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by侧侧轻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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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聿恒的心口突的一跳,在火上翻烤的手也骤然顿住。
抬眼看阿南正漫不经心逗弄着那只抓来的虎头海雕,朱聿恒那跳动的心口才缓了一缓,略松了口气,尽量平淡道:“知道,诸葛嘉养过。”
阿南笑问:“你说,要是给这只小雕喂点小鱼小虾,把它给驯熟了,它以后是不是能帮我们捉鱼啊?”
朱聿恒别开头,道:“驯鹰很难的,需要很长的时间慢慢熬。而且这种海雕与海东青之类的不一样,估计不太好调教。”
“那就算了,还是吃了吧。”阿南顿时没了兴趣,见海雕绑了翅膀后还一跳一跳想往外跑,她揪过一把草又捆了鹰爪,终于让它消停了。
“对了,诸葛嘉那家伙不是整天板着脸没人气的吗?他居然会驯鹰,你跟我讲讲?”
“我也是听说的,”朱聿恒做贼心虚,寥寥几句带过道,“诸葛嘉说他曾遇过一头桀骜不驯的鹰,因为它被所有人欺负,只有他伸出了援手,所以它便认定了主人,一世忠心地跟随着他。”
阿南回头瞄瞄那只海雕,笑了出来,贴着他耳朵问:“你说,现在我当坏人,你当好人,咱们能骗过它,让它乖乖听你的吗?”
“不能,驯鹰的成功率很低。”朱聿恒望着她那促狭的笑容,声音有些喑哑。
“说起来,你们官府抓捕了公子之后,还安排个方碧眠给他弹弹琴唱唱歌,虽然后来发现她可不是个善茬——你说这个行径,是不是就和诸葛嘉差不多啊?”
朱聿恒自然知道她心思洞明,早已察觉到方碧眠就是朝廷安排在竺星河身边的。
不过如今局势如此,他们都知道追究这些已经毫无意义,是以她口气轻松,他也不必解释。
沉默片刻,朱聿恒终究只是摇头道:“不,诸葛嘉是真心想救那只鹰,不是演戏。”
“你怎么知道?”阿南随口说着,见雕已经烤好,便也将这些闲事丢在了脑后,“或许如此吧。”
海雕翅尖肉薄,熟得最快,很快便烤得滋滋冒油,香气诱人。
阿南迫不及待将它撕下来,和朱聿恒一人一只,道:“赶紧先把它吃掉,好香啊!”
鸟翅虽没什么肉,但也让他们尝到了久违的油水,得到巨大满足。
“咱这也算大鱼大肉,日子过得不错了吧?”阿南一边呼呼吹着热烫的鸟翅,一边和朱聿恒笑语,“而且我最讨厌海雕啦,有吃它的机会绝不放过的!”
朱聿恒替她撕着鸟肉,问:“海雕怎么了,为何你讨厌它们?”
“因为小时候我差点被一只食猿雕吃了。所以既然我活下来了,我就要痛快地吃它们。”阿南一边往口中塞肉,一边道,“你不知道南边海岛上的食猿雕有多大,翅膀张开能有七尺,最喜欢吃海岛上的猴子。我那时才五岁,又瘦又小,它们当然不会放过……”
说到这里,原本大快朵颐的她怔了怔,满足快乐的神情也忽然暗淡了下来。
朱聿恒翻烤着手上鸟肉,目光专注地看着她。
最终,阿南只叹了口气,含糊道:“幸好公子的船经过那里,把我救走了,不然的话……我早已丧生雕口了。”
直到口中吐出公子二字,她那一直刻意不去想起的心中,才恍然涌起割裂般的疼痛来。
她将手中的骨头丢进火中,望着外面的海,洞内陡然安静下来。
朱聿恒默然凝望她,问:“等回去后,你要去找他吗?”
