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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by侧侧轻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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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别辜负阿南争取的时间,快走吧!”
在同伙的催促下,船只散开,抓住最后的机会四下逃逸。
即使公子还死死盯着她,但脚下船也终于向着海中而去。他是首领,他得带领着兄弟们逃出生天,谋取最大的生存机会。
被水远送入黑暗的船上,公子最后的声音传来:“阿南,等脱离危险,我们凭暗号再聚。”
她没有回答。
后方响起不绝于耳的可怕喀嚓声,阿南身后那座木头搭建的码头终于被烧朽,一边焚烧着一边坍塌入海,激起巨大的水浪。
阿南站在没膝的激荡海水中,在水火相交之中,最后看了竺星河远去的身影一眼。
她五岁时遇见的公子;如同奇迹般出现在孤苦无依的她身边的公子;她曾经想要毕生追随的公子……
她曾以为他永远是朝着受难的人伸出救援之手的神仙中人,却没想到,他的手上已鲜血淋漓。
南方之南,她心中永恒的星辰坠落了。
那些灼热的迷恋与冰凉的绝望,那些陈旧的温暖与褪色的希冀,全都埋葬在了这暗夜波光之中。
她竭力咬住自己颤抖不已的双唇,拼命制止住那即将落下的眼泪,跃上身旁小船,向着邯王的船阵,以疯狂的势头疾驶而去。
……第117章 越陌度阡(3)
黑暗的海上,炮火声隐隐传来。
朱聿恒悚然而惊,立即走出船舱。
大海辽阔,残月黯淡,他抓过千里镜远望炮声来源,却只看到黑色的海浪与微亮的波光。
不多时,有个水兵攀爬上船,奔到朱聿恒身边,单膝跪下凑到他跟前,低低对他禀报了战况。
朱聿恒脸色大变,问:“海客散逃,唯有一个女子只身去阻拦邯王座船?”
“是。那人穿着艳红水靠,身材看来,是女子无疑。”水兵见他反应如此之大,忙详细讲了一遍。
朱聿恒握紧了椅子扶手,立即扬声叫道:“杭之!”
韦杭之立即上前,听朱聿恒疾声道:“立即调集快船,随本王……”
话音未落,只听得数声火炮巨响,在这辽阔海上远远扩散,令人耳边震荡,就连波浪也被震动,船上的人都是一个趔趄。
朱聿恒神情一变,立即起身举起千里镜看去。
只见黑暗的海面之上,有突兀火光腾起。是被炮火引燃的船帆在熊熊燃烧。随即,火苗蹿上几艘船的甲板,引燃船舱,船上所有人眼见无法救火,顿时个个跳海求生,一时间海面一片动荡。
他又朝着炮火来处一看,那脚蹬船头,正在指挥众人大呼酣战的,正是邯王。
韦杭之从自己的千里镜中一觑,立即大惊失色:“邯王爷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朱聿恒没回答,但他自然知道,这是因为太子设局,导致谣言自青莲宗内部而起,民间更是纷纷传说邯王与海客及青莲宗有交易,甚至连天子脚下都有所惊动,引来朝中众多非议。邯王气昏了头,竟暗夜涉险来此,企图一举击溃青莲宗和海客,为自己洗清不白之冤,更要借此讨得圣上欢心,在自己的功劳簿上再添一笔。
此中种种,他自然不会对别人谈及,因此只道:“上快船,走!”
天色终近破晓,海天相接处一抹灰白横亘,云朵簇拥于旭日将升之处,等待着捧出世间最亮的光芒。
海客的小舟四散在茫茫暗海上,火炮根本无从寻觅目标。
眼见炮口转变方向挪来挪去,最后却都在水上落空,根本无法追击散逸的小船,邯王气得对传令官大吼:“打!给本王狠狠打!今天不把他们全部击沉,本王唯你们是问!”
