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by侧侧轻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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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奉命下水,寻到了那座城池。但它已被之前的风暴潮水彻底摧毁了。这些都是从废墟中整理出来的,下面还有一部分,但已被石块彻底掩埋,怕是很难潜入深水将其捞起。”
朱聿恒吩咐诸葛嘉找人将这一部分先复原出来,又注意到江白涟在旁边欲言又止,便朝他一注目。
江白涟赶紧用手肘撞撞阿南,道:“董大哥在水下石块上发现了一些挺怪异的雕刻,我看着那画面,像是渤海地形图。”
“渤海?”朱聿恒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董浪”的身上。
阿南只觉头大,本来她一看到朱聿恒就有点犯怵,避之唯恐不及,但此时朱聿恒已经开口询问她,她也只能假装恍然大悟,道:“可不是么,我前些年跑船去过渤海,看到水下那石头上居然刻着渤海,还是红色的,当时就吓了一跳。”
她吞服的药物令声音嘶哑低沉,但此时下水已久,药效渐退,只能自己再把声音压了压。
朱聿恒眉头微皱:“红色渤海?”
事已至此,阿南也只能豁出去了,她伸手大大咧咧比了个斜长圆形状,说:“这形状,可不就是渤海么?那石头颜色有红有绿,我瞅着绿的是被雕成山了,红色被雕成了海,海的西面还有蓬莱阁。那临海的城墙和上面的楼阁,我认得妥妥儿的,不会有错!”
朱聿恒略一沉吟,吩咐薛澄光道:“让下海的人把石雕弄上来看看。”
阿南道:“那石雕太大,怕是不成,倒是可以拓印一下带上来。”
旁边卓晏好奇抬头,问她:“纸见水就湿,墨在水下转眼晕散,怎么拓印?”
薛澄光一直在旁边听着,此时说道:“这倒不难。找一块白布蒙在石雕上,再拿块见水不会晕染的煤块或炭块,在上面按照突起的图案涂出来就成了。只不过水下拓印那么大的画幅,定是十分艰难,要慢慢来才行。”
虽说很难,但朝廷一声令下,哪有办不到的事情。
卓晏和薛澄光去布置此事,而朱聿恒则对阿南道:“随我过来,将水下的情形详细讲一讲。”
阿南应了一声,跟着他就往二层船舱走。但她的水靠内还塞着棉布,渗出来的水滴滴答答往甲板上淌。
韦杭之看见了,抬手拦住她,道:“换件衣服再上去。”
阿南撮着牙花子:“没带。”
韦杭之转头吩咐士兵拿了一套干衣服过来,递到她面前:“就在这儿换。”
阿南“哈”了一声,抬手接过衣服,又抬起眼皮望了望朱聿恒。
他站在二层高处,淡淡望着她,似乎也在等待着她剥开水靠,露出真身的那一刻。
阿南扬扬眉,心里盘算着现在从船上跳下去,一个猛子能扎多远,又需要游多久能到达可供她休息的岛屿。表面上却不动声色,笑嘻嘻地抬手按住自己水靠的带子,说道:“行啊,我也觉得这湿哒哒的有些闷气……”
“不必换了,你直接上来吧。”
朱聿恒的声音,自上方传来。阿南如蒙大赦,暗舒一口气,脸上却露出一副遗憾表情,把衣服扔还给韦杭之,几步踩着楼梯便上去了。
捏了捏自己滴水的发髻,阿南在冷着脸的韦杭之指引下,走进了主船舱。
千料宝船的主舱室内,铺着厚重的波斯地毯,阿南滴水的脚步在上面一踩一个痕迹。
