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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by侧侧轻寒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7-30

“哪种话呀?我怎么不知道?”绮霞笑嘻嘻地贴近他,江白涟急忙往旁边一缩,却忘记了自己正坐在栏杆上,失去平衡后一仰身,噗通一声就掉入了水中。
众人都知道他水性好,也不在意,绮霞更是靠在栏杆上,笑嘻嘻地看着他从水中冒出头,朝他挥挥手绢,莞尔一笑:“江小哥你这着急忙慌的模样,不会还是个雏儿吧?”
江白涟气急败坏地抹了一把脸,狠狠瞪了她一眼,一个猛子扎进水中,远远游到船后去了。
“你逗小孩儿干嘛呢?看把人急的。”阿南无奈笑了,拍拍她的手臂示意她放过江白涟。
卓晏也赶紧将她拉回了船舱,等出来后,拿了一张渤海地图摊在桌上。
江白涟此时才悻悻从船尾上了船,按照卓晏的招呼在桌边坐下,只是脸上依旧有些别扭。
“江小哥,咱们说点正事。”卓晏指着图上海峡最狭窄处,说道,“你看,这是渤海与黄海交界处,登州与三山海口如双臂伸展,扼住入海口。此次我们的目的地蓬莱阁,便在海峡最窄相望之处。到时还请你先下水探路,熟悉熟悉水况。”
江白涟定定神把绮霞抛在脑后,研究这幅渤海地形图,问:“我多在东海黄海这边打渔运货,东海多浪,黄海多沙,不知渤海那边如何?”
卓晏道:“渤海三面被山陆所围,入海口小,浪潮平缓,加上黄淮泥沙堆积,海水很浅,相比东海来说,我们下去肯定要安稳许多。”
阿南端详这海图,笑问:“怎么,又要下水?”
“这次就是冲着下水才去的。你们猜怎么的,在东海水下发现那幅石雕之后,朝廷紧急调派人手下渤海打探,就在蓬莱阁与三山海口相望之处、海峡最正中间稍偏西北,发现了与钱塘湾下方几乎一模一样、但规模却更为巨大的一座水城。”
江白涟回想杭州水下那座城池,再想到渤海湾水下居然有座更大的,不由咋舌。
而阿南忙问:“也有青鸾和高台?”
“不知道。因为城池更大、海水又没有东海清澈,所以在城外看不清楚。下去打探的水军也看到了青鸾水纹,本想从上面游过去,却与杭州水军一样,被其所伤,无法接近。”
阿南一拍桌子道:“这倒正好了,在钱塘湾受的气,咱们正好从渤海湾找补回来!”

杭州到应天,走水路不过两天。
船从运河过太湖,又入长江转秦淮河,沿应天通济门进了东水关,便是六朝金粉地。
绮霞不适应船上生活,闷了两天整个人都瘦了,眼看前方终于到了桃叶渡,她欣喜地拖着虚软的双腿去收拾东西。
看她那软绵绵的模样,阿南立即心疼地跟过去:“来,哥帮你收拾,有没有什么重的东西,哥替你拿着……”
卓晏郁闷地看着她:“整天甜言蜜语讨好绮霞!”
江白涟鄙视地看着她:“屁颠屁颠的,这般殷勤有什么出息?”
两人相视一眼,惺惺惜惺惺。
绮霞是个挺不讲究的女人,阿南一进她住的舱室,就看见丢在床上的衣服、散在被上的曲谱、堆在枕边的胭脂水粉。
“哎呀,我先收拾一下,董相公你等等。”绮霞也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收拾起衣服来。
阿南也不在意,随手帮她将散落的曲谱收好,看了看上面那些奇奇怪怪的字符,问:“这什么字啊?看起来怪怪的。”
“这是减字谱,我拿来吹笛子用的。”绮霞想起这是皇太孙殿下交付她和卓晏研究的,也不知该不该让董浪看到。但见对方那神情,完全是不懂曲谱的模样,便赶紧拿了回来,说:“董相公你看不懂的。”
“可不是,我哪儿懂。”阿南笑嘻嘻道,“你吹给哥听听,哥说不定就懂了。”
“根本吹不出来,我学了十几年谱子都摸不透这东西。”
阿南懒散地靠在床头,问:“说起来,昨晚我隔着船舱听到顶难听的一段笛子,听得我头都晕了,不会就是你对着这玩意儿吹的吧?”
