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by侧侧轻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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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空?什么没空?”绮霞诧异问。
“手没空,因为他急着拿扫帚呢!”
绮霞愣了一愣后,娇嗔顿时化作怒吼:“董大哥你要死啊,不许再提扫帚两字!”
第97章 大巧若拙(1)
在纷纷扰扰的花炮与人声之中,江白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忽然在船头一仰头,抬眼看向了她们。
绮霞本是个没脸没皮的人,但此时被他一看,下意识便偏转了头,有点羞恼地轻踢了阿南一脚。
阿南却不以为意,笑嘻嘻地朝下方的江白涟挥手,喊道:“江小哥,你今日英姿不凡啊,我请你喝一杯!”
江白涟见新娘被迎走后,也没他什么事了,便跟女方家的人说了一声,跳到了旁边自己的小船上,划到岸边来接阿南和绮霞。
朱聿恒见阿南连案子都不查了,提着酒兴冲冲跳上了江白涟的船,略皱了皱眉。
卓晏心思灵透,立即道:“有酒无菜,喝起来没劲,我给他们带一点。”
他从酒楼里订了几个下酒菜,让伙计端着托盘,送到江白涟船上。
船舱狭小,阿南和江白涟盘腿坐着,绮霞正郁闷地闭嘴托腮,吸取了之前的教训,不敢在他的船上多说话。
看见卓晏送来的菜,阿南欢呼一声,把托盘用小板凳垫着,充当起了小桌。
卓晏一拂自己罗衣下摆,在绮霞身旁坐下,笑问江白涟:“江小哥,我带菜来,蹭点酒可以吧?”
“求之不得。”江白涟说着,给他满上了酒。
绮霞在旁边幽怨道:“酒可以多喝,话可要少说,江小哥船上忌讳多,卓少你掂量着点。”
“在水上讨生活的人,自然得谨慎些。”卓晏与江白涟碰了一杯,又看向阿南,“董大哥是跑船的,想必与江小哥颇有话题。”
“江小哥的人生可比我精彩多了,我们正聊他出海捕鲸的事儿呢。”
卓晏唬了一跳,问:“捕鲸?古人云,鲸鲵吸尽银河浪,又说那个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那可是比山还高、比岛还大的巨鱼啊!”
“确实很大,但几千里是夸张了,我们当时围捕的那条,估计得有十来丈长,喷气之时声浪如雷,掀翻了我们好几艘船。”
卓晏不由咋舌,问:“如此危险,兄弟们几个人一起去的,又是怎么想到去捕鲸的?”
江白涟道:“当时是拙巧阁领头,雇了沿海一带所有好手齐聚。我任先锋探路,董大哥的大舅彭叔率领三十六名飞绳手,我记得还有几个闽粤的大哥,那水性真叫了得!我们一共十八条船出海,结为罟朋,飞绳系上铁钩,万标齐射,那鲸鱼在血浪中挣扎,虽脱不了钩子,但鱼尾拍得我们好几艘船身开裂,当时真是险象环生!”
几人听他讲述捕鲸的事情,仿佛看到了那万分危急的时刻。
绮霞更是揪紧了衣襟。明知他如今就坐在自己面前,却还似担心他会出事般,目光紧盯着他不敢移开。
“那鲸鱼力大无穷,拖着我们的船在海上乱转,又钻入海底,十八条大船亦拖不住它的身躯。眼看我们一群人都要没命,我只能紧抱住桅杆稳定身形。彭叔向着后方料船疾呼,打手势示意大家弃了飞绳,赶紧逃命吧。正在此时,有一人从船舱中出来,走上船头,那动作似在撮口而呼……”江白涟回忆当时的情形,神情似有些恍惚,因情势太过危急,惊恐之中便有了些虚幻,他一时不敢确定自己的记忆,“那人清清瘦瘦的,站在被水波激得不断颠簸的料船船头,对着水下疯狂的鲸鱼撮口呼喝。但是周围山呼海啸,我并未听到他发出的是何声音,只是看到了他那个动作——然后,那条巨大的鲸鲵不知怎的便重新浮上了水面,虽依旧在水中滚动挣扎,但幅度越变越小,最终精疲力竭,无力反抗。我们十八艘大船一起往岸边划去,飞绳拖着身后鲸鲵巨大的身躯,身后东海化为血海……”
阿南听着江白涟的讲述,冷不丁插了一句:“料船上那个人,就是你说在风浪之中撮口而呼制镇鲸鱼的,是拙巧阁的吗?”