众人不敢怠慢,急忙装填甲板上架设的大炮,一时炮火连天,座船隐隐震动,可惜依旧收效甚微。
“王爷稍安勿躁。”身后有轻轻的咳嗽声传来。
邯王转身看去,黯淡天光中缤纷的光彩闪现,一只盘旋于空中的孔雀振翅而来,正是当初被大风雨卷走的“吉祥天”。
身后轻咳的人抬手轻挥,吉祥天顺着他的手势落于肩上。
熹微晨光映着七彩雀羽,将他苍白俊逸的面容映照得光华绚烂,旭日未出的海上,似升起了一道动人虹霓。
他身姿清瘦,步伐飘忽,走到栏杆边扫了海上状况一眼,平淡道:“无妨,小喽啰不追也罢。司南和竺星河肯定在一条船上,其他人都是短兵器,唯有她的流光足以远距离攻击,那便先让吉祥天替我们探一探路吧。”
说罢,他右臂一挥,吉祥天自他肩上振翅而起,拖着长长的尾羽,带着奇异的啸叫声,横掠向了茫茫大海之上。
炮弹搅起无边风浪,吉祥天借着风火俯冲过所有船只,在空中划了个弧形,遥遥返回。
见无功而返,他也不在意,手腕一抖,拨开了吉祥天的喙。
“看来,不给点颜色瞧瞧,她是不肯现身了……”
在他捂嘴轻咳声中,吉祥天再度乘风而起,向着各处船上飞掠而过。
海客之中,冯胜脾气最为火爆,见这绿影一而再地飞来,他哪耐这窝囊气,从船上站起身就挥刀向它劈去,口中大骂:“扁毛畜生,在你老子面前扑棱来扑棱去……”
话音未落,那鸟喙中一蓬毒针射出,直刺他的面门。
冯胜大叫一声,只觉得满脸刺痛中夹着灼烧感,知道必定有毒,立即捂着脸大叫出声:“小心毒针!”
但他们的小船在海上无遮无蔽,唯有竺星河身手超卓,挥舞竹篙护住自己船上众人,而其他船上的人措手不及之下,被吉祥天飞速掠过的船只,一条条相继响起惨叫声。
“傅准!”见此情形,后方正急速追赶上来的阿南扬头看向对方的旗舰,从牙缝间挤出这两个字,竹篙一点,迅速向他而去。
吉祥天凌空而来,四下肆虐。眼看无法抵御这诡异孔雀,船上人无法阻拦,只能纷纷弃船,慌忙钻入水中躲避。
就在吉祥天肆意飞扑之际,半空中忽有一道弧光闪过,直切它的羽翼。
此时风疾浪高,吉祥天在空中右翼被斩,身子一偏,顿时直扑水面,贴着水波滑了出去。
“流光。”傅准满意地盯紧那光芒闪出之处,一声唿哨,在吉祥天往回急飞之际,锁定了阿南所在之处。
阿南船篙在海面一点,向着他们的座船如箭划去,对着他喝道:“姓傅的,少拿吉祥天搞偷袭,有本事冲着我来!”
“她疯了……不要命了?”眼看她只身孤舟,直冲旗舰而去,站在竺星河身后的司霖声音略颤。
竺星河望着伫立于船头的阿南,她一身艳红水靠,在拂晓黑海之上镀着一层幽光。随着她排众而出,对面所有的船几乎都找到了目标,纷纷向着她的小船调转了炮口。
阿南却毫不畏惧,在如林的炮口前操纵小舟,猛然冲入敌阵之中。
竺星河紧盯着阿南那决绝的身影,因为心口那莫名的冲动,手中竹篙一点,向着她追了上去。
旁边常叔离他们的船最近,见他追随阿南身涉险地,急忙伸桨一把勾住他的船沿,对他大喊:“公子,咱们快走!兄弟们再逗留下去,怕是要走不成了!”