“不会。”阿南低下头,抓一把干草擦着自己手上的油污,“我们走到这一步,是注定的结局,不是一朝一夕之功。绮霞的事……只是引线而已,我们这些年来的矛盾,早该彻底炸开来了。”
从顺天城百万民众的存亡,到黄河决堤的流离失所,再到带领海客与青莲宗一起介入动乱灾民闹事……一路走来,他不动声色轻描淡写,而她终于无法沉浸在自欺欺人中。
她从小到大憧憬向往的梦中人,其实是自己从五岁到十四岁虚构出来的幻像。
他早已长成她不认识的模样,那个温柔握住她的手,将狼狈孤女拉上船的少年啊,已经只存在她灰黄褪色的记忆中了。
“为什么要回陆上呢?要是我们一直在海上,要是我永远做公子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痛快淋漓地饱饮四海匪徒盗寇的鲜血,为他扫除一切障碍,要是这样的日子永远持续下去,该多好……”
朱聿恒打断她的话,道:“不好,因为你不是刀,你是司南。”
是指引他驶出人生迷航的,唯一的那一个人。
他声音如此坚定,让她那原本冰凉迷乱的心口,似注入了一股温柔热潮。
她怔了怔,抬手抹了一把脸,转头朝他一笑,虽然笑得十分难看:“这是绮霞说的。她说的时候,我有点不高兴,可现在我觉得她说得真对啊,没有人会爱上一把刀……如果公子真的对我有意,我也不需要等到现在,十九岁,我都到了被人嘲笑是老姑娘的时候了。”
“阿南,你不是为某个人而长到十九岁的。你是凭着自己努力,才走到如今这一步,成就了如今的你。”朱聿恒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静,语调更因平淡而显出异常笃定,“你过往的十九岁,比世上大多数人的九十岁还要精彩壮阔。所以就算没有达到最终目的,就算你选择与竺星河分离,这一番经历,也不算枉费。”
阿南抬手捂住眼睛,静静将脸伏在膝上靠了一会儿。
朱聿恒见手边的肉已经微显焦黄,便撕下鹰腿递给她,示意她趁热先吃点:“再说,十九岁也没什么,我还比你大三岁呢,岂不也是老男人了?”
阿南盯着他手中的雕肉,又慢慢抬头看他,面露苦笑:“阿琰你真是舍己为人,为了安慰我,居然这么奚落自己!”
朱聿恒也笑了,将手中的肉又往她面前递了递:“别太难过,先吃东西。”
阿南望着他,眼角湿润,长长呼出一口气,将胸臆中所有的郁积全部吐出,彻底不留。
然后她接过他手中的肉,狠狠大口咬着,似是要用大吃一顿将所有抑郁驱赶出自己的胸臆。
“只这一次,以后就不难过了。”她声音低沉,略带含糊,却郑重如发誓,“我是纵横四海的司南啊,可以为男人要死要活一次,不可能为他要死要活一辈子。天下之大,还有更广阔的世界等着我呢!”