“应该是。我们其他人出海后都相熟了,事后你大舅和我们凑在一起时,也常说起当时,我们都想弄明白那人究竟是如何在这种险境之中喝制鲸鲵的,只是所有人都毫无头绪。其实我们也不知道拙巧阁要这种大鱼做什么,但他们给的酬劳丰厚,人人都很开心。”
“他们捕鲸自然是为了鲸须啊!”阿南咬牙切齿,郁闷道,“真是我命中该有一劫!”
江白涟诧异地看着她:“你和那人认识?他是谁啊?”
“不提了,反正我吃瘪了。”阿南笑了一笑,不知怎的有种疲惫从心底升起,她无意识就往绮霞身上靠去。
卓晏抬手就将绮霞的肩揽过来,厌弃地将他搡开:“董大哥,喝醉了就别往姑娘家身上凑了!”
“小看我了吧?我可是千杯不醉的量。”阿南笑嘻嘻地,故意想去抚绮霞的背,对面江白涟把托盘往她怀里一塞,说:“得了,我也得去看看新郎官那边有什么我要帮忙的事儿了,这边先散了吧。”
阿南的手被他拦住,无奈只能接住托盘,若有所思地瞧瞧江白涟又瞧瞧卓晏,再看看面色微红似还沉浸在江白涟所讲惊险故事中的绮霞,笑道:“行,那我们下次再来听江小哥讲海上的事儿!”
行宫的瀑布依旧在奔涌着,为楼阁殿宇蒙上一层绚烂虹霓的同时,也带来了初秋难得的清凉。
重回行宫,站在左右两阁之间,阿南与绮霞都只觉恍然如梦。
唯有朱聿恒牢记正事,一到阁前便问绮霞:“当日你说出来寻找阿南之时,曾经被一道白光灼眼,以至于后来未能看清刺客?”
“是,我因为碧眠重伤昏迷,心里慌得不行,所以就去寻找阿南。当时殿内一片混乱,大家说阿南带着吴家姑娘到外面去了……”说着,绮霞便走到殿门口,一边回忆当时情形,一边往外走,“我出了殿门四下张望寻找,就在扭头看向殿后之时,忽然一道白光射来,把我眼睛灼到了。那光太刺眼了,我当时还以为自己要瞎了!”
阿南扫视左右,问:“是瀑布的反光吗?”
绮霞见她如此熟稔自然,诧异问:“董大哥,你也来过这里?”
阿南干咳一声,把声音压沉:“听殿下介绍过本案的基本情况。”
绮霞便道:“不是啊,我当时正去找人呢,怎么会朝瀑布看呢?是看向殿内的时候,不知被什么刺到的。”
“殿内的白光……”阿南沉吟着,朱聿恒则担心她露了马脚,低声吩咐卓晏将绮霞先带下去休息。
阿南走到绮霞记忆中的地方,回头朝殿内望去,然后,她看到了几扇紧闭着的门窗。
她循着直线走去,来到那窗前。那房间的殿基由巨石垒成,足有一人高,窗户更是伸手难及。
阿南转头问跟随在他们身后的行宫太监:“当时这里是什么人在?”