竺星河没有回答,用力握着手中竹篙,紧盯着前方阿南的背影。
炮火落于海上,水浪飞溅,她就如一只幽蓝的蜻蜓,穿过密集雨幕,直赴前方。
司霖在他身后急道:“公子,时机难得,兄弟们全部撤出的机会就在此时了!”
竺星河紧抿双唇,那被他太过用力紧握住的竹篙,微微颤抖。
趴在船沿上的司鹫一把握住了他的竹篙底端,流泪看着阿南的背影,嘶声哽咽:“走吧,公子……阿南为您、为我们舍生忘死,咱们若不抓紧时机,怎么对得起她豁命殿后?”
“是啊!公子您就放心吧,在海上时,阿南也多次替兄弟们断后过,哪次不是安然无恙回来了?”
竺星河手中的竹篙发出轻微的“喀嚓”一声,被他捏得开裂。
竹刺深深扎入他的掌心,刺痛让他的思绪终于清醒。
他狠狠将目光从阿南身上收回,在海面上零落的伙伴们身上迅速扫过,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沁出血珠的掌心:“传令下去,全速撤离!”
朝阳将升,风帆催趁,海客们的船只散入茫茫海上。
后方隆隆炮声响起,剧烈涌动的海水令阿南脚下的小舟顿时倾覆。就在她落水之际,炮弹与烈火立即笼罩了那朵水花。
海面快船上,朱聿恒盯着那炮火最盛处,只觉得喉口如被扼住,一时连气息都不稳了。
他猛然回头,匆匆下令:“加速,去旗舰!”
“殿下,火炮无眼,不可以身涉险!”韦杭之脱口而出,“更何况,邯王与我们东宫向来不和,殿下此时去找他,若是他借机发难……”
“我说去,就去!”朱聿恒厉声道。
韦杭之不敢再多言,小船驶出遮蔽的礁石丛,向着邯王旗舰全速而去。
海上火炮密集射向阿南消失的地方,直到一轮轰击完毕,他们停下来装填,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海中那块地方。
唯有小船斩浪向前的朱聿恒,看见了邯王座船下忽然冒出一朵水花,随即,新月光辉闪动,流光勾住甲板,哗啦一声,阿南分开倒映在海面上的灿烂霞光,跃出了水面。
甲板上传来“呜”的一声螺号,在尚且昏暗的海面上远远传开。
随即,万千“嗤嗤”破空声传来,如同飞蝗过境,直射向半悬在水面上的阿南。
船身平滑,并无任何藏身之处,阿南当机立断,翻身再度向着海面扑下去。
天边一片鲜媚的粉色金色,海天浸在绚烂之中,阿南就如跃入了大片颜料之中,被那些颜色吞没。
傅准站在上方看着下方鲜亮的霞影,下令道:“收网!”
只见数条细长的波纹自水下箭一般飞速聚拢,射向了阿南落水之处,密密交织,如同迅速编织的罗网。
就在这些波纹迅速交织之际,旁边船上忽然传来一声惊叫:“在那里!”
只见紊乱耀眼的波光之中,被大炮轰炸后残碎的一片船板上,正站着身姿笔挺的阿南。
她身姿轻巧,借着这片三尺见方的船板屹立于天海之间,沐浴万道霞光。
初升的朝阳自她的身后冉冉升起,给她镀上一层金光灿烂的轮廓,而她面对身前的巨舰与火炮,倔强而固执地阻挡住万千人的去路,明知是螳臂当车亦在所不惜。
“那女人是谁?”邯王愤愤地一掌拍在栏杆上。眼看那些海客四散而逃,早已出了船队火炮射程之外,他气恨不已,把自己抓捕不到海客的愤恨全都发泄在了她身上,“不杀了她,难泄我心头之恨!”
“杀她哪有那么容易?我费了两年时间,也就伤了她几根寒毛而已,还……”傅准想起被冲垮的拙巧阁密室,抚着肩上再度残破的吉祥天,俯头看向下方的阿南,嗓音微寒,“不能这么便宜她,一定要将她活捉到手!”