遇上了记仇的阿南,海雕们过上了惨不忍睹的生活。
等到身体恢复些,阿南与朱聿恒便找到了它们筑在海崖上的巢穴,每天过来找它们。
朱聿恒拿它们练手,练得它们七荤八素,每天都要在崖壁上撞个百八十次。
而阿南在旁边与他一起揣摩新手法,一边在礁石上晒盐。她还采集蚌蛤捣出汁水,将龟壳钻洞,用细沙和炭灰做了两层过滤,那汁水便清澈清甜,再用螺壳将水收集起来煮沸存放,就随时有水喝了。
日子稳定,他们在海岛过上了大鱼大肉有盐有水的好日子,朱聿恒的肩伤也逐渐愈合。
他身体恢复、手法渐熟,虎头海雕们日子更惨了,这对雌雄双煞整天闲着没事干,净琢磨着如何用日月发挥缠、绕、绞、结,一套套全在它们身上试了个遍。
没过几日,海雕一家个个折腾成了秃毛,只只变成惊弓之鸟,整日缩在巢穴中,任凭他们用什么鱼虾来诱惑,也不敢再出来了。
被削了皮的灌木已经枯萎,海雕也不敢再冒头,于是他们开始忙忙碌碌地编制筏子,捉鱼捕虾,又在火边烤熟烤干,以备回程食用。
经过数日折腾,小岛上的灌木基本被清空,他们的浮筏也编好了。
“灌木枝条还是太细弱了,无论怎么编织,也无法同时承受咱们两个人的身躯。”阿南思量着,最终决定编两个浮筏。
“分处两个浮筏,万一海浪将我们分开呢?”朱聿恒问。
“绑在一起就行啦,到时候可以一前一后分担浮力。”
朱聿恒沉默地望了她一眼,便坐下撕树皮去了,准备编成绳子,将两个浮筏紧连在一起。
阿南在旁边看着,点数着手指道:“螺壳在海浪中会倾倒,咱们带不了水,还得编几个细眼大网兜,到时候里面多放些贝壳养在筏下,若是缺水,可以靠这个解渴。对了,还要编几条席子,不然在日头下暴晒,咱们非被晒干不可。”
她是风风火火的性子,当即就把树皮撕成丝,搓成细线,再编织打结。
朱聿恒折树剥皮,将两条浮筏紧紧束在一起,过来帮她干活。
两人靠在一起搓着树皮,灌木的皮既细且小,编起来颇为不易,朱聿恒从未干过这种活计,看着细细短短的一堆线头,有些无从下手。
“来,我教你。”阿南说着,以右手食指将线头按在手背上,一转一捻,然后拿起递到他面前。
短短线头,被她打出了一个完美的结。
“用一根手指打结,刚好还可以练一练你关节和指腹发力的巧劲。食指练成后,依次再练习中指、无名指、大拇指和小指,直到五根手指可以同时成功打结。”
她说着,又拿起十条丝线两两并拢,分开五根手指按住它们,随意揉搓,抬起了手向他示意。
十根线头已经变成了五个结,整整齐齐,干净利落。
“认真干吧,不许偷懒。”她笑着把一团线头塞到朱聿恒手中,“就算你没有岐中易了,也不能荒废了练手。记得要持续不断地练习,千万别懈怠。”
朱聿恒点头,按照她教的法子编织树皮草茎,说道:“日头这么大,你回去休息吧,这边我来就可以。”
“好啊。”见红日已经西斜,阿南起身指着夕阳,说道,“阿琰,一直朝着夕阳落下的地方走。等海面变黄浊,出现了沙尾痕迹,那便是近海了。看晚霞这么灿烂,明天肯定是个出发的好天气。”
朱聿恒点头,望着她欲言又止,最终,只低低“嗯”了一声。
“到了有人的地方,就是你的天下,到时候就什么都不怕了。”阿南笑着朝他挥一挥手。她身体已经恢复,手脚利落,在礁石上看了看水下,流光扎入水中,一条黄花鱼便被提了上来,啪嗒啪嗒地在夕阳中蹦跳着,活泼生猛。
“虽然有点吃腻了,但最后一顿了,咱们还是得多吃点。”她提着鱼示意朱聿恒,“就当是,告别宴吧。”
她欢欢喜喜在海边拾掇好黄花鱼,脚步轻快地回到洞中。
朱聿恒目送着她的身影,攥着树皮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双唇也抿成了一条线。
“阿南……”他低低地,如同耳语般道,“你又开始着急了。”
阿南将黄花鱼烤得外焦里嫩时,朱聿恒也将浮筏上的一应工作处理好了,回到洞中。
“你这回好慢啊,编了几个网兜?”阿南看着他因为打结过多而显得僵倦的手,帮他按摩了一遍,说,“这可不行啊,以后别太累着自己,要把手的灵敏和准确给保持住。”
朱聿恒“嗯”了一声,垂眼看着她紧握着自己的手。
阿南感觉他的手背筋络已舒缓下来,便收拢了自己的手指要收回。
手掌忽然一紧,随即被一片温热包裹住,是朱聿恒翻手将她的手紧紧握在了掌心。
他握得那么紧,如溺水之人攥住了浮木般固执,令阿南的心口突地一跳。
她抬眼看他,正想问怎么了,耳边忽传来呜哇一声,是那只被他们抓来的小海雕忽然跳出来了,衔着她的衣服扯了好几下。
这只小海雕一开始总是蜷缩在洞穴一角瑟瑟发抖,结果吃了几天他们丢的鱼肠后,居然神气起来了,不用和其他小海雕争食,毛羽油光水滑的,比它那几只秃毛兄弟可精神多了。
此刻,它正伸长脖子,咬着阿南的衣角,向她讨鱼杂吃。
“去去,刚吃过又来要,馋不死你。”阿南从朱聿恒的掌中抽回了手,反手拍一下它的头,扯着它的脖子和朱聿恒打商量,“明天就离开了,要不要我们把它烤了吃掉?”