那太监一看便道:“这是行宫左殿的偏殿,正直面瀑布。当日殿内混乱,女官们护着太子妃殿下在此歇息过片刻。”
阿南随口“喔”了一声,转头去看朱聿恒,却发现他望着上方窗户,又看向对面楼阁,神色略有古怪。
“怎么了?”她问。
朱聿恒摇摇头,将心中一些不应升起的念头强压下去,示意众太监宫女都退下,然后才低低道:“你如今还是朝廷海捕罪犯,只需尽心戴罪立功即可,其余事情,不必多想。”
阿南白了他一眼:“没良心!我可是有用之人,而且正在帮你做事。”
他盯着她,一字一顿道:“可你不是个信守承诺的人。”
阿南想问自己不信守什么承诺了,转念想到自己说了要帮他破解山河社稷图、结果回头带着公子跑掉的事情,不由得苦笑嘟囔:“行吧,我理亏,我自作自受。当初豁命救你也没见你感激我,现在回来帮你也不见你感念我,谁叫我这么贱呢?”
说罢,她郁闷地转身,大步走向了那间偏殿。
朱聿恒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虽竭力掩饰,却依旧比男人纤细的背影,没有发声。
胸口的血脉在微微波动,类似于抽搐的微痛顺着山河社稷图贯穿他的身体。
她确实豁命救过他。
在顺天的地下,他身上的经脉被机关牵动而发作之时,为了让他清醒过来,她解开了他的衣服,帮他吸出了淤血——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这世上,与他最亲密的女子。
心口的悸动似要冲破这些时日郁积在胸口的愤恨,将他整个人淹没,让他再也维持不住疾言厉色的表象。
他唯有竭力深深呼吸,压下心口的悸动,以免自己心口厚厚修筑的堤防被她攻破。
闷声不响的两人,一前一后踏入了那间偏殿之中。
行宫毕竟少人来,又只是片刻歇息的偏殿,因此里面陈设十分简单。墙上挂着大幅祥纹织锦,靠墙放着一榻一椅。
床榻对面便是四扇长窗,窗下是供整妆的桌台,设了一面镜子一个妆盒,里面是空的。毕竟太子妃殿下随身女官必然带着妆奁,行宫提供的肯定不合用。
阿南在室内转了一圈,明明可以问朱聿恒的,却偏要去问太监:“太子妃殿下在此休息,有谁进出过这里?”
“当时殿内一片混乱,殿下身边的女官都在正殿帮扶各家闺秀。再说此间狭窄,因此奴婢与侍女们都守在门外,不敢惊扰休息的太子妃殿下。”
“一个人啊……”阿南自言自语着,走到窗前,将桌上的镜子拿起来照了照。
镜子磨得很亮,她对镜摸了摸自己那两撇小胡子,又看了看正对面的右阁。
朱聿恒闷声不响,目光从镜子转向瀑布。
而阿南已将镜子放下了,指向九曲桥,说:“我去对面看看。”
走出深殿,外面热浪扑来。他们在热辣日头下走过玉带拱桥,来到右边殿宇。
“好热啊,这大热天的在外面简直受罪。”阿南出了一身汗,一边用手扇风一边抱怨着,就去桌上寻找茶具,想要倒一杯水。
出乎她的意料,桌上空空如也,居然没有任何茶壶茶杯。
她终于回头看向朱聿恒,腮帮子鼓鼓的,却不说话。
朱聿恒示意太监去取水来,目光盯着外面的瀑布,对着空气解释道:“煮茶有炭气,肯定要远离寝殿。”
阿南白了这个别扭的男人一眼:“要喝冷的呢?”
“宫中人手多,吩咐一声马上便能现做四季渴水。”
阿南心道,毕竟皇家风范,喝点水都要喊人,这也太麻烦了。
过了不久,外边茶水送上来,却还是滚烫的。
阿南吹着杯中茶,在殿内转了一圈,走到窗边望向外面。
窗户正对着瀑布,越过瀑布便是左阁那个门窗紧闭的偏殿。水光幻彩,琉璃屋瓦雕梁画栋一片氤氲彩光。
阿南迎着水风感叹道:“要不是袁才人离奇死亡,这里简直是神仙宫阙。”
坐在桌前的朱聿恒未曾听清,他望了望她,迟疑片刻,终于起身走近她,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感慨而已。”阿南喝着手中终于不再烫的茶水,抬头望望瀑布,“这瀑布声响太大了,足以遮掩很多声音啊……对了,在殿内香炉撒助眠香的人是谁,查到了吗?”