“确实难听,我吹两下也晕。”绮霞抱怨道,“可是吩咐下来了,又不能不弄。”
阿南也不问谁吩咐的,只瞥着那些奇形怪状的字笑而不语。
绮霞将谱子叠好压到包袱里,靠在床头的阿南忽然抬手扯扯她的裙裾,指着上面艳红的海棠刺绣,说:“你看,哥给你送的裙子花样,这是阴阳手法啊。”
“都说了别动手动脚的,扯人家裙子干什么!”绮霞不知道她莫名其妙在说什么,啪地打开她的手,“阴阳手法又是什么?”
“阴阳,以两种不同的颜色填格子,就可以连成线、连成面,变成一幅画。”阿南指指她的裙裾,说道,“比方说你这裙上海棠花就是用的黄梅十字挑花法,每个交叉的十字可以看成一个小点,而这种小红点多了,就凑在一起组成了海棠模样。”
见绮霞还是迷惑不解,阿南又笑了笑,道:“两种不同的颜色啊、形状啊都行,比方在一个巨大的棋盘上摆开两色棋盘,只要棋子够多,那么远远看去,就能组成一幅画。你这裙子,不就是在一片松香色的棋子上,用红色的棋子拼出一朵朵海棠花么?”
绮霞有些疑惑:“对啊,但是……董相公怎么忽然注意起我的裙子了?”
“有感而发嘛。世上的东西似乎都可以分个类,然后找出规律来。我看不懂乐谱,所以瞧着你这纸上的东西,似乎也可以归类为两种类型。”阿南说着,抬头见前方已到桃叶渡,便接过绮霞手中的包袱,“我刚在船上看到金铺了,这就去给你打支钗子。你上次那支挺好看的,就照那个打?”
绮霞本来还想着那些字符如何归类为两种,一听到要给自己打金钗,顿时抛到了脑后,口称的相公立即就变成了哥:“董大哥你对我这么好?我这就去拾掇拾掇,在旁边买酒谢您!”
戴上新置的金花钗,绮霞精神大好,回教坊打扮出红唇黛眉,穿着松香色马面裙,风风光光在秦淮河边显摆了一回。
卓晏过来看见她这得意的模样,不由得笑了:“收敛点啊,太招摇了要遭人嫉恨的。”
“遭就遭呗,你看碧眠当初多谨小慎微,被推举为花魁时连谢宴都不敢穿红衣,可最终……哎,能得意时就得抓紧时间得意,不然活得多寂寞啊!”绮霞晃着脑袋给他看自己闪闪发亮的金钗,“再说了你有资格说我吗?你看你今天又穿得板儿正,整个应天就数你最招摇!”
卓晏拉拉自己熨帖的衣襟,转了话头:“对了,我之前在杭州府不清楚,碧眠出什么事了?”
绮霞的神情黯淡了下来:“唉,她为了救我,把手伤了,大夫说八成废了,以后怕是不能弹琴了。教坊嬷嬷怕失了摇钱树,收了个富商的钱诈她上花船……结果碧眠宁死不从,跳河自尽了,到现在尸身还没找到呢。”
卓晏也是叹息不已:“碧眠的琴,在江南可是数一数二的,她去了,应天再也没有这样色艺双绝的美人了。”
绮霞想了想问:“你不跟皇……提督大人说说吗?那几个嬷嬷太可恨,结果挨了顿板子罚了点钱,就这么逃过去了?”
“别开玩笑了,提督大人日理万机,哪有空过问一个教坊女子的事情?”