螺号声响,周围万箭齐发。为了要活口,这些箭都已去掉了箭头,后面拖曳着极细的丝线。
朝阳光辉照亮了那些细细的银线,万千流星奔赴向坠落之地,向她极速汇聚。
在天水交汇的海面之上,阿南寻到一线最狭窄的生机,可如今水下是缠绕的罗网,空中是交织的乱线,上下一起收拢,这一线生机眼看就要被彻底绞杀。
阿南毫无惧色,右臂高挥,新月般的弧形流光在空中旋过,所有的银色细线被新月绞住,随着她手腕的幅度,如同一个稀薄的银色旋涡,在旭日下飞速盘旋转动。
星辰旋涡的最中心,如同漏斗最下方的那一点,正是阿南。
正在全速前进的小舟上,朱聿恒定定地看着海上的她,心口悸动,难以自已,只望脚下的船快一点,再快一点。
而傅准捂住嘴,轻咳两声,那紧盯着阿南的目光露出一丝笑意,仿佛看着正在走进陷阱的猎物。
站在他身后的薛澄光啧啧赞叹:“阁主果然神机妙算,就知道阿南会选择用流光来收拢天罗,这下她还不翻船?”
果然如他所料,只见那被阿南收束住的银线,并没有随着她手臂旋转的弧度而收拢,反倒在被收住的同时,四散纷落,如雪花一般向着她落下,笼罩了全身。
此时她头顶是散落的天罗,水下是密布的地网,真正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眼看那片幽光即将蒙住她的身体、侵染她的肌肤,众人都不约而同憋了一口气,期待着她束手就擒的那一刻。
然而就在此时,水面上忽然波涛狂涌,飞激的水浪如巨大的莲花自海面怒放,翻涌的水花在日光下晶莹透亮,迅速吞噬了空中散落的幽蓝雪屑。
是阿南在千钧一发之际,猛然踩翻了脚底的船板,在落水的瞬间,水浪相激,如花绽放,消融了倾覆而下的天罗。
水下银线急速收紧,是地网被水面的动静所触动,要收拢捆缚落水的她。
在天罗消融、地网收束的同一刹那,阿南右臂的流光勾住水面上一块碎木板,拉过来挡在自己上方,身体在水面硬生生转侧过来,翻身重新扑在了之前所站立的船板之上,避过了天罗。
如此机变,让联手狙击她的人都是目瞪口呆。
傅准却似早有预料,他冷冷地收回目光,抬手示意。随着螺号声响,水上的轻舟战艇迅速包围了阿南。
在明灭不定的波光下,阿南手中流光再度飞舞,如残月乍现,引得海面上呼声骤起。
然而,不过两三声惨叫的短短瞬间,那圆转的流光忽然滞住。
天罗再次发动。不同的是,这次幽蓝的银线之中,混合着发丝般细微的钢线,从周围小船上喷射而出,将她的流光紧紧绞住。
被缠绕住的流光迟滞地、但依然按照惯性,向着阿南的臂环弹回来。
缠绕在上面的钢线与银线,于是也随着这一道流光,向着阿南扑去。
阿南立在尺板之上,眼睁睁看着面前光华如彗星袭月,万千条银光向自己直射而来。
间不容发之际,她已无暇多想。
抬手按上臂环,精钢丝网激射而出,如丈余大的云朵绽开,将所有向她扑来的利线裹入其中。丝网洞眼不小,眼看有不少钢线脱出,但她抬手疾挥,丝网旋转倾斜之际,就将所有一切线条卷入其中,在离她的身体不过三尺之地时,哗啦一声被她甩脱坠入水中。
眼看缠绕在一起的丝网已经无法在这关头整理收回,阿南干脆利落地按下臂环上的宝石,将丝网弃在海中。
此时海面上的快船已经逼近,她的周身被团团围住,只剩下小小一块水面。
她的肩上,朝阳已冲破所有云雾,自空中射下刺目光辉。
被围困于极小一片水面的阿南,已经失去了流光与丝网,同伴们也在她的掩护下已经不见踪迹。
但,仰首踏在波光闪耀的水面上,任由猎猎海风将自己湿透的衣服与鬓发吹干,阿南毫无惧色。
明知自己绝没有逃出生天的机会,但她依旧在水上将脊背挺直。周围的围拢的士兵为她的气势所慑,一时竟不敢动手。