海雕似是听懂了她的话,回过头,不服地向她的手背啄去。
阿南哈哈笑着,将它抓到洞外,解了束缚往外一丢,说:“算了算了,雕肉又不好吃。”
海雕在外面扑腾着,望着站在洞口的阿南,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已自由了。
良久,它扇着许久没用的翅膀,以古怪生疏的姿势,歪歪斜斜飞走了。
阿南目送它远去,回身看向朱聿恒,问:“怎么啦,你刚想说什么?”
朱聿恒沉默望着她,可突然被打断后,想说的话似乎再也无勇气出口。
他垂下眼,望着火堆道:“没什么,明天就要走了,我有点紧张。”
“怕什么,你在海上生活这么久了,途中的东西也都准备妥当了,足够安全返回的。”阿南将路上要用的东西清点完毕好,分成两份放置好,“我观察过这几日的天气,不会有大风大雨,很适合出发。”
朱聿恒看了看被分开放置的两份物资,没说什么,只默默与她一起漱口净齿,各自在洞中睡下。
火光暗暗,山洞之中蒙着沉沉寂静。
想到明日便要离开这座小岛,投入辽阔叵测的大海,朱聿恒一时无法入睡。
“阿琰……”转侧中,阿南的声音轻轻传来,“你回去后,要注意傅准。”
朱聿恒低低“嗯”了一声。
“我觉得在海底时,傅准的所作所为,肯定有问题。”
“确实,他这人值得深究。”黑暗中,朱聿恒声音有些发闷,“但傅准担任拙巧阁主十余年来,他们与朝廷一直有合作关系,而且听说,配合得很不错。”
甚至,上次他们大闹瀛洲,将拙巧阁闹得损失惨重,经神机营交涉后,傅准也爽快接受了有人潜入朝廷队伍中闹事的解释。虽然他肯定已查知一切,但至少表示出了不打算与朝廷翻脸的态度,这点毋庸置疑。
更何况,朱聿恒在被困水下濒临死亡之际,是傅准及时送了气囊,让他活了下来。
若傅准、或者拙巧阁对朝廷有异心,那么他这个时候根本不必出现,更不需要带着他们寻到阵眼,最终破掉关先生设下的水城。
“关先生与傅灵焰都是九玄门的人,从这一点上来说,若要破解关先生留下的阵法,可能确实需要傅灵焰后人的帮助。”
朱聿恒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他调匀了气息,以最平淡的声音问:“傅准的个性如何?或者说……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阿南毫不迟疑道,“那个混蛋,总有一天我要打断他的腿!”