“可提督大人对人挺好的,当初也救了我啊……”
“那是因为阿南的嘱咐,否则,他这种九重天上的人,怎么可能顾及教坊司这种地儿的破事?”卓晏叹了口气,见绮霞听到阿南,情绪更加低落,便揽着她的肩膀安慰道,“放心吧,阿南本事大得很,她没事的。话说回来,你那个曲谱,有研究出什么东西来吗?”
“怎么可能呢,那莫名其妙的……”绮霞说着,扯着自己马面裙上的褶皱,看着上面交织的海棠花,忽然脑中灵光闪现,“咦”了一声,发起呆来。
“怎么了?”卓晏搡搡她。
“阴阳手法……红色的绿色的,可以组成图案,那么……减字谱也可以啊!”绮霞想着“董浪”对自己说过的话,眼睛一亮,转而对卓晏道,“你发现没有,减字谱中所有的字符,归纳起来只有两种结构,一种是下方包住,一种是下方开放。假如我们将包围结构的当成一点黑色,开放结构的当成一点白色,那是不是,也能组成一幅画呢?”
“咦?”卓晏疑惑地眨着眼,问,“你的意思是,那曲谱,不是用来演奏的?”
“那一片混乱,我试过很多次了,根本奏不出来的!所以,还不如换个角度看看,或许真的是有人将画面隐藏在了谱子当中呢?”
“阴阳手法……?”
遵照朱聿恒的吩咐,一有了线索,卓晏立即奔去找朱聿恒,将这个猜测告知了他。
出乎卓晏意料,朱聿恒沉吟思索片刻,不是与他研讨可行性,却先问:“是谁提出的?”
卓晏挠挠头:“是绮霞忽然想到的。”
朱聿恒便也不再问,屏退了卓晏及众人后,取出已经装裱在绢上的那片竹衣——毕竟,原来的竹衣实在太薄脆了,若没有依托,就算他手脚再轻,也差点让它破损。
按照包围和开放两种结构,他取了张纸小心地涂画各个点,将整张曲谱转化为黑墨和朱砂两种格子,填涂排列好。
然而,两种颜色凑在一起,依旧是杂乱的,看不出任何具体图形。
只是偶尔有一两条,似乎是山脉的走向,又有一两处是笔画模样,可整体看来,却像是被打乱了的图片随意组合,依旧是乱七八糟一片。
看来,就算拆解开了笛子,知道了里面的字如何分析,可不知道具体的分布数据,亦不可能将这幅画复原出来,挖掘出里面的深藏内容。
他将竹衣重新卷好,放回抽屉内。
到了此时,他倒也不急了。毕竟,这笛子与山河社稷图关系是否密切还是未知数,但等待他的渤海水城却绝对需要优先处置。
他将竹笛放好,听到门口禀报,太子妃随身的侍女已到了殿门口。
朱聿恒迎到门口,看见母亲牵着幼弟朱聿堂的手,走了进来。
她神情略带倦意,妆容虽依旧严整,却也挡不住面容上透出的憔悴。
朱聿恒向母亲问了安,抬手轻抚朱聿堂的头顶,他却不自觉畏缩了一下,躲在了太子妃身后。
“堂儿受惊过度,这段时间一直吃不下睡不着的,见人就躲。我也担心他再出事,所以一直将他带在身边。”太子妃见朱聿堂如受惊小兽的模样,叹了口气,将他抱在怀中轻拍着,直等他入睡了,才小心地交到嬷嬷手中,让一干人都退下。
“你小时候啊,也是这样赖着娘,而且还闹腾,比堂儿更难哄。”太子妃朝他一笑,招手示意他与自己一起在榻上坐下。她抬手摸了摸儿子的脸颊,埋怨道,“回来了也不好好休息,你看看你,又清减了。”
“孩儿身体康健,忙一阵子不打紧的。”朱聿恒见她眼下微显青迹,眼带疲惫,便宽慰道,“倒是母妃要注意身体,堂儿固然需要看护,但您也要顾及自己,一定要多保重才好。”
太子妃摇头道:“可怜堂儿小小年纪没了亲母,我若不多照看他,袁才人地下有知,怕也无法安心……也不知那凶手何日可以落网,告慰袁才人在天之灵。”
朱聿恒却道:“唯有抓到了真凶,才能告慰,若是办了个冤假错案,怕是更加无法令亡者安息。”
太子妃端详他的神情,轻叹一口气,沉默不语。
“孩儿已看过了刑部的调查案卷。乐伎绮霞当时所招认的,是她因为眼睛有异,并未看清楚水晶缸后的一切。而刑部借此断定袁才人被刺客杀死是阿南编造的,怕是太过臆断。”
太子妃微微颔首,只问:“可当时有能力在行宫内造成瀑布暴涨的,也唯有她一人吧?”