“查到了。”朱聿恒皱眉道,“是袁才人身边的女官,香也是袁才人找人采买的。”
阿南有些诧异:“是她自己?”
朱聿恒转头,示意韦杭之将当日殿中当值的太监宫女叫来。
其中一个年长的宫女道:“奴婢们当日将殿内安置好后,袁才人便吩咐我们都退下,说太子殿下睡眠不好,略有声响便会惊觉。奴婢领着人出去时,看到袁才人身边的女官拿出一包香往炉内撒,袁才人看了看,让她再拆一包,说是瀑布声音太吵了,怕殿下睡不安稳。”
朱聿恒补充道:“女官也已招供,袁才人为邀宠而擅自使用助眠香。”
阿南思忖着,又问那几个宫女:“袁才人出门之时,你们曾听到声响吗?”
“瀑布声音很大,我们候在门外从始至终并未听到任何动静。期间奴婢怕茶水冷了,还送了一壶新的进去,当时殿下和才人都在安睡。但奴婢出来后刚将冷茶送去膳房回来,就听到大家说袁才人出事了,奴婢当时还吓了一跳,心说我刚刚进去时还毫无异样呀!”
阿南听她这么说,便将桌上的茶壶提起,又给自己倒了杯茶。
夏日炎热,茶水滚烫,她捏着杯子略一沉吟,又问:“当时窗户闭了吗?”
宫女摇头:“如此暑热,怎么会闭窗呢?这通天彻地的八扇门全都开着,可以直接通向后方瀑布。”
“好,我知道了。”阿南等这群宫人都退下了,才转头看向朱聿恒,指着对面的偏殿道,“我心里有个猜测,是关于这两个左右相对的阁内,两边都无人时发生了什么……你呢?”
朱聿恒紧抿双唇,没有回答。
他之前心中油然升起的怪异感觉,此时终于化成了可怕的预感。
左右两阁,白光,绮霞遭受的追杀,对阿南的仓促定罪,甚至阿南所不知晓的他幼弟的灾祸……都意味着同一件事情。
只是,这太过可怕的猜测,阿南不愿说,他也不愿接受。
他们沉默地站在瀑布前,雪浪般冲击而下的瀑布离他们尚远,但水风潜来,让朱聿恒扶在窗口的手上凝结了细小的水珠。
他的手因为收得太紧,上面有青筋隐隐显露,令这双举世无双的手增添了一丝不和谐。
阿南在心里默然叹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先不必担忧:“别怕,或许这也说明不了什么。毕竟,我看见刺客杀袁才人的时候,你和你娘正在殿内呢。此案错综复杂,一定还有什么我们所未曾窥知的真相。”
朱聿恒没有回答,但终究还是慢慢地展开了自己的手掌,深吸一口气,道:“我并不怕,因为我相信她。”
阿南便不再说什么,只指着瀑布,说道:“还有,我要上去看一看这瀑布。毕竟,在出事前后瀑布的那两次暴涨,我真的很介意。”
瀑布从两山之间流泻而下,左右双峰高耸,十分险峻。
这座行宫是当年关先生为龙凤皇帝所建的避暑行宫,在夏秋两季炎热之时,以水车牵引下方池水而上,顺着粗大的竹筒将水送到山顶蓄水池中,化成瀑布流下,用以消暑。春冬二季则停止引水,上方蓄水池水位降低,瀑布自然消失。
朱聿恒指派了负责检修水管的老兵带她上山。阿南对照着地图,沿着水车向上攀爬。
双峰陡峭,沿途是一节节粗大的水管,为了避开岩石及过于陡峭之处,管身亦非笔直而上,而是弯折成各种角度,曲曲折折,沿山而上,倒是让她有了攀爬上去的借力之处。
竹筒是当年关先生设计,以类箍桶的手法拼接,每一根都足有两尺粗细。虽历经多年风雨,但只要稍加维护,依旧滴水不漏。
她随口问老兵:“这边一般多久检查一遍?”