“这妖女是什么人?怎么如此彪悍?”邯王破口大骂,催促傅准赶紧动手。
第三声螺号在海上响起,低沉如鲸鲵呜咽。
最后一波天罗即将到来。周围船只上,每个士兵都蒙着面,不让一丝肌肤暴露在外,他们手中都有一只对准阿南的钢筒,有几个已经泄出淡淡的黑色烟雾。
“黑烟曼陀罗……”阿南下意识地喃喃。
这是拙巧阁的秘方之一,纵然屏住呼吸,但只要肌肤上沾染到了一丝,神仙也站不稳——而她孤零零站在这水上,更是避无可避。
傅准居高临下,冷眼看着下方纷扰的战局,将右手缓缓举了起来。
海风猎猎,这些弥漫的黑雾将随着天罗射出的气旋,自四面八方扑向阿南。
而陷入绝境的她,如今只待一声螺号,便是被擒之时。
就在傅准的手即将落下、号令就要响起之时,海面之上忽然绽开一束灿烂的火花——
那是被日光照耀的珠玉片光,绚烂夺目地在海上蔓延扩散。无数片薄如蝉翼的玉石,在飞赴至阿南身畔之时,忽又猛然散开。
所有圆形的、弧形的片玉相互敲击,共振共鸣,借助彼此的力量向外扩散,又敲打于另一枚玉片之上,将它向前推进,飞旋不已。
空灵的叮叮当当声不绝于耳,细碎的光芒与日光波光上下相映。离阿南最近的一圈人眼前一花,只觉光芒灿盛一闪即逝之际,手腕上忽然一痛,砰砰声哗啦声不绝于耳,手中的钢筒已全部落于船上水上。
那些玉片割断一圈人的手腕后,挟着光芒飞旋撞击上下交错,原本势头已混乱竭尽,但后方内圈却有其他玉片斜飞而来,准确地与其擦撞而过,外层玉片借了此力,顿时如涟漪般向外扩散。
转瞬之间,那朵围绕着阿南的花火似又暴涨了一周,外围船上所有人惨呼声不断,血花飞溅,手中钢筒亦全部掉落。
阿南看着围绕自己的灿烂光环,怔了一怔,猛然抬头向光芒的来处看去。
在溃散的船队中,一只小舟飞快切入战圈,站在船头的人颀长而矫健,朱红罗衣上金色团龙熠然生辉,正是朱聿恒。
“阿言?”阿南脱口而出,不敢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朱聿恒那双令人心折的手中,正紧握着她送给他的日月。十根在日光下淡淡生辉的手指,操纵着莲萼上密密麻麻的精钢丝,控制所有在空中飞旋的玉片。
他来不及与阿南搭话,只紧盯着手上纷乱飞舞的利刃,就如九天的神祇,抽离了自己所有的神思,让彼端光华此消彼长,纷繁交错,一波波在海上扩散至最远处。
精钢丝牵系的玉片轨迹怪异,却又在朱聿恒的控制下避开了一切缠绕打结的角度。玉片于混乱的旋转中再度聚拢,如一片旋涡光环绕着阿南飞舞蓄力,然后再次相互敲击震荡,转瞬间如烟火向外再次炸开。
这世间唯有棋九步能操控的巨量计算,六十六片薄刃各自攻击已是巨大的变数,六十六片珠玉相互撞击借力又叠出亿万计算,目标的移动是天量变数,而所有施加的力量穿梭来去自由回转,更是恒河沙数之计。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在繁急快促的珠玉敲击声中,它们层层借力互相叠加攻势,将这波光华推向了最外层。
神鬼莫测的旋转轨迹,万难逃脱的攻击范围。日月凌空,无人可避,势不可挡。
转瞬之间,三波光芒如一朵更胜一朵的巨大烟花闪耀消逝。周围所有船只上的士兵连同水手已无一人站立,不是落入水中被罗网缠住惨呼,就是趴在船上握着自己的手哀叫。
朱聿恒的手骤然一停,所有绚烂收束于他的掌心,空灵的碎玉敲击声被他一握而停。
唯余他掌心莲萼之上,碧绿弯月绕着莹白的明珠旋转不已,绚烂如初。
傅准死死盯着他手中的日月,神色阴晴不定。
邯王又惊又怒,狠狠一拍座船栏杆,向下看去。
朱聿恒的小舟横拦在阿南身前,他抬起头,朝着上方的邯王微微一笑:“二皇叔,别来无恙?”