“可瀑布暴涨冲入殿中之时,阿南亦是救助了母妃的人。”朱聿恒道,“而且阿南是与我们一起看着袁才人坠水的,事后找到的遗体也已确认无疑。”
太子妃垂下眼,沉默了许久,才轻轻握住他的手,说道:“但是聿儿,司南大逆不道,劫走重犯、屠杀官兵,哪一桩不是千刀万剐的罪行?更何况,袁才人与堂儿的事,如今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她,三法司早有论断,怕是已难有翻盘余地。”
“不一定,苗永望之死已有新的线索出现,孩儿已有证据证明,这几桩案件与她绝无关系。”
太子妃握着他的手收紧了,她攥着儿子的手,欲言又止,却终究说不出什么。
朱聿恒看着她的神情,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慢慢抽回自己的手,紧握成拳,问:“邯王?”
太子妃艰难地,却坚定不移地点了一下头:“是。就在前几日,这个局,已经在两京布下了。”
朱聿恒自然知道,这么多年来,父母对邯王的咄咄逼人已容忍到了尽头,此次东宫祸起,邯王来兴师问罪,正是绝地反击的最好时机。
至于最好的手段,莫过于让邯王与海外余孽竺星河,扯上关系。
毕竟,要给圣上关切倚重了二十年的人重击,唯有以圣上隐藏了二十年的逆鳞。
从这一点上来说,他的爹娘应对迅速且果断,极有可能借此一举击溃邯王势力,再也不会有任何动摇国本的可能。
而反过来,若是他与阿南还牵扯不休,那么他爹娘对邯王的反击,就会落在他的身上。
他会成为跨越雷池、与前朝余孽纠缠不休的忤逆太孙,最终影响到父母在朝中的立身,甚至彻底毁掉整个东宫。
朱聿恒只觉得心口收紧,有些东西一直在往下沉去,却怎么也落不到底。
母亲的手轻轻覆在他的肩上,又缓缓移向他的面容。
她的儿子已是高大伟岸,可她轻抚他的鬓发,却一如抚摸幼时那个曾偎依于怀的孩童。
“聿儿,东宫同体,生死相守。这世上,唯有爹娘、你、还有你的弟妹们紧紧倚靠在一起,东宫所有人才能活出头,盼到云开月明的那一天。”
她哽咽微颤的声音,将朱聿恒那一直沉坠的思绪拉了回来。
“你……可要谨慎行事,切勿行差踏错,将整个东宫毁于一旦啊!”