朱聿恒听着她咬牙切齿的声音,在黑暗中沉默了片刻。
“但……不论如何,我觉得他会是你破解山河社稷图的关键所在,你,还有你的祖父、父亲,一定要牢牢盯着他,从他身上咬出些重要东西来。”
她又开始着急了,仿佛要将一切重要的东西都在此刻交付他一般。
而朱聿恒静静躺在草床上,借着余烬火光望着背对着自己的阿南,低低回答:“好。”
夜已深了,阿南的鼻息很均匀,朱聿恒却未能入眠。
他心绪起伏,激荡芜杂的情绪让他直到月上中天依旧无法合眼。
洞外,墨海上一轮金黄的圆月被海浪托出,逐渐向着高空升腾。
万顷波涛遍撒月光,千里万里碎金铺陈。无星无云的皎洁夜空,只有圆月如银盘如玉镜,照得寰宇澄澈一片。
借着月光,他看见睡在山洞另一端的阿南缓缓起身,走到他身边俯身端详他。
她贴得很近,他心跳不自主地略快了一点。他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让它均匀而绵长,就如沉在无知无觉的昏睡中一般。
他听到阿南低低的、悠长的一声呼吸,像是叹息,又像是无意义的伤感,在他身边默默呆了片刻。
这一刻,她离他这么近,他几乎可以感受到逸散在他脸颊上的气息,温温热热,在这样的月夜中,让他的心口无法抑制地波动。
就在他怀疑太过剧烈的心跳声要出卖自己之时,阿南终于站起了身。
她轻手轻脚地提起地上的一份物资,头也不回地出了山洞。
朱聿恒没有阻止她,在暗夜涛声中静静地保持着自己的呼吸,任由她走出山洞。
直到踩在沙子上脚步声远去,他才默然坐起身,看向她的背影。
她踏着月光向海滩走去,涨潮的水已经托起被绑在礁石上的浮筏,起起落落。
蹚过及膝的潮水,她臂环中的小刀弹出,利落地斩断两只浮筏相接的部分,将自己手中的东西丢在一只浮筏上,翻身而上,抄起了枝条编成的桨。
圆月光芒冷淡,猎猎海风即将送她离开。
但在她就要划动浮筏之际,胸中不知怎么的,忽然传来难以言说的留恋与不舍。
我事事村,他般般丑。丑则丑村则村,意相投……
昏迷中曾萦绕在耳边的、阿琰轻轻唱给她听的歌,忽然压过了所有海潮,扑头盖脸地淹没了她。
她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向那个山洞,似乎在留恋里面那些相守的日夜。
她看见朱聿恒站在洞口,火光与月光映着他的身影。
他一动不动,暗夜中看不清神情,可他确实是在看着她。月光下,那双盯着她的目光,一瞬不瞬。
阿南的胸中,忽然涌起难言的心虚与怅惘。
朱聿恒跃下山洞,向着她快步走来,毫不犹豫地涉入海滩上的潮水之中,跃上了另一个浮筏。
“怎么了,是觉得晚上启程比较好吗?”他望着她问,紧盯着她的双眼如同寒星,灼灼地望着她,不肯移开半分,“那我们现在出发?”
阿南无法避开他的目光,唯有长长深吸一口气:“阿琰,我要走了。你以后……一切自己保重。”
朱聿恒握紧了空荡荡的掌心,逼视着她,一字一顿问:“为什么要抛下我?”
“我要回去的地方,不是你的目的地。”阿南狠狠回过头,望向南方,“阿琰,我……有点怕冷,不想在这边过冬。”
“因为竺星河吗?”朱聿恒没有给她留情面,毫不犹豫便戳破了她的托词,“阿南,你不是纵横四海名声响当当的女海匪吗?结果因为一个男人,你落荒而逃,要钻回自己的窝里,再也不敢面对?”