第118章 怒海鸣鸾(1)
听到朱聿恒这风轻云淡的一句话,邯王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二叔倒要问你呢,你孤身跑来海上,还从二叔手里抢这海客女匪,怕是不妥吧?”
“再不妥,也未必有二皇叔此举荒诞?”朱聿恒扬起下巴,向着后方示意,“堂堂王爷夤夜在海上率众混战,杀敌争功,怕是会成笑谈?”
他身后的韦杭之闻言,不由得侧目偷看了他一眼,心道,那堂堂皇太孙,又为什么要率众暗夜出海,一往无前呢?
“渤海并非二皇叔封地,可你在此处私自用兵,事先又未向朝廷报备获批。被侄儿发现也就算了,若被有心人上报到圣上面前,届时二皇叔准备如何自处?”
邯王心下一惊,顺着他的示意看去,只见远远的海面上,朝廷船队已经遥遥而来,艨艟巨舰集结成队,声势惊人。
他立即道:“二叔我也是立功心切,朝里有些混蛋污蔑我与青莲宗、海客们有瓜葛,是可忍孰不可忍?再说了,你此次奉命主理登莱事务,二叔把他们对付了,于你也有好处是不是?”
“那便多谢二皇叔了。”朱聿恒笑着拱手道,“二皇叔脾性满朝皆知,相信圣上也定不会信那些流言蜚语,二皇叔大可放心。”
“那就再好不过。你先忙这边要事,下次你到二叔那儿,陪叔多喝两盅!”邯王回头看看越发逼近的船队,哪里还敢与朱聿恒多言,目光恨恨地在阿南身上转了转,最后撇下一句,“对了,这个女匪可彪悍得紧,侄儿你可要小心啊!”
朱聿恒一笑置之,并不多言。
邯王船队迅速转舵,朱聿恒的目光移向了邯王身后的傅准。
傅准居高临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悬于腰间的日月,目光在阿南身上一扫,便轻咳着随邯王离开了甲板。
朱聿恒转头看向踏在破碎船板上的阿南。
她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又在海中翻覆落水,如今发丝散乱纠结于脸上,狼狈不堪。而她一贯明亮的眼睛,如今也蒙上了一层恍惚,望着他时,神思不属。
朱聿恒向她伸出手,示意她到自己的船上来。
阿南怔了片刻,终于慢慢地握住了他的手,跃了上来。
松开他的手时,她才觉得有点不对劲,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然后一把拉回朱聿恒的手,掰开他的指尖。
果然,他的手指之上是道道极细的血痕,那是在操控“日月”时,太过专注而被精钢丝割出的口子。
她呆呆地看着他这些纵横交错的伤口,声音低不可闻:“痛吗?”