紧抿双唇,他抬手覆在母亲的手背上,顿了许久,才缓缓说:“好,我知道了。”

穿过三山海口,便越过了黄海与渤海的交界。
从深蓝的海驶入微黄的海中,船队进入山东地界。黄河带来的泥沙让渤海湾变得浑浊,也让人无法揣度它的深度。
如今山东动乱,民不聊生,海上自然疏于监管,更无巡逻戒备。
竺星河走上甲板,抬眼度量面前的路线。
他自幼在海上纵横,早已习惯了向着虚无的方向前进。遥遥在望的狭长半岛切入海中,洁白的海鸟翔集于海岛上空如云朵聚散,海风迎面,令他从容愉快。
或许是因为已经靠近陆地,一只蜻蜓从他的眼前掠过,斜斜飞向了前方。
在灼灼秋日之中,这只蜻蜓闪耀着青绿色的光彩,于碧蓝的天空飞舞,孤单又自在。
竺星河的目光追随着这只蜻蜓,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扬,手也不由自主地摸向了腰间玉佩。
入手只有冰凉的玉石质感,他这才恍然想起来,系在上面的那只蜻蜓,已经被顺天宫殿的大火所吞噬,又失落于朱聿恒的手中,再无寻回可能。
而阿南现在,又在何方呢?
面前的海洋变得格外空旷,他忽觉得有些无趣,懒得再看。
头顶阳光消失,是身后方碧眠撑着伞,轻移脚步过来帮他遮住阳光:“公子别看现在入秋了,可日头还大着呢,前几日常叔下水游泳,竟被晒脱了皮。不如我帮您设下茶几,到日影下喝杯茶吧。”
竺星河点一点头,走到舱后阴凉处坐下。
方碧眠为他斟茶奉上。日光照得她白皙的手指莹然生晕,与白瓷的杯子一时竟难以分辨。
竺星河看着她的手,眼前忽然出现了在放生池时所见过的,朱聿恒那一双举世罕见的手。
阿南现在是不是与他在一起呢?
他闻着杯中暗涩的茶香,心里又升起一个怪异的念头——
阿南她,喜欢那双手吗?
耳边传来爽朗笑声,是司鹫带着常叔庄叔等一众老人过来了。方碧眠手脚麻利地给众人一一斟茶,然后便说去后方船上拾掇点心,立即告退了。
庄叔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赞叹道:“船上有了这个小丫头可真不错,伺候公子周周到到的,又乖巧又懂事,一看咱男人有事情要商量,立马主动避开,绝不多事。”
常叔也道:“可不是,我昨日下水晒脱了皮,又干又痛的,还是她帮我向魏先生讨了药送过来,不然咱们大老爷们哪想得到这些啊!”
“这姑娘贤惠大方,一点没有教坊司娇生惯养的模样,谁要娶了她,真是有福气了。”
竺星河轻咳一声,将他们的话头拉回来:“庄叔,你此次上岸,有打探到什么消息吗?”
“有!刚收到了南姑娘的传书,她已去往应天,据说不日便要北上渤海,与我们会合了。”
竺星河眉宇微扬,道:“这么快?让她不要那么毛躁,孤身一人在外,还是要小心行事。”
“这……南姑娘倒不是一人。”庄叔迟疑道,“她是随朝廷水军北上的,是此次被征召至渤海水下探险的成员之一。”
众人闻言都皱起了眉,唯有司鹫欣喜赞叹道:“那敢情好啊,阿南毕竟是阿南呀,这么快就打入官府队伍之中,果然能干的人到哪儿都能混得好!”
“她如今是朝廷通缉的要犯,如此深入虎穴十分不妥。”竺星河虽面带不愉,但还是对庄叔道,“跟阿南说说,务必冷静,不要冲动。”
庄叔应了,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郑重地递交到他手中,道:“这是先行前往登莱探路的兄弟们收到的讯息,请公子过目。”
竺星河打开扫了一眼,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众人关注着他,而他放下信后沉吟许久,才道:“青莲宗邀我们见面商谈大事。”
“青莲宗?不是最近在登莱闹得沸沸扬扬的那群乱民吗?”冯胜脸色大变,压低声音问,“究竟是何处走漏了风声,他们竟会知道我们来了这边?”
