟在船头纵横来去,一翻身、一侧背便避过那险险袭来的浪头,将手中红旗稳稳护住,始终让它招展在浪头之上,赢得岸边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喝彩声。
就连江边高地的彩棚之内,坐在最佳位置观潮的人亦在鼓掌赞叹。
旁边那几个好事者又在问:“这搭彩棚让这么多大员作陪的,是什么人啊?看起来很年轻啊。”
“还能是谁?皇太孙殿下亲自赶来杭州视察大风雨,不然灾后怎能短时间投入如此多人力,又安排得如此井井有条?”
听说是那个传闻中的皇太孙,绮霞忙看向那棚内人,顿时错愕瞪大了眼睛。
重重护卫正中间坐着的俊美男子,紫衣玉冠矜贵无匹,赫然就是阿南的那个阿言嘛!
绮霞正张大了嘴巴回不过神来,身后忽有人在她肩上一撞,她猝不及防,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摔入江中。
绮霞惊叫一声,正以为自己要完蛋时,一只手迅速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扯了回来。
绮霞惊魂未定,按住狂跳的心口睁开眼,见拉住她的是个皮肤黧黑的小胡子男人,正忙不迭道谢,却听他笑着开口道:“就知道贪看男人,这下出事了吧?”
绮霞一听这人的口气,感觉他应该跟自己相熟的人,可一时又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见过他,只能讪笑着朝他致谢:“多谢,得亏大哥拉我一把,不然就掉下去我就惨了!”
说着,她想起什么,赶紧抬手扶了扶自己发上的金钗,确定它还稳稳插在上面,才安心松了一口气。
那人瞧了她发上花好月圆的金钗一眼,脸上笑容更深:“忘记哥了?上次在顺天你给我吹笛子时,还说我胡子好看呢!”
绮霞嘴角抽了抽,心道酒桌上的屁话你也信啊?就你那胡子长这么猥琐,我说这话的时候应该是闭着眼的吧!
但毕竟人家救了自己,她也只能赔笑:“是啊是啊,我想起来了,是大爷您啊!”
对方摸着胡子瞅着她笑:“一看你就没良心,我是董浪啊,手下有几十个兄弟跑船的。”
“哦哦,董大爷,我想起来了!”
绮霞拼命在脑子里搜刮这个人的消息,此时猛听得江边人群又是一阵震天价叫好声,锣鼓声更为喧闹,两人说话都听不到了。
绮霞正不愿与面前这男人尬聊,赶紧撇了他,凑到江边看热闹去了。
那个董浪站在她身后,帮着把几个乱挤的人给搡到一边去,免得他们又把绮霞挤得跌了脚。
人群中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挤过来,在嘈杂的人声中低低问:“怎么样?”
小胡子男朝他眨眨眼,即使面色黧黑长相猥琐,但掩不住那双眼睛灵动清澈,比猫儿眼还要灿亮:“放心吧司鹫,论骗人,我天下数一数二!”
周围的嘈杂声掩盖了她那低回略沉女子嗓音,若绮霞在旁边的话,肯定能听出这是阿南的声音。
可惜她正趴在江边栏杆上,身处最喧闹的地方正中心。耳边更是有无数人激动大喊:“浮木来了,哇,这身手可顶天了!”
阿南也是最爱热闹不过的人,一听之下,立即探头去看江面情形。
身后司鹫无奈地戳戳她的脊背,警觉地看了看周围,拉着她挤出人群。
堤岸后方,司鹫见左右无人,才低声郁闷道:“我觉得你也是太任性,你好不容易和公子重逢,才没几天就又跑来了。就算朝廷诬陷你杀害苗永望和袁才人,还谋害皇嗣又怎么样,反正本来你就被海捕了……”
“我不在乎海捕,不在乎朝廷降罪,可是,阿言他诬陷我,就是不行!”阿南郁闷道,“我把他当兄弟,他居然泼我脏水,这口气我死都咽不下!”
“还有那个绮霞!”司鹫提醒她。
“放心吧,她要是真的为了自保而出卖我、让朝廷把这黑锅扣我身上,那她就该知道要负什么后果。”
司鹫想了想,又忧虑道:“可我听说,朝廷已经召集江湖好手齐赴杭州,尤其是,那个傅准可能已经到杭州了。上次我们侥幸未曾与他碰面,这次你务必小心啊!”
“我先查清阿言的事儿吧。”阿南恨恨道,“如果真的是他对不起我,我连他带傅准一块儿收拾了!”