“没有,你误会了。”阿南别开脸,声音带了些许僵硬,“我只是想家了,想回到生我养我的那片海上去。”
朱聿恒死死盯着她,一言不发。
在他的逼视下,阿南终于叹了一口气,那紧握着船桨的手松脱,无力地垂了下来。
“别拦我了……阿琰,就让我这个彻头彻尾失败的人逃回去吧。我现在有点迷茫,不知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我想回家缓口气……”
若不是生性固执坚毅,又陡遭巨变无法分心,她真想狠狠哭一场,把所有撕心裂肺的痛楚都发泄出来。
只可惜,她在刀口浪尖上长大,生就了一副流血不流泪的性子,哪怕与公子决裂,她也宁可用豁命的决绝去迎向凶险万状的死亡,而不愿让巨大的痛苦激浪将自己彻底淹没。
月亮隐在了云层之后,晦暗的月光抹在粼粼波光之上,只有暗处与更暗处的区别。
朱聿恒无法控制自己,听她剖析着对竺星河的感情,忍不住吼了出来:“所以,你人生的理由、你行事的方向,只为了竺星河吗?你活在这世上的意义,全是为了别人?”
“别逼我了,阿琰!”阿南挥开手,狠狠道,“人这一辈子,开弓没有回头箭。走上了哪条路,以后就只能顺着那条路走下去,而我,走的是女海匪那一条,我背弃不了自己的出身!”
即使她所有的过往都被否定了,以十数年心血经营的人生就此夷为平地,惨烈而茫然,即使她的路已经断了头,可她还有家。
她想回到属于她的那条海峡,依旧做那个俯瞰所有来往船只,不沾染任何人世悲欢的女海盗,让孤独与执着成为她的双翼——
就像西面来的那些船头上、伸展着巨大双翼迎风站立的胜利女神,一往无前,破浪前行。
看着她决绝的面容,朱聿恒紧抿双唇,胸口似被日月的利刃所割,先是一阵冰凉,继而锋利的疼痛蔓延,无法遏制。
“开弓没有回头箭吗……”朱聿恒低低地重复着她的话。
“对,没有。”阿南说着,狠狠从浮筏上站起了身,一把抓过船桨,最后看了他一眼,“阿琰,我走了,回去做我的女海匪了。你……好好活下去。”
说罢,她的桨在水中一划,便要向着月下大海出发。
然而,就在船桨触水的一刹那,原本无声无息的水面忽有大朵涟漪疯狂涌起,船桨瞬间脱手,被水面吞噬。
阿南不料在这孤岛之上居然会有突变。她反应虽快,但正在情绪低落之际,又对孤岛毫无防备,一时不察,身体难免向海面倾去。
幸好她久在海上,左脚稍退,右脚足尖一点,只略略一晃便维持住了平衡。
刚稳住身形,异变又生。
万千绚烂光华倏忽间自水面而来,携带着海浪水珠,向她袭来。那是片片珠玉在暗夜中幽荧生光,映照着乱飞的水珠,如碎玉相溅,密密交织在她四周,竟无一丝可以逃脱的缝隙。
是朱聿恒手中的日月,骤然向她发动了袭击。
阿南万万料不到他居然会对自己发难。如今他们一个在浮筏上,一个在水中,距离不过三尺,这近身攻击,她如何能及时应对?
腰身一拧,她仰身向海中倒去,整个身体几乎平贴海面一旋而过,只以足尖勾住浮筏,险险避开这暴风骤雨般的玉片水珠。
幽光与月光相映,水波动荡上下交辉。她后背在水面上一触而收,在紊乱波光中看到上头交缠穿插而过的日月之光,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他下手毫不留情。这不是与她嬉闹玩笑的一击,若她没能及时避开,此时早已被他制住。
海水与汗水同时涌上她的脊背,一片冰冷。
手在浮筏上一撑,她再度仰身而起,厉声怒喝:“阿琰!”