她有些替阿言心疼,一边大步穿过沉香木的外廊。
绕过琉璃镶八宝屏风,拂开坠着珠玉的垂垂纱帘,阿南看见端坐在巨大的紫檀书案前的朱聿恒。
他依旧是端严而沉稳的模样,脊背挺直神情冷峻,高傲尊贵的模样不可逼视。
他抬手示意阿南坐下,她习惯性地往椅子上一瘫,顺便还蜷起了一只脚。
等回过神已是来不及,朱聿恒早就看到了她这惫懒模样。
她干脆自暴自弃,盘起两只脚靠在圈椅内,目光在舱内转了一圈,涎着脸道:“大人这船可真不错啊,哪个船厂造的?要是有钱我也想弄一艘。”
朱聿恒淡淡道:“龙江船厂。”
“那看来小人没机会了。”听说是皇家宝船厂,阿南夸张地叹口气。
朱聿恒没接她的话茬,只道:“将你在水下所见到的情形,一五一十说给我听听。”
“情形和下水前水军跟我们描述的差不多,就是城池塌了,高台长啥样也搞不清楚了,反正就一堆乱石,拖出了些破铜烂铁。”
“会画图吗?把情形画下来给我看看。”
“说实话,这我还真不会。”阿南见朱聿恒无动于衷,已经将纸笔推倒她面前,也只能接了过来,在纸上乱涂一气:“就我们一群人游进去,这是坍塌的街道,这是高耸的废墟,水下城池应该是依山而建的,最高处就是城中那座高台,不过也塌了。那些雕刻是我用水下雷炸出来的,所以断裂了,不过可以看到前面那块雕刻的是钱塘的风暴潮,和前几天那场差不多,后面就是蓬莱那个血海了……”
朱聿恒见她画的内容歪七扭八,实在看不出具体情形,目光便渐渐移向了她的手上。
阿南看人惯来先看手,所以对于自己的手当然也下功夫做了伪装,那双手黑黄粗粝,上面的伤疤也都被遮掩不见了,与她之前的手截然不同。
朱聿恒的目光又不自觉移向了她的脸上。
黧黑的肤色,连耳朵都被晒成了古铜色的,就算刚从水里出来,也显得干巴巴的,与阿南润泽的蜜色肌肤截然不同。
他的容貌与阿南也全不相同,上面两横吊梢眉,鼻梁有个歪曲的驼峰,颧骨颇高,加上两撇小胡子,带着股扑面而来的猥琐劲儿。
那吊梢眉下的目光一动,似要看向他。朱聿恒转开了目光,沉声道:“你画技太拙劣,绘出来无用,不必画了。”
“哦哦。”阿南并不在意,笑嘻嘻地丢下笔,说,“那小人先告退了。”
朱聿恒抬手示意她离开。阿南暗松了一口气,蹬蹬几步就退了出去。
朱聿恒再看了看案上那张乱七八糟还被滴上了水的画,冷着脸将它扯起,卷成一团丢弃在字纸篓中。
就在他拿起那支笔时,有一缕极淡的栀子花香,被他敏锐的嗅觉所捕捉,让他的目光陡然一暗。
这是……阿南在手脚受伤后,经常涂抹的药膏气味。
他看着地毯上残留着的湿脚印痕迹,迟疑着将那支笔又在鼻下嗅了嗅。
但,充斥鼻间的,只剩下海水的咸腥味和墨汁的松烟气息,刚刚那缕栀子花香,似乎只是他的幻觉,再也难寻。
当天晚上,拓印染色后的画幅便被送到了朱聿恒下榻的孤山行宫,画面与水下的雕刻一般无二。
“真是术业有专攻,薛澄光说这画与水下的雕刻复拓得一模一样,大小颜色分毫不差。”卓晏将画铺设在案上,又将一份卷宗放在案头,“这是殿下要的,那个董浪的资料。”
朱聿恒瞥了那幅画一眼后,拿起资料一看,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董浪,持贵州铜仁府路引。于铜仁府跑船廿载,手下有十二条船和百十个船工。自言父母去世已久,如今按照母亲遗嘱前来杭州府寻找大舅。江湾村渔民彭老五确认为其失散三十余年的外甥……
“如此说来,这个董浪的身份根本没有任何凭据,全靠刚刚认亲的彭老五保举?”