“查什么查,你还天真呢!朝廷海捕文书写得清清楚楚的,不是他下令还能有谁?他是什么人,你还指望他能站在你这个女反贼这边?”司鹫见她神情忿愤之中尤带黯然,扁了扁嘴忍住自己后面的话,拍拍她的手臂,与她告别。
“总之,记得你对公子的承诺啊,一个人在杭州务必小心,我们在渤海等你。”
“好,让公子不必担心我,我这边事情解决了,立马就去追你们。”
眼看司鹫的身影消失在后方人群之中,阿南站在江边沉默了片刻,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彩棚之下的朱聿恒,像是要穿透他的身体,看看他的心到底长什么样。
忽听得耳边山呼声响,人群也连连后退。她踩在高处一望,原来是大潮已至,潮头一波波高耸如峰,浪头扬得极高。
而江心突出的一块沙洲之上,正设着锦标。只要哪个坊将旗子插在其上,便能赢得胜利了。
只是船冲沙洲难免搁浅,是以各个船头都趁着大浪,放出一块块雕成莲叶形状的绿漆浮木。
浮木在浪头之上随波逐流,被浪头高高捧起又重重落下。而弄潮儿手持红旗,跃到木莲叶之上,借助木头的浮力,在水面保持平衡的同时,飞跃浪头,招展红旗。
海浪如同飞速移动的山峰,一层层、一脉脉汹涌推移而来,早有几个弄潮儿站立不稳,站在莲叶上拼命扭动身子,免得自己跌落于水中。
在夹杂着“哎哟”的惊叫声和哄笑声中,唯有“寿安”大旗牢牢擎在江白涟手中。
他沉住下盘,赤脚紧紧揪住脚下莲叶,身体随着波涛的起伏而控制木荷叶随水而动,挺胸冲上浪头又俯身顺着浪头而下,仿佛托住他脚下荷叶的不是水波,而是一道透明的墙壁,而他乘着木荷飞檐走壁,来去自如。
阿南虽然在海上见过更大的浪,但见他在钱塘江口倒涌的千里长浪之中如此纵横自如,也不由得跟着众人提起一口气,关切地盯着那条在风浪中时隐时现的身影。
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盯着江中之际,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叫。
阿南听出这是绮霞的声音,心口一惊,立即转头看去。只见汹涌的巨浪扑向岸边,一条绛红身影迅速坠下河堤,被波浪卷走。
“绮霞!”阿南想起她刚刚便差点落水,心中一凛,当即拨开人群向着那边跑去。
人群挤挤挨挨,拥挤不堪,阿南一时竟无法跑到最前面。
只听挤在前面的人大嚷:“冒出来了,冒出来了!”
绮霞挣扎着从水中冒出头来,可钱塘江的巨浪非同寻常,尤其现在正是涨潮时刻,她刚刚冒出个头,还没来得及呼救,就又被一个浪头打来,沉入了水中。
锣鼓喧天,风浪巨大,江上的弄潮儿也都在凶险风浪中急速躲避浪头,根本没注意到落水者。只有最前方的江白涟似是感觉到了什么,他柔韧的腰身一转,看向了绮霞落水处。
寿安坊的里正跺脚大喊:“江白涟,快冲,把旗子插上去!”
江白涟正在一迟疑之际,绮霞又竭力从水中冒出头来,双手在水中摆动,企图抓住什么来挽救自己。可惜一个浪头打来,她再次沉入水中,没能稳住身子。
阿南终于拨开了前面的人群,急切询问落水者在何处。
还没等旁边的人指给她看,一个大浪打来,前面所有人都惊呼着往后急退,反而将她又向后推了两步,差点摔倒。
情急之下,阿南再也顾不得什么了,拨开所有人往江边急冲。可大浪过后,江上茫茫一片波涛,根本寻不到绮霞的踪迹。
她极目观察,却见踩在莲叶之上的江白涟在水中划了一条弧线,劈开波浪,直向着船后而去。
他手中红旗已经湿透,垂卷在了一起,再也看不出那上面的招牌大字。
寿安坊的里正跺脚大喊:“江白涟,你磨叽什么?快点冲过去,将我们的坊旗插上沙洲,去夺锦标啊!”