朱聿恒仿佛没听到她的声音,第一击落空,他迅速变换了日月的去势,倏忽间华彩飞纵,再度席卷了海面上下。
这一次,他将她周身彻底封锁,再不给她任何机会。
第132章 海上明月(3)
阿南避无可避,唯有右臂疾挥,手中大片银光弥漫,要以精钢丝网收束他指挥的万点华光。
朱聿恒紧盯着手中射出的六十余颗光点,他那令阿南赞叹的控制力,如今也照旧没有让她失望,细小的光点准确无误地探入了丝网眼中。
他的手,与阿南的手,几乎同时一拉一扯,彼此收束。
精钢丝与精钢丝一齐收紧,紧绷的力量互不相让。
但,他们一个在水中,一个在筏上。朱聿恒的双脚在水中沙地,足可借力,而阿南的身子却随着浮筏,被他的力量扯了过去。
阿南气恨地一甩臂环,迅速将精钢网脱手,身体如银鱼跃起,扑入水面。
与此同时,朱聿恒亦如她所料,因为手上拉扯的力道猛然一松,身体难免不由自主地向后一倾。
他的日月已经被她的网缠住,但阿南的臂环之中,却还藏着其他武器。
流光划过夜空,比月光更澄澈,比波光更潋滟,直取朱聿恒的咽喉。
就如第一次见面时般,她手中流光飞逝,直夺他性命攸关之处。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他竟如看不到那抹流光般,根本不管她的攻击。身体惯性后倾的同时,他手中日月骤扬,带动丝网与海浪,在空中弥漫成巨大的罗网屏障,仗着自己强悍的力量与掌控力以攻为守,向着她反扑而去。
在这壮阔无匹的攻势面前,流光纵然再锋锐,也绝难穿透那磅礴的屏障。
阿南的身体已经扎入水中。她力量不如他,不敢直面那凌厉气势,流光疾收,一个旋身在水中转了个圈,想要尽量离这个突然疯狂的男人远一点。
可还未等她游出半尺,水上水下忽然縠纹波动,在暗夜之中虽看不分明,但阿南对水下波动了如指掌,立即便察觉了水下有破碎散乱的力量,划开水浪,向她迅速聚拢——
这荒岛之上,哪里来的渔网?
阿南脑中一闪念,立即想起下午她教了朱聿恒快速编织的方法之后,便回山洞了。却没想到,他居然会利用这段时间,设下捕捉她的圈套!
怒火中烧,可如今她猝不及防已处下风,又不知道围拢的渔网究竟有多大。她唯有倒转身子,以足尖勾住浮筏,腰肢用力一拧,将它扯得半沉入水中,以求撑住那正在收拢的渔网。
只听得哗啦声响,她连人带浮筏,一起被网缠住。
阿南一脚蹬向浮筏,为自己尽量撑出最大活动空间,臂环中利刃弹出,割向缠绕过来的网罟。
网眼又密又实,用灌木上剥下来弃用的皮编成,那打结的手法,自然就是她下午刚教会阿琰的。
这个白眼狼,将她悉心教导的东西,转头就用在了她的身上!
冷哼一声,她挥臂以利刃狠狠将其斩断。
头顶银光闪动,她抬头一看,被她不得已弃掉的精钢网,在月光下被朱聿恒所驱动,向她裹袭而来。
轻薄而坚韧的丝网,就连她操控起来都很难,可他能以日月同时于数十处发力,那精钢丝网在他手中便如有了生命,收缩自如,听命于心。
“可以呀阿琰,你出息了!”从天而降的银影即将笼罩全身,阿南却毫无惧色,“我舍命救你、悉心教你,结果你要用我给的东西,把我给绑了!”
朱聿恒听若不闻,精钢丝网被他掌控着,陡然暴涨,封住了她所有可以突破的方向。
阿南暗暗心惊,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俨然已足以驾驭一切,世间万物俱在他手中操纵自如。
她足尖猛踏,浮筏立时斜倾,挡在她的面前,勾住了从天而降的丝网,又骤然倒下,眼看就要借力将丝网撕扯成两爿。