卓晏凑过去看看上面的内容,脸都黑了:“海宁水军究竟有无章法,这种来历不明的人,居然也能轻易混进下水的队伍?更何况此次出海还由殿下率军,他要是有问题还得了?”
“更何况,贵州铜仁山高路远,若要查证可谓千难万难,一来一去起码要一两个月时间才能确认。”朱聿恒将卷宗丢下,神情冷峻。
卓晏想了想,脸上露出迟疑的神情:“这……若是殿下信得过,或许,可以让绮霞去探查一下?”
话一出口,卓晏便感觉不妥,赶紧改口:“绮霞说过董浪曾是她的恩客,但是她南来北往的客人挺多的,而且她现在身体……”
“可以。”没料到朱聿恒却只略一沉吟,便道,“绮霞与‘他’既然相熟,相处起来必然难以遮掩,露马脚的可能性就大多了。”
“……是。”卓晏应了,心想殿下你从哪儿知道他们相熟啊,绮霞对这种只见过一两次的客人,估计也没太多印象吧?
虽然是教坊出身,但是绮霞接到任务,顿时眼泪都快下来了。
毕竟,她要是那么聪明,能勾引男人能套话,至于现在混得这么惨?
可卓晏说是官府有令,她也只能在杭州教坊旁边的锦乐楼设了酒,请了“董浪”过来,感谢他的相助之恩。
阿南欣然赴约,还给她送了条松香缎的马面裙,绣着艳红海棠花,跟春光一般鲜亮迷人。
绮霞爱得不行,抱着裙子心花怒放,觉得他猥琐的胡子都显得顺眼起来了。
“喜欢吗?喜欢就换上给哥看看。”结果董浪的内心比胡子还猥琐,涎着脸就关了雅间的门,抬手去扒她的衣服。
绮霞赶紧拍开她的手,往后方躲了躲:“讨厌,这是在酒楼里呢!”
“门关好了,酒菜也上好了,没人进来的。”阿南笑嘻嘻地与她打闹,扯她的衣襟,“来嘛,跟哥亲热亲热……唔,栀子花味儿的头油,哥喜欢~对了,你上次不是说金钗丢了?让哥快活了,明天就给你打一支一模一样的。”
“你才打不了一样的呢,那可是天下独一无二的……”
旁边雅间里,耳朵贴在木板壁上听着这边动静的卓晏脸上露出嫌弃的神情,低低骂了一句:“恶心!”
只听绮霞还在按着裙角抗拒,那个“董浪”则不知道做了什么,只听得绮霞低低地“啊”了一声,声音低颤:“你……你再这样,我就要叫人了!”
“你叫啊,你叫破喉咙……咦?你身上的月事还没好啊?离上次落水都好几天了。”董浪悻悻的声音传来。
正在考虑要不要过去阻拦的卓晏怔了怔,停下了要踹开门的脚。
那边传来绮霞低低的埋怨声,“董浪”终于放过了她,说:“这可不行,你这身子骨是不是出问题了?别喝酒了,得好好养养,落下病根可不成——小二!”
小二听到召唤赶忙进去,还没来得及询问,两块碎银就先拍到了他的面前:“替我跑一趟,把杭州最有名的妇科圣手请来,这银子是他的出诊费。这另一块是你的跑腿费。”
小二乐不可支,揣好银子跟掌柜的说了一声,撒腿就往清河坊跑去,把保和堂的大夫给请了过来。
老头医术精湛,捋着胡子给绮霞把了脉,皱眉道:“这可不只是癸水过多的症状了,是来了月事后在冷水里泡久了吧?”