江白涟却置若罔闻,他看了看手中红旗,终于将它往水中一丢,执意向着反方而去,任凭浪花在身后拉出细长一条白线。
“江白涟!我们要是输了,你……你一文钱也拿不到!”寿安坊里正看着他们坊的大旗被浪头卷走,这次别说夺冠了,怕是垫底的份都没有,气得他嘴都歪了。
他郁闷的咆哮声却被众人的惊叫声淹没,只见江白涟前方的浑浊浪涛之中,冒出了一个人头——
正是绮霞,她竭尽最后的力量从水中钻了出来,再一次向人呼救。
激浪之中,她头发散乱,扑腾无力,显然已经脱力,眼看就要被大潮吞噬。
岸上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就连那个正在咒骂的里正也闭了口。
阿南瞥了彩棚中的朱聿恒一眼,见他显然也注意到了落水的人,自己跳下去救绮霞,必定会被冲走伪装,暴露行迹。
但生死关头,她也顾不得了,一手按在江堤之上,做好下水的准备,一边盯着江白涟,看他如何行动。
只见江白涟在水面之上身影如电,飞快滑到了绮霞的面前。
这濒死之中出现的矫健少年郎,让绝境中的绮霞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竭力扑腾着向他靠近,抬手求他抓住自己。
“救……救命……”她一开口,浑浊的江水便涌进了口中,让她又连连呛水,更加痛苦。
江白涟站在木莲叶之上稳住自己的身体,冷静地低头看着她。
明明伸手就可以拉住她,他却并不动作,反而在浪头将他冲向绮霞之时,身形一扭,不偏不倚从绮霞身边转了过去,与她求救的手掌擦过,然后借着波浪再折了回来。
岸上的人都是大急,议论纷纷,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救人。
阿南却只紧盯着绮霞和江白涟,收回了按在栏杆上的手,那准备下水的姿势松懈了下来。
在绝望中刚冒出一丝希望的绮霞,在江白涟穿过自己身侧的时刻,希望再度破灭。浑浊的江水直灌入口,她求援的手无力垂下,再也没有一丝力气的身体沉了下去。
在岸上人的惊呼声中,顺着浪头折回的江白涟终于有了反应。
他从莲叶上高高跃起,笔直钻入水中,就如一尾穿条鱼,未曾激起一丝水花,便已经没入了水中。
岸上人议论纷纷,江面的波涛依旧险恶。
沙洲上的锦标已经被插上,但没有人再关注究竟是哪个坊赢得了这场胜利。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钱塘江中心,绮霞沉下去的那一块地方之上。
唯有阿南的目光,顺着水流而下,在距离落水处足有二十丈远的地方停了停,然后又转向下方三十丈处。
岸边的锣鼓依旧喧天,波涛声与人声此起彼伏,不曾断绝。
阿南沿着堤岸,向着下方快步奔去,后方的人不明所以,有几个下意识便跟随着她跑了下去。
蓦地,江面上忽然出现了一抹绛色与赤红,两抹红色在黄浊的怒潮之中,显得格外亮眼。
阿南低低叫了一声“来了”,便捡起一根粗大树杈,奔下海塘,向江边冲去。
“小哥,危险啊!”后面的人看着不时拍击上岸的浪头,对她大喊。
这里是个比较平缓的斜坡,但浪头翻卷上来的势头也不容小觑。江白涟拖着已经昏迷的绮霞,虽然竭力靠近了海塘,但遭海浪反扑,一时竟无法将绮霞抱上去。
阿南跑下海塘,将树杈递到他面前。江白涟趁着浪头上涌的势头,终于抓住了树枝。
身后几个汉子也赶上来,与阿南一起扯着树杈,将他们拉出水面,移送到了高处。
阿南立即将绮霞翻过来,趴在自己膝头控水。
江白涟走到她身边,看着她熟练的手法,又打量她的模样,开口问:“海上的?”
阿南将呼吸渐趋平静的绮霞搁在自己膝头,朝他一笑:“跑船的。”
江白涟控着耳中水,瞥着她怀中的绮霞,忍不住开口问:“这姑娘是?”
“她是教坊的绮霞姑娘,今儿个陪我来看潮头呢,不想失足落水了。”
“哦……”江白涟意味不明地又看了昏昏沉沉的绮霞一眼,回身便跃入了波涛之中,向着前方的船游去。
阿南叫了辆车把昏迷的绮霞送上去,不动声色地瞥了江对面的朱聿恒一眼。
他的目光早已从这边的混乱上移开,看向了沙洲上夺得锦标的弄潮儿,似乎只是看了一场不足挂怀的平淡戏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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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南:论伪装我是专业的。
朱朱:论证伪我是专业的。
绮霞:论凄惨我是专业的。
白涟:论冲浪我是专业的。
作者:论拖延症我是专业的。是的今天又拖到了现在才把这章弄出来……
第89章 钱塘弄潮(2)
“江白涟那个混蛋!王八蛋!见死不救!得亏我没死,不然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他!”