众人都是惊疑不定,庄叔则道:“手下兄弟将这消息传递来时,我也很诧异,但对方似乎很有诚意,甚至愿意让我们选择地点相见。”
竺星河略一思忖,道:“见一见也好,看看对方究竟掌握了我们多少内幕。而且渤海湾上也算他们势力范围,我们拜会一下地头蛇,亦是礼数。”
他既做了决定,众人便应了,各自分工准备接洽事宜。
方碧眠手脚很快,已经蒸好茶点送了过来。只见碧绿的瓷盘中盛着十数只雪白天鹅,米粉捏成的身体蒸熟后半透明,显得晶莹可爱,甚至还有橘红的鹅头与鹅掌,栩栩如生。
等众人吃完点心散了,司鹫收拾着盘子,对竺星河道:“阿南最喜欢新奇好吃的,她要是在的话,这一盘白鹅可不够她吃的……公子您说,她什么时候回来啊?”
竺星河啜着茶没有回答,只慢慢地转头回望南方。
碧波微风,长空薄云,阿南奔赴的方向,已经是他再也无法望见的彼岸。
日光下有青蓝的微光划过,是刚刚那只蜻蜓摇曳着薄透的翅翼,飞向了蓝得刺眼的海天,最终消失在大海之上。
应天湿热,午后时节似要下雨,蜻蜓低低飞于水面,红黄蓝绿,为这阴沉的天色增添了几抹亮色。
朱聿恒快步行过庭院,心中思虑着大大小小的事务之时,一抬眼便看见了在池苑之中飞翔的这些蜻蜓。
他的脚步慢了下来,身后一群人不明所以,也都随着他站在了这雕梁画栋的廊下。
他的目光落在这些蜻蜓之上,眼前似出现了那只大火中飞出的蜻蜓。
阿南向他讨要了好几次的蜻蜓,还留在他的手中。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情,他就是不想把蜻蜓还给她——
仿佛这样,她就能永远是初见时那个鬓边带着蜻蜓的普通女子,热心地为素不相识的渔民传授弓鱼技巧,就像一簇在水边与虫鸟为伍的野花,蓬勃而灿烂,年年常开不败。
他的目光追随着蜻蜓,放任自己的思绪在其中沉浸了一会儿。
可,母亲的话又在他的耳畔响起——
这个局,已经在两京布下了。
他眸中热切的光渐渐冷了下来,压抑住心口那难以言喻的悸动,正要转头离去,却听后方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殿下,圣上密旨。”
圣上给南直隶传递消息甚多,但多是传给各衙门或东宫的,指定给皇太孙的,却并不甚多。
朱聿恒拆了火漆,一眼看到密旨内容,心口不觉猛然一跳——这是一份拙巧阁所出具的,关于司南的调查卷宗。
阿南曾与拙巧阁有过恩怨,最了解对方的莫过于敌人,因此圣上向拙巧阁垂询此事也是理所当然。
朱聿恒合上折子快步回到殿中,屏退所有人,将密旨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拙巧阁对于阿南的情况讲述得十分详细。
她父母是渔民,出海捕鱼时被海盗所杀,五岁时她被公输一脉收养,十四岁出师后,因其超卓的天赋远超所有人,原定的十阶划分已不足以衡量她的能力,被众人誉为三千阶。
那时她在海上相助竺星河,纵横四海未遇敌手,是他手下最得力的人才之一。
十七岁时她随竺星河回归故土,并按照她师父的要求,以海外公输一脉的身份,前往中原各个家族派系拜会切磋。
当时拙巧阁主傅准外出,拙巧阁在她手下连败六人。长老毕正辉见她如此嚣张,急怒之下出手失了分寸,两人陷入以命相搏的态势。最终毕正辉败亡于她手下,她也身负重伤突围逃离。
傅准回来后得知此事,在她逃亡的路上设下绝杀阵,终于将她擒获,挑断了手脚筋带回阁中祭奠死伤阁众。
然而司南竟与当年创建拙巧阁的傅灵焰有旧,并以誊写傅灵焰在海外传授的机关为借口,诱骗他替自己接好了手筋,并在伤势未愈、众人疏忽监视之时暗地制作逃离的物事,并在某夜消失无踪。