绮霞见他一语道破,也只能无奈点头,说:“之前我被诬陷下狱,官府拉我去打板子夹手,后来阿……上头有人下令不许动刑逼供,那些狱卒就趁我来了月事,将我架到水牢里,让我在齐腰的脏水里泡着,逼我诬陷一个相熟的姑娘,说我什么时候招了,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那你在水里泡了多久?”老大夫纵然行医多年,听到如此描述,也不由得面露深切同情。
绮霞流泪摇着头,想起当时情形,神智却已经恍惚,没有了具体的记忆:“我不知道,我当时下身一股股流血,大腿和臀上的伤口又在水中泡烂了,全身的力气只够我靠墙站着,怕我一坐下,就淹死在水里了……好像头顶的铁窗亮了两次又暗了两次,后来卓少爷说我是泡了两天两夜……”
阿南眼圈热烫,忍不住道:“那你为什么不招认了?你命都要没了,还帮别人扛什么?”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一个教坊司的贱人,本就没有成亲生娃的指望,活着也没多快活,就算死,忍一忍也就是了,何苦干那种丧尽天良的事?”绮霞白了她一眼,嘟囔道,“再说了,阿南待我很好的,我怎能对不起她。”
阿南别过头,强自压抑自己的神情,不让他们看出异样。
大夫摇头叹息道:“我看啊,你这身子骨怕是垮了,这辈子得好好调养着,但一是药材会比较贵,二来能不能有起色也难说……”
“养!无论如何也要把她身子骨养回来!”阿南一把搂住绮霞,不管她的埋怨挣扎,将她揽在怀里,大声道,“好好养着!这辈子有哥在,一定让你吃香的喝辣的,包你后半辈子开心快活!”
卓晏回行宫禀报时,颇有些苦闷。别说套话了,绮霞还差点让那个猥琐男在酒楼占了便宜,简直偷鸡不成蚀把米。
谁知他难以启齿地将经过告诉朱聿恒后,却发现殿下的脸上,一瞬间出现了一种怪异的迷惑,而且他的问话也是古怪之极:“这么说,董浪确实是个男人?”
卓晏唾弃道:“那混蛋算什么男人,禽兽不如!要不是绮霞身体不好,差点在酒楼就被他给强……咳咳,哼!”
朱聿恒一言不发,只目光微冷地看向窗外的西湖。
淼淼波光已经恢复了清凌凌的模样,断桥白堤横跨西湖,依依垂柳一如当日他和阿南走过的模样。
许久,卓晏才听到他的声音,低喑中似带着一丝疲惫:“那个董浪,你们以后慢慢再寻访确证吧,多加留意即可。”
“是。”
卓晏轻手轻脚退出,走到门边时,忽听得屋内传来轻微的“嚓”一声。
他回头一看,一只黑猫睁着琥珀色的眼珠子,跃上了窗台,正歪头朝里面看着。
他认出这是“母亲”当初养过的猫。乐赏园被封后,里面的猫无人喂养,四散逃逸,而这只猫竟逃到了这边。
他正在迟疑,想着是不是帮殿下将猫儿抓走时,却见那只猫已经熟稔地朝着皇太孙殿下走了过去,跃上桌案,蹭了蹭他的手,低低地“喵喵”叫着。
朱聿恒将画卷往旁边挪了挪,垂眼看了看它,从抽屉中取出一小撮金钩放在了桌角。
小黑猫心满意足地吃着金钩,就连朱聿恒伸出两指轻揉它的头顶,也只眯着眼睛晃了晃尾巴。
卓晏蹑手蹑脚地离开,心中大受震撼——
殿下居然替一只野猫准备了食物,而且看那架势,明显喂它不是一两天了。
可就在短短数月前,他是怎么说的呢……?
“我对猫没兴趣,对她,也没有。”
他想着当时殿下言之凿凿的话语,一时觉得这世界都古怪迷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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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朱:真香!