“山顶上下往来不便,因此我等只每旬沿水管上来检查一遍。前次瀑布异常时我也曾上来查过,当时周围草木有被冲刷的痕迹,可能是池水暴涨之时殃及,其余没什么异样。”
一路说着,阿南身体轻捷,不多时便攀上了崖顶,站在了蓄水池旁。
水池由条石砌筑而成,池水碧绿,周围长满了灌木草丛,郁郁葱葱青绿逼人。阿南拨开草丛看了看,有些灌木上有折断的痕迹,但因为过去了多日,已长出新芽,草丛更是早已恢复生机。
水池出口处拦着三层细格铁栅栏,以免有脏物随瀑布流下,污了下方水池。
阿南看了看,问:“这水里没有鱼吗?看这水应当很适合鱼儿生存啊?”
老兵“咦”了一声,诧异探头看去,道:“不可能啊,这池中一直都有很多大小鱼儿的!它们原是顺着水管上来的,数十年来在池中逐渐长大,最大的该有一两尺了。因池水清澈,我每次上来清理杂物都会看见它们在水中嬉戏,并不怕人……怪事,怎么那么多鱼儿都不见了?”
“所有鱼儿都突然不见了?”阿南直起身,看着水池正在思索,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头一看,朱聿恒已带人爬了上来。
她诧异地挑挑眉,笑问:“殿下怎么亲自爬山上来了?”
朱聿恒没回答,只示意韦杭之带着众人去守住崖下的通道,等众人都散开了,才压低声音,道:“我想……若你要检查机关的话,可能要下水。”
“真是想到一处去了,我正要下水呢。”阿南朝他一笑,见水池边已经只剩了他们二人,便抬手利落地撕下唇上胡子和加浓的眉毛,又从怀中掏出自己随身的东西,一股脑儿交到他手里,再脱了外衣丢给他,只剩了里面一件贴身的细白布衫儿:“帮我拿着,我去去就来。”
朱聿恒下意识接住她丢来的衣服,抬眼看见她在日光下蹦跳着活动身躯,忍不住在她身后低低问:“为什么?”
但他的话刚刚出口之际,阿南已经钻入了水中,潜了下去。
他望着碧绿水面的层层涟漪,明知道她听不见,却还是喃喃地问了一句:“为什么这么拼命?”
为了她自己,为了绮霞,还是,如当初在黄河边、在楚家、在顺天地下一样,是为了他……?
蒙在他周身的树荫清凉,怀中的衣服还留着微温。他下意识收紧了十指,紧抓住她残留的那些温度,仿佛这样便能抓住自己不愿承认的虚幻期望,哪怕只有一瞬。
池水中涟漪渐散,碧水如一块巨大的玉石镶嵌在遍布青苔的池壁之间,平静无声。
因为这太长久的寂静,朱聿恒的心口忽然掠过一丝恐慌。
这毕竟是关先生所建造的机括,阿南未经查询便贸然下去,若有个万一,她是不是会被这深不见底的碧绿彻底吞噬?