此后拙巧阁一直在搜寻她的下落,也派出过一些人阻截,但她狡黠机智,又通晓变装之术,因此一直未曾再度抓获。
转过了年,受伤的阁众伤势痊愈后,想起她时除了灰头土脸,大多只能悻悻说一声佩服;唯有毕阳辉一意要为兄长复仇,因此前次擒拿竺星河、抵抗司南时,他亲自率众前来,并且摆开与她不死不休的架势,最终死于竺星河手下。
至于竺星河,拙巧阁因未曾接触过,了解得比司南更少。只知道他在海外威名赫赫,他父亲的旧人中有轩辕后人,竺星河凭借自己的过人才智,少年时便习得了轩辕一脉的“五行决”,并将这千年来未曾有过寸进的算法推演翻新,自创出了更高一层,以五五算法破解天下所有山川丘陵、汪洋河流,至此从婆罗洲一路开拓,挡者披靡,山海岛屿尽在屈指之间。
所以——朱聿恒的手,下意识地抚上了自己的心口,似乎可以感受到那几条崩裂血脉突突跳动的隐痛——竺星河的五行决,可以计算出山河社稷图的走向,并且他之前也确实曾推算出过顺天和黄河那两次灾祸。
在放生池上,竺星河曾说过,他的五行决需要阿南配合。
而阿南,她心心念念救竺星河,甚至可以毫不留情对他下手。
于理于情,这两人……都像是天生一对。
灼热的愤恨与冰凉的理智交织,朱聿恒的手下意识抓紧了密函,直至将这檀皮纸抓住了褶皱来,才慢慢放开手,盯着那上面的字。
被他捏皱的,正是“狡黠机智,又通晓变装之术”这一句。
他的眼前,恍然出现了那一日在船上,他看见“董浪”跃入水波的那一刻。
还有,在韦杭之命他更换衣服时,他眼中一瞬间闪过又立即被掩饰住的迟疑。
朱聿恒思忖着,将密函慢慢抚平,锁入抽屉之中,然后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韦杭之看见他要出门,立即跟上。
但朱聿恒走了几步,却又停下了脚步,看了看天色。
要查验一个人,最好的时机,自然不是大白天。
只有夜晚的睡梦中,突如其来的变故,才会将一个人真实的本性彻底激发出来。
而且,他不相信有人会睡觉时还带着伪装,更何况是很长一段时间、每时每刻的伪装。
于是他低低地,以只有韦杭之听见的声音,吩咐道:“准备一下,今夜陪我去个地方。”

月朗星稀,宵禁的应天长街寂寂,空无一人。
朱聿恒虽带了令信,但尽量还是避开了通衢,在巷陌之中欺近董浪居住的房子。
许是为了方便隐藏行踪,董浪并未居住在官府安排的驿站,而是住在秦淮河畔玄真巷的一处小屋,闹中取静,十分相宜。
韦杭之在周围转了一圈,并无任何异常,但见皇太孙殿下要潜入这小屋,他还是震惊了:“殿下,您千金之躯,万万不可以身犯险!”
“这两三丈见方的地方,能有什么危险?你们在外面候着,若有情况,我会给你发讯号的。”
韦杭之稍一犹豫,还想阻拦,但朱聿恒已一手按在矮墙上,踩着石头缝纵身跃了进去。
站在门外的韦杭之只能示意所有人散开,团团在周围设伏。
东宫侍卫们无声无息散开,韦杭之听着里面轻不可闻的落地声,心中情绪复杂——他家殿下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为什么溜门翻墙这么熟练,甚至连落地的声响都控制得跟猫儿似的,这还是他记忆中那个矜贵沉稳的皇太孙殿下吗?
轻微的“叮当”一声,自阿南的枕下传来。
秋日暑气未消,她用的还是瓷枕。租下这个院子时她便考虑了下入侵者最适宜进入的角度,在砖下布置了几个空心铜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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