卓晏退下后,朱聿恒觉得心口烦乱。
眼看着猫儿吃完了东西,跳出窗户消失了踪迹,他洗了手,合上抽屉之际,看见了里面那支从楚元知家中得来的笛子。
将笛子取出来,他紧握着沁凉的笛身,另一只手在上面轻轻滑过。
指尖抹过之前被他削过的那一个断口处时,他的手停了下来,看着上次自己用薄刃削过却最终无法剖出的那条细线,他沉吟片刻,又拿起了阿南给他做的岐中易“九曲关山”。
深吸一口气,他摒除脑中所有杂念,将九曲关山举在眼前,慢慢地抬手拈住圈环。
确定自己的手稳得没有一丝微颤之后,又在脑中将它们的移动轨迹、行动后其他八个环的动静、相撞后的退让及前进路径全部在心中推演了一遍,确定自己能将所有最细微的变化控制无误后,他屏息静气,开始移动连接在一起的九曲圈环。
侍立在外间的韦杭之,在这午后的行宫之中,听到室内传出极轻微的金属碰撞声,清空匀长,混合在西湖波光水声之中,令他一贯紧绷的神经,也似乎松懈了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里面的金属声一顿,然后,传来了几个圈环叮叮当当散落于桌上的声音。
韦杭之陡然一惊,正猜测是怎么回事,却听到殿下低低唤他的声音:“杭之。”
他忙应了,快步进内。
只见朱聿恒站在窗前,波光自他身后逆照,令韦杭之看不清他的神情。
朱聿恒抬起手,将面前桌上散落的圈环一个个捡起,慢慢拼了回去,然后吩咐他:“去找薛澄光,替我弄点东西。”
薛澄光毕竟是拙巧阁的堂主,见多识广,接到消息后不多时,便将皇太孙要的化漆明矾水调配好送了过来,而且看起来和阿南之前用的差不多。
另外,还附上了朱聿恒要的一根牵丝。
朱聿恒回忆着阿南之前的手法,将笛子泡入明矾水中,等露在外面的漆泡软之后,取出笛子放在面前的案桌上,小心地固定好。
托阿南所制“九曲关山”所赐,他如今的手稳得不再有丝毫迟疑。
用指尖缓慢抚摸,确定了上次的断口之后,他以软布将牵丝首尾两端包住,轻轻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凝神静气,轻缓无比地将细得几乎只是一丝白光的牵丝抵在断口处,然后顺着笛身的弧度,轻缓无比地刮过去。
一缕清透的白边卷翘了出来,他察觉到这触感与上次自己用刀刃切削出来的差不多,手腕微颤,立即控制住自己的手指力度,阻止住牵丝刮削的去势。
他捏紧手中牵丝,心口沉了沉。
难道,还是不行吗?
即使日夜不停地用她的岐中易来磨炼手部控制力,即使她一再艳羡他的天赋,即使他觉得时机已经成熟,自己已经足以达到要求,不行的,始终不行吗?
他默然闭眼定了定神,片刻后,再度将牵丝附在了竹笛之上,然后抬手迅速刮去。
被泡得略有松动的清漆,带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竹衣,轻轻地扬了起来。
因为太过薄透,竹膜在气流的涌动中如同无物,只看见一抹似有若无的光影散开来,上面有金漆描的极细的线条,仔细看去,是各个分开的字迹,写在白光般的竹膜之上。
朱聿恒的手略微顿了一顿,等看清楚那一片白光与金字只有细微的粘连破损之后,他知道自己控制的那种幅度是基本正确的。
于是他轻轻出了一口气,再度收敛气息,极度专注缓慢地,将这一卷吹弹即破的竹衣一丝一丝地拆刮了开来。
直到天色渐转昏暗,湖面跃动的波光也消失殆尽,瀚泓率人送进二十四盏宫灯,才发现朱聿恒一动不动站在案前,正俯头面对着案上一片朦胧的光线,沉默查看着。
他唬了一跳,一边示意宫女们将宫灯高悬点亮,一边将一盏灯座挪到案几边,向殿下问了安,小心询问:“天色已暗,殿下可看得清么?”