——至少,也该在腰间栓一条绳索,让他能有一丝救她的机会。
他正在想着,面前凝固般的碧绿哗啦一声,陡然动荡起来。
水下的波涛在不断起伏,阿南却迟迟未曾钻出水面,只看到暗流在绿色的水面下波动。
朱聿恒抱紧了阿南的衣服,大步走近了水池,紧张专注地看向水面。
一瞬间,他脑中闪过要跳下去寻找阿南的念头,但未等这念头实施,水面泼剌一声,阿南的头已钻出了水面。
朱聿恒暗暗松了一口气,而她向岸边游来,抹了一把脸后看见站在池畔的他,脸上满是古怪的神情。
她抬手抓住池壁,半个身子埋在水下,抬头望着他欲言又止,却就是不肯上来。
朱聿恒以为她是脱力了,便俯下身,将自己的手递到她面前,示意要握住她。
阿南张了张嘴,顿了片刻,然后才有点艰难地说道:“那个……你转过身去。”
朱聿恒疑惑的目光从她湿漉漉的脸上滑下,不自觉地看向了她隐在水下的身体。
她胸前的衣襟散开了,大概是在水下被什么东西扯住了衣服,原本束紧的胸部也散开了,半露的胸口在不断波动的水面下隐约起伏,让他心口猛然一跳,脸也热了起来。
他将怀中的衣服丢到了池边草地上,然后飞快地转过了身。
耳听得哗啦啦的出水声,随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应该是她在穿衣服了。
朱聿恒盯着面前的矮树,竭力收敛心神。
却听后面的阿南搞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郁闷道:“阿言,来帮我一下。”
他转过身,一看见她的模样,顿时身体又是一僵。
她背对着他站着,夏日小衫面料轻薄,又在水中打湿了,她的背笼罩着日光与波光,仿佛只蒙了一层水雾。
他素来知道她身段柔韧修长,却不知道她的腰那么细,腿那么长,在湿衣和日光的勾勒下,简直令人目眩神迷。
胸口有股灼热的血一下就冲上了脑门,他第一时间移开自己的目光,尽量悠长地深吸进一口气,又尽量平静地吐出,勉强抑制自己的失态。
而她却毫无自觉,指指自己背上松脱后又缠成一团的布头:“你替我系紧吧。我的手受过伤,这东西在后背绞成一团了,我实在抬不起手,够不着也解不开。”
朱聿恒声音带着一丝喑哑:“我给你拿件外袍,你直接罩住。”
“那可不行,那不是要被人发现我是女的了。”阿南苦恼地圈臂抱住自己,这个时候真恨不得自己胸小一点了,“行了,男子汉大丈夫别婆婆妈妈的,你就当自己还在冒充太监嘛,反正……”
反正她之前被他骗了,还牵过他、抱过他呢。
朱聿恒抿紧双唇,慢慢走过来,将那些缠住的布条解开,虚按在她的后背上,替她将乱缠的死结打开。
而她抬手将自己湿湿的头发抓起,免得被他束在衣带中。被她刻意染黑的肤色已经有些变淡,蜜色的肌肤上尤带水珠,修长脖颈上一缕未被拢住的发丝蜿蜒地贴在皮肤上,暧昧地钻入衣领之中,令他心口有种难抑的冲动,很想伸手顺着衣领滑进去,帮她将这绺发丝挑出来。
但最终,他的手只是按照她的指点,将她束胸的布条理出来,将两头交到她的手中,才沉默地退后两步。
“哎,真没想到,我自认上得高山下得沧海、进可袭营退可布阵,现在却没办法再摸到自己脊背了。”阿南一边哀叹着,一边用力将自己的胸裹好。
朱聿恒轻咳一声,道:“我们下去吧。”
“等等吧,我先把衣服晒干。”阿南将头发解开,用手梳着发丝,对水照了照,“虽然有点狼狈,但这趟下水也算是有收获,你知道我在水下发现了什么吗?”
“水下有机关?”
“只是增强水势的一些小机关,其余没什么异常。不过我在条石壁的青苔上发现了几处刚被刮出来的痕迹,很长,略呈弧形。”
朱聿恒问:“看得出如何导致的吗?如果水下没有被动手脚的话,那两次瀑布暴涨,刺客是如何做到的?”