“还好,”朱聿恒收拢了自己的手指,平淡道,“我刚拿到这东西,还不熟悉操控手法,等多练练就好了。”
“是我的错,我不该想当然的。”阿南紧握着他的手,道,“傅灵焰的日月由冰蚕丝悬系收缩,而我考虑失当,用了更易获取的精钢丝……等回去后,你以冰蚕丝替换,携带更轻便,攻击范围可以扩得更大,手也不会受伤了。”
朱聿恒听她话中口气,不觉心口微凛,问:“你不随我回去?”
她道:“回去!我得赶紧去救绮霞,‘希声’破解法被青莲宗的人知道了,我现在很担心她会出事。”
朱聿恒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点了一下头,并未出声。
阿南随身携带着流光的替代品,打开臂环将它安装好,船队已经到来,护送他们返航。
水上那一场大战太过惊心动魄,阿南疲惫脱力,到船上后勉强吃了点东西,便躺下休息了。
船行海上,一路西进。在微微起伏的船上,朱聿恒抽空将送来的公文翻阅了一遍。
南直隶这一拨的赈灾物资已安全运至下游灾区,各地以工代赈发动民伕排涝筑堤后,秋播正有条不紊进行。
在这勠力同心的情况下,目前修补堤坝的过程进展颇为顺利。青莲宗如今元气大伤,登莱一带被裹挟的民众大多返乡安居。目前此次洪灾已基本得到恢复,只要后续没有其他变故,山东地区已趋向平稳。
后续变故……
朱聿恒望向窗外,碧海之下,隐藏的那一处水城,究竟会不会是关先生布下的又一个杀阵呢?
眼看蓬莱阁遥遥在望,朱聿恒放下手中公文,走到蜷缩在睡榻上的阿南身边。
她一直一动不动,他以为她睡得香甜,可走近一看,才发现她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外面碧蓝的大海,不知已望了多久。
她脸上有种迷离的恍惚,那是已从梦境中醒来,却尚未彻底清醒的模样。
他知道她望着海的那一边,在想着什么,也知道她在留恋的梦境是什么。
朱聿恒不觉心口微闷,沉声问:“在担心你的同伴?”
阿南慢慢摇了摇头,说:“他们在海上纵横多年,不至于逃不出邯王的包围……我现在,只想尽快回到岸边,把绮霞救出来,否则……我这辈子都对不住她。”
朱聿恒望着她低落的侧面,想宽慰她之时,一开口脑中却陡然划过了一个念头——青莲宗要杀害绮霞。
阿南如此焦急,看来青莲宗已得知了绮霞的藏身之处,而且阿南说,他们也知道了破解希声的方法。
而将这个秘密泄露、甚至指派青莲帮众的人,应该就是与青莲宗关系匪浅的竺星河……
他心口大震,忍不住看向阿南幽微沉郁的侧面,明白了她为什么如此失望决绝地离开海客们,以必死的姿态,不顾一切地孤身阻拦邯王。
她不是去殿后的。
眼睁睁看着十几年来信赖依托、敬之爱之的人崩塌溃散,她在那一刻,是真的绝望到想把自己埋葬于大海,永不再看见这个世界。
但他不知如何劝解她,他也知道这样的心境下说什么都没用。
思索了片刻,他吩咐人送来衣服和梳妆盒,递给她道:“马上靠岸了,你先收拾一下吧。”
这一夜她赴海蹈火,已经蓬头散发,就连身上都还穿着那件艳红水靠。
阿南本是最爱美的人,可此刻她看着梳妆镜中的自己,只喃喃摸了摸脸,低低道:“这么丑,难怪……”
难怪这么多年,她也无法得到公子。即使他最后对自己说起挑个好日子,恐怕也只是不想让她去救绮霞吧……
他和方碧眠在一起,就是江南烟柳燕双飞,而她这只竖着脖颈毛的鹰隼飞在旁边,又算什么?
心中涌起难言的酸涩,她把镜子一扣,疲惫道:“大海可真讨厌啊,这头发上岸后要好好洗洗了。”
“确实,还是陆上好。”朱聿恒见她这与往日大相径庭的沮丧失落,便拿起梳子试着在她披散的发上梳了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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