透明竹衣上的金漆被灯光照亮,光芒流转如细微的火光,映在朱聿恒的眼中,让他目光越显明亮。
仿佛怕自己的呼吸让面前这片薄透的光消逝,朱聿恒没回答他,只抬手示意他们都退下。
瀚泓走到门口时,听到朱聿恒又道:“把卓晏叫过来,让他带一把琴。”
号称两京第一花花太岁、自诩混迹花丛琴箫风流的卓晏,听说皇太孙要他带琴过去,立即奔去七弦名家那儿借了把盛唐名琴,急冲冲赶往了孤山行宫。
但等他抱琴接过朱聿恒给他的几页曲谱时,又讪讪愣住了。
“怎么?这难道不是琴谱?”见他神情犹疑,朱聿恒便问。
这是他从拆解开的竹衣上抄录的几页金漆字,因为他日常不太接触乐理曲谱,因此叫了精通乐理的卓晏过来。
“这……看起来应该是减字谱没错,但是……”
卓晏的手按着琴弦,对照着朱聿恒的曲谱,试着弹奏了几声,可那声音完全不成曲调,怪异至极。
“按照这个谱子弹的,没错啊。”卓晏嘟囔着,硬着头皮又弹了几声,琴弦嘣一声,被他又抹又挑的,居然断掉了。
他“啊”了一声,羞惭地抬头看向朱聿恒。
朱聿恒神情却并未显露异样,只道:“看来,这曲谱有问题。”
“对啊对啊,这曲谱古里古怪的,肯定有问题!”卓晏大力点头,坚决赞成他的判断,“减字谱用特定的笔画代表双手各个手指,然后将所有手指的动作拼成一个字。比如殿下您看这个字,字内又有木、又有乚,这完全不合常理呀!按照四指八法的规律来说,木为右手食指抹、乚为右手食指挑,这又抹又挑还是同一个音,难道是这人右手有两根食指么?”
朱聿恒自然知道于理不合,但他也确定自己绝对不会将那些字抄错。
思索片刻,他又问:“那么,还有其他曲谱,与此相似吗?”
“没有了吧,减字谱一般就用在琴谱之上……”说到这里,卓晏忽然想起一件事,忙道,“对了,我之前听教坊的人提过一嘴,说是拟将所有乐器都弄成减字谱,这样好传授管理。我当时并不看好,各种乐器的手法完全不同,这怎么能推广得开呢?果不其然,大家都偃旗息鼓了,只有绮霞那个实心眼儿,寻访到了以前的老笛手,弄出了用在笛子上的减字谱。我嘲笑她为这种事儿费劲,但她说前朝末年时确曾有过的,她就是将过往的旧东西挖掘出来而已……”
“前朝末年?”听到是六十年前的事情,朱聿恒略一思忖,便道,“将她召来,我们听听这曲谱以笛子如何演奏吧。”
可惜,令他们失望了。
用笛子来吹那曲谱,简直是魔音贯脑,比琴音更令人无法忍受。
“我的天,这能是阳间的乐声?”卓晏捂着耳朵,痛苦不堪。
朱聿恒亦紧皱眉头,觉得那笛音怪异,令人头脑昏沉,十分不适。
“奇怪,明明应该可以用笛子吹出来呀……”绮霞翻着朱聿恒抄录的那几页谱子,举起笛子又想吹奏。
“求你了绮霞,别吹了别吹了!”卓晏站起来想去阻止她,谁知一阵不明由来的晕眩袭来,他双脚一软,立马连人带椅子就摔在了地上。
绮霞忙去扶他,谁知自己也是脚下一软,跌坐在了他的身上,不由得惊叫一声。
外面守卫的韦杭之立即冲了进来,看见只是卓晏和绮霞摔倒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向朱聿恒行了一礼。
朱聿恒起身要走,忽觉得眼前一花,整个身子陷入虚浮。
幸好他早有防备,动作迅速地按住桌子,稳住了身躯。
他定了定神,看向旁边的卓晏。
卓晏摔得挺狼狈,抱头摸着在青砖地上磕出的大包,直吸冷气。绮霞也扶着自己的头,一时站不起来。
一道闪电般的思绪,忽然劈过朱聿恒的脑海,令他一动不动站在窗口夜风之中,良久没有挪动一步。
见他神色暗沉,韦杭之有些不安,在旁边低声问:“殿下?”