“你猜猜?”阿南笑吟吟地朝他一扬下巴,“我下去的时候,看到池里的鱼基本全都消失了,只剩下几条小鱼。哎,这些可怜的鱼啊,我好同情它们哦,这可真叫殃及池鱼……”
朱聿恒没说话,只微皱眉头,显然不满她这说正事时东拉西扯的模样。
阿南是个挺不讲究的人,在灌木的阴凉处坐下,拍拍旁边的草丛,示意他和自己一起坐会儿:“太阳这么大,你就这么站着,热不热啊?”
朱聿恒默不作声,看了她拍出来的草窝子一眼,终究还是在她身旁坐下了。
阿南示意他将东西拿给自己,对着水面粘自己的眉毛胡子,又用胶水在脸上涂抹,将自己柔和的肌肉走向拉扯得更像男人一点:“阿言,我心里隐隐有个猜测,这个刺客,或许不是冲着杀人来的,而是冲着关先生、甚至是……山河社稷图来的。”
朱聿恒问:“何以见得?”
“我们可以从行宫下手拿到钱塘水城的线索,对方当然也能。而且,这个刺客对于行宫的布局和利用,比我们更为了解。当初我们因为袁才人的死与香炉中的羊踯躅,一直找错了方向,以为对方是来行刺的,可如今看来,或许对方只是想潜入高台,寻找什么东西,只是被袁才人阴差阳错撞破了。”
朱聿恒思忖道:“可是高台上除了两个水晶缸与一套瓷桌椅,一无所有。”
“甚至现在水晶缸也被瀑布冲走了。”阿南苦笑着,想不明白便先抛开了,转而说了其他,“对了阿言,一直没机会告诉你,我这次回去,遇到一个名医,打听到了一些山河社稷图的事。”
朱聿恒心口微微一跳,没想到她抛下自己后,居然还关心自己的病情。他别开头,声音冷淡:“什么名医,知道得比魏延龄还多?”
“你肯定想不到我找的人是谁。”阿南在心里暗自腹诽他那臭脸,但也不得不好声好气哄他,“那是魏延龄的同门师弟,但是他比他师父和师兄都多了解一点,他出海了,而且在海外遇到了傅灵焰!”
阿南将魏乐安所言一五一十对他复述了一遍,见朱聿恒听到傅灵焰儿子的情况时,脸上虽然还笼罩着沉郁之色,但眼睛微亮了起来。
胸口那一直沉沉压着的东西,在这一刻终于有了消融的迹象。仿佛长久以来一直在黑暗死寂中独自跋涉的人,终于听到了彼方传来的声音。
他兴奋的心情,应该和她当初听到此事时,一模一样吧。
阿南不由得朝他而笑:“阿言,既然傅灵焰有办法,那么我们可以从拙巧阁下手,去打探看看是否有破解山河社稷图的方法传下来,你觉得呢?”
按捺下心口的澎湃,朱聿恒强自镇定:“所以现任拙巧阁主傅准是?”
“傅灵焰创立了拙巧阁,取大巧若拙之意,摒弃门派之见,无论师从何门何派,皆可加入。她后来渡海而去,留下幼子继任拙巧阁,生下的孩子便是傅准。”阿南说到这里,一脸烦闷,“哎,我最崇敬的人就是我最恨的人祖母,真是气死我!”
朱聿恒默不作声,似在思索什么。
“对了,朝廷现在与拙巧阁关系如何?我猜一定不错吧?”阿南说着,又白了他一眼,“不然的话,那天晚上你怎么可能对我的机关了如指掌,又那么迅速就解开我的迷药?肯定是傅准那个混蛋,把我的底摸得透透的,所以早就替你筹划好了!”
朱聿恒并不正面回答,只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拙巧阁既在我朝疆域之内,与朝廷合作绝无坏处。”
阿南挽好半干的头发,想了想,道:“我想去一趟拙巧阁。”
朱聿恒口吻淡淡:“你不是在傅准手上败得很惨么?”
“难道因为落败过,我就一辈子绕着他走?”阿南撅起嘴,恨恨道,“我不但要去拙巧阁,我还要掀翻了它,不然对不起我在那里度过的痛苦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