绮霞一醒来,精神还萎靡着,就先破口大骂。只是她如今有气无力,难免声嘶力竭,外强中干。
坐在她床边的阿南好笑地将她扶起一点,示意她赶紧喝药:“他哪有害你,不是救了你吗?”
“他明明一动不动站在水上看着我沉下去!”
“后来也是他下水把你救出来的。这是人家疍民的规矩,他们在水上讨生活,溺水者必须三沉才救,表示已经给过水鬼机会了,不然江海里的东西会记恨他们的。”
绮霞气得根本不听劝,一边按着自己疼痛的胸,一边继续骂:“我都要死了,他还讲究这些臭规矩?要是我沉两次就被淹死了呢?”
“其实他这样做是有道理的。”阿南示意她赶紧喝药,解释道,“三沉之后,溺水者就没力气了,此时上去救人的话,对方才不会死死缠着他挣扎,会容易很多。”
绮霞悻悻地接过药,看着阿南,脸上又露出诧异的神情,想了半天才迟疑问:“你是董……董相公?怎么是你在这儿?”
“江白涟把你救起来后,只有我认识你,自然得我送你回来了。再说这边教坊的人好像不愿意跟你亲近,我找了半天,也没个人愿意来看顾你的,只能留下了。”
“别提了,我现在晦气着呢……”绮霞有气无力,但还是对她道了好几声谢。捏着鼻子把药喝下去后,她眼泪都快下来了,“什么药啊这么苦,我不就是呛了点水么……”
“是蒲公英苦地丁什么的,大夫说都是清凉去火的。等你胸痛好了后还有副药,是调理身子的。你是不是身上有月事?裙子都弄脏了,大夫说此时落水,以后对生育怕是不太好。”
绮霞抿唇默然许久,摇了摇头说:“哎,顾不上了,随便吧。”
见她这怏怏的模样,阿南也只能拿走她的碗,说:“那你先好好休息吧。”
绮霞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伸手一摸自己头上,顿时眼泪就冒出来了:“啊……我的金钗丢了!那可是金的啊!是阿南给我打的啊!”
阿南不动声色问:“阿南是谁啊,你相好的?”
“不是,是外头一个姑娘,她帮过我好多。”
“听人说你之前遭了官司,所以这边姑娘们都不敢和你接近?”她假装不经意问。
“是啊,差点我就死在大牢里了。后来是阿南相熟的阿……一个人帮我找到了新的证据,才算逃得了一条命。”
阿南心想,这么说来,阿言确实履行了对她的承诺,帮助绮霞洗清了冤屈。
所以,阿言为什么要那么辛苦替绮霞开罪,又把罪名扣在她的头上呢?
一时理不出头绪,她便继续套绮霞的话:“我听说你卷入了登州知府的案子,但现在海捕的女刺客不是另有其人吗?”
“阿南不是女刺客!她是被冤枉的!”绮霞脸都涨红了,攥着拳头嘶声道,“她才没有干坏事,她……”
话音未落,溺水后疼痛的胸口猛然咳嗽起来,阻住了她激愤的话语。
门外正有人进来,一见她这模样,忙冲进来把手里提的东西一丢,拍着她的背帮她缓气。
阿南见是卓晏,知道他最多话,怕自己不小心泄露了行迹,便朝他拱了拱手,说:“既然绮霞姑娘有人关照了,那我便先走了,以后再来找你。”
绮霞对她千恩万谢,阿南摆摆手走出门,见四下无人,又赶紧蹑手蹑脚凑回墙根下,听听看他们会不会有关于自己的只言片语。
卓晏颇有点醋意,揪着绮霞问:“那人谁啊?”
“我以前的恩客,他姓董。”绮霞有气无力道,“对了,你这些什么东西啊,怎么撒我一床。”
“这是我托人买的岷县当归和文山三七,你之前不是在牢狱里被弄坏了身子么,现在怎么样了?”
“还是一直淋漓流血,停不住啊……”绮霞说着,似乎是按住了卓晏的手,郁闷道,“别看了,我们女人的病,你们男人懂什么。”
“应天那群人也太狠了,明知道你来了月事,居然让你在水牢中站了两天两夜……要不是我知晓了这事儿,跑去找提督大人,你怕是到死还在那脏水里泡着呢!”
绮霞咬牙道:“可就算死,我也不能承认啊!我要是按他们说的招了,把所有罪名都推到阿南身上,她不就死定了!”
阿南靠在窗上,默然听着她虚弱却恳切的声音,长长地、轻轻地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