朱聿恒缄默抬手,示意他将卓晏和绮霞送出去。
瀚泓给他送上茶水,小心地问他:“殿下,可是天气太热了,身体不适?”
朱聿恒依旧没回答,只抬眼望着面前明亮交织的灯光,想起和阿南在应天十六楼中对坐时,曾远远萦绕的那缕笛声。
那时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屋檐上,让人分不清是折杨柳,抑或是其他什么声响。
他忽然在瞬间明白了,苗永望的死因。
“知照麾下各队,即刻准备,明日卯时出发回应天。”
听说自己居然被官府点名北上渤海,阿南心中真是惊喜交加。
喜的是,本来没借口跟随阿言偷查自己的冤案,现在顺理成章被安排了。
惊的是,她都在酒楼里那么没脸没皮调戏绮霞了,活脱脱一个猥琐急色男,他们不至于还怀疑她吧?不然渤海那边难道找不到好用的飞绳手?
揣摩不出对方真意,一贯走一步看一步的阿南也就不猜了,还坐地起价狠敲了朝廷一笔竹杠,把猥琐本质发挥得淋漓尽致。
江白涟是疍民,无法上岸,因此走的是水路。阿南当然要求和他一起走,毕竟陆路熟人太多,麻烦更大。
意想不到的是,卓晏居然带着绮霞,挤上了他们这条船。
阿南看见绮霞喜出望外,当下就凑过去笑道:“哟,两天不见,气色好多了!”
绮霞一看见她,立即满脸堆笑,道:“多谢董相公关心,我好多了。”
阿南也觉得她脸颊有了点红晕,喜滋滋地捏捏她的脸颊:“看来那大夫的方子不赖,记得要乖乖听话,好好调养啊。”
绮霞啐了一声,打开她的禄山爪,低低埋怨道:“哎呀要死了,当着这么多人动手动脚的,这要在教坊,你早被人踹翻了!”
听她这又“死”又“翻”的,旁边传来“啪”一声响,正是盘腿坐在船舷上的江白涟,他一拍船板,忍不住就去抓旁边的笤帚。
阿南就知道他又要遵照疍民的习俗,用扫帚把晦气的人赶走了,忙一脚踩住扫帚,说:“江小哥,一时失言你别介意,我跟她说说。”
绮霞自觉失言,捂了捂嘴巴,而江白涟已经抬手驱赶她,像在驱赶什么脏东西:“走走走,别靠近我,开口必无好事!”
想起上次他用笤帚把自己从江心赶下船的行径,再看他这般嫌弃模样,绮霞也不由心头火起:“行,那我给您立个长生牌位,天天上香祝祷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万事如意还长生不老,怎么样?”
江白涟哪里听不出她话里的嘲讽:“你还是留给自己吧,瞧你这路都走不稳的样儿。”
“我路都走不稳还不是你害的?但凡你当时早点救我,我至于胸口到现在还痛?”绮霞捧着心,幽怨地白他一眼,“把我丢在水里迟迟不肯救我,知道耽误我多少事儿吗?本来我每天舒舒服服地躺着靠着,哼哼两声能有银子进账,现在被你搞成这样,哪还有人找我呀……”
卓晏下意识地捂住了额头,一时无语。
而江白涟嘴角抽搐,说话也结巴了:“无……无耻!”
“什么无耻?”绮霞先是一脸诧异,然后才恍然大悟过来,“我说的是我来杭州教小姑娘们吹笛子,靠在榻上随便点拨几下就行,我是来养病的呀!江小哥你什么意思啊?你年纪轻轻的,脑子里怎么全是龌龊事儿?”
江白涟的脸红得连他黝黑的肤色都遮不住:“我……你……你明明是故意说那种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